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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闭嘴,但声音还没出口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要拖我去哪儿,我的后背刮过杂草、泥土和水里的石块,我的脑袋沉到水下,他拖着我走过一条河,我的后脑勺撞在一块石头上,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我还在水下,我咳嗽呛水,直到他拖着我走上草地,回到树林里。

“白皮的那个人,英俊的那个人,我使劲捏他,直到看见鲜血在他皮肤底下流淌,多么美味,他是个斗士,比你厉害。他受过善使双剑者的训练。他们两个,我破门而入,他们两个从树上**下来,说要和我战斗。他们扑向我,发动攻击,用双剑那个扔出一把剑给白皮的那个,这个男孩他冲向我,他跳起来,他击中我的头部,很疼,男人刺我侧腹这儿,就这儿,剑刺进来,但就在我胸腔这儿被挡住,我用拳头揍他,他向后倒下,白皮男人跑向我,在我用翅膀扇他之前猫腰闪躲,他抓住我的翅膀,一剑捅穿,你看窟窿还在这儿,那是白皮男人捅出来的,我用这只脚抓住他,另一只脚也抓住他,把他扔到树上,一根树枝砸得他没声音了。对,对。然后那个肉球人,他从我背后滚过来,撞得我两脚离地。我倒下,他大笑,但他还没跑我就抓住他,我咬他,扯出血肉,甜美的血肉,多么甜美的血肉,我又咬了一口,然后再一口,浑身长毛的男人大喊。他把几个人架上马,使劲拍马屁股。他们骑马逃跑,他冲向我,他很愤怒,我喜欢愤怒,他和我搏斗、搏斗、搏斗,他用剑直戳横砍,瞄准我的眼睛,我抓住剑身,白皮人一剑捅进我屁眼,这下我可生气了,对,非常生气。”

他拖着我从阳光下的草丛走进暗处,我头顶上同样很暗。我又踢他的手,他把我甩起来,狠狠地砸在草地上。鲜血再次淌出我的耳朵。

“我抓住白皮人,把他往地上摔,一下,又一下,再一下,使劲摔他,直到他流光了血液。浑身长毛的那个狂呼乱喊,活像一条疯狗,但他战斗起来像个战士,他的双剑用得比你的斧头强。我对他说,你别动,让我也摔死你,但他像苍蝇似的蹦来蹦去,砍在我后背上——他割破了我的皮肤!没人能割破我的皮肤,我有很多个月没见过自己的血了,然后他绕着我兜圈,动作比你麻利,他刺我的腹部,他盯着我,而我停下来,诱使他看我,因为很多人以为那底下长着东西,但其实那儿只有血肉。我用这只手打飞了他。”

他扔下我,给我看他的手。

“然后我用这只手拔出剑。我不擅长用剑,但他伸手去拔匕首,于是我一剑捅穿他胸口这儿,轻松得就像手指插进烂泥。我挥动长剑,割开他的喉咙。然后我扑到他身上,先吃最好的部位。天哪,腹部,然后红色的部位,天哪,脂肪,就像一头肥猪。他们以为我兄弟喜欢吃肉,我喜欢喝血,不,其实我什么都吃。”

我希望我能发出声音,可以哀求他停下,真希望他有耳朵,能听见我的哀求。

“然后我去追逃跑的那几个,对,没错。我比马快,他们怎么可能逃掉?双头人。”

“他们是两个人,狗娘养的,两个。”

“其中一个头哭着喊他的兄弟。你知道我对鸵鸟人说什么吗?”

“尼古力。他叫尼古力。”

“味道很奇怪。你喂他吃奇怪的东西吗?他哭喊。我说,哭吧,孩子,哭吧。我来找的不是你,应该被吃掉的不是你,而是他。”

“不。”

“撒谎。撒谎。撒谎。我骗你的。我会先吃掉你,然后吃他们。他们叫你父亲?”

