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下午一点钟了,可文尼要见的制片人汉密尔顿·巴尼什还没有露面。午饭安排在十二点半,考虑到文尼的飞机下午4点17分就要从拉瓜迪亚机场起飞,时间已经算是卡得很紧了。巴尼什这个星期没有其他时间了,下个星期也是。而下个星期之后,这个人就要回伦敦了——一年的半数时间他都会生活在那里。文森特这几个月来都在努力和他见上一面,于是决定接受这一不太理想的时间。
文尼打了电话给巴尼什的助理。男助理只知道巴尼什先生正在路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钟:1点05分。他决定给米娜发一条短信:“拿上我们的行李,我们在机场碰面吧。大鱼迟到了,没有时间先回家。爱你。”米娜会生气,可他能怎么办呢?并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帮助纪录片筹资。
三十秒后,米娜回复说:“去死吧。机场见。亲亲抱抱,米。”
啊,米娜。去田纳西州是她的主意。他们在一起七年了,她觉得还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实在有失体面”。大约六个月前,她无意间(她是这么说的)接了文尼的电话。打电话的是罗杰。“他听起来没那么糟啊。”米娜随后汇报道,“很有魅力。”
“你们说了多长时间?三分钟?”文尼的父亲当然能维持三分钟的魅力。
“他说你母亲病了。你都没有跟我说过。”她继续说。
文森耸耸肩。
“你也知道,他们又不会长生不死。”
米娜是个聪明的女孩,不过文尼觉得她在某些方面反应迟钝。由于她自己的父母(她父亲是连锁杂货店的老板,母亲是理疗师)既宽容又慈爱,她就无法想象别的家庭和自己家不一样。
关于他们是否应该回文尼家看看的讨论持续了四个月。文尼被这个话题吓怕了,他完全不知道米娜什么时候或者因为什么事情就会重新谈起这件事。可能是因为她在网上读到的一篇文章,或者是他们看的一场电影,又或者是看到一个人推着另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也可能莫名其妙地就说起这件事。“我不想搬到田纳西州。”有一天,米娜正坐在马桶上的时候说道,“我只想去一次,得到他们的认可,就这样。我们以后就再也不用过去了。”
文尼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不在乎他们认不认可你,我认可你就行了。”她冲了马桶,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文尼,我不期望他们会喜欢我,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一点的话。”
当然,文尼知道这是谎话。米娜期望每个人都喜欢她。她希望跟她学瑜伽的学生喜欢她,希望她的表演老师喜欢她,希望她妈妈那栋楼的门卫喜欢她,希望餐厅里切三文鱼的那个人喜欢她。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她朋友的男友或丈夫也喜欢她。文尼想,这是她最大的缺点,也是最大的优点。
米娜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们也许会讨厌我,因为我不是基督徒……”
“不,我爸爸只会告诉你,你生存的方式不对。”文尼开玩笑地说。
“不过你妈妈会喜欢我吧。妈妈们总是很喜欢我。”
“我不在乎我妈妈喜不喜欢你。”文尼说。
“我很讨人喜欢的,你知道吧。”
当天晚上,米娜就订了机票。
“我们应该住你父母家还是酒店?”她问道。
“酒店。”
“嗯。”米娜回答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更愿意全方位地体验一下田纳西州。”
她将会得到全方位的体验,文尼在每日面包店等候的时候心里想。这家餐厅是汉密尔顿·巴尼什为了这次见面特意选的。文尼不喜欢每日面包店,并非是因为餐厅本身,更多的是因为这家餐厅表明了巴尼什对这次见面并不看重。这家餐厅或许有着做作的法国名字以及木桌子,但实际上就是快餐店。法式的麦当劳而已。
文尼看了一下表,1点25分。巴尼什快迟到一个小时了。文尼在想,什么时候离开能说得过去。更准确地说,文尼得待到什么时候才会显出悲惨?
1点26分,文尼想到了要接受加拿大的那份编辑工作,放弃再拍一部纪录片的想法。
1点27分,文尼想到了前列腺上的小肿块。
1点28分,文尼想到了米娜。经过了这周末的田纳西大冒险,他们很可能就会分手。
1点29分,汉密尔顿·巴尼什走进餐厅大门。巴尼什立刻就认出了文尼,这让文尼知道了他的助理早就在网上找到了自己的照片。也许是他参加过的某个二流电影节的照片;也许是2006年他把第一部纪录片带到圣丹斯电影节的那次?“我真的很抱歉!”巴尼什表达了一连串相当令人信服的歉意,以至于文尼几乎要相信这个人是真的很抱歉。“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真高兴你还没有离开。我从来没有迟到过这么久。太没礼貌了。你可千万别怪我。来这里的路上出了点小意外,不过别担心,现在都没事了。我快饿死了。”
巴尼什点餐点得很快:三明治(这家餐厅用了某个含糊不清的法语词指代三明治)和薄荷柠檬水。“你想要什么吗?”巴尼什问他。
文尼已经吃过东西了,不过他还是点了一杯咖啡:“汉密尔顿,事情是这样的,我还要赶飞机……”
“很抱歉,我们赶时间。”他对服务员说道。然后,他回过头对着文尼,“好了,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啊,把人的一生变成一连串引人入胜的故事!文尼十分清楚应该怎么做。一开始,他提到成长过程中电影在他家里是被禁止的,不过这却是他唯一钟爱的事情,于是他就想方设法地偷偷看电影。接着,他说自己偷偷申请了耶鲁大学,当他父亲发现他被录取之后,就把十八岁的文尼赶出了家门。“你没有家。”他的父亲曾这样说,并且实现了这句话。整整四年大学生活中,罗杰从不允许他圣诞节或者暑假回家。即使他的母亲不同意这项政策,她也肯定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然后,他们全都去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竟然还有胆子表现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哦,对了,我也被逐出了教会。”
“听起来很振奋人心,就像亨利八世[4]或者马丁·路德[5]一样。这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哦,意味着我再也不能进教堂。真的不算什么惩罚。我觉得我父亲是希望这样一来能对我的妹妹们起到警戒作用,或者是在其他复临会教徒中提高他的威望。就好像是,你一定是个非常忠诚的基督徒才会主张驱逐自己的儿子,对吧?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爸爸长什么样子?”
