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的事情——坐火车、开学、领书、收拾寝室、排队买饭!”
今天考研成绩出来,李怡然正焦灼不安地刷着手机,等着查分,一刷新朋友圈,跳出这条消息,她斜眼看了一下坐在一边的明靓:“那你有喜欢的事情吗?”
“有呀,回寝室睡大觉!”明靓顺便瞪了李怡然一眼,学姐太没良心了,她从早上五点起床赶火车,夹在春运的大军里,兵荒马乱地到了学校,又脚不着地地忙到现在,刚想歇一会儿,学姐夺命连环催,要她过来帮着壮胆,说紧张。人家是考前紧张,学姐是查分紧张,马后炮。
“真是白疼你了,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李怡然气鼓鼓地把身子扭过去,又刷新了一下查分的网站,“明靓,出、出来了。”她直拍明靓的手,声音发抖。
“多少?”明靓探过头,“三百八十六,学姐,恭喜你,这分妥妥地过初试线。快给杜教授打电话,让他准备面试时给你放水。”
李怡然突然静默了,刚才那股兴奋劲迅速就没了:“我想选别的导师。”
“不是吧?”明靓记得李怡然是为了做杜教授的研究生才决定考研的。
“说真的,他上课的样子很欠揍,我受不了。”
这点明靓深有同感。
“但是做男朋友,他勉强合格。我欣赏他的才华,也垂涎他的美颜,我很想我们能走得长久一点。做他的研究生,机会会多点,但如果我们之间有分歧,他不会让我,甚至还会刻薄地嘲讽我。他就这德行,这很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总要有一个人去妥协、去迁就,那就我来吧!”
“学姐,我以为……”
“你以为我比他小,他就会把我捧在掌心里供着?你想得美呢!把恋爱坚持到婚姻,谁不削掉半个自我,不信你问你妈妈。”李怡然老气横秋地道。
周小亮才不可能,她只会更加自我。
“学姐,你想清楚就好,反正我支持你。”明靓不是很能消化李怡然的话,但学姐想明白就行。不是说生活就像一只鞋子,漂不漂亮别人看得到,而舒适不舒适只有自己知道?学姐做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因为更舒适。就像她……怎么又扯上学长了?
她现在的生活,谈不上很舒适,但至少平静。她终于可以做一个安静的大学生了,上课、去图书馆、上自习室、去食堂,在哪儿都不会成为目光的聚焦处。连胡雅兰都懒得多瞧她,她现在渺小如尘埃,和她较劲太掉价。
春天一到,好消息像攀墙的炮仗花,一开就是一长串。
三月末,陈静和古梵结婚了。加上明靓,陈静一共请了六个伴娘,统一着粉色长裙。新郎也请了六个伴郎,统一打领结穿西服。
明靓想:古梵今天如果还是一身道服出场,那画面就好看了。不过她失望了,古梵穿的是一身西方宫廷剧里绅士们出席晚宴的那种礼服,身板挺括,没有一丝褶皱,平时胡乱扎的长发整整齐齐地用丝带系好放在身后。有个伴娘悄悄说他像个王子。
明靓觉得还行,就是在戴戒指的环节,人家一般是新娘喜极而泣,陈静倒还镇定,古梵却是热泪盈眶。陈静抱着他安慰了很久,他才止住了泪水。这让大家的心情都有点一言难尽,只能说,也许艺术家比一般人情感丰富。
来宾里面有很多艺术圈里的人,特别能闹腾。陈静也不扭捏,处处配合。热烈的气氛差点把整个酒店都震爆了。
伴郎们起哄要伴娘表演节目,明靓最小,被推出来弹了一首曲子。她选的是《梦中的婚礼》,浪漫的旋律,鲜花、美酒,俏丽的弹琴少女,把在场的宾客都看醉了。
下台的时候,明靓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特别熟悉,她看过去,原来是古哥。古哥平时也是正装打扮,现在瞧着和平时差不多,只是笑得比平时热情多了。他应该非常高兴,差点得道成仙的弟弟竟然结婚了,还娶的是一个女博士。
他向明靓介绍自己的妻子,那是一个稍显丰腴的妇人,看着就像那种很会居家过日子的女子。他们有一个十岁的孩子,孩子已经知道男女有别。明靓摸孩子的脸,孩子很害羞。按照辈分,这孩子应该叫明靓阿姨,可孩子只肯叫姐姐,逗得大家直笑。
古哥让明靓坐下吃点东西,伴娘可不是好当的,一早就跟着新娘连轴转。明靓吃了块米糕。婚礼上上盘糕,寓意新人以后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不知又要开始什么新节目,司仪在上面紧急召唤:“伴娘团在哪里?”