“我是——”

“他们没一个是你亲生的。你没有看护好他们任何一个。你打开羊圈,放狼进来。”

“黑豹。是黑豹杀了你兄弟。”

他又掐住我的喉咙。

“鬼魂姑娘,我抓不住她。她就像风中的尘土。”萨萨邦撒说。

他把我扔在地上。黑暗在白天笼罩了我。等待被杀,等待死亡,它们在你的头脑里是同一个颜色,通往其中之一的门也通往其中另一个。我想说他杀死我不会得到任何乐趣,我在这片土地上从北走到南,我曾经穿过两个正在交战的王国,我走过箭与火和人们的杀戮计划,我根本不在乎,所以我不在乎你是现在杀我还是以后杀我,是给我个痛快还是从脚趾到手指到膝盖再往上慢慢折磨我,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我没这么说,而是说:

“你不认识吟游诗人。”

萨萨邦撒的耳朵放平了,他皱起眉头。他跺着脚走向我。他站在我面前,我躺在他**。他展开翅膀。他弯下腰,直到面部正对我的脸,眼睛盯着我的眼睛。他齿缝里嵌着腐肉。

“我知道小男孩的滋味。”他说。

我拔出两把匕首,插进他的两只眼睛。

他喷出的鲜血几乎弄瞎了我。他咆哮得像十头雄狮,身体向后倒去,压在他右侧的翅膀上,骨头顿时折断。他惨号得更响了,他双手**,直到抓住匕首拔出来,每拔一下就尖叫一声。他冲出去,撞上一棵树,倒地,跳起来,再次冲出去,撞上另一棵树。我抓起一根木棍扔向他背后。他跳起来,转身,冲出去撞上又一棵树。萨萨邦撒企图挥动翅膀,但只有左翅能动。折断的右翅用不上力气。他乱跑撞树,我四处寻找匕首。他再次咆哮,使劲跺脚,双手掠过青草和地面,摸索着寻找我,抓起土块、树叶和杂草,他喘息、咆哮、尖啸。然后他抬起手摸眼睛,再次号叫。

我找到一把匕首。我望着他的脖子、他惨白的胸膛和粉色的**。我望着他无论碰到什么都惊得跳起来。我望着他后退压住右翅,右翅再次折断。

他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险些倒下,单膝跪地。我再次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溜走。

我重新穿过树林,下山,过河,萨萨邦撒还在吼叫、尖啸、咆哮。后来他安静了。

换了许多个月以前的我,我会探究两种命运对我来说为何没什么区别。现在我不在乎了。尼卡还在树上,还在尝试挣脱。我在他那棵树底下的灌木丛里找到一把短斧,几步之外找到另一把。我先听见他的声音,然后才看见他,他手脚并用爬下那棵树,就像先前的白色蜘蛛,他爬向尼卡,去散发芬芳之处吸血。那个男孩。我扔出一把短斧,但我腿上受伤,因此没有击中,短斧离男孩的脸还差一掌。他飞快地爬回树上。我朝尼卡右侧扔出第二把短斧,割断绑住他的手的藤蔓。他挣脱了那只手。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我认为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没兴趣去听。我支撑不住了,单膝跪地。他突然喊我的名字,我听见翅膀拍打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见萨萨邦撒在空中挥舞双手,在地上乱抓,嗅闻空气。就像我闻别人气味那样寻找我的气味。我向后一跳,被一根枯枝绊倒。

突然间,雷霆响起,然后是闪电,一道,接着三道,全都落在萨萨邦撒身上,闪电不停地落下,轰击他,在他全身扩散,钻进他的嘴巴和耳朵,从他眼睛和嘴巴冒出来,火、血、烟和某种声音涌出他的嘴巴,不,不是尖叫,不是号叫,也不是啸叫。而是哭号。烈火炙烤毛发和皮肤,他踉跄几步,单膝跪下,闪电依然轰击他,雷霆依然落向他,萨萨邦撒终于倒下,身体燃起熊熊大火,然后同样迅速地熄灭了。

尼卡从树上掉了下来。

他对我说话,但我没去听。我抓起短斧,冲向被烧黑的萨萨邦撒,挥动斧头砍他脖子。我拔出斧头,再次砍下去,如此周而复始,直到短斧砍穿皮肤和骨头,落在地面上。我跪倒在地,忘乎所以地喊叫,直到尼卡触碰我的肩膀。我推开他,险些对他挥动短斧。

