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芦笋还有,可是酒店没有了。全世界的球迷像潮水一样涌进柏林,连犄角旮旯里的小旅馆都住满了。这个好解决,明靓的公寓大着呢,她可以搬去主卧,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严浩。没有谁觉得不自然,在小楼的时候,他们俩住一楼,房间也隔得不远。
把两间卧室收拾好,明靓转了一圈,叫了起来:“学长,你的行李呢?”
严浩在吃面条,太晚了,明靓只得给他下了碗酱油面。
“听说去了加拿大。”幸好钱包和公文包随身带着,不然他连机场都出不了。
明靓瞅着他的衬衫和西裤、锃亮的皮鞋,沉默了半晌,转身进了主卧,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男式睡衣和内衣:“今晚你先凑合着穿吧,明天再去商场买新的。”
严浩放下筷子,不作声地盯着明靓手里的衣服。
明靓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疼了起来:“是,这是中年男人的款式,不适合你,可是现在有选择吗?”
“你父亲的?”严浩暗暗吸了口气。
“不然还有谁?”
严浩起身把碗收进厨房,洗好后擦净手,接过明靓手中的衣服:“明天不要买新的了,就穿叔叔的吧。行李箱估计后天能够转到这儿。”
“我爸爸个子没你高。”
“没事,现在是夏天,衣服短点凉快。实在要出门,我还有身上这套呢!那我先去洗澡了!”
浴室里的灯亮了,橙黄的光线很柔和,水流下来了,换气扇在转动,磨砂的玻璃门上映着严浩模糊的身影,什么也看不清,明靓不知怎么就想起他那张半裸照了,一摸脸,滚烫。
严浩是从美国过来的,本来应该直飞英国,他从德国绕道,想看场球,尝一下白芦笋,再过去。他这次在柏林停留三天,也有可能是四天,要看行李什么时候到达。
等明靓洗好澡出来,严浩已经睡了。明靓像往常一样收拾了一下屋子,把明天出门时要带的东西检查一番,将衣服扔进洗衣机。她埋着头走到卧室前,才想起自己换卧室了。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四十六天,她和学长这次分离了四十六天,似乎不算长,只有她知道,如果你疯狂地思念一个人,一天如一年。她和老韦说话时想着学长,采访时想着学长,做饭时想着学长……这次好像比以前更难忍受,可能是学长在轻轨站给了她那么一个拥抱,有些不该有的念头像春天的野草,偷偷摸摸地钻了出来,然后在阳光雨露下越长越茂盛,野火也烧不尽了。有天夜里,她趴在枕头上哭了,也不是难过,可能是觉得幸运。
幸运之外,她又觉得无奈。淡淡的无奈像那夜下的细雨,打湿了夜晚,却没有真实的存在感,好像随时会悄然逝去,连印记都不会留下,谁也帮不上忙。
这几天明靓都要早起,她负责后勤,管的事挺多。她把闹钟往前调了一刻钟,得把严浩的早饭做好再出门。外面的喧闹声就没停息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不那么空****的了,她却睡得很香。
闹钟响的时候,她往被子里缩了缩,纵容自己又睡了五分钟。
严浩卧室的门开着,床整理过了,洗衣机里的衣服也晾出来了。洗手间里没有人,厨房里也没有人。明靓把煮粥的锅插上电,一边洗漱一边想严浩去哪儿了,晨跑吗?
她煎鸡蛋时严浩回来了,手里提着一袋面包。
“学长,你去买点心了?”明靓从厨房里探出头。
“嗯,顺便拜访下楼上楼下的邻居,还有公寓管理员。花店还没开门,我就买了各种派当礼物。”严浩身上穿着明大鹏的T恤和牛仔裤,看着还算好。
明靓盯着锅里的鸡蛋,油滋滋地响着。她把鸡蛋翻了面,糟糕,手一抖,蛋黄溢出来了。
“住进来是件大事,和大家打个招呼,彼此熟悉下,免得误会我是什么不法分子,对你也不好。”
他考虑得很周到,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介绍自己的,她的邻居们又会脑补出什么样的情节:“布尼太太有没有收下你的礼物?”
