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听说(1 / 1)

三十八摄氏度,这个体温还好,不算高热,虽然人有点不舒适。叶枫放下温度计,从药箱里找出一袋板蓝根,泡了喝了下去,出了一脑门的汗。杯子扔进水池,用水泡着,里面还有一只盘子,是昨天装凉面用的。洗衣篮里有脏衣服,茶几上有浮尘,花瓶里的花两天前就枯了。小区外面的花店昨天进了几大束茉莉,碧绿的枝叶,秀气白净的花骨朵,一进门就被香气萦绕着。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买两次茉莉回家养着。茉莉娇气得很,每天都要换水,换水时还要把花瓶洗洗,花要轻拿轻放,不然掉一地的花骨朵,看着心疼极了。卖花的女孩扬起笑脸,脆生生地问她买几枝,她最终摇摇头。

不想买花,不想做饭,不想洗衣,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如果可以,叶枫连班都不想上了。不是懒得动弹,而是没劲。身体上没劲,精神上更没劲。屋子里空****的,走到哪都是一个人。偶然咳一声,自己都被自己吓一跳。不久前,叶枫还觉着需要买幢别墅才能容下一家人。那样想的人,真是自己吗?叶枫表示怀疑!一个家,三个人,目前分三处,连上线,从上空看,是个钝角三角形,还是个大钝角。夏奕阳是最远的那个人,远得信号都不能适时到达。夏奕阳抵达土耳其时打过一次电话,上大巴时也打过一次,再后来发过一次邮件,三十个小时过去了,她再没收到半点消息。

叶枫拍拍自己的额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从书柜上方拿下行李箱,塞了三天的衣服。一会儿直播结束,她坐晚班高铁去青台,她要和晨晨会合,这样,他们和夏奕阳之间就不是一个钝角三角形,而是一条线段了。哪怕仅仅是心理安慰,她也希望能离夏奕阳近一点。

她是和小卫同时到达城市电台的,小卫看上去也不太好。在电梯里,直勾勾地看着叶枫,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终于等到只有她们两个人时,小卫急切地抓住叶枫:“叶姐,我听说咱们电台……”

“听谁说的?娄台?崔部长?组长?”叶枫抢在她前面发问,语气不紧不慢,似乎一点都不好奇。小卫急得跳脚:“不是,但是人家真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我……”

叶枫再一次打断她:“只要娄台或崔部长或组长没有出面通知前,其他人的话都是谣言,不要当真。”

“可是……”

“你要当真?”

小卫隐隐意识到叶枫也听说了,她越发觉得那件事是真的,不禁忧心忡忡:“我怕是真的。”

“二〇一二年时,很多人都说是世界末日,事实证明只是杞人忧天。”

这话并没有安抚住小卫。“即使是世界末日,叶姐你是可以上船的人,我们这些人只能随波逐流,生死未卜。”她浮想联翩出多种场景,差点把自己虐哭。

叶枫自嘲道:“好,如你所说,我可以上船,我能掌握船舵吗?”上了船,不也是背井离乡,而且前路茫茫。活着有无限的可能,这不过是在寻找精神胜利法罢了。有时候,感觉、情感、动力,一旦消失,就像潮退,沙滩上干干净净,什么也不会留下,这比死都可怕。

小卫愣住,半天都没回答上来。叶枫也没指望她能体会自己的心境,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小卫讪讪地笑:“是啊,是啊!我该去准备了,一会儿直播要开始了。”

小卫跑开的脚步很慌张,叶枫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心堵如何错综复杂,在话筒前坐下时,叶枫还是像往常一样,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等着倒计时开始。叶枫瞪着面前的一叠纸张,头皮差点裂开。她拿错稿子了,这叠纸,是她花了一个月时间,查了许多资料,写给娄洋的关于电台如何适应网络时代的一些建议,上次没有送出去,她就一直放在包里,没想到……叶枫抚额,今天这一天,自己到底怎么了?

音乐响起来了,叶枫的双手交叉捏在一起,在极度的惊吓之后,她其实并不紧张。人生哪能事事给你充足的准备,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平坦的大道叫路,蜿蜒曲折的羊肠小径也叫路。走吧,她平静地告诉自己。

