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这是拉斐尔(1 / 1)

静物 (英)A.S.拜厄特 8689 字 1个月前

在剑桥的第二年,弗雷德丽卡因为她的鸟类研究而出名,或者说臭名远扬。这个想法起源于可爱的弗雷迪组织的一场聚会。聚会上,弗雷德丽卡与埃德蒙·威尔基聊到了用于做实验的鸽子。也是在那时,她懂得了“分类学”这个概念,这个学习过程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清晰、深刻的印记,即使随着时间推移,那次聚会上的脸庞和家具已模糊成一团无法辨认的马赛克,只令人记得那是一次聚会,但是,这个印记还是那么鲜明。威尔基兴致勃勃地介绍了关于鸟类迁徙的一系列实验。他说,人们普遍认为鸟类可以通过磁场辨别方向。但是,威尔基说鸽子和鸽子还是有区别的,而且个体差异很大,这时,弗雷德丽卡满脑子都是这样一幅画面:一群一模一样的鸽子,咕咕地叫着,朝同一方向飞去,它们长着不同的羽毛,飞行速度也有所不同。这些鸽子就像剑桥的学生,有的奢靡,有的不安,有的拘谨,有的聪明,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善于操纵,有的躲藏在保护色的背后,它们想要一样东西,也可能不止一样。当时的大学生对所谓鸟类学都不当真,经常只当作一个玩笑,但是,对于对情欲计谋、骗子、变色龙和《幸运的吉姆》心知肚明的弗雷德丽卡而言,这就要另当别论。马里乌斯·莫克济盖玛为她的系列文章画了一些插图,而托尼和艾伦为表示友好,将这些文章和插图发表在了他们的杂志上。这些插图是都是钢笔画,他画钢笔画得心应手,但油画水平则不那么稳定。这是英国20世纪60年代讽刺画流行之前的事情。弗雷德丽卡的分类学研究没什么好处,幸好没有让学校杂志成为笑料,事实上,她明显缺乏与读者产生共鸣的意图。很久之后,在慵懒的闲暇时光中重读这些作品时,弗雷德丽卡才意识到,她本以为自己写得饱含爱心,具有高尚的美学情怀和细致的洞察力,结果这些文章却被冷酷地解读为“被掩盖着的仇恨”。她没有这个意思,但确实可能被人家这样解读。还有一个怪事,尽管在一定的意义上,她的鸟类学研究旨在对抗男人对酒吧和公共场所女人**的胸部和大腿进行分门别类,但是,直到连载快结束的时候,她才发现年轻的男人把女孩称为“小鸟”。她把这一发现告诉马里乌斯。他说:“我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弗雷德丽卡实事求是地说,她之所以研究鸟类,是因为威尔基的鸽子。马里乌斯说了句“原来如此”,然后粗粗两笔画了一撮油腻的头发。“我喜欢男人。”弗雷德丽卡说。“哦,看得出来。”马里乌斯冷冷地说。

1955年秋天,弗雷德丽卡认识了诗人休·平克,陪他一起去了她平时很少去的剑桥图书馆。然后,她真的恋爱了,爱上了一张脸和一个概念,虽然她曾经很任性地进行了多次性实验,而且经常脚踩多条船。

休·平克拿着一沓名叫《美好》的诗歌杂志,敲开了她的门。他很瘦,微微驼背,淡蓝色的眼睛,金红色的头发,留着波浪卷发型,乍一看像是20世纪30年代的卷发烫坏了,但你随即能够发现,他的头发是自来卷。弗雷德丽卡买了一本杂志,递给他一杯咖啡,问他杂志的名字是什么。他告诉她叫《美好》,他说这个名字有双重意思。《美好》喜欢刊登意象鲜明的诗歌,不喜欢朦胧诗,不局限于英语诗歌,也刊登了一些意大利作品。《美好》刊登了一首平克自己写的诗,主题是菲茨威廉博物馆里方丹·拉图尔84的一幅画,画了一只白色的杯子放在碟子上面。他翻开杂志,指着那首诗给弗雷德丽卡看,弗雷德丽卡很喜欢。

那首诗多采用短句,不是传统的五步诗。诗里描述了方丹·拉图尔对白色杯子的刻画,没什么情感描写,遣词也很简单,很容易记住。那期《美好》杂志也刊登了马拉美的《她纯洁的指甲》译文,译者署名是拉斐尔·费伯。弗雷德丽卡不了解这个人,以为就是这个休·平克。休喝了一口雀巢咖啡,有点自嘲地说,“平克”不大可能是诗人的名字,尤其是像他这样脸颊粉红[1]的人,他自己心里有数。他说:“我知道这是个障碍,我一定要克服掉,我觉得,既然姓名是父母给的,该将就的就得将就,对不对?要是我的姓名多几个字就好了,署在诗后面就更像诗人,更有诗意,比我现在好多了。我父母总喜欢简单化,他们认为姓名的字母越少,到银行办事就越方便。”

“我从来没想过波特这个姓有没有诗意。”

“你们女人结婚后可以换个姓氏。你要改成弗雷德丽卡·平克也可以。”

“不要,我想改成鲍文、萨克维尔或米德尔顿,好听又朴实。”

“平克确实不好听。我之前有个女朋友,她跟我开玩笑,说我不应该叫‘粉红’,应该叫‘玫瑰红’。”

“你一定要把‘平克’这个姓氏发扬光大。”

“我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

“在文学领域扬名立万,人们看到你的名字才不会联想到颜色或者花朵,到时,平克就能够跟叶芝和艾略特相提并论。”

“平克就是粉色,粉色就是平克。”

“再说下去就乱了。”

“我也不喜欢那个颜色。”

“哦,我喜欢。小时候,我可喜欢这个颜色了,后来人家说红头发的人不适合配粉色。”

“你喜欢粉红色,是因为你是女孩子。我的头发是红色的,但我是个男的。”

“平克先生,我喜欢你这首灰白色的小诗。”

后来,休·平克为弗雷德丽卡写了一首轻佻的叙事诗《红发女人之歌》。他请她吃饭,吃了咖喱炒杂烩,然后带她去剑桥大学图书馆。他似乎爱上了她,不过弗雷德丽卡视而不见。他还描绘了美好的未来,意思是说要和她共享这美好的未来。

图书馆的地下室有一间咖啡屋,散发着烤面包的香味。他们坐在一面玻璃墙边,也就在门边,门外有一口井沿很高的砖井,这是一口四方形的井,和高高的井沿相比,井口显得很小。有两个人站在草坪上,靠着一棵木兰树,当时那棵木兰树还很矮,两人都穿着硕士长袍,双手扣在背后。

“那个人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

“哪一个?”

