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葵(1 / 1)

“今年的秋天有点长呢!”金婶又一次嘀咕。她找了个破旧的花盆,在里面种了几棵蒜,没几天就蹿得很高。她有些惊喜,看见明靓经过,指给明靓看,其实是炫耀。

今天最高温度二十五摄氏度,确实不像十一月的天气。哈尔滨都下过雪了,而这边爬山虎还是紫红色,樱花的叶子也刚刚泛红,礼堂前的国槐树望上去还是橄榄绿呢!

“长不好吗?”明靓虽然不怕冷,但裹着厚羽绒服,走路做事总是笨笨的,哪像现在,一件卫衣,踢腿伸胳膊,多舒展呀!

“不好,一个节气就应该有一个节气的样子,该冷了。”金婶用微波炉烤了几块山芋,又甜又糯。她给明靓拿了一块,明靓也没进屋,就站在外面,晒晒太阳、吹吹风就吃完了。

金婶含笑打量着她:“恋爱了就是不一样,你比刚来时漂亮多了。”

明靓害羞地拨了下头发:“哪有。”她怕金婶追问一些细节,连忙找了个借口跑了。

和校园里其他的情侣比,她和严浩算是非常低调了,可是,似乎京大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在恋爱。那天她在图书馆借书,有个小学妹脸红红地问她:“今天怎么没看到严学长?”

她沉默了好几秒钟才回道:“他忙。”

也不是见不得光,可这样全方位无死角地被人关注着,她心里面有点毛毛的。要是哪天她和严浩吵个架,不知道会不会被记入京大校园论坛本年度十大事件之一。目前,他们还没吵过架,赌气、闹别扭都没有。

严浩现在又忙起来了,他今天又去高级法院看庭。这次的庭审微博上有现场直播,也是件大案。他走的时候,特意说今天是十一月四日,是个特别的日子。

明靓觉得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两样,就下午少了两节课,她准备回寝室再看一遍《窃听风暴》,尽量不看字幕,听原音。这部影片上映那年,横扫德国各大奖项。影片是讲东德的一个秘密警察在负责监听时,被他的监听对象所打动,从而想方设法地保护他们。正式投拍时,这部影片获得了许多前东德人的帮助,唯有前东德监狱博物馆的馆长拒绝了拍摄请求。他说:“这个剧本不符合史实,整个东德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良心发现的秘密警察。”对,这是事实。有些人就是这么较真,他们宁可面对狰狞的事实,也不愿催眠自己这个世界还存在温情脉脉。

上台阶时,她恰好遇见山胖出来。她感觉很久没见着他了,这隔了系就像隔了海。

“山胖,去哪里?”

山胖站定:“哪里都不去,我在等你。”

明靓朝西方看看,太阳是在落山,不是在升起呀!她开玩笑道:“生活费都给你吃光啦,找我救济啊?”她忍不住戳了下他胖胖的肚子,哎呀,软乎乎的,像棉絮,还想再来一下,于是她又戳了一下,“行,要多少,你开口。”

山胖定定地看着她,捂着肚子闷闷地道:“是不是你以后用不着人民币了,才这么大方?”

明靓给他说愣了:“我不用人民币用啥呀,美元?”

山胖竟然点头了。

“咱们国家什么时候美元可以满大街花了?”

山胖不回答,神情很是受伤。

明靓咦了一声:“你在和我打什么马虎眼,有话直说。”

山胖垂下眼帘,嘟囔道:“还说做一辈子的朋友呢,出国这么大的事,都不吱一声。”

“谁出国?”看着山胖指责的眼神,明靓瞪大眼睛,“你说的是我?”明靓笑得腰都弯了,“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呀,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和严浩一起出国。”

明靓的笑瞬间没了:“学长出国?”

山胖点点头,越过明靓的肩膀,看着路边一辆刚刚停下的黑色轿车,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一直看着明靓。

“那人是找你的吗?”

明靓回过头,不知怎的,手有点抖:“古哥好!”

古哥笑着走过来:“刚想给你打电话,没想到这么巧。还有课吗?”

她没给过古哥手机号码呀,他怎么打?他为什么要给她打?