“这次收下了,不过,她说我穿衣服的品位很不怎么样。”
“你怎么回答的?”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浅笑。
“我说是明靓帮我搭的,然后她郑重地告诉我,他们不叫你明靓,都亲切地叫你秃毛。”
锅里的鸡蛋从煎蛋成了炒蛋,还煳了。明靓关了火,笑意盈盈地看向严浩:“学长,你今天喝清粥,其他啥也没有。”
明靓去上班了,今天有场球赛在慕尼黑举行,是意大利对战法国,黄站长和老韦他们一早就坐火车过去了。明靓留守大后方,接听电话,处理一干杂事,还得写篇稿子,只要不写比赛,花边、八卦的素材太多了。原谅明靓,她没把比赛看得多严肃,即使有时候都进行到点球大赛时,全场几万名观众鸦雀无声,静得针掉在地上就能把人惊起,她还是觉得这是一场全民娱乐、老少皆宜的大活动。
稿子写好后,她又润饰了两遍,然后给总社发过去。午饭前,她还是没忍住给严浩打了个电话。严浩这次可没上次悠闲,早饭后就在餐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工了。她走的时候想和他说两句话,他不知在接谁的电话,神情凝重。她没打扰他,估计他也没时间看球赛了。
“啊,都这么晚了,我真有点饿,午饭还是只有粥吗?”严浩心有余悸地道。
“我做了煲仔饭温在锅里,冰箱上面有海鲜汤,你拿出来用开水冲一下就能喝了。”腊肉切成片,香菇切成块,胡萝卜和甜椒切成丝,她现在的厨艺真是突飞猛进,这菜做得一点也不比港式餐厅差。只是原料难找,这是最后一块腊肉了,下次想吃又得等过年。她挺心疼的。
明靓听到拉椅子的声音,严浩大概是去厨房查看了一下:“就一个人的量?”
“我在办公室吃。下班后,我去买白芦笋。”希望超市正常营业,这一阵德国人生意做得很任性,想开门就开门,想关门就关门,顾客很宽容,见到关门就打道回府,没一个抱怨的。
“去买白芦笋时再买点咖啡吧,我都找遍了,家里没有。”
“学长不是戒咖啡了吗?”
“没戒成,以后再慢慢戒。”
学长是准备熬夜了,事情一定很多。
明靓回家的时候,严浩还坐在餐桌旁。她的小打印机也被搬出来了,桌上的纸张堆了厚厚一沓。
“回来了。”严浩从屏幕前抬起头,嗓音沙哑。
明靓点点头,给他倒了杯白开水。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眉心现出细细的纹路,一时间疲态尽露。明靓迟疑了一下走到他的身后,替他轻轻地按摩着太阳穴。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往下拉了拉,覆上他的眼睛:“我不累,就是眼睛有点酸。中午怎么不回来?那么好吃的饭。”
“你给我留了吗?”明靓的声音低得犹如梦呓。
“想留的,但是太好吃了,没留住。”
“那你还故意馋我。”
“不是,就是想和你分享一下。”
“学长,你要是一直吃饱后就坐着不动,肚子会变大的。”
“哪有机会经常吃饱!”严浩叹息。
明靓乐了:“你爸妈给的生活费那么少?”
“没比较过,应该还好。不过他们早就不给了,我是有工作的人。在国外这几年什么都适应了,就是胃很顽固。只要不饿就行,其他不能讲究。”
很多人称留学为镀金,但是,不是谁都能光芒四射地衣锦还乡,即使成功了,可能经历都是一部励志史,学长也不例外。假如那年她随学长出国,呵,那一年呀,都像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了。什么样的年龄做什么样的事,没有对与错,也谈不上后悔不后悔。
白芦笋白嫩细长,在上面浇一层香醇的鸡蛋黄酱,咬一口,鲜甜的蛋黄酱汁就迫不及待地攀上舌尖,溢出阵阵浓郁的香味。白芦笋则柔软滑嫩,丰盈多汁。这道菜明靓是看着菜谱第一次做,不算失败。
严浩说:“哪里是不失败,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严浩主动要求洗碗,顺便还把厨房整理了一下。明靓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忙,他的动作并不生疏,显然留学时很多事也是亲力亲为。不知道和他有着相似家世的同龄人如何,对于他来讲,很容易让人忽视他有着那么显赫的家世。山胖说过,学长自身的光太强,其他的光都被吞没了。
光芒四射的严浩坐到餐桌旁又忙开了。明靓不知道他几点睡的,仿佛一整夜都被咖啡的香气萦绕着。她第二天起来,餐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放了张字条:“明靓,早!我做了三明治,吃的时候再热杯牛奶。晚上见!”
