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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348 字 1个月前

老秦和秦可搬到许老头的家里,和陈木年成了对门的邻居了。搬家那天他才知道,他们没有请他帮忙。帮忙的是魏鸣和他带来的几个中文系学生。一伙人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干完了。老秦一家的东西不多,大的物件只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小书架和一个简单的衣橱。下午下班回来,陈木年看到楼道里几个学生在热热闹闹地抬一张桌子上楼,就跟在后面走,到了四楼和五楼之间的窗户下才看见许老头的房门敞开着,魏鸣站在门口指挥着学生挪东西。

陈木年说:“魏鸣,你要搬到许老师的房子里?”

“不是我,”魏鸣说,“是秦可他们家。”

陈木年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走上五楼门口,看见秦可站在屋里面也在指挥,让学生把小饭桌放在她理想的位置。见到陈木年,秦可把头一扬,接着继续指挥,像没看见一样。陈木年张了一半的嘴又闭上了。秦可还在生他的气。好多天了都不理他,理也是点个头,居高临下地微笑一下。偏偏最近她经常到他宿舍,是来找魏鸣的。开始是感谢魏鸣帮她推回了自行车,后来就单纯地过来玩,她总挑陈木年在宿舍的时候来,在魏鸣的房间里放声大笑,说话的声音也大。因为许老头的死,陈木年又错过了一次机会,他把秦可自行车的事忘了。秦可就找了魏鸣帮忙。现在他们的关系似乎很好,魏鸣的心情更好,根本看不出刚和钟小铃分手的难过,他几乎要像“小日本”一样,只要嘴闲下来就唱歌了。秦可来宿舍,陈木年总觉得别扭,要么躲在屋里不出来,要么就下楼,找个没人的地方抽烟。

但他们一家要搬过来,陈木年之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陈木年站在门口进退都难,上前帮忙不好,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憋出了一身的汗。幸好这时候老秦从屋里出来了。

陈木年说:“秦叔叔,什么时候搬过来了?”说完才觉得很蠢,这不正搬嘛。

老秦说:“刚死了人,没人敢要,空着也是空着,我就向学校借来住了。”

“要帮忙吗?我下班了。”

“不用了,”老秦说,“快搬完了。要不,进来看看?”

陈木年说:“天真热。”就跟着进去了。

秦可看他进来,转身出了门,和魏鸣在门口有说有笑地聊起来。楼道放大了她的笑声,不知什么事让她如此高兴。陈木年看了一下布局,老秦住背阴的那间,过去许老头夫妇住的,秦可住向阳的,就是陈木年爬过窗户的那间。许老头的东西被后勤搬走处理了,现在房间里只有老秦的家具,空**多了。背阴房间的墙角还残留着没打扫干净的石灰粉,老秦用来消毒的。房间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陈木年没话找话:“房子挺好的。”

“嗯,是不错。”老秦说,“要不是死了人,也弄不到手。死过人有什么?谁不死?心理作用。前两天撒了点儿石灰,小可又喷了消毒水,你看现在不是像模像样的嘛。”

许老头和陆雨禾的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一个空房子。一个新房子。

“秦叔叔,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好的,你忙你的。有事我叫你。”

陈木年匆匆出了门,秦可和魏鸣都没和他打招呼。关上门,他还听见秦可的笑声。

六月底的夕阳照到阳台上,陈木年站着吸烟。秦可的说笑声从窗户里飘出来,还有魏鸣的,他们很快乐。大家都很高兴,除了死人,那是因为他们找不到自己的表情,而且待的地方很冷。陈木年想不起这是谁说的不着边际的屁话,此刻觉得还有点儿道理。其实活人待的地方可能也很冷,或者忽冷忽热。

吃晚饭时他把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老秦的门关着才出去,噔噔噔下楼。吃完了静悄悄地爬上楼,门还是关着。他觉得安全。回到宿舍他就气自己,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到底怕什么呢?这个问题憋得他喘不过气。我到底怕什么?秦可离他前所未有地近,也前所未有地远。真的,一切都说不好。有那么一会儿他对生活的混乱充满自责,好像自己能像上帝一样把世界理清楚。后来他强迫自己静下来,翻开英语书,录音机也打开,放的是英语磁带。沈老师说,考研的关键就在于英语。

好不容易进入状态,晚上十点钟,魏鸣回来了。陈木年先听见老秦的门响,接着是宿舍大门的响动,然后是自己的房门。魏鸣推开门,满脸酒气进了陈木年的房间。

“没想到,”他说,“老秦的酒量可以啊!我弄不倒他。”

陈木年关掉录音机看着他。

“今天的天气预报不准。”魏鸣说,“说多少度来着?”

他一头的汗,也关心天气了。陈木年想,看来的确如此,没话说的时候都爱说天气。

“你知道吗,秦可的酒量也不小,两杯之后脸红得像西红柿。”

终于说到他真正想说的了。西红柿。陈木年看着魏鸣大闸蟹似的脸,还好,他比喻的能力没有因为酒和色丧失殆尽。陈木年觉得自己出奇地冷静,听得见冷静的声音,像钟表的时间一样,咔嗒咔嗒,每一下都走得清晰。

“秦可的菜做得也好。”魏鸣对他说,“真的,钟小铃跟她没法比。”

陈木年说:“我吃过很多次。”

魏鸣笑了笑,脸上的红肉要掉下来。“对,你吃过。”他说,“吃饭时我说,让老陈也过来吧。秦可说,老陈是谁?我说陈木年啊!她说,不叫。他来了我就不吃。秦叔叔和我怎么劝都不行。要不你也吃上了。”

陈木年听见咔嗒咔嗒声更响了,如同空谷足音。他说:“祝贺你,回去吧,我要看书了。”

魏鸣没走,反而往他身边凑了凑,坐到**。“考研有什么意思!你看我毕业了也不就这样?别看了,咱哥俩说说话。”

陈木年说:“出去!”

“别这样,老陈,”魏鸣拍着陈木年的后背,“我们说说秦可吧。”

陈木年只是想转身拂掉他的手,一胳膊抡过去,动作没控制好,手掌外侧砸到了魏鸣的鼻子,魏鸣闷闷地哼了一声,两条鼻血流下来。魏鸣摸了一把,看到两根手指红艳艳的,声音立刻变了,委屈得要哭了:“老陈,我难受。”

陈木年就奇怪了:“你难受什么?”扯了一块纸巾递给他。

魏鸣接过了也不擦,任血往下流。“我难受啊,”他说,“要是钟小铃有秦可这样漂亮、这样好,我怎么可能答应她搬走。”

陈木年又扯了一块纸,堵在他鼻子上。“你喝多了,赶快回去吧。”

魏鸣一把甩掉鼻子上的纸,说:“老陈,我没喝多。我说的是实话。为什么钟小铃不是秦可!”说完竟然抽抽搭搭哭起来。

陈木年本来真想再给他一拳的,看他那样子又算了。他把魏鸣从**拎起来,推出了门外,“洗洗睡吧。”“小日本”听到动静探出头,陈木年说:“没事,他喝多了。”关上了门,从里面销上了。魏鸣还不死心,在外面对着门一个劲儿拍打,嘴里说:“老陈,我们说说话。就说说话。”陈木年坚决不开,把录音机打开,让一个发音不清的外国男人大声说话。魏鸣拍累了,终于放弃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在客厅里相遇了。魏鸣说:“老陈,昨晚我说什么了吗?”

陈木年说:“没说什么。”

“我喝得有点儿多。”

“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