“拿开你恶心的手。”我说。他后退,双手举在半空中。

“我救了你的命。”尼卡说。

“你也取走了我的命。尽管算不了什么,但被你取走了。”

我在离萨萨邦撒不远的地上用双手挖了个洞,把用孩子们的牙齿穿成的项链放进去,然后重新盖上这个洞。我慢慢拍打泥土,直到地面变得平坦,但我依然不愿离开,不愿拍打和抚摸地面,感觉就仿佛我在制作什么美丽的物件。

“我没有埋葬恩萨卡。我醒来时看见她死了,我知道我必须逃跑。因为我已经改变,你明白的。因为我已经改变。”

“不,因为你是个懦夫。”我说。

“因为我睡了很久,醒来时我的皮肤变成白色,身体长出了翅膀。”

“因为你是个没骨气的懦夫,只会欺骗。假如要我猜,战斗肯定全是她一个人的事。你是怎么从你心里剔掉的?”

“剔掉什么?记忆?”

“愧疚。”我说。

他大笑:“你想听我说我后悔,不该出卖你。”

“我什么都不想听。”

“但你还是问我了。”

“是你自己回答的。你没有悔恨需要剔除。你不是人,我还没见到你蜕掉的皮肤就知道了。你表现得像是旧皮让你浑身发痒,但蜕皮对你来说不是新鲜事。”

“有道理,我还是人的时候就更接近蛇或蜥蜴,甚至鸟。”

“你为什么出卖我?”

“所以你还是想找到悔恨。”

“操他妈的诸神,去你的悔恨。我想知道实情。”

“实情?实情是那个念头蹦进我心里,亲爱的朋友,我完全被它迷住了。你还想知道什么?理由?我如何说服自己这么做是正当的?也许为了钱币,或者贝壳?事实是我用这个念头填补了内心的空缺。你想到我背叛你的那一次?你怎么没想到我没背叛你的那许多次。布尔吞吉追杀了我十三个月。那十三个月我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你。”

“现在你要我夸奖你了?”

“我什么都不想要。”

他转身走出树丛,暮色将世界染成蓝色。光线变得昏暗,他的皮肤和羽毛开始发光。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竖着耳朵等待蹚水的声音,但什么都没听见。

“阿依西释放我的时候,他向我讲述未来的新纪元,”我说,“除了正在打的那场战争,一场更大的战争即将到来,摧毁一切的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的核心就是这个男孩。这个可憎的、邪恶的怪物。”

“但你让他活了下去。”尼卡说。

“那仅仅是个猜想。一时间的心血**,而不是我的头脑。他身上出了差错;我见到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已经因此发疯。也为此疯狂。伊鹏都鲁的血。我发现了,我当时就发现了。”

“但你让他活了下去。”

“因为我不知道。”

“男孩带着萨萨邦撒去你家,杀死——”

“我说过了,当时我不知道。”

我们继续走了几步。

“我没法帮你剔除。”他说。

“剔除什么?”

“你的愧疚。”

“召唤男孩来,让我杀了他。”我说。

“他叫什么?我不知道。”

“就叫他男孩好了,或者发一道闪电引他来,从你的**或者屁眼或者随便哪个地方。”

尼卡笑得很响亮。他说他不需要召唤男孩,因为他知道男孩在哪儿。我们步行穿过灌木丛和矮树林,最后来到湖畔的一片空地上。我猜这是白湖,但没法确定。它看上去很像白湖,一头有个水泊,不算很宽,但非常深。他们望着我们,像是在等待我们现身。黑豹、男孩和先前小丘上的女人。她手持火把,面部和胸部涂抹瓷土,戴着羽毛和石块做的头饰。索戈隆。