明靓连忙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古哥看她咽得噎住的样子,咧咧嘴,说了声:“真是个傻丫头。”
糕点卡在嗓子口,一时不能说话,明靓只能用眼神表示她的不解。古哥浅浅地笑了笑,没有多说。
明靓走了两步,回过头道:“古哥,其实你不是个司机。”她不是问他,她就像一个猜谜的孩子发现了谜底,急于确定,“你当过兵吧?”
古哥没有否认:“是的,特种兵。”
“哇,好厉害。”明靓俏皮地敬了个礼,吐了吐舌,拎着裙摆向台上走去。
场内声音那么嘈杂,她似乎听到古哥在身后自言自语道:“我这年纪再去上学,会把教授刺激到的,再说我也学不进去,只能换个岗,让别人上。”
这莫名其妙说的是什么呀,明靓正琢磨着,不提防前面是个台阶,脚下一绊,直接往地上一趴。没觉着疼,她起身也很快,后面的节目也没妨碍参与,拍大合照时也是笑意盈盈的。直到回到寝室,她冲完澡出来一看,膝盖皮都破了。她拿起手机,对着膝盖来了个九连拍,然后发给陈静,要求赔偿。
陈静此时正要去机场候机,准备去南非度蜜月。她回复得很彪悍:“谁让你魂不附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在想谁,哼!”
明靓曲膝坐在**,眼神空空的。窗外明月高挂,却仍照不亮浓重的长夜。
山胖的人生像开了挂,转专业过去才过一个学期,就拿了两次奖。寒假里导师带他去港城参加亚洲汽车造型大赛,导师原本只想带他去见识一下,学习点新理念,没想到他还偷偷摸摸准备了作品。他的作品目前可能还无法制造出来,可是理念很好。他的作品是针对车的刷雨器,在暴风雨的天气里,司机的视线本来就不佳,刮雨器频繁地在挡风玻璃上刮来刮去,对视线更加有影响。他设计的是去掉刮雨器,挡风玻璃设计成感应式,一旦感应到表面有污痕、雨水,就自动清洗、清除。
大赛组委会给了山胖一个鼓励奖,奖不大,奖金不少。一开学,他就急不可耐地向明靓嘚瑟了。明靓要求不高,让他一周请她吃一顿好的就行。他很豪爽地应了,钱赚来就是用来花的,何况还是这种意外之财。
他笑着对明靓说:“我现在这么有出息,想和我做朋友,你可得加把劲,不然咱们俩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了。”
明靓嗤笑一声:“上天没给你一个魔鬼身材,只能在你脑袋瓜上弥补了,我都这么倾国倾城了,再有惊世绝艳的才,你想要我成为全世界的公敌?”
“臭不要脸!”山胖嘴上嫌弃着,眼神却是满满的与有荣焉。
上学期期末考试,上新闻写作课的教师很懒,就出了一张试卷,结果选修的明靓硬生生从新闻系里把第一名给抢过来了,而她自己的专业成绩,更是超了班上同学一大截。
有同学向明靓请教,怎么能把专业课的成绩在短时间内提高这么多。
明靓自黑道:“失恋。”
梧桐树的叶子是在五月才茂密起来,原先萧瑟的枝干上冒出一两片小嫩叶,是绿色的,像小婴儿头上稀疏的毛发。
樱花已经谢了,公园里的郁金香和牡丹的花季也过了。月季开始开放了,那点花香被空气一稀释,连暗香都不留。
樱桃上市了,不知是年景好,还是种植的技术高,一颗颗,像玛瑙一样。店家现在也注重包装,找了竹编的小篮子来装,把麻绳扎成蝴蝶结,往货架上一放。明靓一进去就直咽口水,瞧了下价格,好贵,舍不得下手,可是又馋,想来想去,只有去敲诈山胖。
山胖说:“买,可以。那这一周的好吃的就没了。”
明靓这时眼里只有大樱桃,哪里还敢说别的。山胖给她买了一小篮樱桃,她也不吃独食,分了山胖三分之一。她提着篮子回寝室时,胡雅兰站在过道上接电话,朝她手里的篮子看了又看,她笑笑,当没察觉。
胡雅兰是在接胡雅竹打来的电话,巴黎和北京有八个小时的时差,胡雅竹一般都是在中午给胡雅兰打电话。
胡雅竹一到巴黎后,第一月的工资就给胡雅兰买了套化妆品,还有一个包包。她是请自家航空公司的同事帮着捎回来的,对比国内专柜价,便宜了不知多少。胡雅兰拿到时,许多女生都羡慕得疯掉了。
有个女生说:“胡雅兰,你姐姐在巴黎买这些很方便的,这次的你转给我吧,你让她帮你再买一份。我给你的价比专柜价低一点,你看行不?”