“没课了。”她回头看看山胖,生怕他一声不吭地走了。

“太好了。上车吧,古哥请你喝下午茶。”古哥绅士似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靓踌躇地指了指山胖:“这是我同学祁连山。”

不等古哥接话,山胖很不讲义气地逃了:“抱歉,我待会儿还有课。”

明靓在心里把山胖揍了个鼻青脸肿,讪讪地笑道:“怎么好意思让古哥破费,我请古哥吧!我们学校也有面包房的,甜甜圈还可以。”

古哥打开后座的门,微笑地看着明靓。明靓摸摸鼻子,乖乖地上了车。她有种预感,这种预感让她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她希望这是一种被害妄想症,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该来的还是来了。

古哥把明靓带到了一间茶室,门窗都是厚重的实木,上面雕着花,门口放着一个注满水的长方形石槽,里面的碗莲花谢了,叶子还碧绿着。迎宾的女子穿着月牙白的旗袍,笑容亲切。

进门时,明靓嗅到一股白檀的香气。外面看着不显,里面空间倒是很大,摆的桌椅、家具都是仿明朝的款式,简洁大方。

“我在这里等你。”古哥没有随明靓往里走,只是朝她递了个鼓励的眼神。也没走多久,她上了楼梯,拐了个弯,眼前是一个像书房一样的房间,一个温婉贵气的中年妇人和一个穿中式长衫的老者正喝着茶,听到脚步声,一起站了起来。

老者对中年妇人拱拱手:“客人到了,我就先失陪了。”

中年妇人客气地道:“今天麻烦您了。”

老者摆摆手,看了明靓一眼:“哪里,哪里,这是件美事。”

老者走后,迎宾的女子撤下原先的茶杯,重新送上两杯茶,还有几碟西点。明靓心道,真的有下午茶啊!

等迎宾的女子走后,中年妇人走近明靓,拉着她的手:“我估计小古什么也不会和你说,吓到了吧!我本该先给你打个电话,去你学校看你的,可是那样子有些不方便,会给别人添很多麻烦。我想了想,只能用这个法子。一定要原谅阿姨哦!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严浩的妈妈,姓刘,你叫我刘阿姨吧!”

“刘阿姨好!”明靓整个人都晕了,刚才她有这样猜测过,怎么就成真了呢?刘阿姨为什么要见她?写张支票,让她离开严浩,还是……她一只脚轻、一只脚重地跟着刘阿姨来到桌边。

“这家的素点心还能吃,尝尝。”刘阿姨把碟子往明靓的面前挪了挪。明靓喝了口茶,吃了块绿豆糕,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她的舌头已经丧失了味觉,耳朵也开始耳鸣,努力忍着才没抬手去擦额头上的汗,太紧张了。

刘阿姨和林秀雯、周小亮都不同,她似乎有一双震慑人心的眼睛,哪怕她是那么温和亲善,可是在她面前,你就不自觉地会收敛住性子,规规矩矩的。

刘阿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明靓,大概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笑了:“听严浩说,你钢琴弹得很好。”

“学过一点。”救命呀,这是相亲吗?

“也会画画?”

“只会画几棵草。”

“那严浩给你选的专业,你应该很满意。”

明靓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的专业不是德语吗?不行,她不能再这么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做人还是直接点。她清了清喉咙,乖巧地问:“刘阿姨,请问您今天找我有事吗?”

刘阿姨笑得眼睛都弯了:“没有,就是想和你见一面。你不知道严浩很小气的,不给我看你的照片,也不肯带你去家里玩。现在你的学校确定下来了,签证应该不会很麻烦,你们俩新年后就能一起出国了。我想,这个时候,我总该知道我儿子喜欢的女孩子长什么样吧,不然在大街上遇着,还当陌生人呢!”

明靓全身的寒毛倏地就竖立起来了,耳鸣的症状更严重了,她已经听不清刘阿姨在说什么。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用指尖狠狠地掐着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镇定:“学长是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暂时没有出国的打算,我才大二!”

