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他!”
我拔出短斧。
“操他妈婊子养的,你杀了他。”我叫道。
“追踪者,你真是让人厌烦。这么多个月,你一直想杀死这只野兽。你在梦境丛林里割断他的喉咙。你把他捆在树上,放火烧他。你把各种各样的利器插进他的每一块躯体。你的匕首抵着他的脖子。你称他为你所有苦难的根源。等你终于得偿所愿了,却开始大呼小叫。”
“我没说过那是我的愿望。”
“你不需要开口说。”
“你敢再进入我的脑袋,你就——”
“我就会如何?”
“放开他。”
“不行。”
“你知道我会杀了你。”
“你知道你做不到。”
“你知道我会尝试。”
我们站在那儿。我跑向黑豹先前所在之处。地面隆起成一座新坟。我正要用双手把他刨出来,背后忽然响起哨声,那是一股冷风,看上去仿佛烟雾。它钻进土丘,挖出我拳头那么大的窟窿。
“现在他能呼吸了,”阿依西说,“他不会死。”
“把他弄出来。”
“追踪者,你最好想一想过去这些日子你的愿望。是爱还是复仇。你不可能两者都要。让他自己把自己挖出来吧。需要他花几天时间,但他有足够的力气。也有足够的愤怒。走吧,追踪者,萨萨邦撒白天睡觉。”
他和尼卡上马。土丘一动不动。我走开了,但依然望着它。我以为我听见他的声音,但听见的其实是黎明时分动物的响动。我们骑马离开。
早晨的诸神播洒阳光。森林出现在视野内,但还有一段距离。马匹开始疲惫,我能感觉到。我没有叫阿依西停下,但他主动放慢速度。萨萨邦撒应该去睡觉了。我追上他。
“马匹需要休息。”我说。
“等我们赶到森林就不需要它们了。”
“我不是在问你。”
我勒住马,跳到地上。尼卡和阿依西对视一眼。尼卡点点头。
我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最后是温暖的阳光晒醒了我。不,不是中午,而是下午。我们都一言不发,各自上马,继续前进。只要马匹匀速奔跑,我们就能在傍晚前进入森林。下午的空气依然炎热而潮湿,我们穿过又一片战场,这场战斗发生于多年前,地上散落着头骨与骷髅,还有没被捡走的零散铠甲。头骨与骷髅向一座小山汇集,它有两层楼的屋子那么高,位于我们右侧两百步开外。矛柄、其他破损的武器、凹陷崩裂的盾牌和刮除了筋肉的骨头垒成这座小山。阿依西勒马停下。
他望着小山。我没有问他,尼卡也一样。长矛小山背后升起一个头饰,然后是一个脑袋。一个人爬上了山顶。白色黏土遮蔽他的面容,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唇,她的头饰是枯干的水果和种子,还有白骨、獠牙和长羽,羽毛垂下来,扫过她的肩膀。白土涂满她**的胸部,向下延伸到腹部,条带花纹仿佛斑马,撕破的皮裙围着臀部。
“咱们在森林入口处会合。”阿依西说,策马奔向她。尼卡咬牙说出我说不出口的骂人话。女人转身,沿原路回去。我策马前进,过了一会儿,听见尼卡追了上来。
我们已经在森林里跑了一阵,两个人这才注意到。树丛过于浓密,野草和倒伏的树木使得马匹难以前进,于是我们下马步行。
“咱们要等阿依西吗?”尼卡说,我不理他,继续向前走。
这片森林的某种气氛让我想起暗土。不是树木朝着天空伸展的样子,也不是野草、灌木和蕨类从树干如花朵般扩散的方式。不是浓厚得仿佛细雨的雾气。带我回到那片森林的是死寂。让我烦恼的正是这种寂静。有些藤蔓像绳索似的在我们前方垂下。有些藤蔓像毒蛇似的蜿蜒缠绕树枝。有些藤蔓就是树枝。黑暗尚未降临,但阳光无法穿透这些枝叶。然而这里不是暗土,因为暗土有许多幽魂野兽。有动物在咕咕叫、嘎嘎叫、吱吱叫、呜呜叫。但这儿没有动物低吼,没有动物咆哮。
“这鬼东西。”尼卡说。我转过身,看见他从脚上刮掉蠕虫。“蠕虫碰到朽败也会尝到厉害。”他说。
我翻过一棵倒伏的巨树,树干的宽度比我还高,我继续向前走。那棵树离我很远了,我才注意到尼卡没有跟上来。
“尼卡。”
但他也不在那棵树的另一侧。
“尼卡!”
他的气味无所不在,但我找不到通向他的道路。他变成了空气——无所不在的虚无。我转过身,却看见两条分得很开的灰色长腿,我还没看清**有什么,某种白色的黏稠东西就击中了我的面部。
他把那东西从我头部、面部和眼睛上撕开,这东西也进入了我的嘴巴,感觉像丝线,但没有味道。丝线离开我的眼睛,我看见它亮晶晶的,紧紧地包裹着我,我隔着它能看见自己的皮肤。我就像茧里的蝴蝶。我的手和脚,无论我如何抬腿、跺脚、撕扯、翻滚,都连一丝一毫也没法动弹。我被粘在随我弯曲的一条柔软树枝上。我不由得想到阿桑波撒,萨萨邦撒的兄弟,他没有翅膀,在满是腐烂男女尸体的树枝上蹦跳。但这儿没有任何腐烂的东西。我觉得这是好事,直到我听见他在我头顶上出现,意识到他喜欢吃鲜肉。他咬掉一只小猴子的脑袋,它的尾巴无力地耷拉下来。他吃得只剩下尾巴了,这才注意到我在抬头看他,他把尾巴吸进嘴里,发出湿漉漉、滑溜溜的怪声。
“昂昂昂,它们只能这么叫。我,我甚至都不饿。认识这只漂亮的猴子,等妈咪奇庞吉[1]来找小奇庞吉,我会连她一起吃掉。搞得乱七八糟,这只奇庞吉搞得乱七八糟,乱七八糟,他们**来**去找水果,把我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对他们总这么瞎搞,在树叶上拉屎,到处都是,对他们到处拉屎,我妈咪她会说,她要说,不,我妈咪没法说,她死了——噢,但她会说家里一定要打扫干净,否则坏女人就会打你主意,她就会这么说,kippi-lo-lo,她就会这么说。”
他沿着树干向下爬,佝偻着腰,样子像蜘蛛,肚皮摩擦树皮。刚开始我心想戈密德不可能长这么大。肩部像是属于肌肉发达的瘦削男人,上臂长如树枝,前臂伸展得更长,因此他的整条手臂比我整个人都长。腿和手臂一样长。他是这么爬向我的:他先伸直右手,钩爪插进树皮,抬起右腿,从背后翻上来,抬得比肩膀和头部还要高,然后抓住树干。随后是左手和左脚,他的腹部与树身摩擦。他向下爬到我头顶上方,后退几步,抬起上半身,转动身体,几乎完全转了过来,朝着离我最近的树枝伸出手脚,先左手,再右手,然后左脚和右脚,他依然从腰部转动身体,因此现在上半身底下对着臀部,而不是裆部。他的一条手臂向后甩,像是要折断它去挠后背。他蹲在我前方的树枝上,膝盖高于头部,手臂几乎碰到地面。他**有个毛茸茸的鞘状东西,模样就像狗的那玩意儿,里面喷出他射在我脸上的**。**落在树干上,立刻变成丝线。他爬到那棵树上,回身朝树枝射出又一根丝线。然后他爬上那两根丝线,用手脚编织图案,直到制造出结实得足以支撑身体的座位,然后坐在上面。他皮肤是灰色的,覆盖着鳞片,像河流居民一样涂着标记,肤色非常浅,你能看见四肢的血脉。他光头顶端有一撮毛,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瞳仁,黄色的尖牙从嘴里戳出来。
“找个故事说给我听,行吗?找个故事说给我听。”
“我不认识你这样的怪物。”
他打嗝,嘶嘶怪笑。他望着我,擦擦嘴。
“找个故事说——”
他忽然把双腿甩到肩膀背后,从鞘里向树顶高处射出丝线。他用手臂抓住丝网,把母猴拽了下来。她昂昂叫,他把她提到面前。面对面,母猴害怕得呜呜叫。她身高不如我的臂长。他张开大嘴,咬掉她的脑袋。他吭哧吭哧吃完她的身体,把尾巴吸进嘴里。他舔舔嘴唇,再次望向我。
“找个故事说给我听,行吗?找个故事说给我听。”
“我听说过你的同类,你们会说故事。还有谎言。还有花招。”
“我的同类?同类?我没有同类。不,不,不,没有。我会有故事的,但我自己没有故事了。找个故事让我吃下去,行吗?否则我就只好吃其他东西了。”
“你会玩花招,你会讲故事。你难道不是一个莱西吗?这难道不是你的一个花招吗?”