“听众朋友们,晚上好,这里是城市电台××频道××条赫,我们又一次相聚在《叶子的星空》下。我是叶子,在节目开始前,我必须向观众朋友们坦承,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作为节目主持人,不应该把自己的情绪带进节目中,我努力克制了,但还是受了一点影响。如果我今天的话有点偏激,观众朋友们多多见谅。前几天,有人问我,你这个节目不谈爱情,还能存活么?我没有深层次地分析她话中的含义,仅从明面上讲,以谈论爱情而让节目生存,很不堪么?我并没有和她辩论,我心中自有我的定位。无论是情圣般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还是王尔德那句直白的‘人生就是一件蠢事接着一件蠢事,而爱情就是两个蠢东西追来追去’,我们都不能否认爱情是一种不能忽视的社会关系。虽然很多爱情并没有结果,但是在回忆的画廊里,它比任何一幅名画都珍贵。容颜会随着岁月而苍老,记忆会随着岁月而退化,爱情不会,它被牢牢地钉在墙上。即使你无法触碰,只能默默守望,你仍无比欣喜地庆幸,它曾经存在过。那时的场景,照亮了之后许多许多个黑夜。我看过一本科幻小说,书里说在末来,因为心脏的重要性和脆弱性,人的心将由一种极其坚硬的重金属来代替血肉,从而让生命得以延长。我不知道重金属的心还会不会心动,还能不能体会爱情的甜美和痛楚,现在,趁我们还能温柔地微笑,尽情地聆听爱情吧!”

不知是不是被叶枫的情绪渲染了,今天晚上的电话格外多。

第一个电话是个大学生,喜欢上同专业的学长,还没表白,学长要毕业了。“叶子,他还有一个月就要离校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小女生无助极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怕拒绝,又怕错过。”虽然看不到对方,叶枫可以想象小女生的头点得像捣米的鸡,“如果请一个你们俩都熟悉的人暗示一下呢,他若没有和你同样的心意,就当是个玩笑,一笑而过。他若有,你就勇敢地出手吧!”

小女生支支吾吾:“我……也这样想过,可是要是找的那个人如果不能帮我保密,到处传话,我以后还活不活?”

叶枫沉默了半响,说道:“你觉得喜欢上学长很丢脸?”

“不,不,学长很优秀,也很帅,我是怕人家笑话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是个很一般很一般的人。”

“既然敢自嘲自己是只癞蛤蟆,还有什么承受不起呢?至少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是只敢于追求的癞蛤蟆,总好过一辈子自怨自艾。祝你好运!好,下一个电话。”

重重的喘气声,像是在积蓄勇气。叶枫问了两声:“听到我的声音吗?”那边才出声。嗓音略显低沉,但语速很慢,听得出是个思维明晰、理智的女子,有着不短的生活阅历。

“叶子,你好,这是我第一次给你们节目打电话,没想到就被你接听了。”

“以前没听过我们节目?”

女子短促地笑了笑:“开车时听过一两次。我是个工程师,整天和图纸、各种数据打交道,很忙。”

叶枫没有打断她,整天和图纸、数据打交道的人,都是非常理性的人,做事很谨慎。女子停顿了一下,像是还有些犹豫,但她还是以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说道:“我的事,其实应该是要带进骨灰盒的,可是我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叶子,我四十八了,怀孕四个月,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大儿子今年读大二。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国家放开二孩政策后,如果身体允许,有不少像你这样的,选择第二次做妈妈。”

“是的,我身边也有,可是我情况不同,我这个孩子不是我老公的。”女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叶枫好不容易才听清她说了什么:“是意外吗?”

“不是的,是我费尽心血才怀上的。我和我老公十多年前感情就形同虚设了,因为我们名下共有一个公司,资产不好分割,就一直维持着婚姻。后来,我认识了一位同行,我们一起合作了几个项目。他的情况和我很相似,有一个女儿。可能是同病相怜,我们有聊不尽的话,工作上,生活上,情感上。然后,我们就彼此喜欢上了。他很羡慕我有个儿子,我……给不了他别的,就一直想给他生个儿子。我终于怀上了。”

真是打脸呀,叶枫刚刚还在歌颂爱情的美好与神圣,转眼就有人高举着爱情幌子,到处招摇撞骗。“你现在纠结的是什么?”叶枫强忍着心头的怒火,这人真的读过书吗?怎么比目不识丁的民妇还要蠢,还要无知。

“我不知道,我就是有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不知道你心里面慌乱的是对老公和儿子的罪恶感?还是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是否值得?还是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你?”

女子急忙否认:“他很爱我的,得知我怀孕后,他在市里最好的学区买了房,还给孩子准备了一大笔教育基金。”

“这不是爱,这是他在为他的行为无奈买单。他如果真的想要个儿子,他会选择一个年轻的女子来做母亲,因为年轻,代表着健康、简单,从而让他的儿子在一个单纯的环境中长大。他如果真的爱你,他不会舍得让你在这个年纪为他怀孕,不管现代医术怎么发达,对于你这样的高龄,怀孕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我猜测不错,你怀孕是瞒着他的,当你告知他时,你以为是给他一个惊喜,而他惊呆了,虽然没有断绝联系,可是他对你不再像从前,开始保持距离。这是你开始纠结的真正原因,你对这份爱情不再确定,再加上怀孕让你身心疲惫,你这才给我打电话,是吗?”