看见她出现在对面湖畔上并没有让我震惊。先前我没有认出她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也许因为这片土地的女人变老后都会变成一个样。她涂瓷土也许是为了掩盖可怖的烧伤疤痕,不过从我们所在之处,我分辨出了鼻子、嘴唇甚至耳朵。我琢磨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活下来并没有让我吃惊。另一方面,黑豹站在她背后,尘土弄得他灰扑扑的,男孩站在两人之间。男孩看看他们,然后望向我。他看见尼卡,转身想跑,但索戈隆抓住他浓密的头发,把他拽了回来。

“红狼,”她说,“不,你已经不红了。狼。”

我没说话。我望向黑豹。他重新披上铠甲,像是受到某种理念的束缚,但这种理念不属于他。他甚至不是雇佣兵,而只是一个士兵。我对自己说,我不想知道有什么东西钻进并占据了他的心灵,不为任何人而活的男人为什么转而为国王的癫狂想法而战。还有国王的母亲。我看着你,我们曾经说你鲁莽不顾一切,语气中充满爱和羡慕。你现在变得多么卑下,比羞愧还要低三下四,你的脖子耷拉到了肩膀底下,就好像铠甲压得你抬不起头。男孩还在挣扎,想脱离索戈隆的掌握,索戈隆扇他耳光。他的反应和我先前见到的一样:尖啸,然后呜咽,但脸上没有表情。他已经长大,几乎和索戈隆一样高,但在暮色中我看不清更多的细节。他看上去很瘦,像个已经长大但还没有成人的男孩。他身段苗条,只裹着缠腰布,腿和手臂都长而细。他看上去不像国王或未来的国王。他盯着尼卡,舌头伸在外面。我攥紧斧柄。

“Edjirim ebib ekuum eching otamangang na ane-iban,”她说,“黑暗降临之时,人当拥抱他的仇敌。”

“你翻译给我还是给他听?”

“你背叛了你为之奋斗那么久的事业?”索戈隆说。

“你看看你,月亮女巫。你看上去都不像三百岁了。不过话也说回来,gunnugun ki ku lewe. 你反向穿过那扇门,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背叛了你为之奋斗那么久的事业。”她重复道。

“你在对我还是对黑豹说?”我问。

他直勾勾地看我。索戈隆和男孩站在水边,尽管光线昏暗,我还是能看见他们的倒影。男孩看上去还是那个男孩,火把勾勒出他大大的脑袋的轮廓。索戈隆看上去像一道影子。没有瓷土,比周围的夜晚还要黑,她的头部也一样,倒影中的头部既没有羽饰也没有头发。

“哎呀,黑豹,身边终于没人了?没人能让你辜负了?”我问。

他没有说话,而是拔出佩剑。我一直在看水里的黑色人影,看她手里的火把。水面平静,被即将来临的夜晚映成深蓝色。我在倒影中看见黑豹跑向男孩。我抬起头,看见他挥剑砍向男孩的脑袋。索戈隆甚至没有转身,眨眼间就吹起一股强风,强风把黑豹刮倒在地,将他掀到半空中,重重地摔在一棵树上。风把他的剑吹到空中,从背后飞过来,像闪电似的插进他的胸膛,把他钉在树身上。他的脑袋耷拉了下去。

我对着黑豹高呼,朝月亮女巫扔出短斧。短斧切开狂风,她低头闪躲,避开了斧刃,但斧柄打在她脸上,她的整个身体开始闪烁。瓷土消失,继而出现,再次消失,再次出现,最终消失。尼卡和我绕过宽阔的湖面。索戈隆被火烧得不成人形,皮肤漆黑,手指粘在一起,眼睛和嘴巴只剩下孔洞,她的咒语恢复力量,瓷土、皮肤和羽毛头饰重新出现。她依然抓着男孩。黑豹一动不动。

男孩开始笑,刚开始是低声咯咯笑,随后是响亮的窃笑,笑声回**在水面上。索戈隆扇他耳光,但他不停地笑。她又扇他耳光,但他用牙齿咬住她的手,使劲咬紧。她推男孩,但男孩不肯放开。她又扇他耳光,他还是不肯放开。他咬得足够狠,索戈隆再也无法维持狂风,小型的风暴渐渐地变成轻风,最终消失殆尽。

