第十八章 当归(1 / 1)

他们之间还是有点变了,尽管严浩严格遵守着每天一通电话,但还是抑制不住心头无力感的蔓延。

明靓拿到了驾驶执照,以后去远一点的地方采访,她就可以开车过去了。

老韦回国了,考虑到明靓太年轻,有些方向把握不准,不敢让她挑大梁,总社决定从波兰站调一个记者过去接替老韦的职务。那位记者姓赵,四十多岁,结婚早,孩子都上高三了,他准备让孩子到德国来留学,这样能照应到。奶牛还是被尼克送到了驯兽师那儿,她很想念它。《采草》的第一册初稿完结了,共写了二十种药草,她现在进行第二稿的修改。

看,明靓的生活就是这么充实而又有趣,就连柏林的雪好像也比北京的好看。

一比较,严浩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新单位事情总是特别多,预期内的、预期外的全堆在了一起,立项也没个章程。好不容易上了轨道,他又得马不停蹄地开始调研了。

严浩挺怀念在美国接案子的那段时光,虽然有压力,可是专一,不像现在千头万绪。父亲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苦也得吞下去。

他是在云南遇到老韦的,老韦在他入住的酒店举办婚礼,他才知老韦是云南人,这样的块头在云南可不多见。老韦给调研组送了喜糖过来,两人就在大厅里聊了几句,自然就说到了明靓。

老韦说:“我让她和我一块回国,赵站长那边也同意给她假,她舍不得,说来回机票钱太贵了,是她几个月的生活费呢。”

那天他和明靓通电话时就沉默了许多,突然就觉得无话可讲了。

简心回美国了,用她的话说,坐着轮椅来,迈开双腿走。这也不是奇迹,医学的事很玄幻,幸运儿总归是有的。

他送简心去的机场。简心拢了拢头发,半真半假地道:“那天去露营,我确实有点生你的气。我明明这么好,你怎么就瞎了呢!不过看在你帮我医好腿的分上,我原谅你了。”

她挥挥手臂,健步如飞。她这次在中国不仅治好了腿,研究也取得了喜人的成绩,算是满载而归。

负责后勤的组员告诉严浩去沪城的机票订好了,严浩从宽大的落地窗前转过身。这天是小暑,盛夏正式开启,热浪来势汹汹。

去机场的路上,浓郁的绿色扑面而来。同车的组员们在聊有多久没回家了,想老婆,想孩子,想爸妈做的饭。严浩也很想明靓,从秋到夏,他们分开四个季节了。

他有种感觉,他要是哪天不再给明靓打电话,明靓可能就从他的世界走开了,像她爸妈一样,过两年换一个国家,然后怎么也联系不上了,他真是郁闷。

颜浩在沪城,好久不见,他总要联系一下的。

“正好,今天京大帅男团轮到我做东,你也来聚一聚。”颜浩在开车,路上又堵了,正焦躁着呢,接到严浩的电话,心情立刻变好。

“京大帅男团?”这名听着怎么那么雷人呢。

颜浩呵呵笑了两声:“沪城不是有很多京大的校友吗,有个古道热肠的就建了个校友会。但人多嘴杂,聚一次挑一堆刺,后来就不聚了。我们几个处得来的就私下小聚,共十个大男人,我们就给取了这么个名,每个人轮着做一次东。”

“我去不会拉低你们的颜值?”

“你的大名在校友里面可是如雷贯耳,不知多少人想排着队认识你呢!”

“你就贫吧!”

“我今天下午有个庭,财产纠纷,有的扯呢,不会太早。我让人去接你,你住哪儿?”

