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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897 字 1个月前

陈木年在家住了一夜,父母非要和他说说话。母亲抱怨他没把毕业证和学位证带回来,他们想看一看那东西到底长什么样。陈木年说,忘记带了,下次吧。他不忍心败坏掉他们的好心情。他陪着他们畅想美好的未来。在父母的规划里,他五十岁之前的生活都已经胜券在握了。父母的争论和描述相当积极,但陈木年觉得这些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多年前他们就在规划,就规划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让他们规划去吧,听到半夜他忍不住睡着了。

第二天陈木年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就吃午饭。吃完了跟父母告别,回学校去。父亲也要骑三轮车去拉客,可以顺便把他送回去。陈木年说他自己回去,说不定要去书店看看,父亲就骑车先走了。去书店只是个幌子,他不想坐父亲的车,一想到父亲弓腰驼背撅着屁股蹬车他心里就不是个味儿。五十多岁的人了。

陈木年踢着一块小石子往公交车站走,总觉得有件事没干,又想不起来。1路车开过来,售票员喊着“车站,车站”。去汽车站的。陈木年想起来了,他要去的是火车站。听报上说,火车站有望在七月初通车,先是货车,将来再通客车。不知道现在捣鼓得怎么样了。

从他们家那儿去火车站坐8路车。车上人不多,到终点站时,火车站就剩他一个乘客了。火车站冷冷清清,很久以前修筑的站台早就坏了,好几处台阶坍塌,砖石缝里的荒草有半人高。铁轨还是老样子,锈得更加厉害,试行时经过的车头和两节车厢没有在铁轨上留下任何痕迹。哪里都没有留下火车经过的痕迹。早出世的知了在槐树上叫,还有几只鸟也在叫,偶尔从树冠里飞进飞出。一个陈木年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沿路基往上爬,跳上枕木,又跳过一条铁轨,另一条铁轨试了几次都没跳过去,一蹦就四仰八叉地落在两根枕木之间。陈木年走过去,帮它翻过身,送到了铁轨的另一边。小东西跳啊跳地走了。

这个火车站,除了路基、枕木和铁轨能让你想到火车,其他所有东西都跟火车没有关系。陈木年喜欢简陋的小车站,但是一个火车站荒凉到如此程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踩着枕木向前走,和五一那天追火车同一个方向,一边想象火车从前方或者身后呼啸着开过来。他喜欢火车闷着头叫嚣着奔赴过来的样子,速度很快,车头上冒出的烟像根辫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如果车永远不停,烟永远不断,那这条辫子就能绕着地球转上一圈又一圈。陈木年在铁路上想,两个证件就这么拿到了。欲哭无泪。

黄昏时陈木年回到学校,在老三楼遇到老秦,想躲没躲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问好。老秦在打扫楼下的垃圾。老三楼学校终于决定要拆了,在原地重盖一栋新宿舍楼,六层,解决掉了一批新教师的住房问题。一些分到新房子的和有门路的老师,陆续开始往外搬,搬完了就剩下一堆垃圾,房间里有,楼下也撒了一路。老秦这几天主要就在楼下转悠,一手扫帚一手畚箕,旁边是一辆垃圾车。老秦说:“听你妈说了,毕业证拿到了,好事啊,也不跟叔叔报个喜。”

“哪是什么喜,叔叔您笑话了。”

“木年,不能这么想。下面就可以安心复习考试了。好好学啊,你爸妈盼着呢。”

“嗯,叔叔您忙,我先回去了。”

“好。”老秦说,又叫住陈木年,“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小可下午在广场前闯了红灯,又骑反道,自行车被扣了。你不是有个同学在交警大队吗?”

“嗯,您放心,我今晚就和同学联系,明天中午应该就能拿回来。”

老秦说:“那最好。小可这几天要去市大会堂排练,离不了车子。”

陈木年答应过,匆匆逃走了。他怕老秦提他妈电话里请吃饭的事。回到宿舍,陈木年给“三条腿”打了个电话,“三条腿”说,是秦可的吗?陈木年说是。“三条腿”说那就没问题,前段时间听魏鸣说,你们又死灰复燃了,弟妹的忙要帮,没问题,明天中午过来推车子就是了。陈木年含含糊糊谢过了,等着明天上午下了班去推车,顺便请“三条腿”吃顿饭。现在还有往来的同学不多了。

第二天上班,都上午十点了许老头还没来。他很少上班迟到,所以老周很纳闷儿,问陈木年,陈木年也不知道,周五晚上喝完酒就没再见过。老周说,不会出问题吧,老伴死了以后他状态一直不怎么对头,是不是喝多了?陈木年说,真不少,两个人喝了十五瓶。

“你们当啤酒是可乐?”老周说,“六十多岁了,戒了多少年了,老陈,你别把他灌出毛病了。”