胡雅兰娇笑道:“我又不做生意,怎么能赚同学的钱?”
女生说:“这哪是赚钱,你是帮忙。”说完,女生不由分说就抢过了包包和化妆品,直接从微信上把钱转给了胡雅兰。其他女生一看,恨自己反应慢了,纷纷也要求胡雅兰找胡雅竹帮她们带一套。
胡雅兰正色道:“大规模地买是不可能,只能偶尔买一点。”
女生们说:“那你先帮我们记下来,以后有机会再买。”
胡雅兰记得很仔细,谁在前,谁在后,谁要化妆品,谁要包包,还有女生要时装呢!
然后胡雅兰说:“我姐姐只是个上班族,这些可都是奢侈品,万一买回来你们不要,我们可亏不起。我得收订金。”
女生们点头说:“应该的。”
以前胡雅兰被男生们众星捧月,现在则是被女生们彩云追月。
隔一阵,胡雅兰就会收到一个大的包裹,每次收到,就像是女生们的狂欢节。然后也有男生找上胡雅兰了,想讨女友欢心,还有什么比化妆品和包包更好的呢?
董冬也买过一回,他的女友就是他的同乡米佳佳,他把她追到手了。
董冬向明靓嘀咕:“胡雅兰要价很不讲情面,就嘴上说得好听。胡氏这姐妹俩是天生的商人,搁在哪个时代都能活得不错。她们长得像花瓶,你却不能把她们当花瓶看。”
明靓怀疑刚开始胡雅竹给胡雅兰买包包和化妆品,其实是在钓鱼。鱼们是自动咬钩的,也就别怪鱼饵诱人、渔夫无情了。
赚得盆满钵满的胡雅兰,神态间自然就流露出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来。
下课的时候,她和明靓一前一后地进洗手间,她以一种指点迷津的口吻跟明靓说:“我这事你也能做,严大哥不是在美国吗,美国好东西也多呢。虽然你们分手了,但情意归情意,生意归生意。”
明靓吃早饭时遇到李怡然,把这话学着说了一遍,李怡然听完,气得把嘴里的油条吐了出来:“你回她,化妆品、包包那种小东西,你真看不上,要做就做点大的。你爸妈不是在南非吗,问她要不要买颗钻石?”
“我什么也不回,就朝她笑了笑。”
“她哪是鼓励你做代购,其实还是意难平,恨严浩喜欢的人是你。”
明靓端着的豆浆一歪,倒了半杯。
李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干吗提严浩呢,她想道歉,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都要把从前拿出来抖一抖、晒一晒,这不又再次戳到了明靓的痛处吗。
“学姐,你今天要拍毕业照的吧?”明靓用纸巾把桌上的豆浆擦了擦,问道。
“对,对,还得换学士服。天哪,不知道多少人穿过,脏死了。”李怡然忙不迭地顺着话题往下接。
“那是一种荣誉呢!”学姐也要毕业了,虽然还会继续在京大读下去,但明靓还是感到一丝怅然。
说这周不吃好吃的是山胖,结果食言的还是他。这人越是忙,胃口越是好,他连着熬了几夜画图,觉得吃苦了,得补补。他不仅约了明靓,还把董冬和米佳佳也约来了。
“班上有个什么事,总得有个人给你通风报信,你要和董冬把关系搞好。”山胖比周小亮还像明靓的妈妈,整天担心她在班上被人欺负。
明靓不服气:“我人缘有那么差吗?”