“黑的那个,拉斐尔·费伯,马拉美诗歌的译者。”

“我不认识他。”那两个人开始慢慢地绕着草坪走。

“他是圣迈克尔学院的院士,才华横溢。书教得很好,也是一名诗人。真正的诗人。他在自己家里举办诗歌晚会,只邀请我们那几个人,要参加他的诗歌晚会非常难。我们创办《美好》杂志也是受到他的启发,我们想模仿他的写作风格……”

那两个人从草地上走了过来,和弗雷德丽卡他们只隔着那面玻璃墙。有一个身材不高,头发全秃了,弗雷德丽卡认得他,他是文森特·霍奇基斯。他是卡马尔格海滩派对的哲学家,当时,他讲到维特根斯坦的颜色审美理论。另一个人的脸庞,正是弗雷德丽卡梦中情人的脸庞。小时候,不管在夜里做梦,还是做白日梦,这张脸就不断出现在她的梦里,直到她喜欢上了亚历山大·韦德伯恩,这张脸才慢慢被淡忘。弗雷德丽卡很难不用一些陈词滥调来形容这张脸,正是在陈词滥调的指引下,弗雷德丽卡才构想出这样的脸庞:忧郁而严肃,看样子就是清心寡欲,眉毛很黑,头发又黑又亮。

“哦,天哪。”弗雷德丽卡说。

那两人走进来时,休·平克站起来,哈着腰说:“拉斐尔,您好。”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充满着敬意。

“休,早上好。”费伯的发音很清晰,但不像英国人的口音。

“这位是弗雷德丽卡·波特。”

拉斐尔·费伯没有注意到弗雷德丽卡。他径直往前走,一边侧着头和同伴讲话。

“你说他是做什么研究的?他讲什么课?什么时候有他的讲座?”

在鸟类学里,他就是游隼。

“他研究马拉美。他在磨坊巷讲象征主义。周二上午十一点。”

“你是怎么得到诗歌晚会邀请的?”

“写一首他喜欢的诗。我就是这么做的。为什么这么问?”

“我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

“你不应该说这种话。”

“如果我们俩都是男人,他是女人,我就可以这么说,对吧?”

“但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我认为女生不应该那么在乎长相。拉斐尔的长相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的思想。我不会再把你介绍给他了。”

“我总有办法。”弗雷德丽卡不假思索地说。

“不会有什么用处的。”

“也许吧。”弗雷德丽卡说。她恢复了平静,慢慢鼓起巨大的勇气。

拉斐尔·费伯的讲座地点是一间阶梯教室,空间很大,但听众不多,大家都坐在前两排。这样正好。弗雷德丽卡只认识两个人,一个是变色龙艾伦·梅尔维尔,另一个就是休·平克。平克显然在犹豫是否把身边的位置留给她,但最后还是给她留了。

弗雷德丽卡平常不喜欢听讲座。她更喜欢读书,况且,大学里的讲座大都是讲书上的内容。她也听过一些讲座,不过体验都不大好,感觉都像在表演。海恩博士讲到李尔王的命运,在讲台上居然哭起来,利维斯博士用两根手指把一本《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家》扔进废纸篓里,还鼓动听众跟他一起扔。

拉斐尔·费伯的讲座不算表演,虽然不喜欢他的人可能认为他有些做作,经常不把话说完整,是在故弄玄虚。他讲座的主题是“名称和名词”。他提到一位诗人,说这位诗人认为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都可以用一本书来概括,但是,这本理想的书还没有写出来,拉斐尔·费伯认为那纯属正常。如果这个诗人是伊甸园里的亚当,要给伊甸园的所有生物命名,他会用哪种语言?

和弗雷德丽卡梦中的影子一样,他的相貌让人难以忘怀,他本可以挥洒自如地演戏,也可以慷慨激昂地朗诵,但他却不喜欢那样的演讲方式。他一边讲话,一边在讲台上来回走,眼神专注,但总是脱离听众。他像在自言自语,时而慷慨激昂,时而低声细语,仿佛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这种演讲方式本应没有任何吸引力,可是,他的听众始终全神贯注地听他演讲。

他说,从前,人们认为语言是亚当给万物命名的工具,名词代表他所命名的事物,玫瑰花是玫瑰上的花,玫瑰花开在玫瑰枝条上。后来,他说语言与物体逐渐脱节,为此,他引经据典,说得引人入胜。于是,人类对语言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将语言与世界分离出来,成为人造物,是人类编织出来的一张网,我们终于能够表达一些无法被唤起或完整传达的形象。隐喻通过对比促进理解,就是我们创造意义的语言网络。柏拉图提出,从绘画的花朵,到真正的花朵,再到花朵的形态,它们中间存在着等级差异,而我们在此基础上又有很大的发展。他说,马拉美会在一节诗中提到“玫瑰”和“百合”,而在另一节,他会用一些隐喻,例如紫红色的酒,明亮的圣杯,诗意地唤起这些形象,他的语言越来越精确地制造了模糊、空白和寂静。他似乎在庆祝,也是在哀悼伊甸园的重生,曾几何时,伊甸园鲜花盛开,色彩斑斓,如今,这些已经成为模糊的幻影。弗雷德丽卡其实很害怕,似乎她最关心的是他能否让她感受到美,感受到爱。她给邻座的休·平克写了一张字条。“听见的乐声虽好,但若听不见却更美。”“安静。”休·平克说。其实,弗雷德丽卡并没有发出沙沙的声音,也没有说一句话。拉斐尔·费伯走到讲台前,似乎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他读了马拉美的一段话:

“当我说‘一朵花’时,我的声音便并非疏忽地阻隔了所有花的外形,与此同时,某种异于一切花萼的东西,一种理念的和美妙的东西便音乐般地随之升起,那是一朵在任何花束中都无法觅得的花。”

他说出这段华丽的辞藻,就像一个魔术师凭空变出不存在的东西,一个词,一件事物,“无法觅得的花”。她后来发现,他喜欢在演讲的最后时刻引用别人的话。他微微鞠了个躬,整理一下身上的长袍,然后就离开了。

“真帅。”她对休·平克说。他看上去不大高兴。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听讲座呢。”艾伦·梅尔维尔说。

“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为什么?”

“好奇。你呢?”

“为了学士荣誉学位考试。他思维敏捷,充满**。我很佩服。”

弗雷德丽卡一时不知道怎么才能认识拉斐尔·费伯。她感觉到,休·平克后悔不该引起她对这位教授的兴趣。于是,她回到大学图书馆,借了一些拉斐尔的作品,有两本薄薄的诗集,还有一本很短的小说,题目分别是《练习》《温室》和《异物》。她发现,他经常去安德森阅览室,每次都在里面工作很长时间,于是,她也经常来这儿,跟他隔着两张桌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后脑勺。

那两本诗集,还有那本小说,单词都不长,而且大部分是名词,页边空白处很多,看起来清爽、干净。《练习》简要描写了一些意象,饭后的餐桌、主干道上的一小块油污、沙沙作响的谷物升降机和二手汽车压缩机,等等。有些描写还不如俳句那么长,有些也刚好是两节四行诗句。对于如此清心寡欲的作家而言,《温室》则有点“热”。诗的主题包括温室里的供暖系统、植物的繁殖、生长和死亡。弗雷德丽卡觉得,这两本诗集的内容有点阴暗,有点吓人,不应该是这样的。“阴暗”和“吓人”是弗雷德丽卡自己的话,诗人肯定不会用这种直接引起情感反应的词语。她终于明白休·平克那首关于小茶杯的诗灵感来自哪里。诗的力量来自选词的精准和节奏的把握,虽然弗雷德丽卡听不到,但她能辨别出来。(我们天生的学习能力又是一个谜,我们的耳朵为什么能辨别得那么准确,这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能力?)

她不太喜欢《异物》,主角是一个无名的探险家,他也是这篇小说唯一的人物。他经历了奇异的自然风景和剧烈的天气变化,他必须找到变化的源头,必须不断前进。读了两遍后,弗雷德丽卡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标题是个不大高明的双关语,她不愿意把这个双关语与费伯联系起来。宏观的就是微观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岛屿,从来没有人超过自己身体的局限。这两种观点都有可能。小说写得最好的部分是无法定义的边界:视觉、触觉、双重触觉和回声,都很遥远,都在大脑里面,像吹拂着皮肤的空气。读完第二遍后,弗雷德丽卡认定“没什么意思”,跟安德鲁·马维尔85说“我自己的悬崖我自己跳”一样,诙谐而已。爱不妨碍她的判断,反而大大提高了她的批判能力。一场关于爱罗狄亚德和自恋的演讲结束后,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我可以代表《剑桥笔记》采访您吗?我很喜欢听您的讲座。我……”

“我不喜欢被采访,”拉斐尔·费伯说,“我一直拒绝,没有后悔过。对不起。”

她给他写了信。她说她想以隐喻为题写博士论文,马拉美有些富有创造力的意象,以及《温室》里的意象,特别是那些花,这两者的联系让她尤其感兴趣。她说他所有的作品她都读了好几遍,深受启发。他给她回信,说他愿意接受采访。

亲爱的波特小姐,

谢谢你对我的工作感兴趣。倘若你想采访我,工作日12点至12点半之间,我都在办公室里。

她梳好头发,读了几篇他在世纪之交发表的关于隐喻的文章。她既兴奋,又害怕。

我前面说到,弗雷德丽卡爱上了一张脸和一个概念。她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她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对于聪明、善于观察和有思想的人来说,恋爱的乐趣之一在于不用把事情想得太清楚,被驱使、被接管和被征服都是乐趣。弗雷德丽卡表达热情的方式不怎么得体,也有些笨拙,但她注定将成为一个聪明、善于观察和有思想的人,而且,因为她自己能看到这个前景,所以她渴望拥有这个自由,渴望绝对的情感。两个人也会发生生物错误,放不开对方的手,始终都希望能触摸到、嗅到、闻到或者听到对方的存在,这也是爱,这种爱更直接,是绝对的情感。弗雷德丽卡从未经历过这种恐惧,或者放纵,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她从前的性实验,她产生或被激起这种感觉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尽管如此,她还是爱上了拉斐尔·费伯。她是怎么爱上的?为什么会爱上他?

原因有很多,分好多种类。厉害的社会学家会注意到,拉斐尔·费伯满足了她选择伴侣的很多抽象标准。她跟艾伦和托尼说过她要嫁给大学教授。因此,她完全可能爱上一个休·平克说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的人。她的一部分,虽然只是一部分,喜欢他的生活,喜欢图书馆,喜欢文艺复兴时期大楼里的孤独,喜欢有思想的生活。

也可以采用精神分析法。这个男人比她大,他不仅是一位老师,还是一位好老师,是权威。弗雷德丽卡的父亲是一位老师,也是一位好老师。她曾经爱上和她父亲共事的亚历山大,在她的眼里,他是可以被颠覆和勾引的权威。她是个好学生。