严浩把酒店名说了,他们是提前一天来沪城,今天没工作安排,那就去见见京大十大帅男。

帅男们的时间观念不错,八个按时到的,还有一个在路上,颜浩保证他肯定能赶过来埋单。大伙儿客气,推着严浩坐了贵宾座。严浩瞧了下诸位的颜值,定论还没下呢,第九位到了。

“不好意思,让各位学长久等了。待会儿我自罚三杯,学长们别拦我。”

“这是我们帅男团的老十,他是……”去酒店接严浩的大会计师扭过头向严浩介绍。

严浩看着这在哪儿都无法让人忽视的体型,印象太深刻了,京大上下五十年,找不出第二位。严浩道:“我们认识,对吧,山胖?”

“哎哟,这山胖一叫,假不了。来,山胖,你坐严浩的旁边。”大会计师往旁边挪了一下,给山胖腾出个座位。

山胖还有些羞涩,他和严浩只能算间接认识,但没说过话:“严学长什么时候回国的?”

“快一年了。”从外形上看,山胖这一身的肉像是一两都没掉,气质却是大不同。他能在这个帅男团占一席,说明他发展得很好。

严浩和这些人不熟悉,从他们话语间,听得出来个个都是自负倨傲的。他们出来多久了,山胖出来才多久,这一比,山胖必有过人之处。明靓的朋友哪有差的。严浩拿过一边的茶壶,给山胖倒了杯茶,山胖忙起身双手来接:“学长,我自己来。”

“今天的主题是什么?”坐在大会计师旁边的一位在外资银行做高管的帅男问道。

严浩询问地看看帅男们,山胖解释道:“咱们几个聚会,每次都要列个主题,然后借着这个主题自由发挥,走题就罚酒,谁做东谁就是裁判、主持人。也就是一个游戏。”

有点意思!严浩不动声色地抿着茶。

有个帅男建议道:“就卖惨吧,我这个月特不顺,憋很久了,让我借机倒倒苦水。”

大会计师点头:“这主题不难发挥,我准了。”

其他几个也举手表示附和,搞得像议会似的。颜浩又打来了电话,他一万个对不起诸位,他那儿从口水战发展到了肉搏战,他这会儿人在派出所,不到半夜出不来。他也给严浩打了个电话,严浩说:“你多晚我都等。”

颜浩说了外滩的一个酒吧,约了在那里见。

颜浩委托大会计师替他做主持人,服务生送进来菜单,一人点一道菜。严浩是贵宾,可以点两道。严浩笑道:“实在太荣幸了。”他点了两道招牌菜,还替颜浩点了一道。

上了两道菜后,活动就开始了。提建议的那位先说,他是搞桥梁设计的,去竞标一座大桥,以毫厘之差失之交臂,他差点当场吐血而亡。

银行高管非常不屑:“嘁,这种事不是常有吗,离手三分不为财,是你对自己估计过高。”

桥梁设计师不服气地道:“我为了这标书,在办公室睡了一个月,这不叫惨,什么叫惨?”

银行高管道:“有结婚前发现自己准老婆脚踩两只船惨吗?还是被我爸妈发现的。”

帅男们大惊失色,天哪,惨绝人寰,这位估计是今晚的冠军了。桥梁设计师起身向银行高管敬酒,一切话语尽在酒中。

山胖突然站了起来,大会计师说:“山胖,你想插队啊,其实你不用卖惨,我们都知道你的惨,出门坐啥交通工具,都得一个人买两张票。”

山胖没有笑,一言不发地连倒三杯酒,都是一干而尽。

“山胖,怎么了?”大会计师愣住了。

山胖看着大家,最后看向严浩:“我先把酒罚了,因为我今晚想走题了。”

“走多远,十万八千里?”

