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实地考察(1 / 1)

静物 (英)A.S.拜厄特 5338 字 1个月前

没有“自然”社会关系的人,必然落到“人为”社会关系的牢笼里面。实地研究中心吉迪恩·法勒叫马库斯去参加他组织的一项周末活动,到卡尔弗利南边的沼泽地开展实地考察。这段时间,马库斯一般都穿着棕色长袍,在卡尔弗利医院推着小车,分发书籍给病人。他搭乘的电梯也是重病号专用电梯,刚做完手术还没有醒的病人,以及准备送去做理疗和放疗的病人,也都从这部电梯上上下下。分书的时候,马库斯一般不跟病人说话。在家,他也不跟父母说话,尽管两个老人都眼巴巴地等着他开口,然后,既然他不开口,就盼望他赶紧回自己的房间去。他听从吉迪恩的号召,因为这种事情比较容易办到,而且他可以借故躲避焦虑而又过分客气的比尔。他到了研究中心,却觉得这是个错误。那里主要是一幢刷白的混凝土大楼,周围有几间小木屋,散发着杂酚油的气味。他要跟另外三个男孩共用一间卧室,这是第一个大意外,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面,所以他吓了一大跳。

第一天傍晚喝茶的时候,大家都比较腼腆。有十六个男女青年,来自不同的学校和教会。茶水装在很大的铝壶里,有面包、很多人造黄油,还有香菜味草莓果酱和大规模烘焙的方形蛋糕片。马库斯坐下来的时候两边的椅子都还没有人坐,后来有个女孩在一边坐下。这个女孩梳着两条大辫子,戴着一副挺大的眼镜,她似乎认识他。她抱怨他怎么不认得她。

“你不记得我?我是杰奎琳。我们一起去吉迪恩家吃过午餐,我们还坐在一起。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医院里分书。”

“你肯定认识一些有趣的人。”

“也没有。”他本不想多说,“这里是干什么的?”

“嗯,我们主要是来相互认识,增长体验。”马库斯弓着背,像趴在盘子上面,“吉迪恩是这么说的。我是因为喜欢这个地方才来的,我喜欢沼泽地,我喜欢这个项目。”

“什么项目?”

“主要是长期研究蚂蚁。我们这里养了几群蚂蚁,有时也到外面观察。克里斯托弗·科布——跟吉迪恩一起坐在桌子头的那个——是世界权威。他非常有意思。你要好好听他说。”

“我不懂。”

“你不喜欢蚂蚁吗?很好玩,真的。我等会儿告诉你。”

“不是喜欢不喜欢蚂蚁的问题。我就是不想看到。”

喝完茶,他们趁着余晖一起去散步。他们走过一片沼泽地,走下一个陡坡后,一路奔跑到了巴洛洞海滩。巴洛洞其实是断崖上一个漏斗形的裂口,一条小溪顺着裂口流入大海,因为流经泥地,所以溪水有点茶褐色,有点金黄色,汇入大海的时候很缓慢,跟上涨的潮水汇合以后,变成灰色但清澈的咸水。那个地方素以怪石闻名,有石阵、石堆,还有圆形的草绿色巨石,摸起来很粗糙,也有被海水冲刷得很光滑的石头,像隐匿在此的原始炮弹。怪石连成一片,整齐平坦,因为有小溪流过,所以上面有绿色和黑色的线条,还因为石头边上长着地衣和杂草,所以又点缀着粉红色的斑点。怪石伸入海里,在交界处,海水在石头表面来来回回,像侦探在寻找漏洞。马库斯拿了一块石头在手里,听着水声和风声。杰奎琳又出现了。“你看,富有生机活力吧?你看那些海葵。真丰富多彩。”

马库斯掂量着手里的石头,很听话地看着那一团团海葵,有些是深棕色的,有些是红色的,偶尔也有一些是金黄色的,它们用一只脚站在水中,有一些叶子或者说是触角浮到水面,中间有个像肚脐眼的孔。杰奎琳说:

“你看,鲁茜在那儿。”

“鲁茜?”一只海鸥在叫,声音沙哑。

“你应该认识的,我们一起在吉迪恩家吃过饭。”

马库斯看着那些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他不知道哪个是他见过面的鲁茜。他们的样子都差不多,都穿着防风夹克和靴子。

“你没什么发现吧?”

