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孔谷尔那位屋主的房子切成六份,假设一幢屋子只是一个房间,有一道拱门,墙壁用黏土和灰泥垒砌。然后在这个房间顶上摞一个房间,然后再一个、再一个、再一个,然后再一个,顶上再一个,最后盖上屋顶,屋顶的曲线就像月亮把自己切成了两瓣。这个男人的屋子就是这个模样,这幢屋子仿佛一根柱子被分离出来,然后插在都林戈的山间道路上。这位屋主在门外等待,他嚼着恰特叶,见到我们走近并没有吃惊。我们离开孔谷尔后已经过了三晚。索戈隆下马时险些摔倒。男人指了指屋里,女孩搀扶索戈隆进去。他坐回门廊上,继续嚼恰特叶。
“抬头看天空,woi lolo。你们看见了吗?看见东西了吗?”
莫西和我一起抬头,他和我一样摸不着头脑。
“你们没看见神圣的鳄鱼吃月亮?”
莫西抓住我的胳膊,说:“你就不认识不是疯子的人吗?”
我没有回答他,就算我问他也未必知道,但我在琢磨难道只有我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与孔谷尔那位屋主长得一模一样吗?黑豹肯定会注意到。他会这么告诉我。
“你在北边有个兄弟吗?”我问。
“兄弟?哈,我母亲,她会说一个男孩都嫌多。我母亲,她还活着,还在看我会不会先死。他对她下手很重,对吧?他狠狠地打倒了她。比她所有的血灵都重。”
“血灵?”
“他狠狠地打倒她,说明他很近了,说明他就在你们背后。知道我在说谁吗?”
“你说的血灵是谁?”
“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我都不会提到他的名字。长着黑色翅膀的那个人。”然后他哈哈一笑。
那天上午,女孩用白色黏土在索戈隆的门上画秘符。
“这是你们单独离开后她教你的?”我问她,但她不理我。
我想说她藐视我纯属浪费精力,但我没有开口。她看见我走向门口,挡住我的去路。她抿紧嘴唇,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上去像个被差遣看护婴儿的孩子。
“小女人。无论蛮力还是巫术都无法阻止我走进这个房间。”
她拔出匕首,但被我一把拍掉。她拔出另一把匕首,我盯着她说:“你试试看拿刀捅我。”她瞪着我看了很久。我看着她的嘴唇颤抖、眉头紧锁。她忽然用匕首捅向我,但手直接滑过我的胸膛。她再次捅向我,匕首反弹回去。她捅了一刀又一刀,瞄准我的胸膛和颈部,但匕首就是不肯和我接触。她瞄准我的眼睛,匕首掠过我的头部。我抬手抓住匕首。她企图用膝盖撞我下体,但我抓住她的膝盖,把她推进门里。她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你们两个嫌时间太多了对吧?”索戈隆在窗口说。
我走进房间,看见一只鸽子从她手里飞走。她从笼子里掏出又一只鸽子。鸽子的脚上缠着红布。
“给都林戈女王传信,通知她我们要来。他们对不请自来的人不怎么客气。”
“两只鸽子?”
“这儿的天上有老鹰。”
“你今天怎么样?”
“我挺好。谢谢你的关心。”
“假如你是桑格马而不是女巫,那就不需要走到哪儿就把秘符画到哪儿了,万一少画一个就得硬抗攻击。你必须同时记住好几件事情。”
“所有女人的脑子都有这个本事。都林戈,我忘记了它有多么广阔。你从这儿只能看见山隘。我们还要走一天才能抵达它的树——”
“操他妈的一百遍都林戈。女人,咱们必须谈谈。”
“你又要和我谈什么了?”
“我们要谈的事情太多了,先从男孩开始如何?假如阿依西在追杀他,而阿依西站在国王背后,那么国王就也在追杀他。”
“所以大家才叫他蜘蛛王。我一个月前就告诉过你了。”
“你什么都没告诉我,是邦什说的。男孩的一切秘密都在那些文书里。”
“男孩的任何东西都不在任何文书里。”
“那么,女巫,图书馆焚毁前我在那儿找到的是什么?”