“不远,不会是叙利亚内战,或者阿富汗难民什么的,我就想说说我一个朋友。”山胖眼里闪烁着泪光,仰起头,紧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能自如地说话,“我一个外人都不敢轻易地回忆那段岁月,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山胖的痛苦是那么真切,帅男们都收起了笑意。严浩搁在膝盖上的手无意地抖了下。

“在这一切没有发生之前,她真的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感染得我在京大也变得快乐和自信了。我记得是大四上学期的冬天,你们可能也有点印象,从南非首都开普敦起飞的一架航班,在好望角上空失事,机上成员无一生还。她父母是《环宇时报》驻南非记者站的记者,恰巧都在那架飞机上。她被《环宇时报》的工作人员接去南非处理后事,还没回国,她的姥姥因为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噩耗,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她的姥爷在几年前也是死于心脏病。她妈妈是独女。她从南非回来后,又去给姥姥送行。这还不够,不久,她的爷爷奶奶将她告上了法庭,说她父母对他们有赡养的义务,而航空公司的赔偿金和《环宇时报》的抚恤金,都被她一个人独吞了。其实他们大字不识,哪里懂这些,不过是她的两个伯伯听说赔偿金很高眼红了,才打着他们的旗帜想分一点。他们老了,得靠她的两个伯伯养着,也就处处由着她的两个伯伯。这几桩事前前后后不到两个月,就这两个月她什么都没有了。这算惨吗?”

没有人说话。

“严学长?”山胖握住严浩的手,严浩嘴角两边的肌肉**得都**了,脸色苍白,握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青筋暴起。

“抱歉!”严浩仓促地起身,拉开椅子。颜浩订的餐厅是个庭院,出了门就是座假山,山上还有溪水,潺潺地流着。

沪城的空气不比北京好,天空很浑浊,头顶上空飘**的不知是云,还是雾霾。

“学长,天塌了,怎么办?”在维尔茨堡的晚上,她又梦到了往事吗,哭得那么伤心。

她的天塌的时候,她在找他,他听到了吗?

那天他眼皮狂跳,不是因为简心,而是因为明靓。

柏林那间宽敞的公寓,那间主卧,窗台上的那盆铃兰,明大鹏的衣服,床头柜上的全家福……那是明靓给自己建的一个家。

他真的不迟钝,为什么就没察觉到呢?她是那么的阳光、乐观,工作认真,生活丰富,和她在一起,每时每刻都让他的心满满的、暖暖的。

“严学长,我今天不是特意说给你听的,只是这个主题让我没控制得住。我知道你很关心明靓。”不知什么时候,山胖站在了他的身后。

“和我再说说那一阵子的事。”严浩请求道。

山胖抓抓头,叹了口气:“颜学长应该比我清楚,那一阵,官司和她姥姥那边中药房的事都是他处理的,她被林阿姨带来了沪城,直到快要毕业答辩才回京大。她看上去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我们还一起去礼堂外面坐了一会儿,就是那几棵国槐树那儿。她说《环宇时报》要特招她,她同意了。但是进去后,她准备参加内部驻外记者的选拔,如果可以,她想去德国。那时,她参加的公务员考试成绩也出来了,她进了外交部的面试,但她放弃了。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出国,她是没有亲人了,但她还有朋友,还有林阿姨、陈教授,他们那么关心她。她说:‘是的,你们都待我非常好,但不是所有的好,人家给,你都能伸手接着。像林阿姨,她视我如亲生,可这还是有区别的。以后颜浩结了婚,他的妻子看到林阿姨和颜浩这么照顾我,怎么能不多心呢?要是闹出什么矛盾,会伤了我们这份难得的情意。远远地相处着,我就不会失去他们了。山胖,别觉得我可怜、不幸,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快乐很少,谁都有烦恼,有人是工作上不得志,有人是家庭不和睦,有人身体有残缺,有人总也遇不着真爱,有人经济上困难……没人过得轻松,只是我的不幸大了点,但关键还是以后,我会认真地过日子,把自己照顾好。’”

她做到了,甚至比很多人过得更好。但是,那一天天、一夜夜,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严浩知道,因为父母工作的特殊性,她对一个完整的家比别人更加渴望,也格外珍惜,突然失去,她的心该有多疼啊!

他的明靓……

“山胖,你知道她那时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吗?”严浩的手仍抖得厉害,不得不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以此让自己维持镇定。

山胖把头皮挠得嘎吱响,含蓄地道:“她就说她怕,其他没讲。面对你们家,一般人都会有压力吧!”