他跳到我头顶上,脚趾插进树皮,手臂抓住树枝,裆部对着我的脸。他压低脑袋,我以为他要舔自己,但他直勾勾地看我。
“这是你的愿望,我看得出来。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反正死亡总是死亡。两者你都欢迎,两者你都想要。我可以给你。但谁是莱西?”
“你到底是什么?”
“告诉我,猎手,你看见了我苍白的肤色。我和你的同伴是一样的。”
“你杀了他吗?”
“他撇下了你。”
“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知道你去了哪儿。这片森林有无数魔咒。”
“哪片森林不是呢?”
“你给我记住,我不属于森林,我不属于莱西。不是,对,我不是。我拥有渊博的知识,了解科学与数学。”
“白科学与黑数学。你曾经是白科学家。现在你只剩下‘曾经’了。”
他点点头,过于用力,过于长久。
“你推测出了什么?”
“我装在脑袋里的知识。超越了拜物祭司,超越了先知。超越了预言家。甚至超越了诸神!真正的智慧永不缺位,而是在内,永远在内。在内永远。”
“现在你变成了野兽,吃猴子和猴子的母亲,用自己的精液织网。”
“你内心曾经有恐惧。现在没了,不见了,消失了。我渴求故事。这些野兽没一个会说话,没一个懂魔法。”
“我在找会飞的怪物和他的男孩。”
“会飞的怪物?你会杀死他吗?你会慢慢杀吗?你打算怎么对待他们?”
“他从你身旁经过。”
“没有东西能从这儿经过。”
“这是森林,而萨萨邦撒在森林里休息。”
“这片森林属于活物,他处在世间的死物之中。”
“所以你知道他。”
“我又没说我不知道。”
他从头顶上摘了个什么东西塞进嘴里。
“我要找到他们。无论在荒原还是在沼泽。或者沙海。甚至这里。”
我试图拔出双手,但丝线紧紧地抓着我。我朝白科学家吼叫。我向前冲,企图让我的茧与树身分开,但它一动不动。他微笑,看着我挣扎。见到我向前冲,他甚至咧开了嘴。我再次咒骂他。
“让我杀了他,他还有那个男孩,我会回来让你杀我。砸开我的脑袋,吸干我的脑浆。切开我的身体,告诉我你想先吃哪一块。你愿意怎样都行。我发誓。”
他回到树枝上。
“有人叫我卡米夸约。”
“你在何处研习白科学?”
“研习?研习是学徒做的事情。”
“都林戈的白科学家进入人们的脑袋,他们渴求悖逆自然的东西。”
“都林戈人是屠夫。那些人只配开肉店。肉店!我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巫师。我是艺术家。瓦卡迪殊大学诞生的最优秀的学生——连最睿智的预言家、教师和大师都无法教我,因为我比他们所有人都聪明。他们说,你,卡米夸约,必须把你剩下的人生奉献给智力的事业。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去瓦卡迪殊的智慧殿堂。我研究蜘蛛,揭开精细蛛网的秘密。你脑袋不好用,多半是甘加通人,所以你无法像科学家那样思考,但你想一想蛛网,想一想它能延伸多远才会断开。想一想,想一想,你给我想一想。我对他们所有人说,想象一下能粘住人的蛛丝,就像能粘住苍蝇的蛛网。想象一下像棉布一样柔软的护甲,但能挡住长矛甚至利箭。想象一下能跨过河流、湖泊甚至沼泽的桥梁。想象一下这些东西和其他的东西,只要我们能像蜘蛛一样织网就行。你听我说,河流居民。这位科学家不但能织网。我混合了许多种蜘蛛,我碾碎它们的身体,品尝里面的浆液,分离各个成分,但它依然滑腻腻地从我嘴里溜走。溜走了!但我白天黑夜不停地工作,夜以继日,终于造出一种药剂,我制造出一种仿佛树胶的黏液,我扯出一条,像口水似的拉得很长,等它变干冷却,就成了固体。我召唤我的兄弟们,说,看哪!我造出了蛛网。他们纷纷惊叹。他们说,兄弟,我们看惯了科学和数学,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迹。但它忽然开裂,然后破碎,他们大笑,天哪,他们放声大笑,有一个人说,它碎在地上的样子就像我脑袋里的样子,他们笑得更厉害了,他们羞辱我,然后回各自的房间去睡觉,讨论能让女人忘记被奸污的药剂。
“我和你说实话。我超越了忧伤,超越了悲痛。这种科学在毒害我,于是我抓起瓶子,喝掉了毒药。我想一睡不起。然后我睡着了。醒来时我浑身发烫,怎么也不退烧。我醒来,看见自己睡在天花板上,而不是底下的**。我揉眼睛,看见怪物的灰色长手伸向我的脸。我惊叫,但发出的是一声尖啸,我落到地上。我的胳膊变得这么长,腿变得这么长,我的脸,天哪我的脸,我还是要和你说实话,我曾经是最英俊的一名科学家,对,我就是,男人会带着下流的念头来找我,比他们对娼妓做的事情还下流,他们说,漂亮的人儿,把你的肉洞给我,你的脑袋毫无用处。我狂吼,我尖叫,我哭号,直到我毫无感觉。对,毫无感觉,虚无是最好的。我喜欢虚无。到了中午,我爱上了我的虚无。我在天花板上爬行。我坐在墙上吃东西,不会掉下来。我以为我要撒尿或**,但射出来的却是一种黏糊糊的可爱东西,我可以挂在墙上了!