“你和那位好看的治安官?”索戈隆说。
“随你怎么说。”
“但你还是逃掉了。要么你太难杀,要么他杀得不是很认真。”
她看着我,然后回到窗口。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我说。
“来不及了。”莫西说,走进房间。
莫西。索戈隆背对着我们,但我看见她的肩膀陡然收紧。她挤出微笑。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称呼你,除了治安官。”
“当我是朋友的人叫我莫西。”
“治安官,事情和你没关系。你最好转身出去——”
“我说过了。来不及了。”
“你们别再打断我了,让我把话说完。治安官,我们的任务不是去找喝醉酒的父亲或者走丢的孩子并把他们送回家。你回家去吧。”
“但早就不可能了,谢谢你们大家。那儿对治安官来说算什么家?酋长卫队会认为屋顶上的死人都死在我的剑下。你不像我这么了解他们。他们已经烧毁了我的家。”
“没人叫你多管闲事。”
他插到我们中间,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分开,拉起剑鞘搁在**。他两膝都有伤疤。
“然而无论你们要不要,我都很有本事。你们有谁擅长剑术?我收钱办事。我丢了工作都是你们的错。但我没有怨恨。男人绝不该拒绝盛大的战斗或伟大的冒险,这是我的看法。另外,你们需要我多过我需要你们。我不像奥格那么孤僻,也不像女孩那么单纯。谁知道呢,老女人。假如你们的任务能够让我兴奋,我甚至可以免费加入。”
莫西从包里掏出一把叠成小方块的莎草纸。我还没看见就闻到了它们是什么。
“你带上了那些文书?”我说。
“它们带着很重要的那种气息。当然也可能只是馊牛奶的味道。”
他微微一笑,但我和索戈隆都没有笑。
“你们这些沙漠以南的人就是不爱笑。那么,你们在找的男孩究竟是谁?他此刻在谁手上?我们该怎么找到他?”
他打开那一沓莎草纸,索戈隆转了过来。她走近我们,但没有近到像是想看清文字的地步。
“这些纸像是烧过。”她说。
“叠起来又打开,就像没被碰过一样。”莫西说。
“不是灼烧的痕迹,而是象形文字,”我说,“前两行是北方的风格,底下是海边的。他用羊奶书写文字。你肯定认识。”我说。
“不,我不认识。”
“你在孔谷尔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这种象形文字。”
她飞快地瞪我一眼,但面无表情。“不是我写的,你必须去问邦什。”
“谁?”莫西说。
“回头解释。”我说,他点点头。
“我不懂北方或海边的象形文字。”索戈隆说。
“那就操他妈的诸神了,总算有你不会做的事情。”我用下巴指了指莫西,“他能看懂。”
房间里有一张床,但我确定索戈隆不会在**睡觉。女孩走到她身旁,两人耳语片刻,女孩回到门口。
“治安官手上的文书只是其中一份。福曼古鲁一共写了五份,有一份去过我待的地方。他说君权想前进就必须先后退,于是我就很想读一读其他的了。你读过完整的文书吗?”
“没有。”
“也没必要。他说完了国王就变得很无聊。后面就只是一个男人在教女人做这做那。然而看完他说国王的那些内容,一天夜里我找到了他。”
“你为什么会在乎长老和国王的事情?”我说。
“根本不是为了我。追踪者,你觉得为什么男人不能触碰我?”