“没有。”他犹豫再三说,“我是脸盲,一群人在我面前,我分不清谁是谁。”

“我很喜欢他们,”杰奎琳说,“他们各有特点,很有意思,没有两个是一样的。鲁茜是留长辫子、眼睛又黑又大的那个,穿红夹克。”

马库斯找到了红夹克,但有好几个人穿着红夹克,他看不出来哪个是鲁茜。杰奎琳一直陪着他,指着东西给他看。他怀疑她是吉迪恩派来带动他的。他喜欢她,因为她各种东西都喜欢。他手里的石头很沉,他换到另一只手,他琢磨着为什么她那么容易激动,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那么虚幻,那么可怕。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看到几只绵羊在沼泽地奔跑。他想开个玩笑。

“那些绵羊,你分得清吗?”

“当然。那只比较老,你看看它头骨上的凸起和窟窿,那只是狠角色,那只胖的,在最前面的那只。它们都不一样。只要有一丝机会,它就会顶你。你看,它们的眼睛好漂亮!”

它们的眼睛是黄色的,眼珠子是垂直的。他在看哪只的眼睛最漂亮,最后认定有一只羊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最好看。

“你觉得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看,它们的头骨轮廓比我们的清晰得多,这真有意思。”她转过头看着他说,“你能想象我的头骨长什么样吗?”

几缕棕色的头发垂在她开阔的额头前,头发梳成中分,像茶壶罩,两条长长的辫子甩在耳朵后面。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他正咧嘴笑着。

“不,不。不行。”

“你自己的呢?”

他摸了摸下巴,摸了摸颧骨。

“犯哮喘或花粉病的时候,或者头疼的时候吧。但只是在心里想象。我画不出来,感觉长长的、尖尖的,还冒着火。”

她一只手摸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比了比。

“你比我长。”

羊掉头跑了。它们摇着毛茸茸的灰屁股,踩着石楠花,渐行渐远。这些羊都是老家伙,身上的羊毛结成一团团的。

“从后面,你分得清吗?”

“想分也可以。它们是一群的,这只跑起来比那只幅度大,这只有点脏,那只看起来有点胆小。真的要分,还是分得清的。”

在羊从视线中消失之前,他勾勒出了它们跳动的脚在草地上留下的蜿蜒印迹。

晚饭后,吉迪恩让所有人围在火炉旁,火炉其实是一只黑色的油箱,装了一根管子作为烟囱,气味刺鼻。热牛奶烧好了,每人一份,牛奶滴到炉子上,立刻冒起泡来,随即变成咖啡色、焦土色,然后黑色,先是大米布丁的味道,然后,灾难的味道。炉火的温暖、席卷的困意和呛人的气味将他们聚在一起,大家坐着——大部分人坐在地板上——看着吉迪恩。吉迪恩提议玩一个游戏,但其实那并不是游戏,是一场说真话“游戏”,旨在消除邻居之间的腼腆和拘谨,让大家敞开心扉。每个人要讲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自己的故事,让大家更深入地相互理解。他自己第一个讲。吉迪恩讲的这个故事是一场持续一周的斗争。他的养子多米尼克拒绝他的爱护,逃跑了三次,他们找到他的时候,有一次他在一间工人宿舍里,有一次在公园的树底下,还有一次他躲在学校的库房里。吉迪恩说,他每次把孩子带回来,孩子都又踢又叫,说他不是亲生父亲。这个故事的重点是,吉迪恩实在无法忍受,他本想给予人家关爱反而招致憎恨,他希望跟人家和谐相处,却惨遭拒绝。他说:“最后,我只好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感受,不再那么宽厚,该发火就发火。我对他说:‘我爱你,但我不会无底线地忍受。我替你难过,但我自己伤透了心。’”然后,问题得到圆满解决,孩子的心平了,他说父亲的无所不能和总是那么随和的脾气让他感到十分压抑,回家以后,他会爬上吉迪恩的膝盖,跟他打闹。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一些年轻人逐渐明白了吉迪恩的良苦用心。一个男孩紧接着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这个故事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讲了。那是他在战争期间逃难的经历。他的母亲死于闪电战,他被寄养在一个人家里,他不喜欢他们,他们也压根不喜欢他,他们欺负他,他对他们没有感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可能只是一个从伦敦逃难到约克郡的人。他害怕人家只是收留他,他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爱。另一个男孩说,他是家里唯一没通过初中入学考试的,他的父母不想认他这个儿子,无论他做什么事情,他们都无所谓。这些宣泄情绪的小故事有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父母不称职,目光狭隘。吉迪恩对局面的掌控游刃有余。一个故事讲完,他会这样问:“那么,你有什么感想呢?”由此引导讲述者进行更深刻的反思,形成更鲜明的自我认识,让他们意识到,别人犯什么错误,那是他们的事情。在他的引导下,故事越来越激动人心,充满戏剧性,大家的反应也很激烈。一个性情乖戾、皮肤黝黑的女孩说了她家的奇葩故事。她的母亲住在楼上,父亲和另一个女人住在楼下,她在两人之间斡旋,送信、要钱,一会儿帮一边借平底锅,一会儿又帮忙送回去。吉迪恩设法把话题引到她本人身上,说她有过人的智慧,能够看清局势,还说她是家里唯一有理智、有人性的人。这个故事一开始是在发牢骚,后来却演变成充满欢声笑语的有趣对答。接着是一个男孩。因为向领导打小报告,他父亲被愤怒的同事辱骂,甚至攻击。吉迪恩再次让这个有点恶心、有点恐怖的故事变成一出悲剧,他温和的微笑和强大的专注力依然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他说男孩很勇敢,而且收获了智慧。接着,他问马库斯是否有故事要讲。“没有,”马库斯说,“没有。谢谢。”“那待会儿吧。”吉迪恩亲切地说,然后转向鲁茜。