严浩还是挤出时间去看了场球赛,那场球赛在晚上举行,又是德国队的主场,与英格兰队争夺四强。严浩和明靓的位置在媒体区,黄站长和老韦一看到严浩,都过来打招呼。
特别是黄站长,热情得不行,他说:“我那天还向明靓问起你怎么没过来,这么精彩的赛事,错过又得等四年。”
严浩客气地道谢。
坐下后,明靓小声嘀咕:“他什么时候问过你呀,我怎么不记得。”
严浩拉过她的手,挠了下她的掌心,看着她笑,柔声道:“傻瓜!”
比赛一开场就杀气腾腾,射门一个接一个,就是球不听话,撞到框上,死活不肯进。双方很快就杀红了眼,德国队那个帅教练像驴子磨磨一样,在场边转个不停,看得人头都晕了。满场的“娘家人”,也不知之前有没有排练过。所有的人都整齐划一地呐喊、唱国歌。唱国歌时是动真感情,气势磅礴,地动山摇,明靓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德国队还算争气,在下半场快要结束时,终于进了一个球,那一刻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山呼海啸般,明靓真怕自己被人潮淹没了。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击掌、亲吻。明靓的脸也被一双修长的手捧起,严浩双眸晶亮,明靓的睫毛受惊一样颤抖着,下一秒,严浩的唇就印了上来,带着动人心魄的炽热和坚韧。
那个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交谈、道晚安,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提这个吻,好像那只是被球场热烈的气氛催化的一时情不自禁,什么也不代表。
然后,严浩去英国了。
二十四天后,明靓从外面回来,一抬头看到窗台上映着的灯光,她疾步上楼,刚好布尼太太下楼,酸溜溜地说:“你那个学长又来了,他来得可比尼克勤多了。只有无业游民时间才这么多。”
严浩仿佛就是在这儿睡个觉、吃两顿饭,像汽车加油一样,油箱一满,又加足马力继续往前开。他有时是坐飞机来,有时是坐火车来,有时是傍晚到,有时是深夜。他有公寓的钥匙,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有两次,明靓一觉醒来,看到客厅里亮着灯,屋子里有人走动,她抿嘴一笑,翻过身继续睡。
严浩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中间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最短的一次是一周,好像他就是去出了个差。
明靓原先的卧室已经彻底成了他的了,衣柜里挂着他的衣服,书架上是他的大部头书。不仅如此,餐桌也给了他,躺椅也给了他。洗手间里有他的毛巾和牙刷,阳台上挂着他的内衣。附近的花店、面包房和超市的店员都熟悉他了,他一去,会告诉他今天有什么促销活动,在路上遇到也会打招呼。
“你心情好像很好?”老韦发觉明靓今天一进办公室就有点不一样,当然她平时也很少冷着脸,但今天笑得特别甜,给植物浇个水、擦个桌子,嘴角都翘上天了。
“嗯,是不错。天气好呀!”
八月末,柏林的初秋天气不错,就是时不时下场小雨,出门得带把伞。
“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老韦,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要谈论私事。”明靓严肃地道,耳根悄悄地红了。
老韦眉头皱了起来:“我就问一句,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
明靓好奇了:“恋爱还分地域?”
“不,恋爱无国界。主要是我怕你被骗,别以为德国没人骗婚、骗色、骗财。”
“老韦,你也想太多了吧!”明靓哭笑不得。
老韦斜着眼看明靓:“没办法,我不替你操心,还有谁操心呢?”