地面隆隆抖动,像是即将裂开。湖面掀起大浪,拍在岸边,打倒了索戈隆和男孩。索戈隆挥舞双手,想重新唤起狂风,但地面陡然分开,把她吸了下去,一直埋到颈部,然后重新合拢。她尖叫,咒骂,企图挪动身体,但做不到。

阿依西出现在岸边,像是从古到今一直就在那儿。阿依西站在男孩面前,打量男孩的眼神就像是见到了白色长颈鹿或红色狮子。好奇超过了其他情绪。男孩以同样的方式看他。

“怎么会有人认为你能当上国王?”他说。

男孩从齿缝里发出嘶嘶声。他从阿依西面前退开,就像一条逃跑的毒蛇,蠕动、扭摆,仿佛随时会躺在地上打滚。

“我摧毁了你。”索戈隆对阿依西说。

“你拖慢了我。”阿依西说,从她身旁走过,抓住男孩的耳朵。

“住手!你知道他是真正的国王。”她说。

“真正的?你想将母系制度带回来,对不对?王位通过国王的姐姐而非国王传承?你,月亮女巫,声称自己三百岁,却对你发誓守护的这个制度一无所知,你认为所有的土地都犯了大错,你必须将整个世界引回正轨?”

“你只会花言巧语和欺骗。”

“真正的谎言是认为这个可憎的东西能成为国王。他连话都说不清楚。”

“不,他告诉了萨萨邦撒我住在哪里。”我说,捡起短斧。

“会叫唤和呜咽,就像一条野狗。咬开他母亲的**吸血,他甚至不是吸血鬼,只是在模仿。即便如此,我还是为这个孩子感到惋惜。这些事情都不是出自他的选择。”阿依西说。

“死亡也不会出自他的选择。”我说。

“不!”索戈隆尖叫。

阿依西说:“你肩负使命,索戈隆,你已经履行了职责。但你已经蒙羞。看看你的牺牲吧。看看你烧黑的脸,你烧毁的皮肤,你的手指变成了一个鳍。全都为了这个男孩。全都为了女性传承的传说。国王的姐姐有没有说过这种做法的历史?这些姐姐的父亲与她们**,然后生下国王?每个国王的母亲同时也是他的姐姐?你知道这就是南方的疯王总是发疯的原因吗?同样的污秽血脉年复一年、纪复一纪地通过他们传承。连最野蛮的兽类也不会做这种事。名叫索戈隆的女人想恢复的就是这种制度。你的三百年都活在谁身上了?”

“你就是纯粹的邪恶。”

“而你就是纯粹的单纯。索戈隆,最后这一任疯王,我们说他是最疯狂的,因为他挑起了他不可能获胜的战争,因为他想统治所有王国。他也许疯狂,但并不愚蠢。女巫,威胁确实在逼近,但不是来自南方、北方甚至东方,而是西方。烈火、疾病、死亡和腐朽的威胁将跨海而来——所有大长老、拜物祭司和yerewolos都预见到了。我用第三只眼睛见过他们,那些人红得像血、白得像沙。只有一个统一的王国才有可能抵御他们以月、以年、以纪元计算的攻击。只有一个强大的国王才有可能率领我们,他不能是个疯子,也不是一个喝血上瘾的怪物,有个利欲熏心的母亲,否则就无法征服也无法统治,更不可能维持一个完整的王国。姆韦卢的女王,她不知道阿库姆家族为什么要结束那种传承吗?他说了一整夜。威胁即将到来,那是一股恶风。这个男孩,这个可憎的小怪物,他必须被毁灭。你只是一个生活在谎言中的可怜虫。”

“谎言,谎言,谎言。”男孩说,咯咯笑。我们全都望向他。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见过他开口说话,他依然在蠕动,在地上扭成一团,摸自己的脚趾,阿依西已经放开了他的耳朵。

“他要在今夜死去。”阿依西说。

“他要被我的斧头砍死。”我说。

“不。”索戈隆说。

“谎言,谎言,谎言,哈哈哈。”男孩又说。

“谎言,谎言,谎言,哈哈哈。”尼卡说。我已经忘记了他。他走近男孩,两人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话,直到两个声音变成一个。尼卡在男孩面前停下。