此时,马库斯开始注意到了鲁茜。她端端正正地站着,像集合的时候被喊立正的孩子,她的辫子垂在肩膀中间,眼睛直视着吉迪恩,双手紧握在身前,一动不动。她那张小脸很沉着,典型的北欧人长相,笔直的金色眉毛,湛蓝的眼睛,嘴巴的线条柔和而平静。她说她要讲讲她生病的母亲,然后没有任何铺垫,故事就直接展开了。她说,家里的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跟他们无关的一切都是肮脏的,随意指责她母亲说要买的东西也没买,所以他们整天在生母亲的气,同时他们自己也很不好受。“我想说的是,我们一直对她很不好。她日渐消瘦,整个人都跟从前不一样。她还是想跟我们说话,总是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但我们怕她,我们不想了解她,我们也没什么话可说。她躺在那儿,我呢,我要购物、做饭、打扫、做作业、照顾爸爸。我们知道她活不成了,但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希望她死掉,别再熬下去了,她要走就赶紧走吧,但她一直想跟我们说话。我剪了克里斯蒂娜的发型,她很不高兴,那个发型确实很令人讨厌,很丑。有一天,我们去了那里,他们说她死得很安详,然后把装着遗物的袋子给我们。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就想找事情做。我拼命擦洗灶台和楼下的碗柜,扔掉被玩坏了的玩具。后来有一天,我翻抽屉,发现了半件毛衣。”

“然后呢?”吉迪恩说。

“是一件条纹毛衣。我跟她要过。她一直在织,但是……然后我就哭了。”

“你感到很难过,因为你曾经对她很失望,很愤怒。这很正常,难以避免。”吉迪恩说。

“不是,不是。我……”

“肯定是。你撑起了这个家。现在你很难过,是因为你害怕了。可是你很勇敢。”

鲁茜不说话了。吉迪恩还在继续说话。难道他能洞察秘密吗?“如今,你父亲要依靠你,你承担了家庭的重任,还要参加毕业会考……”

“没有,”鲁茜说,“不需要了。他和杰索普夫人结婚了。我父亲。”她坐了下去。吉迪恩走开去问其他人。所有故事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家人有父亲、母亲,还有孩子,本是温馨的家庭,结果却往往不尽如人意。杰奎琳说父母送了一个显微镜给受宠的哥哥,最后她好不容易才要到一个。吉迪恩不大喜欢这个故事,可能是觉得有点假,所以没有太上心。马库斯心不在焉,他开始担心晚上睡觉怎么办,他从未跟别的男孩睡过同一间卧室。

同一个房间里的男孩都很通情达理,虽然互相不认识,但空气中弥漫着情感的碰撞。吉迪恩刚才已经把故事很好地串联起来,做了总结。他说生命和人际关系其实很脆弱,正因为如此,人才需要安全感、稳定感,不希望出现变故,从而相信“耶稣与众人同在”。男孩们对吉迪恩赞赏有加。有一个人说:“他让我们觉得,我们做什么都很重要。”他们拿着盥洗袋去了洗漱间,回来时浑身发亮,散发着薄荷的清香。马库斯坐在床边,弓着背。一个男孩说:“你都不怎么说话。没事吧?”