“不差,但是也没那么好。”山胖直言道。
还好啦,只要她愿意,一起上厕所、帮着占座的人还是有的,就是聊着聊着,她们就会以一种状似关心的口吻悄悄问:“严浩学长和你真的一点联系都没有吗?”
学长已不在江湖,江湖却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山胖约的是吃晚饭,他是真不怕胖。四人约好在校外面的公交站台集合。明靓和山胖一起走的,在站台上两人听了两首新歌,有一首是个选秀的歌手唱的,像猫哼,也不知山胖怎么就迷上她了,夸她是灵魂歌者。
明靓取笑他什么也不懂,鬼才用灵魂唱歌,人都是用嗓子唱,不是夸人唱得好,都说是金嗓子吗。
山胖急得直瞪眼:“鬼?世上哪有鬼!”
明靓点头:“有呀,不是在你的心里吗?”
山胖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知道的?”那歌手就是他偷吻过的学习委员,不知怎么去参加选秀,然后出道了。他在同学群里看到,还以为看错了。学习委员很神奇地进入了全国十强,他这个从不追星的人也跟着一场接一场地追,开始觉得学习委员唱得很一般,听多了,就入耳了。
明靓老神在在,山人自有妙算。
山胖一看她那样,就知道她啥都不知道,完全是歪打正着。他擦擦冷汗,说:“那你算一下董冬两口子还有多久到。”
这有何难?明靓从背包里掏出iPhone,董冬的电话刚拨通,一辆在车道中间行驶的摩托车,车轮一转,不知为何贴近了站台,经过明靓的身边时,开车的男人松开一边的车把,手一伸,明靓的iPhone就到了他的手中。当明靓和山胖回过神来,摩托车已经融入湍急的车流,没了踪影。
山胖在一边大叫大嚷,喊捉小偷,说要报警。
明靓就像呆了,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这是她第二次丢iPhone了,上次是在地铁上被人偷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次是被人明目张胆地从手里抢走的。这部iPhone是学长找人帮她从港城带回来的,她十分爱惜。iPhone里有两百多个电话号码,有她和学长在小楼拍的合照,有学长在深夜给她发的所有信息。没了,都没了。
明靓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学长去美国半年了,可能因为一起在京大待过,走在京大里,她总感觉和学长之间还有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联系。此刻,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学长之间,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被抹得干干净净了。
窗口透进来的是早晨的阳光,黄中带了点白,淡淡地落在地板上。严浩睁开眼睛,室内的环境让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这是在哪里。不需要答案,两秒钟后,他就彻底清醒了。夜里一定又下雨了,下雨的夜晚,他总是睡得不错,第二天就会起得晚一点。他的这间公寓位于二楼,楼前有棵大树,应该也是松树的一种。冬天下大雪,树还是绿的。夏天,一方浓荫罩着他的窗台,非常阴凉,偶尔还能看到有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小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警觉得很。
严浩用面包屑**过它,它将粗大的尾巴摆动两下,前脚竖起,似乎很犹豫,最终它还是选择拒绝。但从那以后,它见到严浩就不逃了,与他对视一眼,它就忙自己的事去了。按理说松鼠在冬天会冬眠,可是它像是不需要。下雪的时候,它还在树枝间跳来跳去,震落一树的雪。
公寓离学校很近,时间紧,他就骑车,时间宽松,就散步回来。
严浩大部分时间都很紧,课并不多,但课上的信息量大,课后复习才是最重要的。
严浩刚到美国的时候,让人跌破眼镜,他坚持上了三个月的语言学校,找了老师,一对一陪他练习法律方面的专业词汇。
严浩的英语,无论是书写和语法,在很多人看来非常不错。可是法学和其他学科不同,不是靠研究数据说话,也不能靠含金量的论文来证明自己,它强调的是辩论通力和浩瀚的法律知识,这里面会涉及大量的专业词汇。总不能你在和别人辩论时,你心里面一肚子话,可是碍于语言无法表达,那又有何用?像明靓说的,难道用眼神杀人?
