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留市(1 / 1)

罗杰的第二任妻子梅根·波默罗伊应声打开那栋小白房的门——那曾是乔治的家,再以前是弗兰的家。梅根比帕齐小五岁。这一点在罗杰和梅根结婚的时候似乎是件天大的事情,可现在就不再是这样了。帕齐十二月份就要三十九岁了,梅根也快三十四岁了。我们两个人都他妈的老了,帕齐心想。

“帕特里夏!布里特!真高兴看到你们两个!”梅根抱了抱她们,“我不得不一直告诉自己,牧师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她双眼含着泪光说道,“他真的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帕齐知道梅根一直是罗杰的好伴侣,这个女人就是乔治从来不曾真正成为的那个妻子。举例来说,梅根十分虔诚;她的家一尘不染,闻起来有一股子肉桂的香味;支票簿总是收支平衡;她的臀部小巧,胸部又很壮观;这就是一位完美的基督徒妻子的家,只除了一件事——梅根无法生育孩子。她和罗杰试过一段时间,结果流产了五次,然后又生下了一个死胎。他们有一个养子明托克,是某场灾难中的难民。

“进来吧。”梅根说,“你们两个肯定饿了。”

“不怎么饿。”布里特说。

“我们路上吃过了。”帕齐解释道。

“那么就喝点什么吧?”

帕齐和布里特局促地坐在客厅里的米黄色印花沙发上。帕齐觉得这个沙发的前身很可能属于她母亲,但她也说不准。“幸好你们正好在路上!”梅根从厨房里喊道。

“嗯!”帕齐也回喊道。

“你们去加拿大做什么?”

“看看我哥哥!”帕齐说。

“我放春假了嘛!”布里特补充了她那部分套词。

“哦,真好。我今天早上和他通过电话。他没办法来参加罗杰的葬礼,不过他寄过来一束很漂亮的插花。”

帕齐觉得如果她不是已经在路上了,她也不会来。

梅根回来时带了三杯柠檬水。“这是我自己挤的。”梅根说,“我们的柠檬树在四月份开花了,真是奇怪。”

“大灾难的预兆。”帕齐开玩笑地说。

“葬礼就在明天,我知道太快了。也许是我太傻,但我不想罗杰被冷落到一边就这么腐烂。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具尸体,可是……”

帕齐摇摇头:“这听起来并不傻。”

“我真高兴你来了。”梅根说,她握住帕齐的手,“告诉我一件事,马格努姆去世的时候,你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帕齐可爱而傻气的好丈夫现在都去世五年了。他对她很好。当初,布里特还是个婴儿时,帕齐去了圣地亚哥的一家创伤后应激障碍康复中心,就是他在照顾布里特。虽然他十分清楚这个小女孩不是他的孩子,但他却把她当成亲生骨肉来疼爱。他们只谈过一次布里特的亲生父亲这个话题,就在布里特出生那一天。马格努姆说:“告诉我他已经死了。告诉我他死在了那边。”帕齐回答说:“他死了,马格努姆。”可现在死的那个人却是马格努姆,而布里特的亲生父亲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获奖了。

当他去世时,帕齐对这个男人的深厚感情令她自己都吃惊了。在两个人的婚姻中,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几乎不喜欢他,更别提爱他了。她爱过哈兰,她爱过聪明鬼。对这两个人,她都曾陷入爱的狂喜中。可马格努姆呢?可爱而傻气的马格努姆呢?对,他很好——他们是怎么形容圣约瑟的呢?一个正直的人,可是……

然后他病了,帕齐的角色就变成了照顾他的人——不过是出于职责,也没有想太多。有一天,他肥大的身体不见了,就好像她被狠狠地捉弄了一下。**的那块空地几乎大到令人难以忍受。她生命中的这个洞出乎她的意料,让她几乎要发狂。他葬礼后的三个月里,帕齐辞掉了工作,把鹿留市的那所房子放到市场上出售,租了一辆车,从田纳西州开到了佛罗里达州。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和布里特会住在奥兰治城。

在最近这一次冒险中,帕齐一次也不许自己想起他。她不曾想象马格努姆开车带布里特去加拿大;她不曾想象他将这一场严峻的考验变成某种富有教育意义的公路之旅——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会带他们的女儿去雅园或者去参观各所大学。她当然不曾想象马格努姆在路上给她打电话说:“帕齐宝贝,不要担心,事情办好啦,一切都搞定了。”帕齐如释重负地抽泣,满怀着对可爱而又不那么傻气的丈夫的感激。“我们给你买了一条埃尔维斯浴帘。”他会这么说,“我们三天后见。”