“我有……哮喘。呼吸不过来。希望……不要……打扰到你们。”

“没关系的,”一个最开朗的男孩说,“炉子的气味确实很呛人,大家都不舒服。希望你能慢慢好起来。”

马库斯吃了一粒麻黄素胶囊,再把一小片半圆形的肾上腺素放到舌头底下。房间里的男孩们终于安顿了下来,但随即有两个人为了一个备用枕头扭打成一团。马库斯用手肘撑着趴在**,看着他们打闹。他们手抓着手,肩膀和屁股不断扭动,睡衣动不动就敞开。他看到了毛茸茸的肚脐眼,阴茎偶尔**出来,比他的更加粗壮,还微微**。白色的裤带散开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感到害臊。他看着他们都上了床,拉起被单和灰色的毯子盖好,蜷起身子,慢慢地,大家都悄无声息了。他不敢再大喘气,竭力压抑自己,害怕自己会发出什么声音。似乎他们用光了空气,这才造成他呼吸困难。右边的肺特别疼,他深吸一口气,那残损的器官就会刺疼。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那些男孩的存在,到处弥漫着薄荷味的气息,他似乎可以看到隐藏在黑暗中或苍白或黝黑的肉体,可以闻到跑步后的臭脚味。他艰难地喘着气。他把脚放在木地板上。隔壁床的男孩睁开眼睛,甩出一只胳膊,马库斯敏感的鼻子闻到了他腋窝下的酸臭味。

“你没事吧?”

“我喘不上气了。我出去一下。”

“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就是睡不着。有点痛。”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你好像很不对劲。”

“没那么严重。”

他从小木屋走到主楼,那儿还有灯亮着。虽然他呼吸的时候身体有点疼痛,但夜晚的空气中透着松树和石楠花的香味。楼里面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吱吱吱,嗖嗖嗖,咔嗒咔嗒,接着戛然而止。马库斯摸着墙呼哧呼哧地走到一个地方,他认为那里可能是厨房。其实,那是一间大教室,里面有几张巨大的实验台,有一个讲台,墙脚放着几个玻璃缸,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有人问:“谁?”

“马库斯·波特。”

“你怎么回事?”

“我睡不着。哮喘。”

“是我,杰奎琳。我在找鲁茜。她在哭。我把灯打开。”

天花板上的灯罩着圆锥形的金属灯罩,在桌子上投下一圈圈圆形的白光,反射到大窗户上,因为角度不一样,看起来就变成另一种形状的光圈。马库斯看到杰奎琳在阴暗处,头上有一连串白色的光圈,像一个穿着羊毛长袍的灰色幽灵。他也在窗户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穿着淡色的睡衣,肩膀上下起伏,浅色的头发十分凌乱,经过反射,眼镜里的两只眼珠子显得那么小。墙脚的玻璃缸里装着蚂蚁。

“你脸色很差。坐下吧。要不要给你拿点喝的?你看到那些蚂蚁了吗?我去把灯打开。”

带状的白光投射到玻璃缸上面。蚁群两侧各有一块金黄色的亮点,玻璃缸上贴着一张书写整齐的标签,标签的内容解释了为什么有那些亮点:

英国常见的黑毛蚁群。蚁群观察点的玻璃颜色应在黄到红之间,因为黑毛蚁无法接收这个光谱范围内的光线,但它们对紫外光谱十分敏感。亮毛蚁善于追踪气味,黑毛蚁则依靠视觉寻找方向。黑毛蚁有大大的复眼,运动中的物体可以形成正像。一般认为,黑毛蚁休息时可能无法看见东西,因为它们的眼睛没有眼睑,只能观察到运动的物体。