刘阿姨一怔:“是吗,那你找他问问。不过你的德语已经很不错了,换个专业也未尝不可。”

“哪里算不错,仅仅会几句简单的对话。”

刘阿姨夸赞道:“真是个谦虚的孩子。”

明靓毫无障碍地继续往脸上贴金:“我爸妈常年在国外工作,姥爷过世多年了,如果我再出国,家里就只剩下姥姥一个人。她年纪很大了,有个什么事怎么办?虽然我在北京,比起国外,离哈尔滨总是近些。”

刘阿姨沉思了许久,说道:“姥姥你倒不用担心,我们会帮着照应的。你和严浩只是出国读书,又不是不回国。”

问题是,她没有出国的意愿,也许学长有这样的计划,那干吗扯上她,难道要她去陪读?就像当年杨绛陪同钱钟书先生一样,但他们是成婚之后去的呀!她脸上的血色突地褪得干干净净,脸苍白如雪。

都说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等于是耍流氓,可……可是,她十八周岁的生日才过了没多久呀,成年了,也没达到法定的婚姻年龄。不要这么吓人好不好,她只是在谈恋爱,京大里那么多对校园情侣,还有人在外租房同居呢,也没见谁说过结婚呀!结婚好像是另一个世纪的事,太遥远了,房子呀,车子呀,孩子呀,银子呀,婆媳关系呀……啊,啊,啊!她的头都要炸了!可能她和学长现在不一定结婚,但两个人这样一起出去,在同一座城市上学,国外治安又不好,学生公寓不好申请,说不定两人要住同一间公寓,这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她现在对结婚没概念、没想法、没准备,绝对不能出国!她握紧拳头,下定决心。

刘阿姨瞧着明靓的小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地换个不停,眼珠也是骨碌碌转来转去,感觉很好笑:“明靓?”

明靓定了定神:“刘阿姨,我有点不舒服,能先回学校吗?”

刘阿姨连忙站起来:“当然可以,我让小古送你回去。出国的事你别急啊,如果实在不想出国,和严浩好好说。只是申请了学校,其他手续都没办呢。”不过要是那样,严浩会很失望的。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那么仔细地选学校、挑专业、找公寓,看得出他很想她和他一起走。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子,用情很深。

“好的,谢谢阿姨。”明靓向刘阿姨鞠了个躬。

还是迎宾的女子送的明靓,古哥把车开到了门口等着。明靓上车后,他朝后视镜看了一眼,笑道:“生古哥的气了吧?”

明靓摇摇头:“我知道古哥没有办法。”

古哥熟练地转动方向盘,拐上主干道:“也不能这样说,主要这不是件多大的事。严夫人一直很想约你吃饭、喝茶,严浩怎么也不答应,她就找上我了,我想想就答应下来了。”

明靓用手按着胸口,直直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古哥,我能问你件事吗?”

“行,你问。”

“学长他爸爸是谁?”她才大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帮她申请到国外的大学,还转专业,一般人应该做不到。

古哥笑出了声:“我以为多大的事呢,他呀,你应该不陌生。”

古哥说了个名字,刹那间,明靓的双目像没有了焦点,心一阵阵地下沉,沉得拽都拽不住。这个名字是不陌生,几乎每晚在电视的新闻里都能听到,虽然她很少看新闻。

一切疑惑都有了解答!

这就是学长明明没有校草的颜值,为什么被那么多人关注着。陈伯伯知道,静姐知道,颜浩知道,李学姐知道,胡雅兰知道……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除了她。那天,她对李学姐怎么说的,和我恋爱的是学长,不需要在学长前面加个条件限制。

有时候还是需要限制的,比如,不能是谁谁家的学长。

恋爱是件严肃的事,不是她说的“为什么要藏着、掖着,感觉我也控制不了”。不是控制不了,她是不想控制。那么美好的情感,她怎么舍得控制?但该控制时,还是要控制的。

时光太美、太好、太快,都以为它就是如此温柔多情,从而疏忽了它还有恶作剧、翻脸无情的一面。

学长……明靓把嘴唇咬出了两排血印。

她多想做个小孩,懵懂无知。她小的时候,妈妈骗她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她信以为真,生怕再被送回去,抱着妈妈哭半天。现在,她为什么脑子会如此清醒呢?为什么心境突然就沧桑了呢?他们这还只是恋爱,出国这么大的事,他没有知会她爸妈,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专业说转就帮她转了。听刘阿姨的意思,她大概不是学音乐,就是学美术。德语会说就好了,难道还指望靠它谋生?结了婚,她做什么工作,大概也不能随心所欲,学音乐、美术,那是陶冶情操的。不仅仅是出国、工作,做其他的事,她怕也是要掂量掂量。现在只是出去陪读,以后学长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学长的家世和才干,足以给她一方没有委屈的天空。至于自我,那是个什么东西?她还能上街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