明靓深呼吸好几次,才按捺住突如其来的委屈:“我爸妈是不是很自私?”
老韦点头:“确实,像他们那样的真不多见,眼里只有自己的二人世界,没别的。”
明靓凄楚地笑了笑:“我从小就知道不能指望他们,得自立。谢谢老韦,我、我没恋爱。”她和学长是住在一间公寓里,很像是那种搭伙过日子,没人提过情呀爱的。学长不知从哪儿找到房东的,第二年的房租是他给的。他们会分工做家务,散步时搂一下腰、牵个手。彼此时间都腾得出来的时候,结伴来个短途旅游。学长说他明早到柏林,这次不忙,一块去维尔茨堡。美因河从维尔茨堡的老城中流过,河上有十五世纪留下来的老桥,河边还有城堡要塞。河的另一边有皇宫、教堂、市政厅等老建筑。现在正是季节变换的时候,树叶开始变黄变红,即使不去维尔茨堡,就坐着列车行驶在这样的季节里,心情也是非常惬意的。从接到电话时,她的心情就飞出去了。
她来德国工作后,还没正儿八经地旅游过呢,上次去巴黎,啥也没看,啥也没买。其实,她小时候去过维尔茨堡,但这次是和学长一起去,不一样。
去维尔茨堡的火车是晚上八点的,严浩来柏林的火车是晚上七点到站,他是从法国过来的。他没回公寓,就在车站等着明靓,一杯咖啡刚喝了一半,明靓就到了。她穿了身运动装,扎个马尾,背着背包,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远远地就大声叫着“学长”,生怕他看不见她似的。
怎么会看不见呢,千人万人中,他就只看得见她。
看到严浩一身休闲装束,鞋也很轻便,明靓松了口气。
“学长,你又喝咖啡!”她责备地瞪着他手中的咖啡纸杯,“是去旅行,又不加班,要提什么神,快扔掉。”
严浩含笑看着她,把咖啡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
她给他带了温开水,水果切好了装在保鲜盒里,还有饭团。她的新发明创造,煮饭的时候在里面加一勺虾仔酱油,揉成团时,先在里面加一个大虾仁,再在外面裹上炒熟的核桃末。这是她下午新做的吧,饭团还温的,吃起来又鲜又香又糯。
“感觉咱们像是去野营。”吃完一个饭团,严浩笑道。
“管他像什么,咱们开心就好。”明靓递过湿纸巾,让严浩擦手。广播里播报他们那辆列车要检票上车了。很自然地,两个人就手牵手地走向检票口。人流中,明靓小声地提醒他把钱包放好,火车站的小偷很多的。他把她揽进怀里,不让别人撞到她,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轻轻地嗯了一声。
车厢的座位虽然坐满了,但不觉得拥挤,座位之间很宽敞,拉下小桌板就可以看书、写字。四个小时的车程不算长,但对于严浩刚坐了十个小时火车的人来说,还是有点累了。明靓的小背包简直就是个百宝箱,什么都有。她抽出一条小薄毯,让他闭眼休息。车是直达的,不需要看着站点,到了站,她会叫醒他,外面黑漆漆的,反正什么也看不见。
严浩捏了捏她的手,闭上眼睛。他以为他睡不着,就闭眼休息一下,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睡意就上来了。模糊间,他感觉到她给他拉了拉毯子,轻声请前座的一个女生声音小点。他弯了下嘴角,与她十指紧扣。这回他睡沉了,应该是睡了有两三个小时,他依稀听到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他突然睁开眼睛,发现一车厢的人都站着,车停下了,外面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站,差不多是在荒郊野外。
“怎么回事?”严浩立刻清醒了。