女子许久许久之后才回答:“叶子,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有一双火眼金睛?”

“我没有那样的神力,我能看透,只是因为我是个旁观者。”

女子喃喃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惜我明白得有点晚了。孩子已经四个月,开始有胎动了,应该是个活泼的、聪明的孩子,不管怎样艰难,我都要把他生下来。”

叶枫忍不住讥讽:“这能证明什么,你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还是他的存在,见证了你们惊世骇俗的爱情?错,你们其实从来就没真正地爱过,了不得只能算是同行过。你们没有相爱的条件,也没有相爱的勇气。如果真的相爱,为什么舍不得付出?什么资产不好分割,这是莫须有的借口。你们都是专业人士,净身出户又如何?你们不甘心,太贪心,最后还来埋怨命运的捉弄,让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选择父母,但我真的为他有你们这样的父母而感到悲哀,可怜的孩子!”

女子哭了:“他不会可怜的,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能给他最优质的生活,让他衣食无忧地长大。”

“女士,这个世界人是以群居来生活的,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永远的秘密。”

“我……我……”

叶枫闭上眼睛:“女士,感谢你打来这通电话,我没办法给予你好的建议,我只能告诫你一句,婚姻有如神殿,不要轻易地跨进来,但如果进来,就要存有一颗敬畏之心。”

叶枫几乎是粗暴地挂了电话,她在节目中从没有这样失控过。她知道一半是因为今天自己的情绪不好,另一半是真的气到了。自始至终,这个女子都在大谈特谈她的爱情,她忘了她自己已是一位有夫之妇,心中滚烫的爱,只能给她的老公和孩子。纵然她的婚姻形同虚设多年,只要存在,就得去尊重。婚姻从来就是严肃的,来不得半点随意,不然也不会受法律的约束与保护。而在她心中,婚姻算什么?共享利益而已,没有一点敬畏之心。她的出轨是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好像全天下的人都会理解她,支持她。她觉得不幸,是觉得那个男人不够爱她。她被她伟大的爱情冲昏了头,而那个男人,却是一直保持着清醒。她已经为爱而疯魔了,期待一个圆满的结局,真是与众不同的脑回路。

麦克风里小卫小声地提醒:“叶姐,一会儿出来再大吐特吐,现在接电话,接电话啦!”

叶枫抬手看了下手表,时间怎会走得这么慢,离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叶枫转过身,抚了抚心口,缓慢地呼吸。

接下来的电话,成了声讨大会,正在收听节目的人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表达对出轨女人的鄙视和谴责。情绪激烈,言辞凌厉,似乎都是受害者。

叶枫想说什么,无从插嘴,她不得不让小卫不再转接电话,她翻出一首老歌《曾几何时》:曾几何时/你我年少/岁月静止/恋爱大过天……曾几何时/你我山盟海誓又脚踏实地/齐心协力/共筑爱巢/克服艰难/生活坎坷/我们经历着成长着/有过快乐/有过心酸……曾几何时/你我设想我们白发之时/子女长大离巢之时/我们不会伤感/你我欣然/只因你我走过这一生……

曾几何时,那些“曾几何时”已成过去……

“纵观人的一生,原来爱情一直是主旋律,懵懵懂懂、纯洁无暇的爱陪伴了我们的少年时代,轰轰烈烈、磕磕绊绊的爱丰富了我们的盛年时代,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爱沉淀了我们的老年时代。虽然有时觉得爱情像缥缈的云,虽然有很多的不尽人意,但还请尊重爱情。谢谢您收听本期的《叶子的星空》,下期节目再见。晚安!

叶枫头重脚轻地下了节目,小卫也在嚷嚷着说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虽然能笃定今晚的直播能在明天掀起不小的波浪,说不定还能上热点话题,可是听着真心累,不谈亲身经历了。这一晚,真的像各种奇葩故事集中营。

“叶姐,你说那个女人会把孩子生下来吗?她老公会不会要求做亲子鉴定?天啦,他会崩溃的吧!”小卫还是最关心那个女人的后续发展,一会儿,就想象出后续剧情。

“你不是有她手机号么,隔几天来个追踪报道好了。”

小卫还较真了:“我不会打她的手机,违背我的职业道德,但我会悄悄地打听的。这样对家庭不负责任的女人,我希望她会有报应。”

叶枫心道:她已经有报应了。

叶枫连着喝了两大杯白开水,去了趟洗手间,就开车去火车站。走前,她特地拐到娄洋办公室,把那叠有关城市电台的一系列建议给了他。娄洋扫了一眼,在他开口前,叶枫抢声说道:“这个建议,我花了一个月时间,你粗看,要五分钟,细细地看,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娄洋笑着揶揄:“看来我不看还不行了?”