“我那些兄弟,他们不理解。我那些兄弟,他们都毫无勇气可言,他们不敢冒险,因此没有任何成就。有一个大喊,恶魔!朝我扔瓶子,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伏得那么低,只有手肘和膝盖留在半空中。我喷出蛛网覆盖他的脸,直到他无法呼吸。你给我听好了,因为我不会说第二遍。第一个人还没发出警报我就杀了他。其他人在另一个房间里,在乡下姑娘身上操练科学,于是我上楼去内间,一只手拿火油,另一只手拿火把。我在天花板上行走,踹开房门,房间里的一个人说,卡米夸约,这是发什么疯?快从天花板上下来。我想最后说点俏皮话,然后邪恶地狂笑。但我无话可说,于是我打碎油罐,扔下火把,然后出去关上门。是的,我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惨叫,天哪他们拼命惨叫。这个声音让我愉悦。我跑向树丛,我在大森林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思考各种大事小事,但谁会来告诉我动听的故事呢?”
他指着我,咧嘴怪笑。
“好猎手,你从我这儿掏出了一个故事。现在你该讲个故事给我听了。我受够了人类的陪伴,但我又感到无比孤独。光是这个就能证明我有多么孤单了,因为只有孤独的人才会这么说。我知道这是真的,我很清楚。找个故事说给我听。”
我望着他,他双腿并在一起摩擦,瞪大眼睛,狞笑使得他面颊凹陷。假如他皮肤的白色不是来自白科学家的浅灰颜色,说他是个白化病人或长大的敏吉孩童也行。
“要是我说了故事,你会放我自由吗?”
“故事必须让我非常高兴,或者非常悲伤。”
“哦,肯定能打动你。否则就让你咬掉我的脑袋,五口吃完我。”我说。
他震惊地看着我。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他不知道猴子是我亲戚,但他喷蛛丝的洞口淌出丝线。
“不。我是人,我是兄弟。我是人!”
他跳向我,抓住我的脖子。他咆哮,嘶吼,扯开我周围的丝线,撕烂我的衣服,用一只钩爪刮我的脖子。
“我不是人吗?我问你。我不是人吗?”
他眼睛变红,呼吸带着恶臭。
“什么样的人会吃其他的人?我不是人吗?我不是兄弟吗?告诉我,我不是人吗?”
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仿佛尖啸。
“你是兄弟。你是我的兄弟。”
“那么,我叫什么?”
“卡米……卡米……卡米……考拉。”
他确实基本上还是人。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怪物无法在一张脸底下隐藏另一张脸,只有人能这么做。
“找个故事说给我听。”
“你想听故事?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个女王,男人和女人向她鞠躬,就好像她是女王。但她不是真正的女王,只是北方国王克瓦什·达拉的姐姐。国王把她流放到曼萨,也就是法西西以西山中的隐秘堡垒,违背了他父亲希望她留在宫廷中的意愿。但他父亲违背了其父亲的意愿,因为每一代国王都必须把长女送去曼萨,以免她把正统的血脉推向王座。但我要说的故事不是这个。”
国王的姐姐以为她是女王,她名叫丽思索罗。她和另外几个人密谋推翻国王,克瓦什·达拉惩罚了她。他杀死她的配偶和孩子。他无法杀死她,因为家庭成员再怎么不肖,彼此残杀也会带来可怕的诅咒。于是他放逐她去隐秘堡垒,她将作为修女度过余生,但这位国王的姐姐,她没有放弃。这位国王的姐姐,她继续密谋。卡林达有几百个没有领地的王公,她找到其中之一,与他秘密结合,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就不是私生子了。她把孩子藏起来,以免被愤怒的国王杀害,国王听密探报告婚姻和生子之事后,确实大发雷霆。他派人去杀死那个孩子。但我要说的故事不是这个。
国王的姐姐弄丢了孩子,更确切地说,有人偷走了孩子,于是她雇用我和其他人去找孩子。我们找到了他,他被吸血怪物俘虏,其中有一个的手长得像脚,翅膀犹如蝙蝠,呼吸仿佛腐尸,他的兄弟钟爱吃人,而他更喜欢喝血。尽管我们找到孩子带回去,但这个孩子不太对劲,他的气息既在那儿但又不在那儿。国王的部下在追杀孩子和国王的姐姐,我们骑马和他们一起来到姆韦卢,预言说他们到了那里就能得到安全,但另一个预言说没有人能离开姆韦卢。但我要说的故事不是这个。
我和你说实话。那男孩的问题能难住诸神和希望自己内心永远平静的任何人。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但我没有声张。于是他和母亲待在姆韦卢,他母亲的私人卫队和叛军的士兵守在那片土地之外,因为进入姆韦卢的人永远无法离开。我们没能杀死的怪物——长着蝙蝠翅膀的那个,人们叫他萨萨邦撒——他来找男孩,抢走了他,人们是这么说的,以后也会这么说。他带着男孩飞走,男孩能够尖叫,但没有尖叫,他见到许多东西会惊呼,但他没有惊呼,尽管他母亲猜到会有入侵者,但男孩根本没有发出警报。你没法唤醒装睡的人。蝙蝠人和男孩,他们做了许多可怕的坏事。非常卑劣,令人反胃,最凶狠的神祇和最邪恶的女巫见到了都会义愤填膺。有一天他们来到一棵树上……他们来到一个他们喜欢生活的地方。男孩和他在一起,有人用血在沙地上写字。一只漂亮的手在沙地上用血写字。但我要说的故事不是这个。
有个男人住在充满爱的屋子里,他见到了用血书写的消息,写字的人已经死了。他的心情无法用语言表达,他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愤怒,因为他们死了。他们全都死了。他们有些人只剩下半个身子,有些被吃掉了一半,有些被喝光了血。这个男人他哭泣,他哀号,他诅咒诸神的静默,然后他诅咒诸神本身。这个男人他埋葬了他们,但无法埋葬仿佛幽魂的那个人,因为他们无法杀死她,杀戮逼疯了她,她一路流浪到沙海,呻吟唱着幽魂的歌。这个男人在难言的悲痛、巨大的绝望和可怕的哀伤中九次跪倒在地。这个男人在悲伤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季节,让哀痛沉淀、变得坚硬,转为目标。因为他知道男孩与谁同行,或者谁与男孩同行。他知道凶手就是那只野兽,黑豹杀了野兽的兄弟,野兽却来报复了他。他对他的朋友说,这些死亡都算在你的手中。他磨利短斧,用蝰蛇毒液浸泡匕首,出发前往姆韦卢,因为男孩从那儿来,也将回那儿去。告诉你实话,这个男人没有认真思考过,因为他依然无法思考。告诉你更深一层的实话。他要杀死男孩和保护男孩的所有人,还有蝙蝠人和挡路的所有人。他对蝙蝠的本性一无所知,但他了解孩子的本性,只要是孩子就会回到母亲身旁。
男人骑着一匹马跑过泥土,另一匹马跑进沙地,再一匹马跑进树林,又一匹马来到姆韦卢。夜幕笼罩整个姆韦卢,士兵驻扎在这片土地之外。天晓得有多少士兵吃饱了肚子变得懒散,或者已经坠入梦乡?他策马奔向他们,手持火把穿过他们,踢翻瓶罐,踩倒一名士兵,他们朝他投矛,但没有击中,他们去拿弓箭,但他们太疲惫或醉得太厉害,甚至朝彼此射箭,有几个总算能爬起来的拿着长矛、弓箭和棍棒追赶,看见他的去向,纷纷停下脚步。他们里面肯定有人说,既然他那么热爱找死,咱们凭什么要阻止他呢?