不对的,他们家比起几年前又上了个台阶,如果她觉得有压力,再相遇时就该躲他远远的。可是她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在意、情意,是那么明朗而又真切,好像他们一直一直相爱着。

“不是不喜欢我?”

山胖直摇头:“肯定不是,和你分手,她哭得很凶。你出国后,她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看得出她很难受。你给她从港城买的iPhone被人抢了,她在站台上哭得差点断气,边哭还边喊学长……我觉得,和你分手,她是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她那时才大二,太小了,事情一复杂,就不知道怎么解决,不知道怎么沟通,要是敷衍你又觉得对不住你,就只能不要喽。”

既然感情没有问题,其他就当她少不更事,严浩不纠结了。那现在呢,他们都已这么好,她却前进三步退两步,观望着,像那只小松鼠,从树梢间探出头,随时准备后退。难道她不相信他对她的心意?该死!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对她说过“这次是真正的分手,再也不会给你机会”这样的话了,而他向来言出必行。她了解他,所以不提交往,也对他不做要求,所以他说回国,她大概以为这是他委婉地告诉她,他们已经结束了。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要接纳他、理睬他?她怕错过他,哪怕可能是毫无结果,她也将全副身心给了他。

她爱他!

严浩的心跳快得厉害:“山胖,能请你送我去外滩吗?”

严浩没有进酒吧,他给颜浩发了条信息,他在雕像下面散步。江畔的游人很多,却很安静,仿佛喧闹被降临的夜色惊散了。江面上还有船只飘来**去,多数是游船,有人在船上唱歌,也有人静静地坐在船头吹着风。天上的星光和两岸的灯光齐齐倒映在江中,分不清哪处是星星,哪处是路灯。

严浩不知道走了多久,走着,走着,江畔只有他,还有巡逻的武警。

“Hi!”颜浩终于来了,双臂抱胸,斜着眼角,一副准备干仗的样子,“山胖他们和我说了,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吗,怪我没把明靓的事告诉你?哈,你是上帝呀,告诉你,你能让时光倒流,什么都不发生?你要是真关心她,那事情那么大,顺便打听下就知道了。你想点个马后炮,我告诉你,马早跑了,没用。”

“谢谢你,颜浩。”严浩真挚地道。

颜浩正准备迎战呢,武戏突然变成了文戏,有点不知所措:“你谢我什么?”

“你对我的宽容,你对明靓的呵护,很多很多,非常感谢。”

颜浩嘴巴张得很大,似乎不堪承受这么大的赞誉:“你谢你的那一份就够了,黑妞是我家的,和你没关系。你不用担心黑妞,她过得挺好,动不动让我妈给她寄这寄那,我妈把她宠上天了。她要是想吃天上的龙肉,我妈都能给她弄来。其实她哪是在意那些吃的,她不过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让我们安心,她在好好生活,她懂事得让人心疼。但是她就是不肯回国,我懂的,她往哪儿回呢,人家都有家,她住酒店去吗?”

“她有家。”

“山西明家?她要是回那儿,我把她的腿给打断了。打官司的时候,按我的意思,分文不给他们,但黑妞心软,将明叔那份赔偿金都给了他们。”都过去这么久了,提到这事,颜浩还是气不过。

“不是明家,是我家。因为明靓把林阿姨当成母亲,把你当成哥哥,所以我觉得应该跟你们说一声,我和明靓在一起了。”

“怎么可能,你在美国,她在德国!”

“具体的经过等明靓回国后说给你听。”严浩的眼睛弯了弯,笑得很温柔。

不必详细说明了,颜浩是情场老手,什么样的恋爱没见过,还是严浩笑到了最后。

颜浩记得明靓在沪城的那几个月,他推掉了一切应酬,每晚都回家陪她。最伤心的是他妈妈,眼睛里就像有个开关,灵敏得很,一碰泪水就下来了。

明靓反而去劝慰他妈妈。有一天,他带明靓来外滩玩,她穿了件T恤,是他妈妈刚帮她买的,是她这个身高的最小码,比大号的童装大不了多少,可她穿在身上空****的。他看得心疼,脱口说道:“盈盈,我们结婚吧!”