严浩掀开被子,有些无力地下床洗漱。他没有自信能控制自己不去关注明靓,他只能强逼自己删除和她有关的一切。这是笨办法,没什么大的用处,他还是会想起明靓。不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这样的早晨,看书看得疲惫时,他不经意就想到了。
还是知道一些她的消息,颜浩的朋友圈在前年的除夕发过一张他和明靓的自拍:明靓在包饺子,穿了件格子衬衫,不知为何黑着脸,他倒是笑得很开心。应该是两家聚在一起过年。那是姥姥家吧,明靓身后有暖气管道,沪城冬天取暖要么是地暖,要么是空调,很少用暖气。
还有一次是陈静在朋友圈里发的婚礼照片,有一张是明靓在弹琴,穿着粉色长裙。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摸屏幕,指尖碰触到一片冰凉,他猛然醒悟,随即退出朋友圈。
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现在是初冬,她读大四,明年也要毕业了。
雨后放晴,空气特别清冷。街角的转弯处,有家三明治店,店里没有几张桌子,大部分人都是打包带走。严浩有时也来这里解决早饭,今天要和导师出庭,是一起地产诈骗案,涉案金额很大,导师是原告方的律师,他是助手。
一份三明治、一杯热咖啡,等着打包时,他的肩被轻轻一拍,是同学达维,身高一米九,体重七十公斤,往旁边一站,像竖了根竹竿。达维像是没睡好,黑眼圈很重,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
达维向严浩抱怨:“我那个室友昨晚又带了朋友回去聚会,不知是不是嗑了药,兴奋了一夜。我的头要爆炸了。”达维和一个法国来的黑人学生合租公寓,严浩见过那个学生,学校里什么聚会都有他的份,舞跳得特好,身体似乎比女生还柔软,走到哪儿,都有女生朝他尖叫。
“要不换套公寓?”
达维愁容满面:“哪里有那么容易,即使租到,租金很贵,也得找人合租,万一还是这样的呢?”
严浩耸耸肩,他没办法给达维更好的建议。
“严,你不是一个人住吗,我搬到你那儿去住吧,我发誓,我绝不会打扰到你。”达维祈盼地看着严浩。
这不是达维第一次说了,严浩依旧回道:“我习惯一个人。”
达维脸上也没露出难堪、失望这样的神情,他知道严浩极注重个人隐私,从没邀请过同学去公寓,女同学也没有。他发挥了一下想象力:“严一定是个富二代,哈佛大学的学费不便宜,你一个人租这么大的公寓,也不打工。”
“我好像拿到了法学院的奖学金。”严浩接过店员手中的纸袋,感激地一笑。
“哦,上帝!”这是达维心底的痛,他努力了很久,还是与奖学金失之交臂。他向店员示意给他来一份和严浩一样的早餐,“反正不管怎么说,你很幸运,连导师都对你特别好,只让你做他的助手。”
严浩难得地幽默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最终会回中国,不会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才对我倾其所有。”
“回中国?那简心也会和你一起回国吗?”
严浩沉默了片刻,问道:“她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回国?”
达维惊讶地大叫:“她爱你,你不知道吗?”
严浩没说话,戴上口罩,扣好外衣,跨上车,前面是下坡,车风驰电掣地向下冲去,外衣被风吹得鼓鼓的,耳朵被冻得刺痛。
达维在后面声嘶力竭地鬼叫:“等等我,严!”
严浩和达维不算朋友,但有种不打不相识的亲近,比跟其他同学要好一点。班上一共就两个亚洲学生,还有一个是日本人。严浩因为上了几个月的语言课,进班稍晚一点,导师对陌生面孔就多注意了一点,他让严浩谈谈舆论和司法两者之间的关系,严浩还没说话,听到旁边有人冷笑了一声,那就是达维。
导师问达维是否有话要讲,达维说:“在东方的司法里,法官对于量刑,不是根据法律条款来,而是由舆论来操控。很多案件一审已经非常公正了,可是舆论一介入,犯人上诉,二审必定改判。”
导师不说话,朝严浩做了个请的手势。严浩不疾不徐地道:“请你举例说明。”
达维摊开双手:“在网上搜索一下就有了。”
严浩疑惑地道:“西方的司法里,法官量刑前,难道先要上网看看?”