这个男人,他除了愤怒和哀伤还有什么?他策马穿过姆韦卢的荒芜土壤,这土壤比沙子轻,比泥土黏,他经过能煮熟人肉、散发硫黄臭味的喷泉。他经过没有东西生长的原野,陈年的人骨在脚下折断和破碎。有一片土地,太阳从不升起。他遇到一个湖,黑色、棕色和灰色的湖水蚕食湖岸,他骑马绕过去,因为天晓得那里住着什么怪物。他想朝湖水大喊,他会斩杀胆敢出来拖慢他的所有怪物,但他还是绕了过去。
姆韦卢的十条无名隧道。就像翻覆的诸神的十个大瓮。他在一条隧道外勒马停下,它高达四百步加四百步,甚至更高,比一片战场的宽度都高,比一个湖的宽度都高,高得顶壁都消失在了暗影和雾气之中。宽度也和一片田野差不多。站在这么一条隧道的入口处,他的马就像蚂蚁,而他还要更小。最深的隧道有着最宽阔的入口,旁边的隧道尽管最高,但入口比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肩上还要小。再旁边的一条隧道尽管同样高,但入口沉下地面,他可以骑马进去。再过去的隧道入口比马高不了多少。等等。每一条隧道进去后都比入口高得多,与其说是像翻覆的大瓮,不如说是像沉睡或倒下的巨型蠕虫。侍奉神祇的匠人或其他人将隧道底部的墙壁装饰成紫铜色或锈红色。也可能是铁或铜,由只有诸神才通晓的技艺烧焊在一起。隧道的外墙从地到天镶着金属板,有的锈迹斑斑,有的亮闪闪的。
尖厉的叫声。大鸟,有尾巴、粗壮的大脚和厚皮的翅膀。苔藓和棕色野草遮蔽所有隧道的顶壁,将它们连成一片。不良的生长掩盖了它们原先的形状。所有东西全都变成棕色。他骑着马穿过中央隧道,走向尽头的光芒,那其实不是阳光,因为姆韦卢没有阳光,只有会发光的东西。
隧道尽头是宽阔的平地,密密麻麻地遍布圆孔,积水散发出硫黄的气味,荒原的起始处有一座状如大鱼的宫殿。来到近处仔细看,它像是一艘搁浅的船,但完全由风帆组成,风帆足有一百五十面,甚至更多。风帆叠着风帆,有脏兮兮的白色,有染红的棕色,就像泼洒的鲜血。从两扇门像两条长舌似的伸出两条阶梯。没有岗哨,没有卫兵,没有魔法或科学的痕迹。
他走到门口,扔掉火把,拔出双斧。门洞高如五个人脚踩肩膀垒起来,宽如一个人展开双臂,光球无拘无束地飘飞,蓝色、黄色和绿色,如萤火虫般亮着。两个男人,蓝色的皮肤仿佛都林戈人,他们从两侧走向我,说,朋友,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两人同时慢慢拔出长剑。他跳起来,抡圆了胳膊劈向左侧的卫兵,一下接一下砍在他脸上,最后一斧砍断脖子。右侧的卫兵扑向他,他闪开第一下攻击,原地旋身,砍向卫兵的膝盖。卫兵跪倒在地,男人砍他的太阳穴、脖子和左眼,然后踹倒他。他继续向前走,然后开始跑。更多的卫兵出现,他跳跃,落地,劈砍,放翻他们所有人。他躲开一把剑,肘击剑手,抓住他脖子,把他两次砸在墙上。他继续飞奔。一名没穿铠甲的卫兵拿着剑,叫喊着冲向他。他用一把斧头挡开剑,跪倒在地,砍断卫兵的小腿。卫兵扔下剑,他捞起来,刺死卫兵。
一支箭擦着他脑袋飞过去。他抓住脑袋几乎被砍掉的卫兵,把他转过来,挡住第二支箭。他向前跑,感觉到每一支箭都刺穿了卫兵,直到他近得能够扔出第一把短斧,短斧砍中弓箭手鼻子和额头之间。他捡起弓箭手的剑和腰带。他跑出走廊,来到宽阔的大厅里,这儿只有光球飘浮在空中。一个巨人走向他,他想起奥格,那是他往日的好友,他不是巨人,而是一个永远悲哀的人类,他在愤怒中狂吼,助跑,跳上巨人的后背,朝着巨人的头部和颈部一通乱砍,直到再也看不见脑袋和脖子,巨人倒在地上。
“国王的姐姐!”
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喊声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回**,继而消失。
“你要杀死所有人吗?”她说。
“我要杀死整个世界。”他说。
“巨人是个舞蹈家,喜爱看护孩子。他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做过坏事。”
“他在这个世界上。这就足够了。他在哪儿?”
“谁在哪儿?”
他抓起一支长矛,扔向他认为声音的来源。长矛击中木板。光球变得更加明亮。她坐在镶嵌贝壳的黑色王座上,长矛插在头顶以上几掌之处。两名手持长剑的女卫兵站在她身旁,另外两名手持长矛蹲在旁边。她脚下有两根象牙,背后是高如树木的精雕立柱。她的头饰是厚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形状仿佛火焰花。长袍如瀑布从胸口流向双脚,黄金胸甲护住心口,就仿佛她是一位战士女王。
“多么艰苦啊,在这个没有生命之处的流放生活。”他说。
她盯着他,放声大笑,他顿时暴怒。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记得你总是涂成红色,哪怕在黑暗中也很显眼。赭石,就像河流部落的女人。”她说。
“你儿子在哪儿?”
“而你很会用斧头。还有一头黑豹与你同行。”
“那个男孩在哪儿?”
“邦什,她说,他们能找到你的孩子,尤其是那个叫追踪者的。据说他鼻子很灵。”
“你该死的儿子在哪儿?”
“我的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有事情要和他了结。”
“我的儿子和我不认识的男人没话可谈。”
男人闻到他从黑暗中摸近,企图在暗处悄无声息地移动。从右边靠近。男人甚至没有转身,只是扔出短斧,短斧击中黑暗中的卫兵。卫兵惨叫倒下。
“叫他们来。召唤你的所有卫兵。让我在这儿用尸体垒成山。”
“你要对我的儿子做什么?”
“叫他们来。叫你的卫兵,叫你的刺客,叫你最优秀的男人,叫你最精良的女人。看着我在你的王座前用鲜血积成湖泊。”
“你想对我的儿子做什么?”