从表面上看,拉斐尔·费伯就像简·奥斯汀笔下拥有大房子的有钱单身汉,还加上奈特利先生那种保护欲很强的特征,绝对是适合的人选。

如果这样分析太过于理智,那就剩下相貌方面的原因。亚历山大很英俊,但他一直痴迷于凡·高,一心向往布卢姆茨伯里。这存在一定的社会价值,无关乎任何一方可能感受到或没有感受到的性冲动。弗雷德丽卡将“漂亮”这个词用在亚历山大和拉斐尔身上,没有任何讽刺意味,她也会说“漂亮的弗雷迪”,但弗雷迪不一样,他的漂亮没有那么正面。我们是怎么选择脸蛋的?历史上曾经有几张面孔得到过万千宠爱。电影明星的塑造者都对几何结构了如指掌,双眼之间的宽度、长度与宽度的比例以及骨头的形状,比如海伦的脸,或者茅德·冈的脸,或者玛丽莲·梦露的脸。生物学家告诉我们,选择伴侣的时候,我们要考虑很多小地方是否搭配,正所谓物以类聚,但也不能完全一样。好不容易对上眼的人,手指关节、脊柱、嘴巴宽度、音色、身高、气味,等等,都比其他随便拉来的人更相近。但不能完全一样,自恋和**代表关系过于密切。聪明的鸟会选择叫声跟祖先相似但有一点不同的配偶。

比尔·波特长着一头漂亮的红头发,弗雷德丽卡继承了他的红发。弗雷德丽卡在红发男人中肯定找不到适合的人。她不愿意让休·平克碰她,不是因为他不成熟、没有安全感,像动物一样,虽然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但主要是因为他也长着红头发,脸颊也是红的,他的肤色和蓝眼睛也属于禁忌之列,不过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才发现。不过,由于她与平克的诸多共同点,她乐于认同他对拉斐尔·费伯的优点的总结:橄榄色的皮肤,黝黑,精致,而且聪明。

在图书馆的木兰树边上“认出”那张脸的时候,在梯形教室里的长凳上听讲座的时候,她感受到他的性吸引力了吗?她对拉斐尔·费伯有诸多的幻想。都是白日梦,有些是慵懒的白日梦,梦中的情景很复杂,他们相互靠近的过程非常缓慢,两人几乎从未认出对方。他可能在通往咖啡厅的狭窄楼梯上与她擦身而过,可能在图书馆里看到过她,然后走到她的椅子旁边,然后可能会感觉到、注意到……吗?也有快节奏的白日梦,他们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打滚,或者在裸泳,或者直接上床,她从前梦里的那个人一般是亚历山大,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莫克济盖玛也出现过一个星期,但拉斐尔·费伯没有出现过。

除了社会学、心理学和美学之外,还有神话方面的原因。

小时候,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会给自己讲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幻想生活在神话里。在这个神话里,她独自一人在森林里不停地行走,陪伴她的是一些动物,狮子、黑豹、豹子、野马和羚羊。动物都臣服于她。她用灌木生火,寻找水源,解决争端,包扎伤口,带领一群活蹦乱跳的动物,穿过斑驳的空地。她总是穿着一件飘逸的粉红色衣服,蒙着绣有玫瑰花朵的白色面纱。三十五岁时,她居然在一个手绘盘子上发现了这件衣服,感到十分震惊。那个盘子是温妮弗雷德为数不多的传家宝之一,画着一个丰满的金发仙女悬挂在峭壁上,一只手抓住一把灌木,身后是蔚蓝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那时她只有三四岁,没有人跟她说过长着红头发的人不应该穿粉红色的衣服。后来,可能在她八九岁的时候,森林里出现了一个男性,他有着拉斐尔·费伯精致、黝黑的容貌,但性格特征却完全相反,那些特征来自罗切斯特先生、悲伤而有罪的兰斯洛特、悲伤的火枪手阿多斯和其他虚构的纯真浪子。这位骑士很英俊,但容易犯错,经常需要救助。获救之后(就如同兰斯洛特被阿斯托拉特的百合女郎解救,阿特格尔被布里托玛解救),他又变得强壮起来,有些残忍,为了实现目标会不择手段。那个女士会感到伤心,因为骑士会遭到摩根勒菲、爱尔兰农民和巫师的伏击,再次陷入困境,需要救助。弗雷德丽卡早期的神话中的这个混合骑士形象,拥有拉斐尔·费伯精致的脸庞,而她青春期时幻想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格鲁吉亚浪子可能有所不及。这个形象是如何被塑造起来的?她早期相信唯我论,那么,这是她本人的男性版本吗?是否跟她本人大同小异?这些形象黑暗而瘦削,蕴含着令人愉悦的邪恶,有撒旦和拜伦的意味,也很“敏感”。与之相对的是金发碧眼、健康、荣誉和坚定,弗雷德丽卡的故事里没有这样的男性。如果我们转而思考个体的多样性,每张面孔背后的隐秘偏好和情感历史,文化会将某种外貌归因于某种思维习惯或道德信仰,这很令人惊讶。事实上,我们就是这样的,典型相貌的所有者必然受到影响。如果休·平克拥有拉斐尔·费伯的身体呢?这是概率的问题吗?还是疯狂的决定论?

她敲了敲他房间的门,心怦怦直跳。他打开门,似乎随时准备退却,随时准备当着她的面把门关上。弗雷德丽卡说明了姓名和来意后,他笑了笑。

“请进,请进,波特小姐,请坐。那把椅子吧,大的那把。来杯雪利酒怎么样?”