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有可能就这样过去了。

学长……她的心脏抽搐着。

怪不得李学姐脸上会露出那么无力的神情,她说没有原则问题,就是节奏乱了,怎么努力都跟不上拍子。

陈伯伯说,地球和太阳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才有了水,不然说不定地球就消失了。

这个晚上,明靓像发了疯一样,一间自习室、一间自习室地找过去,然后又找到图书馆,最后在校实习工厂的车间抓住了山胖。

她豪气十足地对山胖说:“祁连山,你给我听好了。我,明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不出国就不出国,我没欺骗你。”说完,她扭头就走。

山胖忙追过去,她跑得还挺快,难为山胖那庞大的身躯竟然还追上了。

“明靓,你怎么了?”山胖喘得像一头老牛。

明靓站住,路灯淡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脸上并没有特别夸张的表情,可是,山胖感觉到她是那么悲伤。泪水从她的眼眶里不断地涌出,她的身子在微微战栗。

山胖急得直搓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呀,你别哭。”

“山胖,我很害怕。”明靓哭得气都快断了。

“你怕什么?”

怕什么呢?她怕她掌控不住节奏,她怕她找不到那不近不远的距离,她怕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从小楼带回来的莲蓬干枯了,和那个风干的香橼放在一起。那种颜色不是死亡,而像是苍老了。

《格林童话》被放在枕边,现在,她常看的是《少年维特的烦恼》,但在睡前看点童话,连梦都是香的。

不会有一百本书了。明靓爱惜地把《格林童话》捂在胸口,学长……她闭上眼睛。她很喜欢学长,可是学长想要的她给不了,怎么办?

在小楼的一个晚上,天上没有几颗星星,但不是太黑暗,云很多,一直在走。她和学长站在院子里,那些从大雨中幸存下来的花已经长得有模有样了。学长将她揽在怀里,他们一起仰着头看云。她唱歌了吗,唱的《一闪一闪亮晶晶》?他说:“明靓,你不要变,就一直这样开开心心的。”

人怎么可能不变呢?

起风了,树叶飞到空中,搅乱了夜色,温度降了,冬天姗姗来迟。

严浩在窗边已经站了很久,他看上去非常平静,但是作为母亲,严夫人怎会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呢。只是,他向来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也不会轻易迁怒别人。她有些自责,这把年纪了,怎么还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呢!

“严浩,我觉得这事你也有错,你至少和她说一声呀,你没看她当时震惊成什么样了。”

他当然会说!办签证需要证件,要本人到大使馆面签,还要向她的爸爸妈妈好好地把这事说明下。这些他是想等学校确定下来再说,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她爸妈常年在国外,现在他再出国,那她的孤单等于是加倍了,他心疼。她要是学别的专业,他可能还会纠结下。他悄悄地考核过她几次,她现在的专业水准不比大四的毕业生差。如果她想继续学,到了国外报个班继续学,不麻烦。另一个原因是他自私,他也不愿离她远远的,打个电话要算时差,想知道她在干什么,还得去看她的朋友圈。他想把她放在他的眼皮底下,她什么都好好的,他才能安心做自己的事。

母亲说明靓好像不愿意出国,这是真的吗?严浩不愿想下去,明天见到明靓就知道了。

在书房接电话的父亲走到客厅,看了看两人,眉头微蹙:“如果人家女孩子不愿意,不准强求。这件事我本来就不赞同,你是出国求学的,你倒好,搞得像去那儿安家过日子。”

母亲忙说道:“少说两句,严浩向来知道轻重。”