导师笑了,达维的脸涨得通红。
严浩继续说道:“你没有例子,我这里倒有一个。一九八〇年的冬天,著名摇滚歌手约翰?列侬,在他纽约寓所的门口,被他的歌迷枪杀。当时举国震惊,舆论铺天盖地。因为舆论的介入,这个案件受到全社会的关注。因为有歌迷的威胁,很多律师不敢替凶手辩护。但还是有勇者敢于挑战,在审理时,因为凶手家人提供了患有精神疾病的证明,律师坚持以精神状况为由为他做无罪辩护。大法官看了律师提供的证明,说他不具有刑事责任能力这一点无须证明了,是不是?律师点头。就凭这一点,大法官将犯人送进了大狱。犯人在狱中曾九次申请假释,九次被驳回。按你的分析,这就是舆论的力量,而不是司法的公正喽?”
达维被严浩问得面红耳赤,瞠目结舌。达维知道约翰?列侬,他是怎么死的,达维也知道,但他的案子,达维是真的没去注意,怎么一个东方人会把那么久远的案件挖出来呢?
严浩说道:“握有法槌的法官只有认真正确理解法律中的政治诉求、道德诉求、人心诉求与其他相关因素,才能做出公正的判决。这不是迎合任何势力,包括舆论,而是他真正掌握了法律的含义。”
导师率先鼓掌,达维也很大气,当场就为刚才不当的言辞向严浩道歉,并表达了对他的佩服。
严浩其实很感谢达维,是达维让他给导师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达维有点自来熟,事后,他送给严浩一张披头士乐队的老唱片《Oh my love》,也不知他从哪儿淘来的。周末,他又来邀请严浩参加他一个朋友的聚会。严浩婉拒了。
达维没察觉严浩的疏离,下次有什么聚会,他还会喊严浩一块过去。连着拒绝了他三次,严浩有点过意不去,第四次就去了。
不知道是谁的生日,在一座乡间别墅里搞派对,男男女女去了很多。不全是哈佛大学的,也有其他学院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不一会儿就聊得火热。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跳舞,在外面草坪上散步的多是初次见面感觉很对眼的男女。
达维把严浩带到这儿,人就不见了。严浩喝了一小杯香槟,有人端了盘草莓派过来,问他要不要一块。
他说不要。那是个东方女子,皮肤是蜜色,个头很高,身段非常好,像是经常健身,看人的眼神很大胆。
“韩国人?”女子在他的身边坐下,也拿了杯香槟。
“不是,中国人。”
女子嘴巴半张,然后朝他伸出手:“我也是中国人,不对,我祖父是中国人,我叫简心,我去过中国。”
简心是美国典型的华三代,外表是东方的,骨子里已经完全西方化,怕是连中文都不会说了。严浩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指尖,然后便松开了。
“旅游去的吗?”他闲聊只是出于礼节,并不是感兴趣。
“不是,是考察。我是植物学博士,研究植物中的珍稀物种。”
因为她说到植物,严浩神情专注了点。他打量着她的肤色,想起明靓在小楼的院子里除草、种花,也是被晒成这样。一时之间,思念像细流在心里微微**漾,他问:“有新的发现吗?”
简心激动的神色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有,我们在重庆发现了石上花,全球独有的植物,形态像一只蝴蝶趴在岩壁上,生长在干燥的岩石缝中。叶子比较小,是菱形,花是紫色的。但这种花只能长在岩石上,移到地上却不能生长。我正在研究这里面的原因。我还准备去西藏,我的导师在那儿也发现了新物种。你去过西藏吗?”
“去过。”
简心急切地问:“那你能给我做向导吗?我想独立做一个课题,写我的博士毕业论文。”
“我会给你介绍一位靠谱的当地向导,我最近没有回国的打算。”
“我最近也没空,你什么时候回国,我就什么时候过去。”
严浩嘴角淡淡地弯了一个弧度,没说话,这其实是“严浩式”的不愿深入沟通,只是简心没读懂。到派对结束,她就没挪过位置。她朋友来拉她跳舞,她摆摆手。她朋友是一个很斯文的男子,有些失望地走了。
她和严浩聊她的研究课题,聊她去过的地方,聊她在途中遇到过的危险,聊她在高中时爱过的一个男生。她还告诉严浩,她最喜欢的运动是攀岩。
“植物学研究可是个体力活,我得保持体形,不然出去考察时会被嫌弃的。”她朝严浩俏皮地挤挤眼。
严浩一笑,寻找珍稀物种都是在深山高岭、荒原大漠,确实需要有好的体力。
分别的时候,简心向严浩强调:“我很喜欢中国,那儿的植物种类很多。你们还把一些植物药用,我希望能了解一下。”
回去的车上,达维暧昧地推了推严浩:“怎样,聚会很有意思吧,你今天收获很大。你瞧见杰夫那张脸了吗,拉得像马一样长。他好不容易说服简心做他的女伴,结果是给你架了桥。哈哈!”