“我——”
“算了,不想听你耍嘴皮子。我拜访他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邦什。”
她哈哈一笑。“我去找福曼古鲁是因为我侍奉国王的姐姐。从他写的内容看,他似乎是个明白事理的男人。这个人的视线能越过他肥壮的肚皮,看见帝国和皇权出了什么问题,知道从一个孩子知道北方王国的存在以来,邪恶、不幸和恶意就如何在这里肆虐。你看完了他讲述国王家史的部分吗?国王的传承血脉,这个我很清楚。莫凯成为国王后,继任者发生了变化。他不该成为国王的。他之前的每个国王都是国王长姐的儿子。几百年的历史都是这么书写的。直到克瓦什·莫凯当上国王。”
“他是怎么当上国王的?”莫西问。
“他杀了他姐姐和她屋顶下的所有人。”我说。
“后来等时机成熟,莫凯送长女进入古老的修女会,这个组织里的女孩不会成为母亲。就这样,他的长子莱昂戈继承国王。然后年复一年,纪复一纪,等到克瓦什·阿杜瓦莱登基,所有人都忘记了谁会继任国王和谁能继任国王,于是连远方的吟游诗人也开始唱颂这就是万古之道。这片土地从此就遭受了诅咒。”索戈隆说。
“但吟游诗人只会唱颂获胜的战争和征服新的国土。诅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去看宫殿的墙壁背后。历史只会记录所有活下来的孩子。你觉得上面会记录所有死去的孩子吗?死去的孩子太多,说明皇室血统衰败。历史说过克瓦什·奈图有过三个妻子,直到第四个才给他生下王子吗?克瓦什·达拉的第一个兄长死于疫病。还有三个智力低下的姐姐,她们成了他父亲养育后代的姘妇。还有一个叔父,和南方国王一样疯癫,没能生下儿子的妻子几乎都死于非命。哪本书里写过这些内容?腐朽贯穿了他们整个家族。我有个问题,你用心回答。你最后一次见到法西西下雨是什么时候?”
“但那儿有树。”
“败退不是问题,胜利才是。”
听到这儿,连莫西都凑了过来。索戈隆终于转身,坐在窗台上。我觉得邦什随时都有可能顺着墙壁流淌而来。
“对,北方的伟大诸王发动战争,屡次获胜,但他们总想发动更多的战争。无归属的土地,有争议的土地。不肯支持特定一方的城市和村镇。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男人而非女人养大的男人就是这样。女人不像男人,她们不会贪得无厌。每一个王国越是扩张,每一个国王就变得越糟糕。南方诸王变得越来越疯癫,因为他们永远近亲繁殖。北方诸王有另一种疯病。邪恶诅咒了他们,也因为他们的整条血脉来自最恶劣的一种邪恶,因为什么样的邪恶会杀死自己的骨血?”
“我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些问题,它们的答案是那个男孩。”我说。
“你说你知道他是谁?告诉我,你知道什么。”索戈隆说。
我转向莫西,他在看我们,视线扫来扫去,就好像一个人还没决定要相信谁,要跟随谁。他揉了揉刚长出来的胡须,它们比我记忆中更长也更红,他望向他拿在手里的那些莎草纸。
“莫西,你读一下。”
“天空诸神——不,天空的主宰者。他们不再对地上的灵魂说话。诸王的声音在成为诸神的新声音。打破诸神的沉默。当心屠神者,因为他盯上了诸王的杀戮者。有黑翼的屠神者。剩下的也读?”
“谢谢。”
“带他去米图,交给独眼者守护,步行穿过姆韦卢,让沙漠吞吃你的足迹。不要休息,直到戈城。”
索戈隆摇摇头。她没读过也没听过这些,她知道我知道这一点。
“因此福曼古鲁说带男孩去找米图的独眼者,步行穿过姆韦卢,然后去戈城,一座只存在于梦境中的城市。阿依西就是屠神者?也许我选巴苏是选错了人。”索戈隆说。
“现在你居然敢这么说?是你的选择导致了他的死亡。”我说。
“说话小心点。”女孩说。
“我难道拿刀指着他的喉咙说,福曼古鲁,你必须怎样怎样?不,我没有。”
“当心屠神者,因为他盯上了诸王的杀戮者。”我说。
“所以?”