马库斯静静地、慢慢地观察着蚂蚁,这是他的哮喘使然。除了使心脏跳动明显不规则之外,肾上腺素还会让他觉得眼前的事情才是最紧迫的。于是,这些蚂蚁显得异常重要。因为玻璃的颜色,那里面就像是一片淡红色的土壤,上面散落着一些水果,橘子、苹果等,还有少许陈腐的沙拉。土壤表面爬着大小不一的蚂蚁,它们热情地奔跑着,探头探脑,不停转身,来回折返。玻璃缸边就是一堵墙,连着很多通道和蚁穴,其中两个蚁穴里面有很多乳白色椭圆形的虫蛹,不是整齐排成一列,也不是杂乱地堆成一堆,马库斯觉得,那就是蚁群的特征,我们难以理解其中的规律。通道里的蚂蚁跟外面的蚂蚁一样跑来跑去,有的用纤细的脚搬动砂砾,有的把蚁蛹托举在身前,像一个队伍,每个士兵都举着巨大的蜡烛。蚂蚁成群结队,似乎没有规律可循。他有点困惑。它们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像一簇刚毛从几乎看不见的狭窄缝隙里钻出来。有一只蚂蚁扛着比它自己身体大得多的虫蛹,遇到一个土堆,就把虫蛹扔掉。这时,又有几只蚂蚁跑过来,齐心协力(有时其实是互相妨碍),把虫蛹搬到了另一条通道里。马库斯注视着蚂蚁狂乱而令人难以理解的生活。它们不断奔跑,碰到彼此,就用触须相互打招呼,甚至交谈。蚂蚁太多了。看着看着,蚂蚁好像越来越多。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无序的涌动,还是难以理解的秩序。

杰奎琳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马库斯说:

“找到鲁茜了吗?”

“没有。我会找到的。我相信她没事。她有点激动。吉迪恩喜欢刺激人,他认为激发一下情绪有好处。”

马库斯似乎看到一根大棒搅动着已经混乱不堪的通道。

“不一定吧。”他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然后喝了口茶,“他倒是没有刺激你。”

“我的生活太平淡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看蚂蚁吧。”

在蚁群的某个角落,放着一个圆形放大镜。马库斯隔得远远的,就看到一只工蚁在一个排列着虫茧的洞里,眼睛大大的,但看不见他。它的眼睛就像一颗巨大的苹果种子。它的身体黑得发亮,由三节甲壳组成,每一节都圆滚滚的,两头都是尖的,一共有六条腿,每条腿都很纤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这样的结构,像苹果的种子。它们碰了碰虫茧的壳。

“蚁后在哪里?”马库斯问。

“在中间,在黑暗的角落。你看不见的。这里有一张照片。”

看见它了,它就在自己的“宫殿”里,通过放大镜,看起来有马库斯的两只手那么大,腹部隆起来,像一座山,头和脚相对显得很小。它就像一只着陆的气球,或者是一艘搁浅的船,勤勤恳恳的儿女们在它身上爬上爬下。

“恐怖,”他说,“太恐怖了。”

“怎么会?你看看。这种蚂蚁叫作贮蜜蚁,经常倒挂在蚁穴中,作为其他蚂蚁的蜜罐。”它们果真倒挂在里面,和马库斯的手那么大,膨胀的腹部将骨架顶得快散架了。它简直是储存花蜜的活罐子,而花蜜则是忙碌奔波的工蚁采回来的。

“有意思吧?”杰奎琳说。

“是的,但我不喜欢它。不喜欢它们。”

“你是从人的角度看的。不然,它们真的很神奇。”

马库斯想着身体肿胀的生育机器,想着在黑暗的通道不停奔跑的工蚁。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割断它们和我们人类的联系呢?”

“你再想想就明白了。”

马库斯和杰奎琳拿着杯子,一起悄悄地走回厨房。厨房里点着一盏灯,传出轻轻的声音,那是抽泣的声音。杰奎琳举手示意马库斯别出声,但其实根本没那个必要。他们踮起脚,透过双开弹簧门的玻璃板往里看。鲁茜就在里面,坐在桌子旁边,背对着他们,金黄的头发散落在肩上。吉迪恩站在炉子旁,搅着锅里的牛奶。他们看着他烧热可可,看着他递给她一个杯子,看着他把椅子拉到她身边,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

“我恨她。”他们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说。她好像在讲述一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关于死去的王后和邪恶的继母,这是人类的普遍问题。“我恨我父亲娶的那个女人。她还没有来的时候,一切都很好。真的。我们家干净整洁,我们过着快乐的生活,非常舒适自然。如今,家里乱七八糟,每个人相互怀有敌意,四分五裂。我恨她。我很不开心。”

“别这样,小可怜,”吉迪恩说,“不要仇恨。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开始你自己的生活。你有很多爱可以享受,你可以过得很幸福。”