她是如何忍受这种悲痛的?她并没有。“我没有。”她对梅根说,“我只是尽最大努力忽略这种悲痛。”

梅根道歉道:“我不该这么问。你又不是不为罗杰的死而悲痛。”

“我觉得可能没有你那么悲痛。”

“他是你的爸爸,你当然和我一样悲痛。”梅根坚持说道。

帕齐没有说话。

梅根说道:“他很爱你,帕齐。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他爱你们这几个孩子。我真希望你两周前的那个星期天有去过教堂。他做了一场动人的关于宽恕的布道。他说他从来不曾宽恕自己,也不曾宽恕他最爱的那些人。他觉得在讲道坛上讲这些重要的话要容易得多。”

“听上去是一场不错的演讲。”帕齐说。

“我跟你说,帕齐,整座教堂里的人都哭了。不过后来,我却在想你和文尼肯定会很难过,因为你们两个从来不去教堂,因此也从来无法听到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第二天下午,帕齐穿着从梅根那里借来的不合身的黑色衣服,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进地底,然后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可笑的想法。你这一辈子都在努力爬出泥潭之外——有出生时因为父母而掉进的那个泥潭;有因为努力爬出第一个泥潭而自己又挖出的泥潭:有孩子出生时的那个泥潭,这也是最悲哀的一个泥潭。她突然想到,她这大半生都在爬出一个泥潭,而后又爬入另一个泥潭之中。接着,到最后,他们还是把你放进地底下的那个泥潭里。她轻声地自言自语道:“你究竟怎么才能爬出去呢?”这问话很像在祈祷——如果她是那种会祈祷的人的话。

葬礼之后,帕齐和布里特回到房子里。海伦和她的牙医丈夫都在那里。药师也在,再说一遍,大家都叫他马库斯。不过,主要还是叫他琼斯老师。琼斯老师是鹿留市学院的八年级历史老师;学生们有时候会嘲笑他是个瘸子。马库斯的妹妹明妮也在,她还真的嫁给了叫约瑟夫的圣约瑟,而且大家都说她过着非常幸福的平凡生活。莱西也在,不过帕齐一周总会给她打几次电话。莱西一直威胁说要搬去奥兰治城,离帕齐和布里特近一点。

“华盛顿之旅怎么样?”莱西问道。

“还好。”帕齐回答道,“最后还挺好的。”

布里特和帕齐进入了罗杰的办公室,好远离那群好心的亲戚。办公桌上是一本名为“上帝的课堂(修订版)”的书,作者是卡罗琳·默里。这个名字很熟悉,不过帕齐不太记得了。她当然无法将这个名字和那个无意间改变了她大半人生的没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不管怎样,她的父亲也没有做得太过分。第十二页和第十三页之间有一张书签,帕齐想的是:这下他再也看不完这本书了。

布里特坐在窗下,面前是一张小小的柚木书架,这书架曾属于帕齐。她正忙着翻一堆从前的家庭相册。

“妈妈。”布里特问道,“这是你吗?”

帕齐挨着女儿坐在地上。照片上,帕齐穿着啦啦队服装,站在得克萨斯州的那座房子前。拍这张照片时还没有上糟糕的红漆,那时房子还是黄色的。

帕齐点点头。

“你们的房子真漂亮。”布里特做出评语,“你们肯定很有钱。”

帕齐哼了一声:“这都是装出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些都不属于我父母。他们两个人债台高筑。我妈妈偷你舅舅的钱,还偷我的钱。”

“可是,他们的房子……比我们的大多了。”

“我知道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当然,不同之处有很多——但如果你想知道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不管怎样,我主宰自己的人生。”

布里特点点头,把相册放回书架上。她并不想听帕齐教育她要自制,她只是想取笑母亲穿着那件**的啦啦队短裙。

梅根从另一个房间里走进来。这是个小房间——罗杰去世的那个房间。这是个小房间,很适合偷听墙角和多管闲事。“你说你主宰自己的人生。”梅根说道,一只手放在臀部上,“那上帝呢?”

帕齐撑着地面站起身,把手掌心的灰尘和粗沙擦掉,然后回答说:“什么上帝?”

[1] 多莉·帕顿(1946—):美国歌手,喜欢使用假发、亮闪闪的服装等华丽装饰。

[2] 梅·韦斯特(1893—1980):美国演员、编剧、歌手、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