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容易受伤的女人
23:00,学校又准时熄灯了。心情烦闷的阿玢拿着只手电筒模仿老电影《奇袭》中的探照灯晃来射去的。漆黑一片中,只有那一束光线还让人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否则在这个静谧、漆黑的夜里,死一般的沉寂,使人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郁闷着呢,别照了!”春琪说话的声音异常低沉。
“彼此彼此啊,我心情也不咋的。”
一句话说的春琪哑口无言。阿玢心情烦闷自然是因为画还没卖出去,而春琪也遭遇到了人生路上第一个巨大的坎坷。这怨不得别人,本来只是一条小沟,春琪是可以轻松迈过去,甚至完全可以忽略的。但是,她错误地抬高了自己,贬低了别人,不仅是IQ,更是EQ。原先还在同一平面的小沟,逐渐变成了错层的洪沟,春琪也只能是不停地摇头叹息。
她觉得在这种时候,阿玢是不能理解自己的,奉熙也不能。作为朋友,春琪把他们的关心看作是上天的恩赐,她会加倍珍惜;面对朋友的问候,也应该抱着感激的心情。可人性是孤独的,朋友可以走近自己,了解自己,但永远也不能理解自己,这个道理春琪是很清楚。
也曾经在恍惚间有那么一刹那,她想像大学辅导员发展党员那样,把奉熙发展成为自己的亲人,或许这样奉熙就能理解自己了。但是,经过这件事儿,她却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和奉熙之间的差距。身份的差距,是阻碍他们成为亲人的原因。但是,对奉熙身份的不了解更令春琪感到莫名的毛骨悚然。她看到阿玢还在拿着手电筒照来照去,另一只手里夹着香烟,夜色中深蓝色的烟圈慢慢升腾。要是只看阿玢的面目表情,春琪会觉得这是一名谈吐优雅的女特务。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寒颤,“奉熙不会是特务吧?”但很快,她就开始嘲笑自己刚才幼稚的想法。虽说春琪最终没有把奉熙发展成为自己的亲人,但之前对奉熙的考查阶段,段培养阶段,都证明奉熙是个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的人,她相信奉熙是不会做出卖国家的事儿的,同时也使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最终她决定还是让父母理解自己吧。
思绪游走了一会,正要准备休息好以应对随时有可能的记者的突袭采访。就在扭头的瞬间,看见小艾半披着被子拿着手机不停地发短信。虽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空气中分明散发着幸福的味道。根据春琪的推断,这显然不是发给父母的短信,那就只能是清宓了。
“你咋披着白被子发短信呢,这黑天半夜的,我还以为见着鬼了呢。”短暂的温馨的气氛,被阿玢的一句话搅乱了。
“气氛全没了!”小艾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半披着被子怎么了,难不成还犯法?就我这姿势,连白居易都写文章《琵琶行》赞美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呢。”
阿玢一时语塞,小艾也得意洋洋,“犹抱琵琶半遮面”是何等的美丽啊。可春琪并不认为小艾是在自夸,如果没记错,白居易笔下的那名女子不是妓女也是一名歌女。要是放在现在,扫黄打非的对象可就是她们了,难道还有人会赞美这一“伟大”的行业吗?
就在春琪准备转身休息的时候,她看到从阿玢的方向升腾起三股深蓝色的烟雾,一下想到之前自己学习抽烟的场景:为了能吐出像样的烟圈,春琪按照阿玢教的那样儿去做。吸一口烟后,把烟雾含在嘴里,用阿玢的话说这叫酝酿。然后慢慢鼓起嘴,像发英文字母O那样张开个一口。由于春琪是第一次学吐烟圈,根本没有经验,阿玢告诉她说可以试着敲自己的鼓起的腮帮子,这样就会有成串的烟圈从嘴里脱出。可是,还没等酝酿成功,春琪就被闷在嘴里的烟雾给呛着了,不停地咳嗽。从此,春琪不再学习抽烟,因为她总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是需要天赋的,即便是抽烟,那也不是一件随便的事儿。
春琪呆呆地望着升腾、消散的三股烟雾,自顾自地回忆着自己的人生中这难忘的第一次,全然没有听到阿玢的话。
“《黑土》要是再卖不出去,可咋办?”这次阿玢提高了嗓门,甚至惊扰到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小艾。
“要是再卖不出去,我爸就只能给人看场了。”阿玢说。
春琪回过神儿来,“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呗,哪能事事都遂了人愿?。”春琪刚被老板穿了小鞋,现在说话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丝沮丧。“总统、首相、主席,首脑,首长,他们又有多少事是遂了自己愿的。就在一个月前,国家预防腐败局揭牌成立,这对于那些贪污腐败的官员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显然,这不是他们想要的。而日本政府也在11月9号上午召开内阁会议,决定把将于13日到期的对朝鲜经济制裁期限再延长半年,估计听到这个消息,朝鲜领导人是睡不安稳了。就在昨天,欧盟理事会决定,对产自中国的节能灯泡再征收一年的反倾销税,对于拥有密集劳动力的中国而言,显然会让人愤怒地拍案而起。瞧见没,根本就没有如意的事情。”春琪迅速翻看着手机上的新闻,趁势把几条让人感觉生活的水深火热的新闻,有板有眼地讲给阿玢听。
“怎么就没点儿好事儿了呢?看来是世界把我们拒之门外了。”阿玢腾地从**跳下来,动作敏捷地爬上了春琪的床,一把抢过春琪手里的手机,“最近就一点儿好事儿也没发生?”阿玢怀疑地看着春琪。“找到了!据赞比亚新闻信息社7日报道,赞比亚铜带省6日晚发生一起客车与卡车迎面相撞事故,导致15人死亡9人受伤。”阿玢不吭声,她确信自己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水深火热。冰川在不停地消融,海平线升高,她觉得水深了;而由于环境污染严重,全球气候在变暖,她觉得火热了,这可不就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嘛!