“那就太好了。”

房间外面有一条小河,河面上**漾着淡淡的水光,从窗口可以看到一片“文明的荒野”,一群“哲学牛”经常在那里“吃草”。房间非常干净,但没什么色彩,壁炉架上方挂着一幅浅色的立体派拼贴画,有一只天蓝色的瓶子,有一把旧报纸做的小提琴,还有一个猩红色线用胶和图钉固定而成的玫瑰花结。一面墙壁上全是书,这些书被摆放得非常整洁连贯,形成不可思议的几何图案,这可能是法国出版社的习惯。方正的沙发椅盖着未漂白的亚麻布。桌子一尘不染,上面只有一只烟熏玻璃花瓶,插着白色的苍兰。拉斐尔·费伯把雪利酒倒进高脚玻璃杯里。房间里没有红色、黄色、绿色或蓝色,只有灰色、浅黄、棕色、黑色和干净的白色,亚麻窗帘也是这样的颜色。弗雷德丽卡坐下来之前掸了一下裙子。拉斐尔·费伯给她端来了一杯雪利酒,令她惊讶的是,他还送来了一块酥脆的黑色蛋糕,蛋糕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盘上,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弗雷德丽卡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盖上蛋糕罐,刷掉桌上的一些蛋糕屑。然后,他坐在弗雷德丽卡旁边的写字椅上,避开照进房间的光线,等着她。他先看了看自己的脚,接着又看了看窗外,然后直直地看着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意识到她的胸罩吊带上有一根别针,长筒袜的接缝可能松开了,脖子上太热了。他礼貌而冷淡地等着她,没有帮她。

这是弗雷德丽卡第一次做采访,以前艾伦和托尼采访她的时候经常反复问同样的问题,此时此刻,她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做法。她问,他同时进行写作、阅读和教学,会不会有压力?剑桥是作家成长的好地方吗?

“当然是。我看不出你存在什么困难。好的作家应该也是好的读者。写作是一种文明的活动,剑桥是个文明的地方。”

弗雷德丽卡不依不饶。她说:“我发现,我们这一代人中有很多人觉得在这里很难进行写作,或许是因为这里有太多批评家吧。渐渐地,灵感就枯竭了。”

“也许他们不是真正的作家,或者还没有成为真正的作家。”

他非常客气,但他的回答都暗含着敌意。这是锋芒毕露,还是故意捣乱?他的回答似乎都在暗示,她居然会提这个问题,实在很愚蠢。她有点怕他。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她的腹部如同被针刺着,刺得她心烦意乱。她不抱希望地问他,他的作品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我希望我的品位足够广泛,不至于受到压倒性的影响。有几个现代法国作家让我佩服,我也喜欢几个明显被低估的美国作家,比如威廉·卡洛斯·威廉斯86。”

瞧他说的,好像她没听说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或读过他的作品似的。她问他小时候读过什么书,他说他小时候主要读德国作品,但现在不读了。然后,他开始凝视窗外。

“我是一个难民,一个被放逐的人。我已经忘了德语。我是一个没有母语的人。”

最后这句话引起了弗雷德丽卡的兴趣,无关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她感觉到,他现在跟她说的这句话,他一直都在说,这句话经过了他的精雕细刻,变得非常精确,可以信手拈来应付好奇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可能是不自觉的。这时,一种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拥有的记者本能,跟妇女被忽视而产生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她意识到她必须停止采访,因为他已经感到厌烦,开始走神了。

“《练习》里的诗,主题是帮助人体延伸的事物。有些工具和机器,我真搞不懂,它们看上去那么精确,但怎么感觉就那么吓人?”

“有一篇评论说,这几首诗表达了现代社会对工业文明的厌恶。”

“哦,不。不至于。关键是界限,它在讲我们的身体延伸到物体里,比如卡钳、夹具扳手和相机镜头。《异物》也差不多,就是情况比较不同。”

“也许吧。”他坐直身子,“再来一杯雪利酒。它也涉及工厂和战争对欧洲的破坏。”

“有一首关于碎石路面上的油的诗,我很喜欢。我认为那是最重要的一首诗。”

“为什么?”

弗雷德丽卡说了很多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那是流动的。这是个隐喻。对于油,你赋予了意象,它五彩斑斓,反射着天空,你提到它的黑暗和潮湿,我却想到了溢出的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不是错了?”

“不,不。你说得很对。”他又倒了些雪利酒,转过身来面对她,脸上露出了笑容,“没有一个评论家提到那首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写得非常准确,但意义要深远很多……”

“的确如此。所以,在《温室》里,我也想写这样的诗,但是,在我看来,那些诗没有一首比得上。你觉得呢?”

她表扬了拉斐尔·费伯那首关于油的诗,他竟然如此欣喜,以至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弗雷德丽卡很惊讶,也许她本不应该这么惊讶的。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她也遇到过许多人,最终注意到并理解了自己思考或创造的复杂或难以理解的东西,他们同样迸发出了极大的**。而此时此刻,她更关心自己的社交情绪。弗雷德丽卡想,一个男人开始时把你当成一个笨女人,后来却开始重视你,你会觉得既高兴,又丢脸。她经常碰到这样的事情。她的社交生活是一场战争。她要在别人的心目中树立起自己很聪明、很善于说话的形象。她接着采访,说《练习》中的机器与《温室》的机械环境有关。拉斐尔·费伯不再泰然自若地坐在沙发椅上,也不再摆姿势。他边走边谈,滔滔不绝地谈着水泵、锅炉、加热炉、玻璃窗、电话亭、汽车和自来水笔,深刻而兴奋。他向弗雷德丽卡介绍了嫁接和繁殖的隐喻历史,他还打算写一篇文章,将人类心脏当作水泵,这既有本义,也有比喻义。他又给她倒了一些雪利酒。当然也有尴尬的时刻。他听到有人说《温室》和《异物》是相互关联的微观世界,就突然变得暴躁起来。

在这次采访中,弗雷德丽卡碰到另一个更神秘、更有趣的尴尬。与根有关。这些植物的根茎异常突出,因此,她将《异物》中的身体意象与先前几本书中的有机体联系起来。《温室》里有一株植物外表丑陋,不断往上长,盲目地寻找气根。《练习》里有一段话描写钢笔笔芯,笔芯消耗着空气和墨水,所以,她大胆地认为钢笔和根是相互关联的。《异物》中最不愉快的,也是最实在、最核心的意象是一棵巨大的榕树,它的气根越来越多,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拱门,一个藏身之处,藏着一个个陷阱、一张张网、一个个圈套。赶路的人会被拉进去,被捕获。这不好。弗雷德丽卡坐着,听着拉斐尔夸夸其谈地介绍他作品中难以发现的高明之处。读到根这一部分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似乎很有文化,她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是否希望她有,或者希望他自己有。她感觉还不如刚才有把握:他是否了解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不是那种会承认有些工作很重要而自己却没有认识到的人,不论这些工作有多重要。