“这叫知道轻重,随意插手人家的人生?”父亲怒目直视着严浩。

“那不是人家,是他女朋友。”

“哦,只是个女朋友呀!刚成年吧,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己还没玩得过来呢,你帮她定下她后面的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的人生,她真的会同意吗?严浩,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意见,她最好不出国。以后你们会如何,先看个几年。”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严浩声音不大,可是一字一句,能让人听出他不可动摇的决心。

父亲向来待他宽松,足足看了他五秒钟,点点头:“希望你是真的考虑好了。”

父亲走后,严浩才发觉自己脸上的肌肉有点**,心底有股莫名的情绪快控制不住,隐隐要爆发:“妈妈,我今晚还是回学校了。”

母亲叹了口气,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即使现在过去,女生宿舍也锁门了。”快晚上十一点了,明靓该睡了。

“我知道。”但是,他明天一早就能看到明靓。明靓明天整个上午都有课,她起床向来不晚,早上七点会去吃早饭。

结果,严浩直到第四天才见到明靓。

明靓请了三天假回哈尔滨,姥姥在家摔了一跤,只是扭了脚脖子,不过也够吓人的。

回北京那天是周六,明靓坐的早班车,到了后,吃好午饭,好好睡了一觉,才打电话给严浩:“学长,你在哪里?”

她和他说话,几乎是一句一个“学长”,听着心里酥酥的,他答:“我在寝室呢,我过去找你。”

严浩到的时候,明靓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围了条轻薄款的羊绒围巾,黑白格子的薄呢大衣,浅灰色的裹腿牛仔裤,脚上是小女生们爱穿的那种跑鞋。她永远这么朝气蓬勃,青春逼人。

“去外面吃饭,然后看场电影?”不知怎的,严浩今天特别想宠她,宠得她无法无天的那种。

明靓看了看天,降温之后,天气就一直不太好,天色阴沉,不知是要下雨,还是要下雪。

“不想出去了,我们就在校园里走走吧!”

京大是百年名校,树多,有个性的建筑也多,还有一些名人故居,经常有世界各地的学者们过来参观。

那些名人故居就是几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可是,里面住过的人,说出名字来真的是如雷贯耳。他们就是在这里写出不少惊世巨作。他们早已过世,楼也老了,唯有院子里的草木越来越茂盛。明靓看到里面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叶子掉得精光,红通通的柿子像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别提多娇艳。

关于这棵柿子树还有个小典故,这树是位国学大师亲手栽种的,特别珍爱,都是等着柿子自然掉落,不准任何人采摘。有一次,有个哲学家的儿子没忍住,趁大师没在家,翻墙过来偷摘了几个,不料还是被大师发现了。为这事,两家差点闹翻,两个人分别在杂志上写文讽刺对方。

“大师们也这么逗呀!”明靓笑了一下。

“大师也是人,是人就有缺点,就会做错事。”

明靓扭头朝严浩看了看:“学长,那天的庭审顺利吗?”

“还好,很快就会宣判了。”

“坏人总算被绳之以法了。”

“绳之以法并不能让人扬眉吐气,只是这件事告一个段落,伤害是无法弥补的。”

明靓垂下睫毛:“感觉学长以后要做的工作特别神圣,你看到的都是事情的深处、本质,而我就只能看个表象。学长……”她慢慢抬起头。

他感觉到她的手正从他的掌心里一点点抽离,他紧紧地盯着她发白的嘴唇。

“明靓,如果你不想出国就不出国吧。我最多出去三年,争取每年都能回来一两趟。”他抢在她开口前说道。

明靓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然后就定定地看着地面上一片枯黄的落叶,仿佛上面的纹路让她非常感兴趣。

“谢谢学长,我暂时是不想出国。还有我觉得……”她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学长,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这三个字严浩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分手就是分手,又不是简答题,还要列举一二三个理由。如果你非要个理由,好吧,我们不合适。”

她轻描淡写般的回答瞬间就点燃了严浩内心深处因为好几天都找不着她而深埋的火焰。

严浩终究是骄傲的,他会包容她,会为她让步,但是有个度。

“明靓,你看着我。”他用一种近似撕裂的声音说道。

明靓摇摇头,还是看着那片落叶。

严浩努力让自己冷静:“我知道你在气我的自作主张,我可以一一解释给你听。”

明靓用沉默告诉他,她不需要,她不想听。

严浩一丝力气都没有了,绝望像阴影,把他整个人都覆盖了。怎么又走到了死局呢?