“列车员广播说在车上发现了一个无人认领的行李箱,里面有嘀嗒嘀嗒的声音,怀疑是炸弹。”可能是职业习惯,明靓并不惊慌,事情叙述得很清晰,“所有的旅客可能要疏散,现在在等通知。”
严浩神经倏地一紧,穆斯林极端组织最近在欧洲动作频频,不是列车员小题大做,很有可能就是炸弹。通知很快就下来了,这个站距离维尔茨堡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铁路公司将调集大客车将大家送到终点,现在需要所有人全部下车。
虽然孩子们因为惊恐而哭出声来,很多人颤抖得都没办法走路,但大家还是有序地排着队下车。一下车,许多人就拼命奔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很怕跑慢了,下一秒炸弹就爆炸了。恐惧是会传染的,明靓本来还好,看到人家一跑,这才怕了起来。
“别怕,别怕,我在呢!”严浩感觉到她的手越来越凉,喘息越来越乱,赶忙轻声安抚,脚下的步伐加快。
站台安排大家等车的地方只有一盏光线微弱的路灯,夜很深了,还下起了小雨,人群黑压压的,但没人说话。明靓和严浩手拉手站着,明靓的运动服是有帽子的,严浩帮她拉上来。她仰起头,黑暗中,她的轮廓多了一丝柔弱,眼中有水光在闪烁。
“明靓?”他喊了她一声。她轻轻地应,手臂环上他的腰,身子贴紧了他。他摸索着她的脸,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突然,她一踮脚吻上了他的唇。他的心口一震,迅速激烈地回应起来。她立刻张开了嘴巴,任由他攻城略地。感觉到她胸口起伏得厉害时,他放开了她。他知道旁边有人在看着他们,发出善意的微笑。他什么也顾不上,也不想去顾,他又吻上了她的唇。
雨很快就把明靓的帽子打湿了。
大客车来得很快,所有的人陆续上了车。他拥着她,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她握着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指节。
到了车站,两个人打车去预订的酒店。值班的工作人员打量着湿漉漉的两人,赶忙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查看了下记录,问道:“是两个房间吗?”
他看了一下她,对工作人员说:“有两个人没有来,请帮我们取消一间。”
两个人拿着房卡走进电梯,从进门时牵着的手一直都没松开。
“一会儿你先泡个热水澡,不然会冻着。”
“嗯,我先洗。”明靓乖乖地点头。
一进门,严浩直接去浴室,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水。在明靓泡澡的时候,他脱下身上湿透的外套,走到窗边。大概是在明靓还很爱吃杏仁糖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身体里藏着一座火山,滚烫的岩浆疯狂地想喷涌而出,他用非凡的意志控制着、按着、捂着。这些年,他以为他战胜了火山。原来它只是潜伏在那儿,今晚它将再次爆发,即使是钢铁般的意志也挡不住它了,那就不挡吧!
不知是无奈于自己的臣服,还是期盼太久,他有点发抖。
“学长……”
他转过身,酒店准备的浴袍太大了,显得明靓是那么纤细,似乎一下子就能把她嵌入他的心中。他走过去,深邃的眼眸黑沉得看不到尽头,她安然地回望着他,眼里是满溢的依赖和痴情。
轰,岩浆喷涌而出。
严浩不记得自己是先吻的她,还是先抱的她,只记得夜是这么烫,这么柔,像是绚烂无比,却又绵软熨帖,如经年的陈酿,让人沉醉不愿清醒。
雨下了一夜,听得到落叶在街道上飞舞。
天快亮的时候,明靓像是做了个噩梦,肩一抽一抽的,泪流满面,嘴里还喊着:“学长,天塌了,怎么办?”