知识革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影响到我们,而且不会一成不变。弗洛伊德对能量来源和人类性追求这两者的关系做出了新鲜的解释,让人感觉获得了解放,又令人震惊,这是无可争辩的。“不可救赎”这个词来自另一场知识革命,那场性质有所不同的革命来得更早,如今只是偶尔得到认同或付诸行动。现在知识界流行的,是书写人的欲望,还有另一种渴望,即文本对自身的渴望或对另一个文本的渴望,或者说语言对不可理解指示物的渴望。在斯特拉·吉本斯87的《冰冷的安慰农场》中,可怜又可怕的麦布先生把每一片云彩、灌木丛和蜜蜂都视为**,把地球上每一处柔软的事物都视为维纳斯的**。威基诺浦教授用瓶子、水壶和咖啡壶比喻**,让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很不舒服。弗雷德丽卡读大学的时候,思维主要关注“意象”,这也许只是流于平庸的思维。有些人从未读过弗洛伊德的著作,但他们知道自来水笔、帽子和钥匙在梦里是阴茎的象征,于是,他们都会把这样的意象“解释”成弗洛伊德式的意象,这很普遍,就像弗雷泽笔下的稻草人和金枝一样普遍存在。朗基努斯戳刺耶稣侧腹的长矛[2],以及装过神血的圣杯,是男性和女性生育能力的象征,而这是众所周知的。相反,什么是救赎,什么是不可救赎,早就无人知晓了。根也是如此。春雨拨动了迟钝的根,艾略特说。弗雷德丽卡对拉斐尔·费伯几乎一无所知,但她知道根意味着什么。如今,她把《异物》中的榕树气根看作是一团相互缠绕的性器官,作家本人也曾用“粗糙”“肿胀”“难以穿越”和“危险”等字眼来加以描述。他其实很少使用形容词,这就更令人惊讶。弗雷德丽卡真希望看到笔还是笔,帽子还是帽子,钥匙还是钥匙。有一次,她用新发明的双面毛线编织毛衣,那根粗钝的针有节奏地从打结的毛线网中**,她突然想到了性,毫无来由地心生怨恨。但她做不到。她了解文学上的类比,她接触过男性的器官,她能想起男性器官的种种形状,有苍白绵软的,有细长的,有粗壮的,有深色圆柱形的,有鲜艳玫瑰色的,有深紫红色的,有张扬**的,等等。她是否会因此想象藏在拉斐尔·费伯整洁的灰色法兰绒裤底下的阴茎是什么形状?不。虽然她注意到了榕树周围的灌木丛散发着腐烂和枯叶的气味,对作者产生了距离和厌恶感,但她无权了解或者揣测。

她对拉斐尔·费伯说:“那棵榕树让人印象特别深刻。”

“那是《失乐园》中那棵让人犯错误的树。”费伯的回答让人惊讶不已,“不是生命之树,也不是善恶知识树,是亚当、夏娃摘叶子做衣服的印度榕树,是被耶稣诅咒的无花果树。弥尔顿说,无花果树,不以结果而值得称颂的树……”

“继续。”

“但如今印度无人不知,

马拉巴尔、德康地区枝繁叶茂,

树枝长且宽,虬茎扎根于地下,

子树长在母树的周围,

圆柱高耸,树荫成穹,

步行其中,便起回音。”

“之所以让人犯错误,是因为枝丫繁复,真理只有一个,生命之树只有一棵,这棵树却从自身生出子树,就像罪恶不断生出地狱恶犬。”

“在马拉美讲座上,您说我们不能繁殖,马拉美说,树林盛产木材。”

“萨特在《恶心》74里也写了一棵树,无法命名,无法描述。非常可怕的他者。有点过分。”

“我没读过《恶心》,我在读马拉美。”

“我可以把这本《恶心》借给你。中午想吃什么?我这里有奶酪和萝卜,喝一杯葡萄酒,这些可以吗?”

“当然可以。”拉斐尔·费伯拿出这些东西,放松下来,愉快而尖锐地评论英国人狭隘的文化。弗雷德丽卡品着奶酪屑,也很愉快地承认英国文化确实狭隘。她举例说,《幸运的吉姆》中英国人对所谓的“正派”过分崇拜,她很不高兴。拉斐尔没有读过《幸运的吉姆》。他给弗雷德丽卡一杯酒。他说:“英国人没有根源感。”

“我有。我有很强的根源感。”

“哦,我以为你是犹太人。”

弗雷德丽卡盯着他。她看到自己红色的头发,轮廓分明的脸上有很多雀斑,她看到了自己对知识的渴望,他也看到了。他们四目相对,脸马上红起来,两个人都一样。

“不,不是。我是正宗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正宗的英国人,大家都知道。北方人,你知道的。我们的根源在北方,我们非常清楚。北方的中低阶层。不信英国国教的北方人。”

弗雷德丽卡很想回避这些标签。他似乎不太理解,有点茫然,好像这些标签都很难得。

“真奇怪。我犯了一个奇怪的错误。我平时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尤其是这样的错误。我为什么会把你当成犹太人?”

她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皱起眉。他居然把人家的情况弄错了。

“你的根源感一定很不一样。”

“我出生在吕贝克市,托马斯·曼的故乡。你知道托马斯·曼吗?”

“我们在高中德语课上学过《托尼奥·克律格》64。”

“那么,你肯定对德国的根源有所了解。我没有受过非常犹太化的教育,我父母不信教,虽然我们是犹太人。我1939年来到英国,身无分文。贵格会的一家慈善机构把我送到萨福克的一所公立学校。”

“就你一个人?”