杰夫?那个斯文的男子?
“简心的身材很棒,那胸、那腰,你发现没?”
“能不能换个话题?”再说下去,达维就该往限制级的话题上联想了。
达维瞪大眼睛:“上帝,你爱上她啦?我听说,在东方,男人是不允许别的男人看他妻子一眼的,他认为这是一种侵犯。”
严浩闭紧嘴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不过,达维就此固执地认为严浩爱上了简心,而简心也非常热烈地、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严浩的与众不同。
派对过去不久,严浩有天吃过午饭去图书馆,坐下没多久,对面坐下一人。简心身上还穿着白大褂,指尖上都是土,气喘吁吁的:“我刚从研究室出来,远远地看着像你,就跑过来了。你能等我几分钟吗,我去换件衣服、洗个手、吃点饭。昨天一夜都在对着显微镜,眼睛现在看人都是模糊的,我也需要好好地洗一下脸。”
“有事?”严浩挑了挑眉。
简心理直气壮地道:“和你说话呀!”
严浩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话需要她这般着急地追来说,很明显,她的时间也非常宝贵。
可看简心的样子,他就是冷着一张脸,说声“不”,也没什么用。她和他的思维不在同一个频率,他的冷漠、疏离,到她那儿,就是东方男人的内敛和含蓄。
说实话,简心并不令人讨厌。她一般是找严浩一起散散步,一块吃三明治,周末会把严浩硬拉出去聚会,也一块野营过。她的精力像取之不尽,上山时健步如飞,搭帐篷、生火,都很熟练。
她忙起来时,几天几夜不出研究所,只要一出来,她先给严浩打个电话,说两句话,再回公寓补觉。
他们之间的相处更像是一对聊得来的朋友,没牵过手,没接过吻,也没说过爱或喜欢这样的字眼,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只有一次,出去吃饭时,下大雨,严浩打车送简心回公寓。下车的时候,简心抓着严浩的手,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低声道:“天气这么冷,上去喝杯咖啡暖和下?”
“我晚上还要赶论文,下次吧!”两人都坐在后座上,简心身上的香水味隐隐约约地萦绕在严浩的鼻间,他甚至不用接触,都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滚烫。
简心不说话,也不松手,只是目光灼热地看着他。
“抱歉!”
简心像是叹了口气,扭头下车,突然,她身子一转,飞快地啄了下严浩的唇:“晚安!”
严浩木木地坐在那儿,看不出惊喜,看不出恼怒。车开出去很远,他转了一下身子,看着车窗上映着的自己的影子,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嘴唇,突然有点想吃杏仁糖了。但之后,简心再也没有对他做过类似的行为,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相处着,似乎那个雨夜什么也没发生。
庭审共进行了四个多小时,各种扯皮,法官落槌,隔日再审。美国的法律结构严谨,控辩双方在法庭上攻防激烈。当其中一方有丝毫松懈时,就会导致一败涂地。导师把每次庭审都称为战斗,为了打赢,要精心做好开庭前的准备。这些导师可以在课堂上面授,但法庭上如何灵活运用所掌握的证据及诉讼材料,来进行精湛的辩护,这就得靠日积月累的个人悟性,也就是所谓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个律师,一种风格。导师说真正精彩的辩护是刑事辩护,他推荐严浩好好地读读《哈佛辩护全书》,这本书的特色是“案例教学法”。
其实,哈佛法学院一直遵循的就是案例教学,导师在课堂上都是让学生对指定的案例进行辩护,经过这种训练,学生都是辩才出众、思路敏捷。刑事辩护就像一座冰山,其中只有五分之一可以被看到,剩余的五分之四则是隐蔽的。对一般人而言,这隐蔽的五分之四在法庭上没什么特别的,然而,它正是整个辩护过程中最重要、最有趣、最有魅力的地方。
“想不想自己接个案子做做?”导师问道。
严浩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法学的创新和改革都是在实践过程中得到启发的,他的计划里,有准备两到三年的时间来实践。
“那就等过了新年尝试一下吧!”导师很喜欢自己这位神秘的东方学生,他有种天生的辩护智慧和策略,演讲才能卓越,很擅长语言的巧问妙答,可惜他无意留在美国。