“明靓,你第一次和我分手时,你说是要修正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你动机不良。我觉得你是慎重的。当你要求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时,我便给了。你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感情不是想收就能收。这次你要分手,如果你再让我给你一次机会,我不会再给了。你听清了没有?你确定不是在和我赌气才说的气话吗?如果是,给我收回去。”

“不会有第三次的,肯定没有,我没有把分手当儿戏,我考虑了很久才做出了选择。”她怕自己头脑发热,思绪不清。她在纸上写下A和B,A是不分手,B是分手。A下面的理由是八条,B下面是九条。压垮人的精神只需一根稻草,所以,B比A多一条理由就足够了。

她还是害怕,怕得一想到以后,头就像要裂了。

“你莫非这三天没有回哈尔滨,就是在考虑这事?”严浩忍不住出言讥诮。

“回了,真的回了。”她怎么能拿姥姥的身体说谎,“学长,我们不适合,很多方面都是。以前是我不成熟,以为……我可以,我错了,我没有办法再喜欢学长了。”她说得斩钉截铁。

他心里面最后一点火苗也灭了。

“明靓,明靓,明靓……”严浩连着喊了三声她的名字,他多希望她是在和他吵架,才这般语无伦次。不是,她很理智,很清醒。她知道她在做什么,这就是她的决定。既然如此,那就结束吧!

“好的,我们分手,这一次是真正的分手。”

他率先离开,双肩平直,步伐稳健,目光冷然。没有任何事可以压垮他的意志,没有谁能扰乱他的心湖。但是,要拐上另一条道时,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回了一下头。明靓像变成了一座雕像,还站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

不需要再等明靓了,严浩的行程自然提前。他的毕业论文早就写好,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答辩,学校同意了。答辩前,他去见了一下陈教授。陈教授和他只谈论文,只字不提明靓。不仅是陈教授,还有所有认识明靓,也认识他的人,都不提。他们大概是顾及他的自尊,怕他难过。

难过吗,有一点。还好,挺得过去。

他走后,陈教授给周小亮打了通电话,说:“你关心关心盈盈吧,我瞧这孩子可怜巴巴的。”

周小亮说:“不打。她谈恋爱也没告诉我,现在分手了,我就当没这回事。”

陈教授指责道:“她谈恋爱,我明明早早地给你通风报信了。”

周小亮得意地道:“她和那个男孩明显是两个世界的,迟早要分手,我干吗费力气去指手画脚?放心吧,失恋不会死人,等我回家过年时,她肯定就好了。”

唉,他大鹏兄弟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怎么就娶了这么个不靠谱的老婆呢?他替明大鹏默哀了两分钟。

不久,颜浩也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答辩。京大一下走掉两位男神,学妹们叹息生活都没趣味了。

法硕班的同学为严浩和颜浩一起办了场欢送会,菜没怎么动,酒喝得不少。到最后,有几个都神志不清了,抓着严浩的胳膊,立正,作揖:“认识你很荣幸,以后请多关照。”

他们出了饭店,发觉外面下雪了,小雪,没等落地就没了。

喝了酒,也不觉得冷,颜浩拍拍严浩的肩:“你还欠我赌资呢!”

严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找个地方,继续喝?”

谁怕谁!颜浩道:“行!”

两人也没走远,就在附近找了家酒吧。那家酒吧很有意思,是在一幢大楼的楼顶上,大半夜看上去,灯火通明得像一艘停泊在海面上的大船。

两个人在“船尾”找了个位置,颜浩举起酒杯,问严浩:“以后还是兄弟吗?”

严浩询问地挑了下眉:“有什么理由不是?”