“不怕,不怕,我在呢!”严浩柔声哄着,吻干她脸上的泪。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睡得很安宁。
严浩却没了睡意,借着浅浅的晨光,贪婪地看着怀中的她。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轻声道:“看着这么乖,怎么就这么折磨人呢?”说完,他低声笑了。说实话,他真的有怨过她,却没舍得恨过,总想纵容着她,哪怕她犯错也纵容着。她又能犯多大的错呀,她比谁都懂分寸,孝敬长辈,会做家务,会说几国外语,会写书……哎哟,他也像个骄傲的家长了,看着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
明靓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那时严浩已经起床在洗漱了,一嘴牙膏沫地跑出来,想把手机按掉。明靓已坐了起来,拿起了手机。看了他一眼,她羞涩地垂下眼帘。
“老韦,嗯,我是坐那辆列车来维尔茨堡的。是的,车上发现疑似炸弹。我为什么没打电话告诉你?那时忙着逃命呢,想不到这些。后来?后来天下雨了,有带伞,人家没拿出来,我也没拿。到了维尔茨堡后就太晚了。”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声响,老韦愤怒地挂断了电话。明靓觉得挺不能理解的,她向严浩告状:“老韦说我没有一点新闻工作者的自觉性和敏感性,人在事发现场,掌握第一手材料,这完全是个独家新闻,我就那么白白浪费了。可是正常人不都是首先想到逃命吗?生命只有一次,工作没了,还能再找啊!”
严浩坐下来抱抱她:“放心,他会想明白的,一个得力的下属胜过千条百条的独家新闻。”
明靓有点心虚,在听到列车广播员说车上发现疑似炸弹时,她脑中是有新闻念头的,可是后来她满脑子都被严浩占领了,别的全给挤出去了:“其实他说的话也有一点道理。”
“道理谁都会讲,但也要视情况而定。”
明靓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学长的心好偏。”
“谁的心不是偏的?”
“外面雨停了吗?”
“停了,今天好像有市集,刚刚隔壁房间的客人告诉我的。”
这种市集一般都是在周末,好像是一夜之间,街上突然出现了各种摊位,卖饰物、装饰品、二手皮具、家居、工艺品的都有,运气好的话,会淘到很多漂亮的小东西,作为礼物是最好的,还不贵。
两人吃完早饭便去了集市。明靓买了个钱包,准备送给老韦,算是为自己的失职赔礼道歉。严浩买了个漂亮的台灯,说回家后放在床头柜上。
说到回家,明靓脸红了,连忙假装看远方。两人这会儿在山上,维尔茨堡城尽在眼中。“学长,”她低下头,“高小青说,你、你身边有暗卫跟着,有吗?”
“高小青是谁?”严浩的眉头蹙了蹙。山上风大,他从身后环抱住明靓。
“就是以前给明明哥写情书的那个女生。”她回过头,他顺势吻了吻她的嘴角。
严浩恍然大悟,是她呀!这个女生可是造成明靓和他第一次分手的根源:“她可真会杜撰,哪里会有那些。我刚到哈佛大学读书的时候,是有人陪同着一起过来的,后来就都回国了。大家都是来求学的,除非你特别优异,不然没人注意到你。她现在怎么样了,对颜浩还是那么执着?”
“才不是,她现在可是视明明哥为眼中钉、肉中刺。说起来笑死人,不是冤家不聚头。她退学后重新参加高考,考取了沪城财经大学,表现很突出,还没毕业就被一家大公司签下了。那家公司的法律顾问恰好是明明哥。有次公司签订合同,两人就撞上了。她装作不认识明明哥,明明哥也就当她是陌生人。没想到她头一转就对自己的主管说,明明哥这人品行不端,上学时就以玩弄女性为乐,她建议公司慎重考虑下,这样的法律顾问要不要换一个。那主管很诧异,问她怎么知道这些的,她说是听同学说的。主管和明明哥交情还不错,这话也就传到了明明哥的耳朵里。明明哥立刻就炸了,说狗改不了吃屎,驴拉到罗马还是头驴。第二天,他直接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他手里还握有她当年写的情书。如果她再损坏他的名誉,他就把情书发到她公司的官网上。”
“哈哈!”严浩仰头大笑,颜浩哪里是任人欺负的主,肯定会睚眦必报,“后来呢?”
“后来她就主动辞职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是能离明明哥多远就多远吧!其实明明哥就是吓她一下,不会怎么样的。她就是爱作。”
严浩轻轻捏了一下明靓的脸颊:“什么时候你和颜浩关系这么好了,一口一个明明哥。”她的语气里尽是维护,他听得牙根都要酸掉了。
明靓还故意气他:“趁你不在的时候呀!”