男孩跑向他,跳进他的怀抱。尼卡搂住他,紧紧拥抱他。男孩趴在他胸口,像羊羔似的拱着他。尼卡忽然猛地一抖,我知道男孩在咬他。男孩像喝母乳似的吸血。尼卡用手臂抱住他。他拍打翅膀,双脚离开地面。他升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这次他没有掉下来,没有失去力气,没有因为负重或虚弱而下坠。尼卡再次拍打翅膀,比阳光还白还亮的闪电划破天空,打在两人身上。雷声震撼地面,响亮得淹没了男孩的叫声。闪电没有熄灭,而是轰击他们两人,尼卡紧紧抱住踢打尖叫的男孩,直到漫长的闪电点燃火焰,火焰在他们身上蔓延,很快熄灭,天空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几个小小的光点消逝在黑暗中。

“天哪,被诅咒的国王,天哪,被诅咒的国王!”索戈隆哀号。

她号哭了很久,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变成呜咽。我闻到烧灼血肉的气味,等待情绪淹没我——不是平静,不是满足,不是复仇带来的均衡感,而是我不了解的某种情绪。然而尽管我在等待,却知道它不会到来。黑豹咳嗽了一声。

“黑豹!”

我跑向他,他像醉汉似的点着头。我知道他已经流光了血液。我从他胸口拔出长剑,他轻轻喘息。他从树上倒下,我抱住他,和他一起摔倒在地。我用手按住他的胸口。他一直希望能作为一只豹子死去,但我无法想象此刻他还有变身的力气。他抓住我的手,拉到他的脸上。

“你的问题在于你从来就只是个糟糕的弓箭手。因此你和我,咱们才会遭遇这么糟糕的命运。”他说。

我抱住他的脑袋,爱抚他的后脖颈,就像对待一只猫,希望这样能够安慰他。他依然想变形,我能在他的皮肤底下感觉到。他额头变厚,唇须和牙齿变长,眼睛在黑暗中发亮,但他无法更进一步了。

“下辈子咱们交换身体吧。”我说。

“你讨厌生肉,甚至无法忍受一根手指戳进屁眼。”他笑道,但笑声很快变成咳嗽。咳嗽让他浑身颤抖,鲜血从我指间渗了出来。

“我不该去找你,不该把你从那棵树上叫走。”他咳嗽着说。

“你来找我是因为你知道我会去。这是事实。我一方面在恋爱,一方面过得很无聊,两者都是真的,同一间屋子有两个主人。我都快发疯了。”

“是我逼着你离开的。还记得我怎么说吗?Nkita ghara igbo uja a guo ya aha ozo.”

“假如狼不肯嚎叫,人们会给它换个名字的。”

“我骗你的。其实是假如狗不肯汪汪叫。”

我大笑,他想笑。

“我离开是因为我想走。”

“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走。法西西有人问我,你怎么能找到这个人?他……他已经死了二十个月。我说……我说——”他咳嗽,“我说,我认识一个追踪者,他永远无法拒绝带劲的消遣。他声称他为钱做事,但工作本身就是他的报酬,只是他永远不会承认。”

“我不该离开的。”我说。

“是啊,你不该离开的。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啊。为我们不该做的事情而懊丧,为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而后悔。我怀念当豹子的时候,追踪者。我怀念根本不懂该不该的时候。”

“但现在你要死了。”

“豹子不懂死亡。它们从来不会去想它,因为没什么可想的。追踪者,咱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去想不存在的东西?”