这么一说陈木年紧张了,一把年纪,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他用老周的电话给许老头打了三次电话,都没人接,弄得他心里越发毛躁。一上午干活儿都心不在焉,许老头一直没来。大林和二梆子也在一边唠唠叨叨地议论许老头是怎么怎么不对劲。陈木年扛不住了,没下班就回去,一口气跑上五楼,敲许老头的门,敲了五分钟里面都没动静。陈木年进了自己宿舍开始打电话,还是没人接,身上开始冒汗了。他问“小日本”这两天见过许老头没有,“小日本”说,又不是李玟,我哪儿注意过。魏鸣还没下班,陈木年打到他办公室,他说没看见。陈木年觉得问题大了,点上一根烟到阳台上往下张望,希望许老头能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楼下只有一户人在出出进进地搬家。陈木年又从阳台往许老头家看,许老头的窗户和陈木年的阳台靠得比较近,中间隔了一个墙拐角。许老头的窗户开着。陈木年掐掉烟,目测了一下,决定从窗户爬进去看看。

真正爬墙和想象的有很大出入,原来以为伸伸腿就可以越过去的距离,让陈木年费了不小的力气。关键是胆量,这是陈木年最后纵身一跳抓住铁窗框时总结出来的。随后他感到抓住窗框的左手一阵刺疼,忍着,等整个人都蹲到了窗户上张开手,发现手被铁窗框划破了。窗框上疙疙瘩瘩,锈迹斑斑,尖锐的铁锈疙瘩扎破手很正常。陈木年接着蹲在窗户上喊两声“许老师”,没人答应,就跳下窗户进到房间里。刚走一步,就闻到一股说不清楚但让他想吐的怪味,他到处看,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继续往前走,推开北向的卧室,“啊”地叫出了声。

许老头直挺挺地躺在**,还穿着喝酒那天晚上的衣服,鞋子都没脱,身上什么都没盖。陈木年闻到了更加浓重的怪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许老头身上飞起来一群苍蝇。陈木年立刻意识到那种怪味的的确确是腐肉的臭味,刚闻到时一直不敢相信。许老头死了,他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没想到他会死。

陈木年捂着鼻子的手松开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扶门,扶住了但身体还是忍不住往下滑,直到蹲到地板上,然后坐下,他觉得浑身乏力,虚弱得满身大汗,连生出想站起来的念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堆没有骨头的肉瘫在地上。然后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全副身心都应付不了的恐惧,陈木年大叫几声,一会儿喊魏鸣,一会儿喊“小日本”,突然像弹簧似的又从地板上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去开门,出了门张嘴大口呼吸,似乎再在房间里待一秒钟就会被憋死。

“小日本”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说:“喊什么?见鬼了?”

陈木年喘了几口气才结结巴巴说完整:“许老师死了。”

“小日本”的小眼立刻瞪大了:“什么?死了?”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他的惊讶不是因为许老头死了,而是有人死在了他的对门,这事让他觉得可怕。

门被“小日本”咣的一声关上了,陈木年倒清醒了,他想,许老师真的死了。他重新回到许老头家,找了一条床单把许老头盖上,然后开始考虑该给哪些人打电话。最后决定先找老周,从陆雨禾的丧事处理上,他发现老周对这种事情具备别人没有的才能。

老周说:“真死了?我这个乌鸦嘴!你先给殡仪馆打电话,我跟领导请示一下,马上到。”

下午一点钟,叫的人都来了。主管后勤的副校长带来了学校的指示,因为死因不明,不能简单送去火化,必须走公安机关这道程序,给一个鉴定和说法,免得以后有问题纠缠不清。学校出面请来有关人员,解剖和化验的结果让陈木年放松了不少,许老头系自然死亡,没有突发性致命的疾病,体内的酒精浓度也不足以致命。

副校长纳闷儿,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老周说:“这事常有,不少老人都是这样死的。和老伴关系好,相依为命,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就跟有种鸟似的。”老周记不起来那种要死就一对都死的鸟的名字了。

在许老头床头柜里找到的遗嘱证明了老周的说法。遗嘱很简单,许老头写道:

雨禾去了,世界已空,我恐也将不久于人世。平常人一个,本无须立嘱,草此只为表明我的死乃清白事,与他人无涉。一生无有长物,死后房产家具充公,一架藏书送给小友陈木年,以为纪念。无须遗体告别,无须追悼,身体能作医用则捐掉,不能就火化,盼有心人能将我骨灰与雨禾团聚。

落款是“将死人许如竹”。陈木年看了一下日期,是陆雨禾葬礼结束的当天晚上。也就是说,许老头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或者说,也不打算继续活下去了。

学校认为这样也挺好,从简处理。在遗体火化之前有个简单的停留,供许老头生前的亲朋好友和同事与他告别。陈木年跟在老周后面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务。让陈木年奇怪的是,参加告别的人,大多是物理系的老教师,他不知道许老头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被老周指使得团团转,没机会也不好询问。另一个让陈木年奇怪的是,沈镜白老师也来了。他不是出远门了吗?沈老师对着许老头的遗体深深地三鞠躬,抬起头来两眼的泪。他说:“如竹,你也走了。”

陈木年上前扶住他,沈镜白说:“没事。”接着长叹一声,转过身,步态呈现了衰弱的老相,缓慢地走出了门。

许老头的死花去了陈木年三天的时间。第四天下午,他把许老头的藏书搬进自己的房间,正在整理,魏鸣进来了,对陈木年说,秦可的自行车他昨天已经帮着拿回来了。陈木年这才想起来老秦托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