“我要伸张正义。”
“你要报复。”
“我想要的东西,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他走向王座,两名女卫兵抓着绳索**向他。第一个持剑,没击中他;第二个拿棍,撞翻了他。他沿着光滑的地面滑行。他跑向死去的卫兵,捡起卫兵的剑,第二名女卫兵还没来得及挥棍打他。她挥棍的力气很大,但他旋身躲开的速度更快。他从她背后踹倒她。他扑上去,女卫兵向上挥动木棍,击中他的胸口。他仰面倒下,她跳起来。他正要挥剑,但被她踩住了手。他一脚踢中她的下体,她重重地跪倒在他胸口,压得他难以呼吸。卫兵戴着硬皮手套,捶打他的面部,一拳接一拳,打得他失去知觉。
你听好了。他醒来时关在牢房里,牢房像个笼子,挂在半空中。不,就是个笼子。房间黑暗发红,不是先前的王座大厅。
“他要我给他喂奶。要是有吟游诗人住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会唱出何等的讽刺歌谣。你想说没有吟游诗人的土地会是什么样。记住,尽管他已经六岁多了,是个很快就要成人的男孩。但他还没看我的脸,就扑向我的胸口。”
男人转向声音的来源。他右边的墙上有一排五个火把。火把底下有个黑乎乎的影子,也许是个王座,但他只能看见雕成鸟儿形状的两根细柱,再往上就看不清了。
“放一个男人的一只手自由,他会抚摸你的全身。放一个男孩……唉,他不会拒绝的。诸神会怎么评论呢,一个女人拒绝喂养她的孩子?她的儿子?对,他们肯定又聋又瞎,但有哪个神祇不会评判一个母亲如何养育未来的国王?看看我,这对**里怎么可能有奶水?”
她停顿片刻,像是在等待回答。
“但成年的男人,你们都必定会吸吮**。还有我宝贝的孩子。他扑向**就像去打仗。我该不该告诉你呢,他险些咬掉我的**?先是左边,然后右边?撕开皮肤,切割血肉,一直不停地吸吮。唉,我是个女人。我朝他喊叫,他却不肯停下,他闭着眼睛,就像男人接近**的时候。我的孩子,我必须掐住他的脖子,这样他才会停下。我的孩子,他看着我,他微笑。微笑。牙齿被我的鲜血染红。于是我给他一个女仆。她脑袋不笨。她每晚割开肉体,供他吸吮。这事情奇怪吗?我们奇怪吗?你是库族人。你们割开母牛的喉咙喝血,这么做奇怪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抓住囚笼的栏杆。
“你的想法全写在脸上。你看着我,眼神里有厌恶和你的判断。但你知道一个人有了孩子是什么样的吗?知道你会为此做什么吗?”
“不知道。或许是遗弃他,让别人杀死他。不,卖掉他。不,被偷走,由吸血怪物养大。或许是永远可以命令手下去找人帮忙找那个孩子,一个谎言套着另一个谎言,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一个人有了孩子就是这样的吗?”
“闭嘴。”
“你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我不会允许你靠近他。”
“这位好母亲,是你赶走了他,还是你再次弄丢了他?”
“你似乎认为我儿子做了邪恶的坏事。”
“你儿子就是邪恶本身。魔鬼——”
“你什么都不知道。魔鬼是天生的。所有吟游诗人都这么唱。”
“你又没有吟游诗人。另外,魔鬼是造就的。是你造就的。你把他扔给喜爱——”
“你胆敢揣测我脑袋里在想什么?你居然在评判我,一位女王?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我该怎么对待我的孩子?你没有孩子。一个也没有。”
“不止一个。”
“什么?”
“不止一个。”
男人讲故事给她听:
“他们没有名字,因为甘加通人从不给他们起名,因为他们在甘加通人眼里过于奇异。倒不是说甘加通人见到怪事会有多么大惊小怪。但若是一个人提到长颈鹿男孩,村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谁。我和你不一样,他们没有一个是我的血脉。但我和你一样,我让其他人养育他们,说这是为了他们好,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有人说北方国王把河流部落变成奴隶,为他发动的战争效力,因此我们回去找他们,因为战争就像热病,所有人都会被传染。我们带着他们离开甘加通,但他们有几个人不愿意走。我对孩子们说,咱们走吧,其中两个说不,然后三个,然后四个,因为他们为什么要跟一个他们不认识和一个他们不喜欢的人走呢?另一个人是我的伴侣,他说你们看这个,他拿出一枚钱币给他们看,握紧拳头,然后再张开手掌,钱币消失了,他再次握紧拳头,问钱币在哪只手里,长颈鹿男孩指了指他的左手,他张开左手,一只蝴蝶飞出来。说实话,他们跟随的是他,而不是我。就这样,我们所有人跟着他来到米图,我们一起住在一棵猴面包树上。我们对孩子说,你们需要名字,因为长颈鹿男孩和烟雾女孩不是名字,而是别人对你们的称呼。他们一个接一个失去了对我的怒气,最后一个是烟雾女孩。就这样,白化病人,他已经不是男孩了,而是高大得像个男人,我们叫他卡曼古。长颈鹿男孩,他从小就很高,我们叫他尼古力,因为他其实根本不像长颈鹿。他身上没有斑点,长的是他的双腿,而不是脖子。我们给没有腿的男孩起名叫科苏。他像球似的滚来滚去,身上总是沾着泥土、粪便、草叶或——要是他疼得尖叫——荆棘。刚开始我们给连体双胞胎起了一个名字,他们像两个老寡妇似的咒骂我们。你和他分享一切,但你们有不同的名字,他们对我和莫西说。于是比较吵闹的一个,我们叫他洛姆比;比较安静但依然很吵闹的那个,我们叫他恩坎加。还有烟雾女孩。属于我的那个人说,必须有个孩子根据我的出身来起名。提醒我记住我的身份。于是他给烟雾女孩起名叫凯姆辛,那是会连吹五十天的热风。你给我说孩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就叫那个男孩?你给他起过名字吗?”
“闭嘴。”
“女王啊,万里挑一的母亲。”
“安静!”
她在座位上扭动,但依然待在暗处:“我不会坐在这儿任凭男人评判我。听你对我的孩子做出各种各样的指控。是愤怒带你来到这儿的吗?因为肯定不会是智慧。咱们该怎么做?我把我儿子带出来,然后给你一把刀?爱是盲目的,对吧?我为你的损失感到痛心。但你向我讲述群星的灭亡也没什么区别。我儿子不在这里。你从一开始就拒绝将他视为另一个受害者。那天我醒来就听说我儿子不见了。被绑架了。那么多年和那么多月,我儿子无法依照他或我的意志生活,他怎么可能知道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
“一个魔鬼,块头有三个男人那么大,翅膀张开比独木舟还宽,悄悄溜进你的宫殿,却没有被人发现。”
“带他出去。”她对卫兵说。
一块布盖在笼子上,他陷入黑暗。笼子落在地上,男人摔在栏杆上。他们把他在黑暗中扔了长得无与伦比的一段时间——天晓得多少个夜晚。等他们再次掀开笼子上的布,他在另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的屋顶有个开孔,红色烟雾通过开孔涌向天空。国王的姐姐站在另一把椅子旁,这把椅子的椅背很高,不像她的王座。
“我的分娩椅向我展示我的过去。你知道我见到了什么吗?他先出生的是脚。假如我相信预兆,一定会认为这是个预兆。索戈隆怎么说你的来着?据说你鼻子很灵。也许不是她告诉我的。你想找到我的儿子。我也想,但原因与你的不同。我儿子也是受害者,尽管他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走进姆韦卢。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他没有对她说:因为我见过你儿子。我见过他以为没人在看他时显露的本相。
“我的yeruwolo说我应该把寻找我儿子的任务托付给你。你也许甚至能从蝙蝠人那里救出他。我认为她是个傻瓜,但另一方面……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要这么说。”
她朝追踪者摆摆头,她的一名送水女仆拿着一块绿白相间的布走向他。天晓得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
“据说你鼻子很灵。”她说。
她指着他,送水女仆跑向笼子,扔出那块布,然后逃开。他捡起那块布。
“这个能告诉你他去了哪儿吗?”她说。
他攥紧那块布,但没有去闻,而是拿得离鼻子远远的,他盯着国王的姐姐,她期待地睁大双眼。他扔开那块布。他们再次盖上笼子。他在王座大厅里醒来,他知道自己昏睡了好几天。他们肯定用毒气或睡眠魔法放倒了他。大厅比上次明亮,但依然暗影憧憧。她坐在王座上,背后还是那几个女人,左右墙边站着卫兵,一个脸色惨白的老女人走向他。他们放开了他的双手,但用粗糙如树皮的黄铜颈圈锁住他的脖子。两名卫兵站在他背后,他想走动,他们逼近他。
“追踪者,我愿意再和你做个交易。找到我儿子。你没看见他需要被拯救吗?你没看见他没有罪责吗?”