她缓慢地回过头,幽幽地道:“明明哥,我爱的人叫严浩呀!”

“好好爱她,她值得。”也许颜浩并没深爱上她,但她对于他很重要。

“我会的。”在午夜的路灯下,严浩的眼神坚定无比。

夏夜的雷阵雨来得很急、很猛。

打开灯,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严浩,母亲吓了一跳:“你不是在沪城吗?”

窗外又是一声响亮的惊雷,震得门窗都颤抖了。

“我请了一周的假,刚到家。”严浩拉着母亲坐下。

母亲的头发有点湿,他去洗手间拿了条干毛巾,替她擦了擦:“幸好我登机的时候天气正常,不然不知在机场要等多久呢!又到雷雨季了。”

“整个中国都在下雨,有的地方都发洪水了。世界各地也差不多,现在的极端天气太多。大西洋上的飓风增强到五级了,加勒比海那边的几个岛国受灾最大,咱们在那边的大使馆都开始组织撤侨了。”母亲在民政部门工作,对灾情方面的信息特别敏感,“对了,你干吗请假呀?”

严浩抿了一下唇,像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他要组织下语言:“妈妈,我上次回国,你说想和我聊一下明靓的事,我说我已经和她聊过了。”

严浩脸上的表情向来不丰富,高兴与不高兴都很难辨别,他似乎什么都是淡淡的。可是做母亲的怎么会读不懂儿子呢,他此刻很自责,很后悔。

“我那天在机场恰好遇到她了,她去柏林工作,我以为你要和我说这些。”

“不是的……”

严浩抓住母亲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母亲叹了口气:“因为你以前那么在意过她,我觉得该告诉你一声。她从南非回国时,我去机场接她。那天去了很多人,各个部门的都有。一个小姑娘捧着父母的遗像从舷梯上走下来,向来接她的人一一鞠躬,真的真的……”母亲说不下去了,抓起毛巾擦眼泪。

“妈妈很喜欢她吧?”严浩十指紧紧地绞着。每次从别人口中听说明靓的事,心就会痛一次,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抚慰,同时又恨不得立刻向天下人炫耀,看,这么好的女孩是我家的。

“是的,懂事,坚强,也大气。”

“我娶她回家可好?”严浩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漾开来。

好一会儿,母亲委婉地道:“她不幸的遭遇让人同情,可以换别的方式帮助她,娶,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

“我几年前就想娶她了。”

“我记得她拒绝了。”明靓很坚决地拒绝了。

严浩苦恼地捏了捏额头:“所以现在要想想办法,我必须去一趟柏林!”

母亲拍拍他的手,其实不意外,她的儿子在很多事上都能理智地取舍,唯独对明靓这么多年心心念念,估计以后也很难喜欢上别人。做父母的,怎么能不支持呢?

“方式要温婉些、柔和点,假请好了?”

“嗯,明天走。”

“把航班改了吧,她不在柏林。”

严浩震惊地看着母亲。

“她在多米尼克,我在下午发过来的撤侨名单上看到她的名字了。”

你看,他就闪了一下神,她就跑那么远。多米尼克在哪个方向?他抹了把脸,叹息。

对于明靓来说,过去的两天一夜就像噩梦一样。真实版的《完美风暴》上演,大海在怒吼,卷起的海浪像巨龙一样飞在半空中,房屋倒塌,树林被连根拔起。汽车上一刻在行驶,下一刻就在路上打起了滚。这个叫多米尼克的小国,水、电、通信、食品供给全部中断,机场及港口关闭。