“还有我妈妈和几个姐妹。我爸爸、爷爷、哥哥……家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男人……都在贝尔森集中营被杀害了。”

最后一句话中有点指责的意味,她觉得那句话也有点敌意,也可能是她误解了,他未必是在指责她,但她感受到了指责。作为无知的不信奉国教的北方人,她感到羞愧,甚至有负疚感,尽管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的妈妈和姐妹呢?”

“她们住在剑桥郡,住在乡下。”他想了想,“据说,东盎格鲁人特别排斥陌生人。”

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忧郁的女王和一群穿着白色围裙、戴着蕾丝帽子的忧郁公主,在陌生的土地上照料着乡下的花园。她想说,告诉我,告诉我,但他的经历似乎过于遥远,过于陌生,她找不到合适的问题来诱导。他面无表情地跟她讲了一些小细节,她读过关于那些人和那些事的书籍,好像有一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躲在橱柜里,他的家人被搜到捉走,还有人藏在手推车的毛毯下面逃出去,白天走路,晚上睡在谷仓里,然后在寒风刺骨的夜晚,登上了船,漂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上。

“人非常善良,也非常残忍,我一直都很害怕,一直很害怕。”他说。弗雷德丽卡知道自己的想象偏了,她想重新来一遍,但只能想起小制作电影里的口头禅,而始终无法触及恐惧的边缘。他问起她的根源,她却突然短路了,约克郡家里的那些小细节,所谓的正直和抱负,根本不值一提。比尔·波特的怒吼与贝尔森集中营的悲剧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一边盯着他,发现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下层中产阶级”,不可能明白浓重或优雅的口音对生活有多大的影响。她索性说:“很像劳伦斯,我的根和劳伦斯一样,我们这种人都很努力地改善自己的条件,就像劳伦斯笔下倔强的女性。”

从前,她没有机会说“我们这种人”。

“我不读劳伦斯的书。我不喜欢他盛气凌人的语气。我觉得他小说里的人物难以理解。当然,人们不能再认为艺术应该创造人物,包括给他们起名字和构建社会背景,细致地描写服装、住房、金钱和聚会情景。这样的看法过时了。”

他真的很生气。他讨厌劳伦斯。这让她感觉很新鲜。她温顺地问,托尔斯泰、乔治·艾略特、简·奥斯汀这些人写的都是“死细节”,那么,他认为她应该读些什么?在这些人的书里面,有很多她深深了解和喜爱的人,包括安德烈公爵和他的小妻子,他是个有责任感却充满疑虑的人,也包括多萝西娅出于道德考虑选择了一个老男人、亨利·蒂尔尼渴望得到爱而接受了凯瑟琳的爱情。这是她第一次和拉斐尔·费伯谈话,感觉很奇怪,他非常照顾她的感受,吞吞吐吐却又很坚定地跟她讲了一些关于他自己的零碎信息,但她根本无法像想象伯金或皮埃尔那样想象他的人生。他的情绪在一句句话中不断转变,有时慷慨激昂地批评一些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批评异想天开,批评狭隘的文化,批评语言的惰性,有时,他却突然变得很温和。他们就像一对认识不久的情侣,两个人在相互诉说人生经历。后来,他再也不会这样轻易地向她敞开心扉。弗雷德丽卡觉得很难再开口说出什么。他没有母语;此前,她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母语表达能力,觉得自己说话很有技巧。如今,她说什么对他都毫无意义,无论她说什么,他原则上都不会当真。

他拿了几本书,包括《恶心》和《墨菲》88,给她带回去,还有一首诗的打字稿复写本。

“我很想知道你怎么理解这首诗。题目是《吕贝克的钟》,指吕贝克圣玛丽教堂的大钟。1950年,我回到了那里,那是我的故乡。当时轰炸很厉害。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把教堂的宝贝都藏在钟楼下面,后来钟掉落下来,碎成无数片。战后,他们保留了这些碎片,在钟楼周围新建了一座小教堂。我想写欧洲历史,但还没有实现。”

她不清楚他是说写诗,还是写历史。

她漫步穿过空气清新的灰色剑桥。他让她很头疼,他借书给她,这是一个开始,借书通常是第一步。有借就有还。他刚刚从眼前消失,她心中又重新充满了爱,而爱就像特效药一样,她的头突然不疼了。她数了数她喜欢他什么:忧郁、精确的思维、记忆中的恐惧、激**的内心。她记得她说自己不是犹太人时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情景。他们相互不认识。她爱上了一个陌生人。她的世界比从前更大了。

弗雷德丽卡挑选了一个好时机把《恶心》和《墨菲》还给他。她没有还那首诗,因为她不想一下子用完去找他的理由,也因为她看不懂这首诗。她肯定能看懂的只有一句,那就是奥菲利娅说的那句话:“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这首诗采用小块的语言形式,没有标点符号,词语像一列列长方形排列,像是视觉或智力测试题,她做不出来。诗里面有德国人的姓名,好像还有希伯来语,还提到一些距离,以英里和公里为单位。有许多很接近的词汇,格林、格瑞、格外和格里魔,等等,在读马拉美的《写给埃桑特的散文》时,她查过最后那个词。他说,巫师的所谓魔法之书,全是胡言乱语,荒唐可笑。诗里还说欧芹的灰色种子像苏打粉,这个比喻容易理解,但她确信粉末是邪恶的。诗中还有曼、男人、男子气概等,在英语里面,这些词形式相近,容易混淆。她看到了浮士德和亚当的名字。她知道这首诗写的是毒气室、炸弹、教堂和集中营,但她看不懂这首诗的组织逻辑。她怕他问起那首诗,于是,她带着两本小说,去敲了他的门。

他打开门,表情茫然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

“我来还书。”弗雷德丽卡说。

“谢谢。”拉斐尔·费伯说着伸出手来。

“我不理解《恶心》结尾的那首诗歌。”弗雷德丽卡说。然后,她举了一些她其实已经理解的例子,希望对话可以继续下去。

“抱歉。我还有一位客人。”

他站着,没让她进门。在干净而没有色彩的房间里,卡尔马格海滩派对的哲学家文森特·霍奇基斯正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

“打扰了。再见。”

“改天吧。”拉斐尔一边说一边向后退了一步。

“那首诗还在我那儿。”

“哪首诗?”