“仅仅几天前你还说,我不会允许你靠近他。”他说。
“对,靠近。但似乎只有追踪者才知道该怎么接近我的儿子。”
“你没有回答我。”
“也许我在向寻求报复的那颗心求助。我的呼求同样出自真心。”
“不。你只是没人手了。只能向发誓要杀死他的人求助。”
“你什么时候发誓的?对谁发誓?这肯定是男人说的那种大话,就像他们说这是最好的,这是我最喜欢的。我从不相信誓言,也不相信发誓的男人。我要你向我保证,假如我释放你,你会找到我的儿子,带他回到我身边。要是有必要,就杀死那个怪物。”
“你有一支军队。为什么不派他们去?”
“我派过了,所以现在才在请求你。我可以命令你去。我是你的女王。”
“你才不是女王呢。”
“我在这儿就是女王。等这片土地的风向转变,我会成为国王的母亲。”
“一个被你弄丢两次的国王。”
“所以为我找到他吧。我该如何抚平你的悲怆?我做不到。但我知道失去的滋味。”
“是吗?”
“当然。”
“知道这个倒是让我有点高兴。来,告诉我,不是只有我回到家发现一个儿子丢了半个脑袋。另一个儿子只剩下一只手。而他最亲爱的人,他的胸膛和腹部变成一个窟窿。还有一个吊——”
“我们要比较谁的爱人和孩子死得更惨吗?你就靠这个评判压倒了我吗?”
“你的孩子只是受了伤。”
“我其他的孩子被我弟弟杀害。”
“你非要较这个劲,看谁能获胜吗?”
“我没说过这是一场竞赛。”
“那就别总想胜过我。”
他不说话了。
“你愿意去寻找你的国王吗?”
他犹豫了。他在等待。他知道她料到他会等待,会犹豫,会思考,甚至会天人交战,最后得出结论。
“愿意。”他说。
老女人抬头看他,侧着脑袋,像是这样才能了解一个人的本性。
“他撒谎。毫无疑问,他会杀死他。”她说。
他一胳膊肘捣在背后卫兵的鼻子上,顺手推开他,抓住卫兵的佩剑拔出来,深深地捅进卫兵的腹部。他看也不看地猫腰闪避,知道另一个卫兵会攻击他的颈部。卫兵的佩剑贴着他的头皮划过去。他从下方挥剑,砍中卫兵的小腿。卫兵倒下,他把剑捅进他胸口,然后也抢过他的佩剑。其他卫兵冲向他,像是从墙上弹出来的。两个卫兵率先赶到,他化身莫西,莫西来自东方,善使双剑,自从他用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写字以来,就没造访过追踪者的脑海或灵魂。莫西此刻也没来找他。追踪者只是想象他站在石头上练习双剑。他踢中第一个卫兵的下体,卫兵倒地,他跳到他身上,然后扑向另外两个卫兵,左手剑打掉他们的长矛,右手剑割开一个的腹部,砍中另一个的肩膀。但是,该死,他后背喷出鲜血,击中他的卫兵向前冲。他就地一滚,闪开卫兵的第二招。卫兵再次挥剑,但犹豫了——他得到的命令是不许杀人,这一点非常明确。卫兵犹豫得太久,追踪者的剑刺穿了他。
士兵围住了他。他扑向他们,他们后退。箍住他脖子的颈圈越收越紧,就像一只手在拉紧套索。两把剑脱手落下。他想咳嗽,但无法咳嗽;他想咆哮,但无法咆哮。颈圈越来越紧,他的脸开始肿胀,他的脑袋即将炸开。他的眼睛。惶恐。不,不是惶恐,而是震惊。你似乎还不知道。恶人,你肯定知道。桑格马的魔咒在逐渐失效。你不再能够掌控金属。空气无法进入他的鼻子,也无法出去。他单膝跪下。卫兵退开。他抬起头,眼泪模糊了视线,老女人伸出右手,攥成拳头。她没有微笑,但看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念头。他再次尝试咳嗽;他几乎看不见她了。他在地上**,找到一把剑。他抓住剑柄,像长矛似的投出去,动作既快又狠。剑不偏不倚地插在老女人心口上。她陡然瞪大眼睛,张开嘴,黑血淌出来。她倒下,颈圈从他脖子上断开。一个卫兵用剑柄砸在他后脑勺上。
追踪者醒来,国王的姐姐对他说:“你闻一闻。”天晓得这是哪个房间,他回到了笼子里,同样的一块布扔在他脚边。
“这是他的。他最喜欢的被子。他每四分之一个月让仆人洗一次,它曾经色彩缤纷。我可以和你另外做个交易。找到他,带他回来,另一个随便你怎么处理。不过前提是你能离开姆韦卢。进来的人很多,但从没有人离开过。”
“巫术?”
“什么样的巫术能强迫人留下?不过你可以试试看离开。闻这块布。”
他捡起那块布,拿到鼻子底下,深吸一口气,气味充满他的头脑。他的鼻子还没飞向气味的源头,他就已经知道了;他抓住这条线索,它将他引向她的**。
“你看看你。你想知道他去向何方,我却给了你他的来处。”
她笑得既响亮又长久,笑声回**在空旷的大厅里。
“你。就是你要杀死这个世界?”她说,扔下他走了。
那天夜里,追踪者在梦幻丛林里醒来。追踪者穿过矮如灌木的树木和高如大象的灌木,寻找他。他遇到一池死水,其中没有活物。他先看见的是自己。然后他看见云,然后山,然后一条路,大象在路上奔跑,然后羚羊,然后猎豹,它们经过另一条路,这条路通往城墙,墙顶上是个塔楼,塔楼里有个人,这个人在向外看,随后望向他,两人目光交汇,他在找的就是这个人。这个人听见追踪者的召唤,并不感到吃惊,不等追踪者开口,他就全都知道了。
“你知道我可以在你的睡梦中杀死你。”他说。
“但你会琢磨我为什么召唤你,我最可怕的敌人,”追踪者说,“我不说假话。没人能离开姆韦卢,但你不是人。”
他微笑道:“是的,除非死去或发疯,否则你不可能离开姆韦卢,那是一个想要报复我的女神的作为,除非有个超越魔法的人能领你出来。但我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呢?”