严浩眉毛一竖,神色一正:“快,坦白从宽。”
“是真的,谁让你那时不在我身边的。”
“是谁不让我在你身边的?”小没良心的,严浩两手伸到她的胳肢窝下。
明靓笑得身子直扭,举手投降:“我说,我说。大四那年,我在沪城住了几个月。日日相对,我发现明明哥人还不错啦,没我以为的那样坏,除了爱说教。”
“就这点?”
“再多点,他就飞上天了。你知道他的,用我姥姥的话讲,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学长,你在吃醋吗?”
严浩拒绝回答。
明靓微微一笑,贴上他的胸膛:“是镇江香醋,还是山西老陈醋?”
“明靓!”
“学长快看,那儿很多人,在干吗?”明靓指着山下的教堂,偷偷吐了下舌头。
严浩定睛看了看:“可能是在办婚礼。”
确实是在举行婚礼,交换戒指的仪式已经结束,新娘和新郎在教堂门口接受大家的祝福,很多人吹起彩色的肥皂泡泡,还有人向他们扔花瓣。
“新娘真漂亮。”明靓喃喃低语。
严浩觉得教堂才漂亮呢,灰蓝色的瓦顶,米灰色的墙体,巴洛克风格的玻璃窗。
“布尼太太说德国人在婚礼上爱砸东西,客人砸一个碗,新人们就跟着砸一个,砸得越多越吉祥。这结一次婚,得准备多少个碗和盘子?他们走了。”
“嗯,应该是找个地方喝喝酒、跳跳舞、砸砸碗。”
明靓意犹未尽地盯着新人离开的方向,像是想跟上去似的。严浩拥着她朝另一边走去:“傻不傻呀,咱们是来旅行的,又不是来看热闹的。”
“沾点喜气不好吗?”
“想结婚了?”
“明明哥说我又馋吃得又多,嫁不出去。”
“是不太好嫁。”这样才好,他就没任何后顾之忧了。
明靓捶了严浩一下,假装生气地要挣开他的胳膊,却怎么也挣不开,抬头一看,阳光从天空倾泻下来,照在严浩温柔至极的俊容上,她闭上眼睛吻了过去。
两人在维尔茨堡只住了两晚,回到柏林后的第二天,严浩回美国了。这次是毕业论文答辩,严浩说就是走个过场,他的实践非常出色。要不是他想研究欧洲法律,他的博士学位早就拿到了。
“真想看到学长戴博士帽的样子。”
严浩**她:“跟我去哈佛,让你看个够。”
明靓点点他的鼻子:“我今年的假期已经用完了,再请就得扣工资了。学长多拍几张照吧!”
严浩没有说过多久会再来柏林,明靓也没问。严浩每次来,都像是从干燥的海绵里硬挤出的几滴水。他太忙,没办法提前计划。他要是说个具体时间,她就会眼巴巴地盼着。如果来不了,她得多失望。
一个月过去了,严浩在电话里抱歉道,国内来了个学术访问团,他得全程陪同,行程很紧,几所著名学府都得转一圈。
访问团回国是在二十天后,在这前一天,严浩才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给明靓打电话。电话拨通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柏林是深夜。他看了看一边的行李箱,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两下,把手机从右耳换到了左耳。
“学长?”明靓接电话的声音不是很清醒,眼睛估计都没睁开。
柏林已经是冬天了,不知有没有供暖。她应该是睡在他住的那间卧室。那天从维尔茨堡回来,洗好澡,他看着她朝主卧走去。他从身后一把抱起她,说:“你走错卧室了。”
那间卧室的床一个人睡很宽敞,两个人睡有点挤,不过抱着睡刚刚好。他把新买的台灯插上。那盏台灯很复古,罩子是六面彩色玻璃,灯一开有点像走马灯,玻璃上的画投影在墙上、地上。
明靓欢喜地看着,不时地发出惊叹声。入睡前,她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熄灯,要他对着台灯交代,那次在朋友圈上传的半裸照是不是发给她看的,因为她发现他把朋友圈设置成只有她一个人可见。他用火热的吻做了回答,她说他作弊。
不只是他作弊,上天应该也作弊了。如果去维尔茨堡的火车上没有发现疑似炸弹,他们可能还在原地徘徊。他知道明靓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迈出这一步,几乎像破釜沉舟般,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这一刻彼此拥有。虽然他心里无限惊喜,但遇事习惯冷静分析。他和她之间是有了质的飞跃,但并不稳固。他应该留在柏林好好地陪陪她,很无奈,他还是得走。更无奈的是他明天就得回国,他该怎么和她讲。