“索戈隆,装傻的任务就交给女孩吧。屠神者就是阿依西。诸王的杀戮者是那个男孩。”
索戈隆笑了起来,刚开始是轻声嗤笑,然后放声狂笑。
“这些是预言,对吧?说的是某个孩子——”
“什么样的预言会寄希望于一个孩子?哪个人的预言会这么愚蠢?库族出身的婊子女巫?说的是一个活不到十年的小东西?有个地方的人没完没了宣扬什么魔法孩童,你好看的治安官就来自那儿。命运之子,人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全部希望所寄托的那个东西喜欢把手指塞进鼻孔,吃他掏出来的东西。”
“但比起你和那条鱼企图兜售的狗屁东西,还是这个预言比较说得通。”我说,“我和你走上这条路,因为我觉得它能通向某个地方。说什么男孩能证明国王杀死了福曼古鲁,还不如驴子屁股上的一个破口有说服力呢。真相,你依然锁在心里不肯放手。索戈隆,我知道你企图阻挡我去发现真相,包括你去过福曼古鲁家,企图用符咒掩盖真相。我知道你一直想自己找到男孩,这样就不需要我插手了。你甚至用了一整个月去自己找,但最后我们还是来到了这儿。你说得对,邦什不是你的主人。然而她不擅长撒谎骗人。我逮住她一口两舌,她险些发疯。另外,这个女孩算是怎么一回事?你钻进某个秘密门洞,留下长矛和匕首给她玩,现在她自认是个战士了?这是你想眼睁睁看着她死的又一个人吗?我也看到了,女巫,你可以为此责怪桑格马。她去世后比在世时更加强大。”
“我只说真话。”
“所以要么你撒谎,要么有人对你撒谎。索戈隆,你一路上走的每一步我都闻得清清楚楚。邦什对我说福曼古鲁与其他长老有过冲突的那天夜里,我去见了一位长老。他企图杀死我,反而被我杀死。他还想知道这些文书的事情。他甚至知道奥默卢祖。你那条鱼对我说男孩是福曼古鲁的儿子,但福曼古鲁有六个儿子,其中没一个是那男孩。我们见到你的前一天,黑豹和我跟踪奴隶主去了马拉卡尔的一座废塔,他在那里关押了一个体内有闪电肆虐的女人。比比当时也在,还有恩萨卡·奈·瓦姆皮。因此要么是你沿路扔坚果给鸟儿捡取和跟踪,要么是你所谓的掌控等于没有,你什么都不掌控。”
“当心你的嘴巴。你以为我需要一个男人?你以为我需要你?我熟悉十九道门。”
“但你依然找不到他。”
莫西走过来站在我背后。索戈隆瞪着我们,蹙眉片刻,继而微笑。
“他有什么用处,你看见黑豹的男孩时曾经问我。你这样的女人会留下谷粒,烧掉糠皮。”我说。
“那就给我肉吧,而不是肥油。”
“你需要我。否则一个月前就甩掉我了。不,你不但需要我,而且等了我一整个月。因为我能找到这个男孩;你的门只能加快速度。”
“他和你是一起的?”
“莫西自己说了算。索戈隆,我们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比我愿意在半真相和谎言里走得更远,但这个故事里有些东西……不,这不是重点。你和那条鱼塑造这个故事的方式——你们插手的痕迹过于明显,咱们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这已经变成了我愿意来的唯一原因。现在也是我要离开的唯一原因。”
我转身离开。莫西迟疑片刻,望着索戈隆,然后也开始转身。
“就在那里。你自己读吧。所有线索都在那里。怎么,你还等着我拼出来给你看,就好像你的名字是幼儿一样吗?”