他用手指托着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然后把她搂在怀里,他那张微笑着的脸贴在被他俘获的金色脑袋上。马库斯很激动,很不舒服,情绪波动超乎寻常,这不是因为吉迪恩说了那番话,而是因为他的那个安慰的动作。即使是透过一小方块玻璃门,他也能感受到,吉迪恩认定他就是那个解决问题的人,他要在黑暗中给予人家关爱,让人家依靠。马库斯感觉到有一只小手握住他的手。“走吧,”杰奎琳说,“快点。我们别待在这里。”她的手干燥、暖和、结实,她没有拍打他,也没有用力握。他让她握着。他呼哧呼哧地喘气。他觉得自己有了相当重要的发现,但一时间搞不明白那是什么。

第二天,克里斯托弗·科布做了一场关于蚂蚁的讲座。他留着大胡子,胡子就像南方的绵羊毛一样卷着,颜色是棕色的,但鲜亮而饱满。他的嘴唇圆圆的,像山楂一样,红红的,小巧而隐蔽,就像藏在**的性器官。他顶着一头厚厚的头发,像羊毛毯,也是棕色的,但色调不一样,像本地动物皮毛的那种棕色,就是刺猬鬃毛下面的那块。他的胡子像爱德华·李尔81那样浓密,里面可能住着一群寄生虫、一只胖乎乎的画眉、几只鹌鹑和一只小老鼠。他的身子微胖,套着一件挪威胚羊毛衫,走路慢慢悠悠。他谈到了蚂蚁的社群生活。他告诫人们,不要从人类的角度看待蚂蚁的生活,但他说话总带着拟人色彩。我们以人类的方式给它们命名,分别叫它们蚁后、工蚁、兵蚁、寄生蚁、奴蚁,我们也以人类的方式描述它们的社群行为,我们给它们区分阶级和地位。科布最感兴趣的是蚁群中的智能问题。蚁群如何评估需要多少受精雌蚁?如何判断卵或幼虫会成为工蚁、兵蚁还是蚁后?有证据表明,这种自然的选择不仅取决于卵的基因遗传,还取决于幼虫发育早期工蚁给它们喂养了什么食物。肯定存在某些决定和社群选择,那么,是谁做的选择呢?人们有时将蚁群比作人体细胞的集合。这样的比较有用吗?还是会引起误解?智能又从何而来呢?是应该将蚁巢比作一台机器,就像电脑出现之前的电话交换机,还是应该像莫里斯·梅特林克82一样,把蚁群看成具有合作精神的昆虫,极度的利他主义者,随时准备牺牲小我,为建设“理想国”或者说“母系共和国”而献身?怀特曾把蚂蚁视为集权主义劳改营的犯人。后来,到了1984年,生物学家就习惯把所有生物体,包括人类、阿米巴原虫、蚂蚁、鸣禽和大熊猫等,都称为“生存机器”。他们会运用计算机分析亲缘关系和特定基因的延续性,统计狒狒和鹧鸪做出利他主义行为的可能性。他们认为,自我意识是“生存机器”通过大脑计算所产生的自我形象。蚁冢也有自我意识吗?科布呼吁专心听讲的年轻人要客观(这个词现在已经过时了),不要存有先入之见,要有想象力和好奇心。说得好像这是办得到的一样。

那么,科布自己呢?他有想象力和好奇心吗?相比男孩女孩、年轻的男女,他对蚂蚁的兴趣真是浓厚得多。一个小说家可能说他天生是个单身汉,这当然是小说家的任性使然,而对另一个学科感兴趣的另一个人,在后弗洛伊德时代,可能从本学科的理论中找到理由,解释克里斯托弗·科布为什么会长期待在荒凉的沼泽地,在玻璃缸内装那么多无法沟通的生物。克里斯托弗·科布究竟为什么会着迷于非人类生物,而且对蚂蚁研究情有独钟?换个学科角度来考虑,是什么样的社会模式使他乐于扮演这个角色?为什么克里斯托弗·科布感兴趣的不是淡水珍珠、无线电波、转换语法、细针制造或者蛋白质营养不良的疗法呢?