“你要这个男孩的首级。只有我能找到他。”追踪者说。
这是撒谎,因为他几乎闻不到男孩的气味了,以后他会得知男孩已经没有气味了,真的,完全没有,但他和阿依西还是达成了协议。
“你搞清楚你在宫殿的哪个位置,然后告诉我。”阿依西说。
实际上不是人的这个人找到了他;他花了一个半月才做到这件事,北方早就向南方投出了第一支长矛。瓦卡迪殊与卡林达。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人们倒下的声音惊醒了追踪者。一名卫兵走进牢房,一言不发,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跟上。两人跨过死去的卫兵,继续向前走。他们沿着走廊走,经过一个大厅,下了几级台阶,爬上一段台阶,又继续向下走。走进另一条走廊,他们经过许多死去的卫兵、沉睡的卫兵和倒地不起的卫兵。来到通往外面的宽大台阶前,一言不发的卫兵指着底下的一匹马,追踪者转过身,想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却看见卫兵睁大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卫兵随即倒下。追踪者跑下台阶,跑到一半时停下,捡起一名死去卫兵的佩剑,他上马离开,经过冒烟的湖泊,穿过隧道,来到姆韦卢的边缘。马蹄忽然插进地面,把他掀飞出去,还好他飞出去时抓住了缰绳。马转过身,扬蹄而去。
追踪者向前走了一阵,看见暗处有个戴兜帽的身影。这个人盘腿而坐,悬浮在半空中,像索戈隆那样凭空写字。追踪者走向他,男人伸出手,命令他停下。他指了指右边,追踪者向右走,他走出十五步,烈火在他前方喷出地面。他向后跳开。男人示意追踪者向前走了十步,然后打手势要他停下。大地在他脚下裂开,隆隆移动,像地震一样震撼地面。男人放下双脚,揉搓右手里某种黏糊糊的东西。他把那东西——一颗心——扔进地缝,地缝咝咝响,咳嗽几声,继而合拢。他招手让追踪者过去。他又扔出某种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像闪电似的冒火。火花扩散,继续扩散,然后轰隆一声,追踪者被打倒在地。
“起来,跑吧,”男人说,“我控制不住他们了。”
追踪者转过身,看见滚滚烟尘在接近。骑兵。
“快跑!”男人吼道。
追踪者逃跑,骑兵逼近,来到男人所在之处,两人都站住了,追踪者颤抖着看着骑兵冲向他们。他注意到男人有多么冷静,于是有样学样,尽管他内心只想尖叫,我们会被踩成肉酱,操他妈的诸神,我们为什么不逃跑?一名骑兵来到一息之外,却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人和马一个接一个撞在墙上,成群结队,有些马折断了脖子和腿,有些骑手飞上半空,摔在墙上,有些马立刻停下,把骑手掀翻在地。
阿依西昏了过去,追踪者接住他,带着他离开。
“这就是我能找来说给你听的故事。”我说。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这不是故事啊。连半个故事都算不上。你的故事只有一半动听,我该把你杀个半死吗?另外,这个不是人的人到底是谁?故事里的‘他’又是谁?我要名字,我必须要名字?”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叫他阿依西。”
白色的人变成青色。他的下巴险些掉下去,他抱住肩膀,像是感到寒冷。
“屠神者?”
我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但当时当地,我忽然置身于另一片森林之中,不再是先前所在的那片森林了。我眨了几下眼睛,然而这就是另一片森林。没有任何活物,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生命的气味,没有刚绽放的花朵,没有近期的雨水,没有新鲜的粪便,蜘蛛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个追悔的念头。我脚下有一堆浅灰色和白色的东西,薄得几乎透明,仿佛蜕下来的皮肤。我的两把短斧和背短斧的肩带扔在旁边的草丛里。我把一根手指插进我在皮革上划出的开口之一,拔出嵌在里面的东西,尼卡的羽毛。我拿起羽毛拂过鼻孔,他的整个踪迹出现在我眼前。
我背后,大约三十步,然后向右,然后转弯,然后向下,应该是下山,然后过山谷,然后上坡,也许是一座小丘,但依然覆盖着森林,然后进入一个地方,他一直没有离开那里。这也可能是某种梦幻丛林。我在马拉卡尔的酒吧里听醉汉说过,假如你迷失在梦境中,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你可以看一眼自己的双手,因为你在梦中只有四根手指。我的手有五根手指。
我捡起武器就跑。我跑过潮湿的青草和泥土,跑过刺痛我小腿的蕨类,四十步后我向右转,险些撞上一棵树,我左右左闪躲树木,跨过一具野兽的尸体,然后放慢脚步,因为森林过于浓密,难以奔跑,每一步都会遇到灌木或大树,我拐过仿佛河流的弯道,然后下山,直到我先闻到河水的气味然后听见瀑布冲刷岩石的声音。我爬过那些石块,我走得很慢,但依然被绊倒,小腿磕在锋利的岩石边缘上,鲜血横流。但谁会停下来看流血呢?我向下爬到河边,蹚进河里,清洗伤口,我蹚水走了好一阵,河岸的地势越来越高,于是我跑上河岸,我拔出短斧,砍开愈加浓密的灌木丛。自始至终,尼卡的气味都变得越来越强烈。我挥动短斧,穿过潮湿而浓密的树叶和枝杈,最后来到一个地方,这儿不是林间空地,只是比塔楼还高的巨树聚集之处,它们彼此相距甚远。他就在附近,非常近,我甚至抬头张望,以为萨萨邦撒会把他挂在高处。或者他和萨萨邦撒已经合伙,一个吸血怪物遇到另一个吸血怪物,两人商量好了,打算把我拽到一棵树上,然后撕成两半。我只能寄希望于尼卡那颗或许还能称之为心的东西里还有良知了。
我向前走。我听见我穿过树林的脚步声。我前方有个人在走,领先我几步,天晓得刚才我为什么没看见他。他走得很慢,似乎毫无目标,只是在游**。他的卷发很长,他用斗篷裹紧身体时,手臂的肤色浅如黄沙。某种东西跳进我的心里。我跑向他,但又停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近处看,湿漉漉的头发、从颌骨到下巴的分明棱角、红色的胡须、高挺的颧骨,足以让我认为那就是他,但不足以让我说,不,不可能是他。斗篷遮住他的双腿,但我认识他矫健的步伐,脚前掌比脚跟先着地,穿皮靴也一样。我等待他的气味,但没有闻到。斗篷落下来,掉进树丛里。我首先看见他的脚,绿色的草汁,棕色的泥土。然后他的小腿,依然那么粗壮,和这片土地的人完全不同。然后他的膝盖后侧,他的臀部,永远那么光滑和白皙,他一直不喜欢脱光了像猴子似的趴在树顶上晒太阳。他的臀部之上是树木和天空,他的肩膀之下是树木和天空。他的臀部之上是个窟窿,是虚无,他从腹部到后背被吃得一干二净,留下一个比世界还大的窟窿。血肉滴淌,他却还在向前走。