阿玢钻进春琪温暖的毛毯里,凑到耳边,“这次要是不成功,我就不想活了,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阿玢的话充满怨气。
春琪立刻毛骨悚然,感觉后背一阵阵地发凉,甚至有了上厕所的欲望,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这么认真的和你说,你竟然还打寒战!怎么,是想上厕所?难道我的话就这么利尿?”
“为什么一定要死?除了绘画,其实还有很多。”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可我只有绘画。”
“推理呢?”
“那不属于我。”
“父母呢?”
“他们也是我弟弟的父母。”
“所以,你只剩下绘画了?”春琪问。
“是,即便有绘画,偶尔也会觉得寂寞。”
“寂寞谁都有,可关键是别在寂寞中乱了方寸。”
“如果这次不成功,我连绘画都没有了,就彻底寂寞了。为了避免乱方寸,我想结束了。死了,什么都不做,也就不会错,不会乱了方寸。”
春琪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她知道自己劝阻不了阿玢,当然,更劝阻不了自己。一个月前的事情,春琪还是没有忘记,她把自己所犯的错误写在纸上,放进皮夹里,每次掏钱时总是能看到自己的过去。当然,这使得她能时常提醒自己今后应该注意的地方,从而爱工作上也更有目标和紧迫感。
日子久了,填写错误的单子越来越多,拿针一个又一个穿起来,她明白自己也穿起了今后的目标,穿起了今后的未来。可是,不停地撕扯着自己曾经的伤口,在快要痊愈的时候又撕扯开来,春琪总是感到钻心的疼痛。
她转了个身,不想让阿玢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面对着墙,背对着阿玢,背对着小艾,也背对着整个世界,在她的面前是一片空白,深蓝色的夜幕下一片空白。
“你哭了?”
“没有。”春琪哽咽着。
其实阿玢早已过了什么都相信的年纪,更何况这个谎言是如此的荒诞不经。可是她没有追问,没有反驳,也没有相信春琪的话,一切都处在一种模糊状态。阿玢深深知道:20多岁的人了,事事都那么认真,又何必呢?
“你的事儿怎么样了?”阿玢问春琪。
“什么事儿?”
“作曲。”
“没怎么样啊。还是像之前那样盲目地追寻,毫无目的地追索。”
“追到了么?”
“没有。”春琪对阿玢撒了谎。
“其实你最应该的就是追本穷源。”
“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对于目标,春琪一向毫不含糊。
“心中所想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在前一天就复印好了,摆在那里等着明天的到来。”春琪当然知道自己指的是每晚临睡前的自我清算,以及批评与自我批评。
“不要这么悲观,换句话说就是:你生活得很安逸。”
“安逸?要是安之若素就好了。”春琪由衷地希望。
“生活不可能事事安豫。”
“安淳也行。”
“我现在只求安谧。”阿玢也转了身,这次真的和春琪背对背了。两个人面对不同的方向,眼前虽是一片漆黑,但朦胧中的景象也各有不同,在这些看似幻象的实际场景前经营着各自的苦痛。紧靠自己的朋友就在经历苦痛,可谁都没有去伸手拉对方一把,确切地说是没有能力拉对方一把。只要她们一伸手,要不就碰壁,要不就将自己拉回实际生活中,再或者是连带自己也一起拖下水,最终无法自拔。
“看场很辛苦吗?”春琪又随便找了个话题。
“是。”
“我知道一些在娱乐场所看场的人,真的是谁都不敢得罪。老板不敢得罪,顾客又得罪不得,那些不怎么守规矩的顾客,既然有能耐不守规矩,就有能耐在你得罪他的时候弄死你。”春琪不停地回想着自己在高中时的亲眼所见。
“他们好歹对付的只是人。在农村给人看场,可不是你口中的‘黑社会’,性质也不很相似。如果硬要把‘看场’翻译成普通话的话,就是‘值夜班’。”阿玢也在努力寻找恰当的词汇,表达这种特殊的值班方式。“比如给人看牛场或者是机器厂房什么的。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夏天还好说,在冬天大风呼呼刮着,一间简易房外就是深邃不可及的黑洞洞的场子。要是运气不好,赶上有狼或野猪出没,光听叫声就能把人活活吓死。记得我爹和我说,有一次真是碰上了狼,就在铁门外,瞪着两只凶狠冒绿光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小心翼翼地撩起窗帘,外面黑得恐怖着呢,无垠的深蓝色的天空就像一口大锅一样,正好把整个场子都盖住了。”阿玢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父亲的经历,就如同自己亲身经历一样。
“看来这‘天圆地方’的话,说的也不假。”
“如果真的卖不出去,父亲就必须去看场了。”阿玢的眼中是欲滴不落的泪水。
春琪也有些动容,可是艺术终归是艺术,是不以人的情感意志为转移的。要想成功,除了热爱,还必须要全身心的投入,如果一开始就抱着挣钱的目的,而没有把名利扔在一边,成功的几率可想而知。
但就是这么粗俗浅显的道理,阿玢却是“当局者迷”,一心想靠这个来赚钱,任凭春琪这个“旁观者清”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