回到学校,严浩把今天的庭审记录整理了一下,交给导师过目后,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案子,便分开了。
下午时分,寒气加剧。严浩想起公寓里的牛奶和面包都吃完了,浴室里的洗漱用品也需要买新的了,于是决定先去趟超市。他刚跨上车,旁边蹿出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成功了?”严浩看简心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就猜到了答案。
不久前,简心去了趟沙漠,从沙漠里采了一捧黑黝黝的苔藓回来,说是一种叫齿肋赤藓的苔藓植物,已经干死几十年了。她无意间让苔藓沾了点水,五秒钟后奇迹出现了,苔藓迅速变绿。她又做了几次实验,发现苔藓无论是在黑暗条件下,还是在光照条件下,一旦遇着水都能变绿。这简直是个了不得的发现,如果研究出其中的缘由,将对旱区农业生产和良种培育有着重要的意义。
“说不定会拿诺贝尔奖呢!”简心得意得不行。
“诺贝尔奖里有农业奖吗?”这会儿,简心像个很容易满足的小女孩,不像那一晚。那一晚的简心,风情、妩媚、娇柔,令人窒息。
“我不管,反正我要庆祝,我要狂欢,我一个多月没喝酒,没吃冰激凌,没聚会,没跳舞,没攀岩,我要把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简心举臂高呼,“还有,你要陪我。”
严浩很抱歉:“我没时间。”
“那我找别人去。”简心风一样地飞走了。
严浩相信简心的魅力,只要她一号召,立马就能成立一个团队。果真,只用了一天时间,她就拉了一帮人去露营,连达维也加入了。大冷天去露营,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
达维说:“冬天露营,能锻炼人在恶劣环境下的生存能力,是另一种不同的体验。看过《荒野猎人》吗?那是什么环境,我们这点冷,什么也不算。”
“你真的不去吗?”达维问严浩。
“不去,玩得开心点。”接案子不是件轻松的事,他现在连睡眠都缩短了两个小时,有许多事要忙。
“哥们,我觉得简心有点伤心,你再这样,说不定就要失去她了。”达维好心提醒道。
“她本来就不属于我。”谈何失去?
简心他们是第二天早晨出发的,三辆车,去的是一百多公里外的山区。严浩早晨起床时还好,快到中午时,眼皮突突地跳,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最近睡得少的缘故。可是紧跟着,他的心也乱了,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他绝对不是一个唯心的人,但是当你心里面有在意的人时,你自然而然就变得唯心。有一个电话没打通,你的脑中会设想出几十种出意外的状况,会越想越怕。
一切都很安宁,小松鼠还从树梢里跳了出来,朝他看了看。
严浩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像往常一样问了问他的起居,叮嘱了几句就挂电话了。父亲那边是不必过问的,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给陈教授打了过去。
陈教授很意外,然后就很兴奋,问了严浩学业上的事,得知严浩准备接案子,他可骄傲了。
“教授,京大一切都好吗?”严浩知道这个问法太泛泛,但他只能这样问。
陈教授答得很风趣:“我瞧着还好,蠢的还是一样蠢,聪明的差不多都成了精。”
严浩听着陈教授爽朗的笑声,心想应该什么事也没有,自己怎么就疑神疑鬼了呢?
还是有点心神不宁,严浩索性不做事了,上网浏览新闻,总体来说,世界今天还算平静,中东地区没什么新的动乱,叙利亚也没发生新的袭击,印度有列火车脱轨,但没有人员伤亡……啊,这里有条大新闻,一个小时前,一架从南非开普敦起飞的航班,坠落在好望角附近,飞机上有一百零九位旅客,六名机组人员,可能无一生还。
严浩正想看详细点,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下来电显示,是达维。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玩得怎样?”
达维的声音在抖:“严,简心出事了,这边刚下过雪,石头上结了冰,太滑,她去爬山,从峭壁上摔了下去。”
今天悬了一天的心倏然像颗石头般落了地,眼皮也不跳了,人也镇定下来了。严浩问自己:这就是症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