“我知道我的力量太小,无法力挽狂澜,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日后,我一定会后悔。我大概就是求个心安吧!”叶枫的语气非常无奈。

娄洋眼眸陡地一深,不错眼地凝视着她,似在探究,似在琢磨,然后,他莞尔一笑。“叶枫,你这样,我有种滔天般的罪恶感。但是,你是不是想多了?”

叶枫没有回答他,只是郑重地欠了欠身:“娄台,拜托了。”

直到她进了电梯,娄洋才收回视线,捏捏手中的纸张,咧咧嘴,自言自语道:“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为公为私,我动谁,也不可能动她呀!”

燕京到青台的车很多,差不多每隔一小时就有趟车开出。叶枫的车是午夜一点半,正是夜深得最彻底的时候,车厢里就三个乘客,各自占了车厢的一个角。列车驶出站台,璀璨的灯海远了,车窗上,除了自己的身影,什么也看不到。刹那间,整个世界上好像就只有这趟列车了,行程像一部黑白电影,什么时候到达站点,是个什么样的站点,中途会有什么人上车,除了等待,还能如何?

四周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车轮与轨道摩擦的每一次声响。就在这声响中,叶枫听到自己心加速的跳动声。

短信、微信、邮箱,她隔十分钟看一次,还是没有夏奕阳的消息。关于叙利亚前方的信息,有几个客户端差不多是现场直播,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有网络,你关注了它们,消息就不会滞后。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媒体人前赴后继地奔向叙利亚前线呢?夏奕阳说,我在现场,哪怕是同一个场景,哪怕别人提供的信息再全面,我用我的视角去看,就是与众不同的新闻。这是夏奕阳到达土尔其后给叶枫打过电话后,似乎意犹未尽,又在邮件里写下了这段话。叶枫能感觉他压抑不住的激动。他是个内敛的人,无论是屏幕前,还是屏幕后,很少情绪这么外露。这就是所谓的“现场感”么?

叙利亚与燕京时差晚五小时,此刻,那边的天也黑了,他此刻在干什么呢?和同事一起共进晚餐?采访难民?在酒店休息?整理资料?叶枫无力地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

叶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夏奕阳此刻正在警察局接受问话。严格地讲,不叫警察局。斜利局各方势力太杂,官方的、民间的,很难识别。各国记者来叙利亚后,都被安排在大马士革一家条件还算干净、安全的酒店,那儿属于政府军的管辖范围,审核过证件后,每个人都会有一张通行证,但这张通行证是有区域限制的,不是哪儿都能去,如果你超越了这个区域,安全就得不到保障。

梅静年联系上一艘去希腊的莱斯沃斯岛的船,她去年曾去过那儿,对那里的难民印象深刻。她摆弄着照相机,查看里面的照片,说,我不去评价那座城市对难民的态度,我只会用镜头记录下我所看到的世界。与之同行的,是一位香港记者,还有一位法国摄影记者。夏奕阳考虑了一下,决定留在叙利亚,去南部看看。今年以来,叙利亚中部受到的袭击比较密集,叙利亚南部是政府军的管控范围,相对而言,安全系数高一点。

“再安全也安全不到哪里去,子弹不长眼,你对这边的情况没有我熟悉,我留下来陪你。”梅静年犹豫了下,立刻作出决定。

夏奕阳拒绝:“因为不熟悉,我看什么才是崭新的。你在,我说不定会先入为主,影响观察。你知道的,我可是带着任务过来,我可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

“说得我像拖你后腿似的。”梅静年瞪了他一眼。

“静年,这里是叙利亚。”夏奕阳的目光笔直而透彻,“每一个小时都很宝贵,我们浪费不起。我们在一起,两双眼睛只能看到一个现场,分开,我们就能看到更多的现场。”

“可是……”梅静年说不出自己很担心的话,她没这个立场,也不像她的行事风度。

“就这么决定了,摄影记者和你走。一周后,我们在这里会合,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工作。”

梅静年眉心现出细细的纹路,只得点点头,但建议他找个当地人做翻译兼向导。虽然夏奕阳的阿拉伯语还可以,但叙利亚各地的方言太多,有的听起来根本不知所云。

给夏奕阳做翻译的是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叫乌姆,做过中学老师,现在和女儿租住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里面除了海绵垫和床单被罩,一无所有。他的妻子和另一个孩子在一次战火中失去了生命。他告诉夏奕阳:“我的两个孩子学习都很优秀,我盼望他们能成为医生、工程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希望战争尽快结束。我想回家,我想念院子里的玫瑰花树。为了逃离死亡,我们背井离乡。但在这里,我们只是为了生存,家才是我们的天堂。”

高大消瘦的男人,两行泪水从深陷的眼窝处流下,打湿了腮下乱蓬蓬的胡须。

夏奕阳问:“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

他黯然地点点头:“拍吧!”