但我走不动了。我的腿从没这么无力过,我跪倒在地,呼吸沉重而缓慢,等待伊图图来攥紧我的心脏。但它没有来。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景象,我爬到他头顶上,抱住他的脑袋,因为他全身都是苍蝇,我哭泣,我号啕,我尖叫,我对着树木和天空尖叫,尖叫。我读他用他的鲜血写在沙地上的文字:
男孩,男孩和他在一起。
我哭喊,美丽的男人啊,我不该迟到的。我该在你离开尘世之前回来,哄骗你的灵魂进入一个恩基希,然后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我轻轻摩挲就能感觉到你。一位神秘术士,他有个狗形的恩基希,他说,狼眼,有一条受尽折磨的灵魂想和你谈谈,但我想要的并不是说话。我呼唤他的名字,发出的却是一声呜咽。
这个莫西走进树丛深处。道理我早就明白。悲伤到最后会变得只剩下恶念,而我已经受够了恶念。我愤怒咆哮,怪物和吸血鸟的气味同时出现,我起身奔跑,拔出两把短斧,朝着虚无喊叫,挥斧乱砍虚无。我在逃离某个新东西,肯定有个女巫首领用针线穿过堆积如山的尸体,企图把它们缝在一起。我从没见过的父亲,我不愿复仇的兄弟。还有莫西,还有许多其他人。不,不是女巫首领,而是冥界之神,祂在说我必须为冤魂讨回公道,就好像我是他们死亡的原因。追踪者凭什么能活下去?谁像他那样亲眼见过那么多死亡?难道那些死亡的责任都在于他吗?我的脑袋和我的脑袋争辩,害得我步履蹒跚。黑豹此刻肯定就在这儿,我要用刀刺穿他的心脏。我的脚碰到一棵倒伏的树木,我摔倒在地。
抬起头,我看见了脚。站起身,脚依然悬在高处。腿像瓷土一样惨白,黑色的脚软绵绵地**来**去。胸部没有肉,肋骨贴着皮肤,黑色的血液淌下腹部,已经变干。**曾经生长之处只剩下两块黑斑,流出的鲜血已经干结。他胸部、颈部和左脸上遍布咬痕。曾有人在寻找柔软之处下嘴。他的下巴贴着胸口,手臂展开,用藤蔓捆住。他的翅膀展得更开,陷在枝杈和树叶里。
“尼卡。”我轻声说。
尼卡没有动弹。我用更响亮的声音叫他。底下的树丛里传出吃吃的笑声。我望向树丛,树丛望着我。他和以前一样盯着我看,眼睛瞪得很大,其中没有理性,没有喜悦,没有恶意,没有关心,甚至没有好奇。只是瞪着眼睛看。他长大了,也长高了。只看他的眼睛和他瘦骨嶙峋的面颊我就知道。我更希望他能大笑。我更希望他能说,看着我,我是你的仇敌。或者呜咽恳求,看着我,我是你真正的受害者。但他没有,而只是盯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看见莫西失去生气的眼睛,永远瞪视,却看不见任何东西。我的短斧还没招呼到他脸上,他就已经跑出了那块草地。我冲进树丛,我听见野兽般的嘶吼声,以为是其他人发出的,其实来自我的嘴里。我撞开树枝,扯开树叶,跑进更黑暗的树丛。什么都没有。咬**的吸血食尸鬼,还在像婴儿似的吃吃笑。但不见了。
尼卡在我头顶上呻吟。我刚走出树丛,萨萨邦撒像手一样的脚就踹中了我的面门。
我的脑袋和后背摔在地上。我翻身,先跪在地上,然而一跃而起。他拍打翅膀,却缕缕击中树木,于是他落下来,望着我。萨萨邦撒。我从没仔细打量过他的长相。他巨大的白眼睛,豺狼般的耳朵,疣猪般戳在嘴唇外的下排尖牙。他全身长满黑毛,只有惨白的胸膛和粉色的**除外,他戴着象牙项链,还裹着缠腰布,我不禁大笑。他咆哮一声。
“你的气味,我记得。我跟踪它。”他说。
“闭嘴。”
“跑来跑去寻找它。”
“安静。”
“你不在。于是我就吃。小家伙,他们的味道很怪。”
我扑向他,在他挥动翅膀前猫腰闪躲。我就地一滚,来到他左脚旁,用双斧砍它。他跳开,像乌鸦似的哇哇叫。记住要瞄准脚趾,一个很像我说话的声音说。短斧几乎没碰到他。他企图用手拍开我,但我躲开了,我跳上他的膝盖,跳开时挥斧砍他面门。短斧的钝面落在他颧骨上,他惨叫一声,然后挥臂打我。他的手没击中我,但钩爪在我胸前划出四道血痕。我单膝倒地,他踢开我。我后背撞在一棵树上,一时间无法呼吸。
我翻了白眼。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下巴擦过胸口,我看见我的**和腹部。我的脑袋变沉,我的眼睛不听使唤。尼卡呻吟,扯动双手。我的下巴再次落在胸口。我抬起头,萨萨邦撒的指节迎面而来。
“他们六个换你一个。看看你的德行。”他说。
他还在说话,但血淌出我的右耳,我听不见了。他朝我的脸挥拳,我一低头,他的拳头击中树身。他咆哮,扇我耳光。我吐出的血沫落在腿上,我的腿不听使唤。
“我的法头在哪儿,最小的那个说。”
他扼住我的喉咙。
“小肉球,最小的那个,他企图滚走。想知道他滚了多远吗?就是他说,等我父亲回来,他会杀了你的。他会用两把法头砍死你。”
“科苏。”
“他叫你父亲。父亲?你怎么不像球那么滚。你现在没有法头了。看看你的德行。”
“科苏。科——”
他又给我一拳。我吐出两颗牙齿。他用细长的手指钩住我的脑袋,把我拽起来。
斧头,他说的是等父亲回来,会用斧头砍死他。
“他连一声都没叫。我咬了他很多口。”
“科苏。”
从他粗壮发臭的手指之间,我只能看见几个光点。他的钩爪刮破我的脖子。
“我咬到他的脊梁骨,他还是没有哭叫。然后他死了。我咬掉他的后脑勺,吸——”
“操他妈的诸神。”
他把我扔出去,宁静在半空中笼罩了我,直到片刻之后我落在枝杈和树叶上。他抓住我的脚踝,我踢开他。他吃吃笑,又抓住我的腿,吃吃笑着把我从树枝之间拖出来。我的后背和头部撞在地上,我开始移动:他拖着我走。
“你是白痴,她也是白痴。她穿金披红,却只会坐着。我隔着窗户看见她。我只认识那个男孩。我去古怪的地方找他,他跟我走。他甚至召唤我,因为白皮人教过他怎么召唤。我根本不想要这个男孩,因为他不要我,他只要会发闪电的那个,但他召唤我,我去找他,夜里我下手很快,我带他飞走,他说我听见母亲讨论那条狼和他的幼崽,她想说服他为她卖命,他们住在一棵猴面包树上,我说就是他杀了我兄弟,据说他这么说,男孩说让我骑着你飞,我能带你去,于是他带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