严浩是在访问团抵美的晚上才知道这个决定的,团长当面找他谈的。访问团成员,也是即将成立的法律专家组成员,他们这次是来学习和取经,回国后,专家组就正式对外挂牌。严浩是组里的成员之一,任务重大。不仅组里的日常工作由他负责,他还要参与组里的各大立项,还要带队到各省调研几个民法修改后的执行反馈。团长拍拍他的肩说:“接下来你会很辛苦,能者多劳。”
他不怕辛苦,也不在意做个空中飞人。波士顿到柏林,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和北京到柏林的飞行时间差不多。可是工作和留学不同,时间不再由自己掌控,而且这种部门,出国是大事,需要层层审批。
严浩几次想给父亲打电话,最终还是没打。说什么呢,我能暂时不回国吗,因为我女朋友在国外,见一面太难了。他实在说不出口,这理由听着就很欠揍。
其实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明靓调回北京的总社。这个他可以办到,但他不能确保她会同意。他心里面的阴影还没完全抹去,那年他想让她和他一块出国,结果她直接和他分手。
很烦!他能给自己的安慰就是好事多磨,明靓在柏林的工作时间是有限的,那时她总得回国吧!
“学长?”明靓又叫了一声,还拍了拍手机,以为手机出了故障,另一端静悄悄的。
“在呢!”严浩深吸一口气,再艰难也要说,他不能骗明靓,“明天我要跟访问团一块回国,我的工作定下来了,有很多事要立即处理。”
明靓沉默了,沉默像水一样漫到严浩这边,突然耳朵里传来哐当一声。
“怎么了?”
“我开灯时不小心碰到了台灯,台灯掉在了地上,怕是摔坏了。”
严浩的眼皮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别下地,当心有碎玻璃。”
“没关系,我穿拖鞋呢!我有点渴,我去倒杯水。学长,你别挂电话,等我。”
他等,等多久都可以。
喝了水,明靓的声音清脆了许多:“学长以后不会再回哈佛那边了?”
“学业已经全部结束。”
“嗯,我知道了。那学长回国后好好工作吧,赚了钱请我吃好吃的。”
就这样?月穿湖面,风扫竹影?严浩说不出自己是释然,还是失落。别人家的女朋友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如何,哭泣,抱怨,不舍,赌气?不管是哪种,肯定不是明靓这样的通情达理、宽宏大度,她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定位成他的谁。因为不是,才不做要求吗?以后,她写中药相关的书、采访、做饭,和那个叫尼克的医生去树林里散步,对了,还有一条叫奶牛的小狗,她反正会把日子过得很好。细想下,要不是他一次次去柏林,现在的他们比陌路人好不了多少。她似乎总是在被动接受,只有在维尔茨堡时她是在意他的,只是没他多,就像她的人生里少他一个和多他一个没什么两样,潇洒豁达。不像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她是六十亿分之一,但对于他来讲,她却是他的整个世界。
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
不管她还想不想听,他还是要说:“我会每天都给你打电话的。时间允许的话,我就飞柏林去看你。”
“好的。我把学长的衣服洗好挂好,这样,学长来,就不用带行李了。”
你呢,有假的话,会回北京来看我吗?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一路平安,学长。”
严浩不想挂电话,好像这一挂断,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就断了。
“晚安!想你!”他把滚烫的手机从耳边挪开。
他不知道,在另一端,明靓怔怔地坐着,眼睛木然地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手掌。台灯摔下的那一刻,她下意识伸手去接住,没成功,两只手掌都按在玻璃碎片上,十指连心,她立刻疼得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