颜浩微微一笑:“对,没有理由。”他没有和一个女孩订过婚,严浩没有恰巧喜欢上那个女孩。这都什么事啊,到最后,山归山,水归水,风还是风。

喝第二杯时,颜浩认真了许多:“严浩,我们以后有可能走不同的路,但还是希望能有幸和你合作。不论是做同学,做工作伙伴,你都让我佩服。”

“谢谢。”严浩酒量不及颜浩,平时喝酒都是随意,但这杯他干了。

颜浩给自己又满上酒:“胡雅竹今天去法国了,在机场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祝她早点找个法国富豪,买个酒庄,以后请我喝酒去。法国葡萄酒还是不错的。”

严浩一板一眼地道:“要看哪个年份,不是哪一年的都不错。”

“对!对!”颜浩有点醉了,头像安了个弹簧,一直点个不停,“要看缘分,不对,是年份。”

“我们走吧!”严浩看颜浩那样,下一秒就有可能瘫倒在桌子底下。

颜浩还算配合,自己站了起来,身子晃了晃,他朝严浩笑笑:“其实今天有点感伤,七年呀,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都交给京大了,然后就这么走了,什么云彩也没带上。”

他跌跌撞撞地从电梯下来,冷风一吹,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刚刚是谁埋单的?”

“是我。”

颜浩像是有点想不通:“是我喊你出来的,怎么要你埋单?哦,你赌输了。严浩,知道吗,你不算输。你只是要求太高,你是能挑一百斤担子的人,可是别人不能,她没这个力气,没这个能力,也没到这个年纪,你怎么能要求别人和你有一样的修为呢?”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什么都不会改变了。严浩紧绷着嘴角:“你是回校,还是找家酒店住下?”

“回校吧,明天我也要走了。加油啊,严浩同学,说不定有朝一日,京大荣誉校友里会有你我的名字呢!”

“不错的建议。”

严浩拦了辆出租车把颜浩送回学校,然后走了。当车从摘桂楼前面经过时,他发现他的心和身体仍是震颤不已。

他为了毕业答辩,这几天一直待在学校,一次都没遇见明靓。她应该是刻意避开了,这也说明她真的不是在赌气。

她真是强悍,交往、分手都由她操纵。

“师傅,请停一下。”严浩开了车窗,仰起头,摘桂楼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找到三楼。

三楼的324里住着一个女生,她是京大里唯一拥有VIP寝室的女生,让很多人恨得牙痒痒。她叫明靓,喜欢药草,钢琴弹得不错,个性直率,不作,不装。他认识她一年半,两次交往,两次分手。

再见,明靓!严浩缓缓地摇上车窗。

这一年的寒假,家里特别热闹。明大鹏和周小亮是过了小年后回的哈尔滨。年二十九这天,颜浩一家也来了。林秀雯说现在就流行来东北过年,东北年味重,大红灯笼映着皑皑白雪,别提多有感觉了。很多人夏天的时候就在网上预订,就为了年三十的时候到漠河吃顿饺子,睡一下大炕。

姥姥家没炕,但是暖气开得很足,人在屋内,穿件衬衫就可以了。

家里这么多人,可把姥姥乐坏了,年夜饭准备得比哪年都丰盛,桌子上都搁不下了,还嚷嚷着要出门买这买那。

周小亮指指窗外的漫天大雪:“是不是要再把脚脖子扭一回?”这雪都下两天了,铲雪车刚过去,后面又落了一层雪,天冷得哈气成冰。

姥姥一拍大腿:“你不提这事,我都忘了。那次真没什么事,我让盈盈不要回来,她硬要回来。回来就抱着我哇哇大哭,好像我得了什么绝症似的。”

周小亮连忙去捂姥姥的嘴:“妈,大过年的,咱能说点好听的吗?”

姥姥笑,推开她的手:“要是说什么就有什么,我说我长生不老,你信不?你说盈盈没遇到什么事吧?”姥姥还是有点担心。

“没有,她好着呢!”

“人呢?”