得知夏奕阳想去南部,乌姆有点为难,考虑了半天,最终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夏奕阳送给他几瓶清凉油和风油精、红花油,还送了一对无锡大阿福给他女儿做礼物。两个胖娃娃团团坐,一个怀抱狮子,一个怀抱麒麟,非常可爱。乌姆喜出望外,像个孩子般哭了,他知道这几样都是好东西,是中国传承了上百年的瑰宝。他哽咽着对夏奕阳说,经历了六年的战争,他已经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礼物”这个词。

夏奕阳的心仿佛被揪住,这些只是小小的礼物,不值几个钱,可得到的感激却是这么重。这是叶枫给他准备的,他当时还嫌占地方,他要带的东西太多。叶枫说,在沙漠里,一瓶水肯定比一块金子值钱,水可以续命,金子能干吗,那么沉。你在那儿采访,人生地不熟,必然要求助当地人,给钱不一定能行,而一些生活必需品、一些药物、一些小礼物,说不定更可行。不要小看人情,人情代表的是心意,是尊重。尽管语言不通,但心意是相通的。

可能是读书时,叶枫年纪小,被人“牙套妹牙套妹”地喊了四年,尽管两人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但在夏奕阳心里,真没把叶枫太当个大人,他疼她、宠她,如恋人如妹妹如孩子,舍不得对她高要求,事事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然后,思维定格,就成了习惯。这一刻,他强烈地意识到,叶枫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妹妹,她张开的双臂,一样可以遮风挡雨;她的肩膀,同样可以是温柔的港湾。她也会体贴,也能善解人意,考虑如此周密,其实她真的不擅长这些,不知找了多少人打听,这一切,只是因为在意他、爱他。

夏奕阳仰起头,叙利亚的夕阳并不美,苍老、憔悴,四周一片斑驳,可是他的心情很好,有种用口说不出的幸福。他问乌姆:“明天我们可以出发吗?”

乌姆没有立即回答,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他朝夏奕阳做了个“OK”的手势,说道:“我租了辆车,这样我们时间自由,你可以看到更多的地方。而且车上可以放更多的水和食物,我们还可以带顶帐篷,晚上赶不到旅馆也不用担心。”

夏奕阳感激地拍拍他的肩,没有多说。

一路上还算顺利,乌姆的行程安排得非常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就是信号不好,手机除了拍照片,没什么大作用。夏奕阳的相机内存没几天就满了,每到一处,采访结束后,他都要拍街市,拍行人,拍建筑,拍没有水的河流,拍列车的轨道,连路边的杂草也拍。乌姆不明白他拍那些有什么用,但他建议夏奕阳把存储卡和采访用的录音笔和采访本藏好。“万一遇到什么事,你这几天不就白干活了。”

“会有什么事?”夏奕阳问道。乌姆耸耸肩。

这一天,他们经过一个挨着沙漠的小镇,这个小镇是夏奕阳一路过来最像小镇的小镇。这么说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镇上的房屋破败得不太严重,街道很干净,清真寺的金顶高大而闪光。顶着水罐穿黑袍的女子从车边静静走过,奔跑的孩子虽然衣服很旧,却不破烂,街道上有商铺,只是货架上空****的,可都坚持开着,大门擦得干干净净。就连持枪巡逻的士兵看上去也不那么可怕。夏奕阳讶异极了,他让乌姆开慢点,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突地,车后传来一声暴喝,乌姆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车差点撞上迎面驶来的一辆汽车。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森严的暴喝。

“他……他们是让我们停车吗?”乌姆苍白着脸,上下牙打着战。

夏奕阳扭头朝后看去,一柄乌黑的枪管远远地对准着他,另外几个士兵则怒目相向。从制服上辨识,他看不出他们属于哪个派别。“可能是!别怕,我们有通行证。”夏奕阳安慰道。

乌姆强撑着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时,膝盖软得站都站不住。几个士兵走过来,死死地瞪着夏奕阳。“那个!”举枪的士兵指着夏奕阳手中的手机。夏奕阳递给他,他接过,仍死死地看着夏奕阳,下一秒,他突地举起手机砸向路边的一堵残墙,机身顿时四分五裂,他还嫌碎得不够彻底,又用脚踩了几下,对着夏奕阳歪歪嘴,挤出一丝阴森森的笑意。