“哦,你也知道,典型的怪物形象。不,他……嗯,很有魅力。如果你见到他,或许会喜欢他。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至少暂时会的。”
最后,文尼说到了自己读研究生时被母亲盗用身份的故事,她竟然以他的名字开通了信用卡,然后还不还款。
“哇。”巴尼什说道,“那你现在和她的关系怎么样?”
“没有关系。”文尼坦言,“她表现出一副这些事情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我想她处理事情一贯是用这个办法,可我办不到。”
此时此刻,巴尼什快吃完三明治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一个应该比你大上几岁的人的忠告。”巴尼什说道,“文森特,人生中的某个阶段,我们总要克服父母这场灾难。”
没错,文尼同意,这倒是事实。(可是说真的,他说这话多烦人啊!是他要求了这一场故事会!又不是文尼闲着没事干,天天为这些陈年往事烦恼。是他特地要听,文尼才拿出来说。)
“那么给我说一下你的电影计划吧,我十分感兴趣。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我电影是关于战后女兵的待遇。”
文尼点点头,进入了另一段同样熟悉的故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提起过,我母亲也偷了我妹妹帕特里夏的钱。只不过,帕齐后来当兵了,而我就得到了个不良信用。”文尼停顿了一下,巴尼什笑了——文尼就知道他会笑。
3点30分,巴尼什的手越过餐桌握住了文尼的手:“我觉得我们可能会做出点什么东西。”
出了餐厅,文尼花了快十分钟才打到一辆出租车。在前往机场的途中,他查了一下语音留言。有三条留言来自米娜,一条比一条恼怒;还有一条来自他妹妹海伦。显然,艾丽斯进医院了,这就意味着海伦这个周末还是回不去了。“很抱歉把爸爸妈妈都丢给你,不过……我随后再打给你,好吗?等有进一步的消息再说。”
文尼拨通了海伦的电话:“海伦,你还好吗?艾丽斯怎么样了?”
“哦,天啊,文尼,太可怕了。”海伦说道,声音温柔得不太像她,“目前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可能有脑部损伤,也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和伊莱在爬树,不知怎么她就卡在树上了。我们正在拿梯子,可这个孩子不想弄脏那身印着爱探险的朵拉[6]的睡衣,所以就试着自己下来。这个小笨蛋,她就应该尿裤子上。”
“她可能是太害怕了,海伦。”
“不过,这真是最愚蠢的事情了。我一直在回想自己当初做言语治疗师的日子。我那份工作干得很糟,一想到这点我就有点羞愧。我做那份工作时带有一种……你可以说是缺乏同情心,这实在令人羞愧。因为如果艾丽斯熬过来的话,她可能会需要一名言语治疗师……这一整天我都在想那个自杀了的病人……我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他对我有些着迷,文尼。我跟你说过这个吗?然后,我又开始想到今天早上,每件事、每个人都好好的。我当时既瞌睡又暴躁,却感到幸福。我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幸福竟如此……啊……脆弱?不,是哪个词呢?”
“缥缈?”文尼给出建议。
“不完全是。不过我想也差不多。文尼……”——她把声音放低——“我一整天都在脑子里回忆这件事发生的过程。她说她要去厕所的时候,我叫她憋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不。”
“可是如果我说的是直接尿呢!”
“海伦,别再折磨你自己了。专心给艾丽斯看病,好吗?我快到机场了,得给司机付钱。我等会儿给你打回去可以吗?”
“不用了。”海伦说道,“反正我也不应该在这里打电话。到处都是这种‘禁止使用手机’的标志,我只是装作没有看到而已。”
正当出租车在美国航空公司的航站楼停下时,文尼的电话响了,是米娜打来的。
“我们错过航班了。”她说,“而且我已经查过了,明天才会有飞往查特努加的航班。”
“该死。”文尼说,“我很抱歉。”
“我讨厌你。”米娜说道。
文尼说:“你不讨厌我。”
“有点儿。”她坚持道,“我绝对有点儿讨厌你。你从来就不想让我去见你父母,对不对?”
“你在哪儿?”文尼问道。
“我在里面,地面交通柜台旁边。在等你。”
“等一下。”文尼说,“我已经看见你了。我们一起坐车回家。”
文尼把钱给出租车司机,然后走进机场接米娜。
“你给你母亲打电话说我们不去的时候,一定要让她知道这是你的错,跟我无关。”米娜看到他之后说道。
文尼从女朋友那里拿过行李:“我不用跟她说。她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