还好大使馆给力,从邻国租来了一艘能容纳几百号人的商业轮渡,在暴风骤雨中,几乎岛上所有的中国公民都上船了。这里面一部分人是在多米尼克做生意的,一部分是来支持建设的,一部分是来考察的。明靓……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决定回到柏林就去买彩票,绝对能中大奖。她攒了很久的钱,又攒了十天的假来多米尼克旅游,结果遇上了超强飓风。这运气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真不知道周小亮为什么会喜欢这里,一直嚷嚷着要和明大鹏来这里度假。她以后想来,只能从好望角那儿慢慢游过来,也不知道要游多久。

船上很多人都哭了,一大半是被吓的。明靓没有哭,眼泪只会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怜。她就是有一点后怕,要是死在这儿,谁来领她回家呢?周小亮和明大鹏有她,她有谁呢?

轮渡在安提瓜和巴布达停靠,虽然仍然风雨交加,比起《完美风暴》,已经不算什么了。有种劫后余生、虎口脱险的感觉,有人在朝着大海默默跪拜,明靓也眺望了一下。使馆的工作人员把大家安置在港口的一间屋子里,告诉大家正在落实下一步回国的事宜。明靓有一分钟的迟疑,想随着大部队走,可她还是苦笑一声,得向大家告辞。她得去机场,安提瓜和巴布达有直飞伦敦的航班,她从伦敦再转机去柏林。

为了安全起见,今天飞伦敦的航班取消了,明天的航班票还有。明靓算了一下,她得在机场待二十二个小时。她去洗手间洗了脸,梳了一下头,换了身衣服,找了家餐厅吃了点东西,在一株巴西木后面找了把椅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姿势很不舒服,但她太困了,眼睛实在睁不开。她听到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听到有人在问话,空勤人员礼貌地回答,有咖啡的香气,有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有人在抚摸她的手背,轻柔而舒缓……她倏地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了,做梦了。是梦,多半是梦。

“谢谢,我不需要杂志。”有人咳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很干,紧绷,疲惫。

“除了专业书,其他的书我看得很少,文艺类的几乎不看。我不太能理解那些作者,为了让情节有冲突感、能吸引读者,就往死里折腾,让男女主角追来追去,又是误会,又是失忆,又是车祸,又是分离,说不定就生死相隔。他们的目的也许达到了,读者也有可能说写得真好,可是这一系列要是真的在谁的身上发生,还能好吗?像这种暴风雨天,如果一个女孩被困在岛上,孤立无援,在最后的一刻,她的男朋友来救她了,这样的故事应该说很浪漫,肯定挤进全球文艺片前十。但你想想,女孩被困时的恐惧,男朋友找不到人时的无助和绝望,作者心里是有底的,可是在现实中,谁又能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呢?所以,要远离浪漫,远离轰轰烈烈,远离**气回肠,生活还是平静、平淡好。要是喜欢一个人,就直接地告白,不走弯路,不给命运考验的机会。”

这人话真多,明靓的睡意已经完全被他赶跑了,但还是不想睁开眼睛。

“我以前的女朋友就很坦诚,我很喜欢她,可惜我在有些事情上太急切,没顾及她的感受,我们分手了。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不是你喜欢谁,就能和谁在一起的。我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回头,我也没有像情圣一样地去等她,人生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们就这么分开了。后来我们有过一次邂逅,淡淡地打了招呼,就像交情普通的熟人。直到在法国,第二天就是新年了,我在酒店里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在德国工作,我在美国求学,这儿是法国,命运的安排也许很随意,可是我的心瞬间热了,全身的血液沸腾。我还喜欢着她,不,我对她的爱意从来就没中断过,只是隐藏了。我再也隐藏不下去了。从法国回来后,我拍了半裸照上传到朋友圈,我找尽一切机会去柏林,先是住酒店,接着我占了她半个公寓。我在走路时揽着她的腰,道别时拥抱她,看球时亲吻她,我们一块逛超市,一起去旅行。我不知去了多少次柏林,恋人间能做的事都做了,我以为她明白我的心意,而她像有什么心结,一次也没去美国看过我,我回国后,她……”