夏奕阳知道他在激怒自己、试探自己,这时稍有不恰当的行为,生与死就在一线之间。害怕么?怕的,但他不能怕,怕会显得心虚,他要表现得坦然、镇定。

乌姆一下就瘫在了地上,然后两人就被带到了附近一所房子里。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夏奕阳竟然一句也听不懂。他试着分别用阿拉伯语、英语、法语和他们沟通,向他们展示自己的通行证和护照,很配合地打开随身的采访包给他们检查。有一个人似乎情绪松动了,转过身去打电话。乌姆悄悄地告诉夏奕阳,他是在核对你的身份。

夏奕阳暗暗松了口气。核对的时间很长,他们还把租来的车后备箱打开,甚至车轮都检查了一番。“你们可以回去了,是回去,不能在这儿停留。”核对的那个人没收了夏奕阳的笔记本电脑,但是护照和通行证归还了。

乌姆忙不迭地点头,拽着夏奕阳,要不是担心士兵生疑,他恨不得拔脚就跑。

“你听到了吗?”夏奕阳站住车边,神色凝重。

乌姆竖起耳朵,习以为常道:“是飞机,飞得很低,没什么的……”话音未落,几声轰响远远地传来,大地开始摇晃。

“空袭!”士兵们大叫起来,争先恐后地跑出房间。

袭击的地方,目测离这儿不过几十公里,腾起一团团烟雾,行人慌了,大街上到处都是疯狂逃窜的人群,警笛声,尖叫声,哭喊声。夏奕阳很奇怪竟然闻不到炸弹爆炸后的硝烟味、硫磺味。

“呕……”拽着他的乌姆手一松,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吐了一地。不止是乌姆,不远处,一个光着脚头发卷卷的孩子也吐了,吐得小小的身子的蜷成了一团。

身边的士兵倒吸一口冷气,吐出一串词,不需要乌姆的翻译,夏奕阳很意外地听懂了。他们说的是:“真主呀,是生化武器!”

青台夏天雾多,挨着海,空气湿度大,天气闷热,一夜过来,雾浓得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碧海蓝天那如画的场景,很少见。只有风来时、雷雨后,浓雾被吹开,才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海鸟欢叫着飞翔,出海的船张着帆徐徐归航。

政府宿舍区后面有一片水杉林,水杉脉胳清奇的叶面在阳光下闪烁着,呈现出深浅不等的绿色光芒,看起来格外鲜活。林中,昆虫挥动着翅膀,嗡嗡地飞来飞去。

叶枫就在这嗡嗡声中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坐在窗边坐着的小小身影,还有摇着尾巴示好的狗狗。

她允许自己又赖床一分钟,感觉头不晕,鼻子不塞,身子也不发沉。她乐了,昨天那热度原来不是感冒前兆,而是想爸妈想晨晨想的,这不,不吃药就好了。

听到**传来声响,正努力保持安静的晨晨立刻看过来,对上妈妈微笑的眼睛,晨晨就笑了,小心翼翼从椅中探下身,张开双臂,一人一狗,摇晃着扑了过来。叶枫抱起他,脱掉鞋子,对着小心口就亲了过去,晨晨笑得越发大声了,不住地喊:“妈妈,妈妈……”

这是他最喜欢的和妈妈的玩闹方式,两人能乐此不疲地疯很久,直到晨晨笑到直喘,阿姨实在看不下去,出面抱开晨晨才停止。

叶枫是早晨五点到达青台的,晨晨睡得正香,她趴在床边看着。晨晨仿佛感知到她的存在,眼睛睁开了一会儿,对着她眯眯地笑着,嫩嫩地叫了声“妈妈”,侧过身子,又合上了眼睛。

叶局长说,他做梦了,梦见你啦!叶枫听得心发酸又发软。

晨晨也许记不得做了什么美梦,可是得知妈妈来青台了,两只眼睛就一直弯成了月牙儿。牙也不刷,牛奶也不喝,每天早晨的数数也不数,画画也不画,也不陪外公散步了,什么都是等妈妈醒。明明很饿,还不让人叫醒妈妈。自己先轻手轻脚地跑进去看一眼,然后索性就坐在床边看着,这一等就等到十点,早饭和午饭一块儿吃了。

于是,叶枫陪着晨晨一起刷了牙,吃了饭,数了数,画了画,逐个表扬了又表扬,顺便再把墨墨也夸了下,这才和叶局长说上了话。

苏书记早晨六点就出门了,今天去为一个招商引资项目的落成典礼剪彩。那是个台湾企业,董事长有点老派,做什么都请人算时辰。今天剪彩的最佳时辰是早晨的六点五十六分,苏书记是个随和的人,客随主便。