我们知道得太少了。马库斯对科布很感兴趣,对蚂蚁也很喜欢,这将改变他未来的生活,但科布对此必将一无所知。

他们去进行荒野探索。马库斯一直在观察这些年轻人,就像睡不着的时候在黑暗中观察蚂蚁一样。在沼泽地,他们形成一个个小团体,然后打破团体界限,加入其他小团体,大家一会儿奔跑,一会儿休息。吉迪恩昂首阔步,来来回回地穿梭,有时会跑到两个步伐沉重的男孩后面,双手拍打他们的肩膀,有时则把一个女孩的脑袋搂进他的怀里。蚂蚁是通过触角的摇动和接触来打招呼和相互识别的,更准确地说是通过嗅觉,嗅觉主要来源于触角末端的七节,每一节能识别一种特定的气味,最后一节用于识别蚁巢的气味。如果有好事者按顺序将触角一节一节切掉,蚂蚁就会迷茫,迷失方向,甚至和同样烦躁的同伴打起来,那么,我们就可以证明,倒数第二节的作用是识别工蚁的年龄段,倒数第三节的作用是识别蚂蚁在爬行轨迹上留下的气味,至于其他的节段,有的用于识别蚁巢中蚁后的气味,有的用于识别同类的气味(不同于蚁巢的气味),还有的用于识别母体遗传的气味,但不一定是蚁后的气味,从蚁卵时期直到死亡,蚂蚁身上都携带着这种气味。这位英俊的牧师喜欢逗人家,这算不算人类独特的接触和交流方式呢?这很难说。斯蒂芬妮在厨房里跟他有过屁股接触,她当时就认为,那是一种原始的人类身体交流方式,在古时候,人们可能依靠这样的交流方式。马库斯希望人家不要来触碰他。他竖起衣领,耸起肩膀,把头埋进衣领里面,想把自己藏起来。然而,杰奎琳走了过来,和他并排走,旁边还跟着鲁茜。

他看到鲁茜的辫子,那条辫子垂落在两肩之间,从上而下逐渐由粗变细。在哮喘、麻黄素和肾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他的视力慢慢变得清晰,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物体的轮廓,但里面的纹理却有点模糊。塞缪尔·帕尔默83是个哮喘患者,他能看到成堆的稻草、硕果累累的树木、皎洁的月亮和洁白的云朵,然后用笼子或者网状的黑色轮廓加以表达,对于其中的实质,他则采用自然光的深浅差异来描绘。马库斯看得见鲁茜闪亮的头发缠绕成一条辫子,最上面是圆的,越往下就越细,散发着迷人的光泽。此时的她相貌端庄、举止得当、光鲜亮丽,就在昨天晚上,她还披头散发,举止疯狂。她不怎么说话,只是低着头,很平静。杰奎琳则滔滔不绝。马库斯一边听着杰奎琳说话,一边看到鲁茜的辫子在摆动。“看,蕨菜快长出来了……”杰奎琳说,“荆棘树被吹成了那个样子……看,那只鹬……看,兔子的粪便……”她似乎什么都懂。

马库斯回家时,既带回来了众人的兴奋情绪,也怀揣着对吉迪恩说教内容的怀疑,善于质疑是波特家的传统。在白色房间里,他躺在**,想到了上帝。他很久没有想到过上帝了,自从不再听卢卡斯·西蒙兹像救世主似的解释他的天赋,他再也没有想到过上帝。他的脑海里充斥着一些影子,这些影子反复出现,危险却又真实生动,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人们从那时开始认为他有神经病。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回忆、想象成连续不断的椭圆形,就像浴室玻璃上的水滴,人们透过水滴看世界,世界就成了零碎的样子,蚂蚁堆叠起来的白色虫蛹、羊奔跑时摇摆的臀部、鲁茜富有光泽的编织辫子、胸部和肚子,以及仰望吉迪恩的一张张白色脸庞。他用手指摸摸自己椭圆形的脸颊,透过窗户,看到一轮不规则的凸月。他突然意识到,秩序、辫子、椭圆形以及蚂蚁,都由神掌管着。他看到两个神并排站在一起,吉迪恩的神和吉迪恩长得很像,一个金身张开双臂宽慰着别人,另一个神长着浓密的头发,站在漆黑的走廊上,形态与触角的节段、缠绕的辫子和无数种形状有关。卢卡斯曾经疯狂地认为,无论通过何种渠道,都可以和这个神沟通。神就在马库斯心里,在马库斯周围,在全世界。这很危险,但那是他的职责。他想到杰奎琳的好奇心和鲁茜的漂亮辫子。肾上腺素开始分泌,是他自己的身体分泌的,不是半圆形药片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