“去过,两次。”明靓睁开眼睛,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严浩屏住呼吸。

“一次是欧洲杯后,我想你想得不行,就买了机票去了波士顿。可是你人在纽约,我在哈佛的大门口拍了张照就走了。还有一次是你回国前,我接了电话连夜飞去波士顿,在机场看到你和访问团一起安检。”

“怎么不喊我?”只觉喉咙被堵住,严浩的眼眶红了。

“喊不出来,突然变成哑巴了。”明靓含着泪静静地微笑着,“而且也不好意思,像在演雷剧,太辣眼睛。”

严浩拉着她的手,亲吻每一根手指:“明靓,我爱你。”

“学长,如果时光回到大二那年,我还是会和你分手。”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在遇到对的那个人前,上天会安排先遇到别人。但他们终将相遇,然后携手同行,慢慢变老。但有些人早早地就遇到一个人,因为年纪小,以为世界很大,一生很长,自己可以飞得很高,不肯握住那只伸来的手,“那个时候的我太年轻,对于和学长的一辈子没有信心,也不甘心。经历了很多事,我才明白学长对我的重要,也有了永远在一起的信心和勇气。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我想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我不后悔,但很替自己遗憾。我没想过再去把学长追回来,我没这个脸。只能老天给什么,我接什么。”

她打开她的城门,一切抵御、防卫,尽入他的眼底。

这又何尝不是他付出的代价!年轻的不只是她,他也不够成熟,步伐太快,忘了要等等她。她追不上,只能松开他的手。幸运至极,他们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是的,你的机会已经用完了,庆幸的是我还有。明靓,我们以成家为前提交往吧!”不容易呀,他终于抢到了一回主动权。

不是结婚,是成家!

“学长,你听说了……”

“我在北京有套公寓,不太大,两个人住刚刚好。有了孩子,咱再换套大的,还要买架钢琴。周末回我爸妈那边的家,逢年过节去沪城林阿姨的家。来的时候,我去了哈尔滨一趟,向姥爷、姥姥、明叔、周姨都申请过了。明靓,跟我回家,好吗?”

家——不管走多远,心里总有个方向,让你柔软,让你安宁。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也不怕,你知道有个屋子里有盏灯为你亮着,有人在等你。

她又有家了!她用力地咽下那股酸涩,沙哑地道:“好!学长,但我有个条件,以后不允许和别的女生玩暧昧,不许带别的女生去旅行,还开房……”

严浩深深地看着她:“我也有条件,以后出门旅行挑个好天气,行不?”

“行!”明靓的声音颤抖着尖锐起来。

两个人久久地凝视着,然后眼眶都湿了。

当然不是说回家就能回家,严浩就一周的假,辗转到这儿,加上找人,四天都过去了,明天怎么也得往回赶了。明靓还是按照计划回柏林。

第二天飞往伦敦的航班总算没有取消,在安检口,严浩将明靓吻了又吻。

“学长,记住哦,一年后来机场接我,我们一起回家。”明靓在他的耳边说道。

她在他的注视下走进候机大厅,在转弯的时候,她回过头,他朝她微笑着挥挥手。她看到他的唇动了一下,像是在说“爱你”。

学长很内敛,这样剖心而谈的场景,以后肯定不会有了。她得珍惜地收藏着,老了后,从记忆里翻出来,两个人一起静静地回味。

学长会假装失忆吧,那她就说:“老头子,你真的老了。”

外面天还是阴沉沉的,飘着细雨,明靓却仿佛已看到一轮红日冲出厚厚的云层,万丈阳光洒在辽阔的海面上,把整个海都染红了。

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向下看去。虽然已经看不到学长了,但她知道他在,就像她知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会握着她的手说:“不怕,不怕,我在呢!”

这一刻,她的心情湿润而又安宁,关于明天,她终于可以尽情地憧憬。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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