一到夏天,苏书记就特别忙碌,先是帆船节,然后旅游节,今年还多了个世界游泳锦标赛。连晨晨都知道外婆忙,要天黑黑才回家。

已正式退居二线的叶局长则清闲多了,不过,他把生活安排得很充实。他本身就是个专业型人士,以往没有时间,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地钻研下自己的专业。前不久就在一家国际权威刊物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还被青台大学聘为客座教授,一周开一次大课。其他的时间,他陪晨晨,偶尔还抢了阿姨的菜篮,去菜市场调查物价。

叶局长的头发差不多灰白了,身材清瘦,笑容温和,即使青春已逝,仍是个儒雅俊逸的老帅哥,叶枫觉得夏奕阳老了后也会是这样。

“我们出去走走吧!”叶局长爱怜地看着吃饱喝足的叶枫,像只猫一样团在沙发上,过年那会儿养起来的一点肉,又不见了。他这个女儿,是真不娇气,就是爱藏事。遇到事,能自己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自己咬牙熬着,从不向他们叫苦叫累,更不提求助了。这很窝心,可是也让做父母的心疼不是么!

叶风嘟嘟嘴:“外面热呢,我不想动。”

“你就是要动动,出点汗,不然晚上热度说不定会反弹,还想不想和晨晨睡了?”

正在小桌子折纸飞机的晨晨立刻丢开纸,拿过自己的小帽子戴上,还让阿姨找出遮阳伞。“妈妈打伞,不热。”

叶枫被儿子暖到了,换了条舒服的棉裙,祖孙三代在正午十一点半时,出门散步。

水杉林里空气热烘烘的,走几步,全身就湿漉漉的,但是出了汗,堵塞的毛孔畅通了,能好好地呼吸了,身子反倒觉得轻松。晨晨怕累着妈妈,坚持自己走,不要妈妈抱。他认得不少的植物,看到一株,就停下指给叶枫看。他能说出它们的名,还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枯萎。在一棵老树下,他发现了一只蜗牛,拖着灰白色的身子从落叶堆上滑过,然后爬上一根树枝。它蹒跚地爬到一半,往旁边一歪,掉到了地上。晨晨惊呆了,和墨墨蹲在那儿,小手戳呀戳的,想帮忙又不敢,急得直抓耳朵。

叶枫被他那样,逗乐了,拿根树枝想过去帮忙。叶局长拦住了她:“这是他的乐趣,让他自己想办法。”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再次出发。这次,它成功地爬上了枝干。晨晨仰起头,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开心地跑过来,牵住叶枫的手,兴奋地把刚才的一切告诉妈妈。叶枫发现晨晨的表达能力很强,他能把蜗牛的笨拙和坚强描述得形象生动,而且前后连贯。这应该是夏奕阳的功劳,他给晨晨讲故事,总是讲一半,然后后面让晨晨自己发挥。次数多了,晨晨就能编故事了。

“想爸爸吗?”叶枫摸摸晨晨的头,轻轻问。

晨晨点头,大声地说:“想!”叶枫拿出手机,一切都很安静。倒是叶局长的手机响了,苏书记中午赶不回来吃饭。叶枫听了两句,便牵着晨晨向前了。林子里的雾仍很厚重,潮湿的空气在树木之间缓缓流淌,叶片腐烂的味道弥散在四周。再往前,就是大海了。这个地方,叶枫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叶局长追了上来,叶枫转过身:“爸爸,你觉得苏书记是个自私的人么?” 叶枫真的替叶局长打抱不平,论才能、性格、身高,明明都是叶局长强,可是苏书记却硬生生冲在前列。别人家里,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他们家是反的。幼儿园到高中,叶枫在青台十五年求学生涯,家长会几乎都是叶局长出场,如果忙不过来,就换小舅。叶枫记得第一次去商场买文胸,也是叶局长带过去的。他那么认真而又谦虚地对人家店员说:我家孩子今年十四岁,正是发育关键的时刻,书上说,要穿合体的内衣,这方面我不懂,你是专业人士,请帮忙替她选选。面料一定要好,孩子贴身穿呢!本来觉得一个大男人逛女子内衣店怪怪的,听了叶局长的一通话,店员的立马态度不同了。

叶局长眼中露出温暖的笑意,叶枫知道爸爸是真的不介意。

“你妈妈走到现在,有机遇,有才能,有努力,并不是因为我的牺牲和成全,我甚至很多时候都帮不了她,明知她很辛苦,我也只能看着。我能做的就是让她回到家,能吃一口可口的饭,好好地睡一个觉,她想说几句心里话时,我听着。我这样做,不是因为我伟大,我豁达,我宽容,而是我是她丈夫。婚姻里,没有一杆天平,一个人付出多少,另一个人也必须付出多少,这才叫公平。不能这么势利的,你要觉得我能为另一个人这么付出、这么着想,这是件幸福的事,那么,你才是真正懂得婚姻。这是我一个结婚三十六年的人的感悟。”

叶枫挽住叶局长的胳膊,娇嗔地把头倚着叶局长的肩膀:“爸,真该让你去主持《叶子的星空》。”

“好呀,等搬到燕京后,咱俩轮岗。”

叶枫想象了一下叶局长坐在播音间里的情景,“扑哧”一声笑出来。

“去燕京的时间定了吗?”