“我不知道。因为咱们必须相信点什么吧。”

“我认识的一个人说过,他不相信信仰。”他大笑,咳嗽。

“我认识的一个人说过,没有人爱任何人。”

“两个人都只是傻瓜。只有傻……”

他的脑袋向后倒在我怀里。

别让他们过得安稳,大猫。祝你在冥界玩得开心,羞辱地下的诸神,我心想,但没有说出口。他是第一个我愿意说我爱过的人,但不是第一个我会对他这么说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不再回想这几年,我知道我做不到,因为我会尝试为所有事情寻找缘由、前因后果,甚至某种理念,就像我在那些伟大传说里听到的。那些故事与野心和使命有关,但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努力寻找一个男孩,为了一个被证伪的理念,为了一群虚妄的人。

也许所有故事都是这么结束的,只要故事里有着真实的女人和男人,真实的尸体负伤倒下和死去,真实的鲜血徒然喷洒。我们听到的伟大传说与此迥然不同,也许这就是原因。因为我们向生者讲述故事,那种故事需要一个目标,因此那种故事必定是谎言。因为真实故事到了结尾,除了荒芜什么都不会有。

索戈隆朝着尘土唾骂。

“希望我的眼睛从未见过你的脸。”我说。

“我也希望我的眼睛从未见过你的脸。”

我捡起黑豹的剑。她的脑袋就在那儿,我可以挥剑斩落,像切瓜似的劈开她的头骨。

“你想杀死我。那就快点动手吧。因为我这辈子过得——”

“操他妈的诸神和你的臭嘴,索戈隆,我对你的女王说你死了,她甚至不记得你叫什么。另外,假如我杀了你,谁会去向国王的姐姐报告说她的小毒蛇死了呢?女巫,咱们的队伍现在怎么样了?黑豹应该见到杀死他的凶手紧跟着他去了冥界。诸神会开怀大笑的,对吧?”

“不存在什么诸神。阿依西没告诉你吗?哪怕到了现在,你的脑袋还是这么不开窍,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相和你不可能住在同一个屋顶底下。你和我,咱们已经走到这个故事的尽头了。”

“他是屠神者?”

“很新鲜吗?月亮女巫,重点是咱们已经走到这个故事的尽头了。记住这个新消息,等着饥饿的野兽来啃你的脸吧。”

索戈隆咽了口唾沫。

“生存向来是你唯一的技能。”我说。

“狼孩,给我点喝的。给我点喝的!”

我望着她的脑袋,它在地上像一块黑色石头,左右转动,企图爬出地面。我寻找短斧,但短斧不知去向。我的匕首早就丢掉了。失去武器让我想到失去的其他一切。我告别的一切。我解下背后的斧套,扯开腰带,脱掉罩衣和缠腰布。我开始向北走,跟着月亮右侧的那颗星辰。他来了又走,迅速得就像一丝追悔。阿依西。他陡然出现,就好像他一直存在;他陡然消失,就好像他从不存在。鬣狗会处理黑豹的尸体。这是丛林的法则,也是他一向的愿望。

到了这个份上,也许脑袋更聪明、心胸更开阔的人会去研究鳄鱼如何吞吃月亮,世界如何围绕天空诸神旋转,尤其是逝去的太阳神,不再去关心男人和女人在世间的作为。从中也许会诞生某些智慧的见解,或者听上去像是的东西。然而我却只是向前走,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只是向前走。背后传来叫声:“给我点喝的!给我点喝的!”

索戈隆不停地喊叫。

我继续向前走。

我在地上走了许多天,穿过湿地和干地,最后来到奥莫罗罗,你们疯王的掌权之处。人们当我是乞丐阻拦我,当我是窃贼捉拿我,当我是叛徒折磨我,国王的姐姐听说她的孩子死了,又当我是杀人犯逮捕我。

现在看看你和我,我们在尼基奇城邦,咱们没人想待在这儿,但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我知道你听过她的供词。那么,了不起的索戈隆都说了什么?

她有没有说过,不要相信从追踪者嘴里说出来的哪怕一个字?关于那个男孩,关于那场搜寻,关于孔谷尔,关于都林戈,关于谁死了、谁被救了,关于十九道门,关于他所谓的朋友黑豹,关于他所谓的来自东方的情人莫西,甚至他的名字,甚至他们曾经相爱,他说的一个字也不能相信?还有那些并非他亲生的宝贝敏吉孩子?她有没有说过,从狼眼嘴唇里吐出来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来,告诉我。

[1]奇庞吉:Kipunji,坦桑尼亚高地森林的一种猴子,会发出奇特的昂昂雁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