“很难理解。”

他微笑着,像在嘲笑她,又有点冷漠。

“你慢慢读吧。”他然后说,“抱歉。”他关上了门。

爱是可怕的。弗雷德丽卡反复分析和反思了最后几句客套话。他“改天”真会见她吗?他抱什么歉?是在拒绝她吗?拉斐尔更愿意和文森特·霍奇基斯说话?这样说倒也轻巧,但弗雷德丽卡·波特更想知道他对她有什么感觉。不过她没有想到过,那两个男人也会琢磨她是不是觉得很尴尬,他们为什么不能单独跟她在一起,里面为什么会有另一个男人?

一周后,她拿着这首诗又去找他。他又站在门口跟她说话。她很勇敢。

“我来还你借给我的诗。我有很多地方没看懂,但还是非常感谢……”

“什么诗?”

“《吕贝克的钟》。”

“我没有借给你这首诗吧?”

“那天我们吃过午饭后,你告诉我说你的故乡在吕贝克……之后我们聊了……”

“我为什么要那么说?”他很生气,很懊恼,“诗还给我吧,还没写完,还不能公开。”

“当然。”

他抢过那个本子,飞快地翻着。

“很抱歉。不过,读了这首诗,我真的感到很兴奋。我没有完全看懂,但是我……”

“这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借给你。这首诗还不适合阅读。很高兴你还回来了。如果这首诗让你感到困惑,我向你道歉。”

“不,不用,我……”

“谢谢你完好地还回来。”

“我很想跟您讨论一下这首诗。”

“当然可以,现在不行,以后吧。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

“下一期发表。”

“我很期待。”

“我……”

“再见。谢谢你。”

她和艾伦·梅尔维尔谈了这件事。对于拉斐尔拒绝承认借给她那首诗,艾伦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前进一步,很快再后退两步,这就是拉斐尔·费伯。他似乎很了解他。“你一定让他感到紧张了。”

“别胡说。”

“千万别爱上拉斐尔·费伯,没有意义,除非你喜欢单相思。”

“我可能爱上他了。”弗雷德丽卡说。她很难过地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采访文章如期发表,题为“诗人与学者:圣迈克尔学院教授拉斐尔·费伯先生画像”,作者是弗雷德丽卡·波特。弗雷德丽卡为此花了好几个小时。托尼和艾伦删减了几段话,把评论和个人描写糅合在一起。弗雷德丽卡对于诗歌的评论写得很好,她把马拉美的心灵语言之花和劳伦斯的情色拟人文学放在一起对比,她还提到,与一个没有母语、文化“根源”已被割断的人交谈时,她感到十分震惊。关于“根”的隐喻让她打了个寒战,所以,在文章里面,她把“根源”替换成了“纽带”。她还描绘了他的讲座风格和朴素的房间。这就是访谈得到的结果。

她又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波特女士:

我觉得我必须写信告诉你,你在《剑桥评论》的文章中提到我的个人生活,让我深感不快。如果我知道你打算采用这种风格写作,我就会只谈论诗歌的技巧问题,你对这些问题的处理非常得体。

拉斐尔·费伯

弗雷德丽卡把这封信拿给艾伦和托尼看。她很生气。“我写的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人们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之所以写那些东西,是因为我钦佩他。”

“就是这样,”托尼说,“人们会跟你说一些话,却讨厌你把那些话发表出来。”

“那我怎么办?”

“等待。”艾伦说。

“等什么?他讨厌我了。”

“至少他认识你了。”

她还是经常去安德森阅览室。她看着他工作,自己也读了不少书。他去喝咖啡或吃午饭的时候,会从她身边经过,她对他微笑,但他都没有回应,也没有表现出认识她的明显迹象,她并不感到惊讶,却很伤心。有一次,她断定他要过一刻钟才回来,她站起来,走过去看看他在读什么。意义不大。桌子上有几本希伯来语书和几本希腊语书,有马拉美书信集合、里尔克89书信集,还有一本《杜伊诺哀歌》(这本不是图书馆里的)。他的笔记就像他借给她的那首诗,黑色的字体写在白纸上,优美、小巧又清晰。有几行是希腊文,有几行是希伯来文。比较有人性化的,是在一张纸底部画了一系列小图画,有花瓶、罐子、瓶子、骨灰盒,有胖的,有高的,也有矮矮胖胖的。在小图画的上面写着“具体普遍性”几个字。对弗雷德丽卡来说,拉斐尔的笔迹是有魔力的。信封上的字曾经让她吓了一跳,而这里的笔记,一行又一行,看起来却非常舒服。拉斐尔静静地走到她身后,冷冰冰地小声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把手收回来,仿佛被纸刺痛了。

“很抱歉。我突然想知道你在读什么。我想知道……我在思考你的诗,突然想知道……这样很不好,我知道。”

“阅读和写作也是个人隐私,波特小姐。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我很抱歉。”

“有什么收获吗?”

“我看不懂希伯来文,也不懂希腊语。我不知道‘具体普遍性’是什么意思。”

“那你就慢慢想吧,”他坐下来,“想明白了,一定要告诉我。”

“那篇采访,费伯博士……我……我主要因为钦佩您……”

“请你肃静。”拉斐尔的桌子上有一条标识——“肃静!”他看着他的书,“都过去了,波特小姐。”

[1] “平克”英文为Pink,意为“粉红色”。在此为双关语。

[2] 中世纪及现代基督宗教传说中,耶稣受十字架刑后,罗马士兵朗基努斯为确定耶稣是否已经受刑而死,用一支长矛戳刺耶稣的侧腹位置。由于长矛沾上了耶稣的血液,被一些基督徒视为圣物,长矛亦以物主朗基努斯之名命名为朗基努斯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