“屋里包饺子。”

客厅里,明大鹏和颜涤青喝着茶,天南海北地聊。林秀雯厨艺不错,做年夜饭的工作,她主动担了一半,另一半是姥姥承担的。

周小亮不好意思,就跟在后面洗洗菜。明靓和颜浩则被安排去餐厅包饺子。明靓的手很巧,一个个饺子包得像小元宝似的,整整齐齐地码在竹匾里。颜浩就包了两个,一个撑破了皮,一个裂了缝。他识趣地坐在一边数数,算着一个人平均吃几个。

“我真想不到我们还有这么一天。”餐厅东北角有个画架,上面养了盆水仙,他从里面捡了颗石子把玩着。

“什么一天?”明靓手里不停。

“在一间屋里坐着,吃一个锅里的饭。”

明靓抬了抬眼睛,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颜浩含笑地用手支着下巴,眼睛细长,眼波流转,朝她不住地放电。

明靓在桌下踹了他一脚:“正经点。”

“我再正经不过了。”颜浩瞟了眼客厅,林秀雯忙得差不多了,也和周小亮一块坐在沙发上聊天了。

“你说我爸妈怎么在我们解除婚约后才带我来东北啊?要是早来……”

“早来也是解除婚约。”

“别这么打击人!我问你,你现在怎么不更新朋友圈了?”

“天天都是吃吃喝喝,没意思。”

“谁说的。”颜浩坏坏地勾勾嘴角,拿出手机,将头凑近明靓,飞快地给两人来了个自拍。

明靓想拦住,他已经发到朋友圈了。明靓翻了个白眼:“无聊。”

“乱讲,这绝对有聊。你看,二十多条评论了。”颜浩把手机拿给她看,压低了音量,“严浩看不到的,他前天去美国了,攻读哈佛大学法学博士。咱们国内虽然也有法学博士,可是太看重博士论文,而疏于实际解决法律问题的能力和法学的创新与改革。哈佛大学在这几方面就做得非常好,出了不少法律界的精英。不出意外,严浩以后也会是精英之一。”

“说那么多干吗?”明靓没好气地道。

“这不是怕你不知道吗?”

她干吗要知道这些?其实她早就从胡雅兰嘴里听说了,胡雅兰说的时候,讥讽地睇着她。对于她和严浩分手,似乎是众望所归。只有山胖替她委屈,怕她寻死觅活,每天都发条短信,确定她还活着。她气得把山胖臭骂一通,分手是她提出来的,她委屈个鬼呀!

前天是年二十八,严浩怎么不等过了年再走呢?哦,美国人是不过春节的,说不定人家已经开学了。

林秀雯看看餐桌边头挨着头说话的两人,对周小亮说道:“这两个孩子看上去真般配,可惜只有做兄妹的缘分。”颜浩也许还对明靓有点意思,明靓对颜浩是半点意思都没有。

周小亮耸耸肩:“那也不错,明靓会是个很厉害的小姑子。”

林秀雯笑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急。”

“急什么,明靓过年才二十岁,慢慢挑!”

天刚黑,外面就有人放爆竹了。一家开始,后面就一家跟着一家。姥姥家也准备了一大堆,各种型号都有。颜浩自告奋勇下楼去放,明靓穿上衣服陪着他下去。

雪太厚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她一不小心,就重心不稳地摔个大跟头。明靓小心翼翼地站定,对着手掌哈了哈气,看着颜浩先放了一串小鞭炮,然后是八个巨响的大爆竹,烟花留在最后。

在满天绽放的烟花中,明靓听到颜浩说了句:“对不起,盈盈。”

“明明哥,我原谅你了。”

“你应该说,没关系。”颜浩抓起一团雪,朝明靓扔去,明靓躲闪不及,被正中胸口。她抓了更大的一团,也对着他砸了过去。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打起雪仗来,笑声和叫声把楼上的人都惊动了。

明靓知道颜浩的意思,颜浩在内疚,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和学长就有可能不认识,不认识也就不会交往。

她想看颜浩愧疚的样子,才故意那样说。她并不在意,她一点也不后悔认识学长,虽然他们分手了。

又是一束烟花在空中绽放,花团锦簇,五彩纷呈。明靓深吸了一口带有硝烟味的清冷空气,一年又过去了呢!

不知何时,颜浩走到她的身后:“盈盈!”

她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她回过头:“新春快乐,明明哥。”她飞快地转身上楼。

颜浩静立良久,一阵寒风夹着雪吹来,他迎着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