“国庆后。本来是五月,但你妈妈想等游泳锦标赛后,这么大的赛事,交通、安保、场馆安排等方方面面的工作,她说走就走,会给接任的人添很多麻烦。她在青台这么多年,投入的不只是精力,还有感情。最后一件大事,她想画个完美的句号。”

叶枫点点头:“有时候工作太负责也不好,累!真想你们明天就搬去燕京,那样我就天天回家和晨晨睡。”

“奕阳呢?”

“他爱在哪在哪。”

“又闹别扭了?”叶局长一抬眉,笑道。

“什么叫又,明明是他惹我生气,他……”先宰后奏,不管她的拦阻,就义无反顾跟别的女人走了,虽然是为了工作。叶枫想起这事,依然恨难平。

“爸爸和我、妈妈一起睡。”爸爸不在这,晨晨忍不住帮腔了。

“不要,你爸爸是个坏蛋。”说好主动报备行程,言而无信。

晨晨急了,小眉头蹙起,拽住叶枫衣角:“爸爸不坏!”

“就坏,就坏,就坏!”重要的事,说三遍。

晨晨的嘴巴一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握紧小拳头,才没有让泪水掉下来。“爸爸好,很好,会做小兔、小猴、瓜瓜、果果,给晨晨读《小王子》,给晨晨洗澡,还……”小肩膀一耸一耸,还是没撑住,堤崩了,泪奔了出来。

叶局长啼笑皆非地看着眼前的母子:“叶枫,你真是的,都不如一个孩子懂事,快道歉。”

叶枫蹲下来,笑着刮了下晨晨的鼻子,用纸巾擦擦眼泪:“小傻瓜,妈妈在和你开玩笑呢!”

“玩笑?”晨晨歪着头,不解。

“对,就是妈妈呀,太想爸爸了,然后故意说反话,这也是一种表达方式。晨晨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晨晨大度道:“妈妈也最好。”

叶枫惭愧不已,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为了表示悔改,她决定带着晨晨去沙滩捡贝壳。叶局长无语极了:“叶枫,你能不能靠谱点,你俩想晒熟做阿姨的晚餐么?”

“杉林后面有一块沙滩,那儿背阴,要到晚上才有阳光,那儿,我熟着呢!”

叶局长想起是有那么一块小小的沙滩,叶枫心情不好时,就爱跑那待着,一找一个准。他深深地打量了叶枫两眼,没多问,只叮嘱道:“别下水,注意安全。”

晨晨已经雀跃起来了,眼睛亮得像早晨的启明星,小脸红扑扑的。叶枫自责地与晨晨贴贴脸颊,外公、外婆终究年纪大了,照顾他虽无微不至,但太过小心。他只远远地看过海,看着海水卷起千重浪,看着人家的孩子在沙滩上追来追去嬉戏,看着一柄柄遮阳伞比杉林里的蘑菇还要鲜艳。对于生活在海边的孩子,就这样看着却摸不着,似乎有点残酷。

出了杉林,转个弯,下坡就是沙滩。海风习习,刚刚在杉林里潮乎乎的气息瞬间就被蒸发了。不等下坡,晨晨就要求脱鞋,浪花每一次扑打过来,他就“哇”一声。叶枫也有点按捺不住,卷起裤管,蹬掉鞋子。“冲呀!”母子俩像出镗的炮弹,沿着山坡,向沙滩冲去。

冲到半截时,叶枫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步,生气地瞪着沙滩上端坐得像个雕塑的人,碎花的长裙,宽沿草帽,遮掉半个脸的大墨镜。谁呀,这么讨厌,不请自来,她不知这沙滩是有主的么!

她加重了下坡的脚步,雕塑转过身来,嘴巴吃惊地张开,墨镜摘下,睫毛不敢相信地眨个不停。

“叶枫?”

叶枫也讶然道:“袁霄,你怎么会在这?”

“不然去哪儿呢,去人多的地方,给人围观么?”袁霄无限心酸地自嘲。

《听说》是一部讲述听障人的爱情影片。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电影的大部分时间根本不需要音响,这也应了电影中的一句台词——爱情和梦想都是很奇妙的东西,不要听,不用说,不用被翻译,都可以感受到。纯洁的亲情,纯净的爱情,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湛蓝的天上飘过的白云,这个时候真的不需要雷声的轰轰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