“那就当一个好母亲吧。”
“好看的治安官,你再读一遍那句话。”
莫西从包里又掏出那几张纸。
“天空的主宰者。他们不再——”
“跳过。”
“如你所愿,当心屠神者,因为他盯上了诸王的杀戮者。”
“停。”
索戈隆望着我,像是她已经说清楚了一切。我险些点头,心想我肯定是个傻瓜,怎么会一直没看到真相。我几乎也略过了这句话。
“你的小男孩是预言中会杀死国王的刺客?”莫西抢在我之前开口,“你要我们找到一个男孩,某个傻瓜说他命中注定要犯下一个人能犯下的最恶劣的罪行?这些话光是说出口就算叛国了。”
即便到了此刻,他也依然遵从他那身制服。
“不。就算这是真的,也会需要至少十年。一个糟糕的奴隶和恶劣的情人?你说信里为什么要说带他去姆韦卢,一个从没有人活着回来的地方?还有去戈城,一个从没有人亲眼见过的地方?诸王的杀戮者意味着他会杀死诸神厌弃的那条堕落谱系,否则蜘蛛王为什么会和屠神者联手?男孩的存在不是为了杀死国王。他就是国王。”
莫西和我都默然呆立,治安官比我更加震惊。我对索戈隆说:“而你把这个王子托付给一个女人,她一有机会就卖掉了他。”
索戈隆转过去对着窗户。
“人类比一切东西都会骗人。我能怎么办?”
“给我们说说这个男孩。我们想听。”
以下是索戈隆在房间里告诉我们的。女孩站在门口,就像在守卫。但后来老人也出现在房间里,然而我和莫西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女孩身旁走过的。索戈隆讲的故事如下:
埃维[5]鼓手想告诉你潮位高低的时候,他会把鼓弦绷紧在鼓身上,拉高或降低音调。消息通过拨弦、音调和节拍传递,只有能听懂的人才能听见。巴苏·福曼古鲁写下文书也一样,他决定把第一份寄到商会,第二份寄到智慧殿堂,第三份寄到长老堂,第四份寄给国王,然而他又写了第五份,第五份要寄给谁呢?没人知道。没人收到这些信件,也没人知道信里说什么。连他说过他要寄信给他们的那些人也一样。我们只知道我们这些侍奉国王姐姐的姐妹要去西方殿堂,倾倒奠酒敬拜土地诸神,因为我们活在土地里,天空诸神对我们不管不问。而飘向我们的就是鼓声。
曼萨。法西西以西七天路程、朱巴以北的山峰。从远处看,在战士、旅行者和陆地盗贼的眼中,曼萨是一座山,仅仅是一座山。它高耸入云就像一座山,遍体岩石就像一座山,灌木疯长就像一座山。悬崖、山岩、石块、泥土,全都没有任何规划。你必须多花一天时间,绕到山背后去,再攀爬半天,才能看见那八百零八级台阶,它们从岩石上雕凿出来,就仿佛是诸神为了诸神行走而打造的。在比如今更古老的一个时代,曼萨是一座堡垒,驻扎此处的士兵能看见敌人逼近,但敌人不知道他们在监视。因此,没人能靠突袭抢夺这里的土地,也从没有人入侵过这里。九百多年以后,曼萨从监视敌人的场所变成了藏匿敌人的地点。克瓦什·利库德,他属于现今王室之前的旧王室奈胡家族,每次他迎娶了新妻子,就会送旧妻子去曼萨,假如妻子生不出儿子或生出丑陋的儿子,结果也一样。在阿库姆王朝之前,国王一旦加冕,就会把所有兄弟和男性近亲遣送至此,这是一所皇家监狱,他们会在这里死去,不过万一国王先死,他们也有希望登上宝座。然后到了阿库姆王朝,国王做的事情与前朝如出一辙。克瓦什·达拉和克瓦什·奈图毫无区别,而奈图与他的曾祖父毫无区别,后者颁布皇家法令称国王的长女必须加入神圣修女会,侍奉安全与丰饶女神。就这样,所有的国王都遵循克瓦什·莫凯定下的规矩,破坏国王传承的真正谱系,将王座传给儿子。
国王的长姐在他成为国王和她十七岁之前,按理说必须将自己奉献给神圣修女会,但这个姐姐没有去。让没有男人想要的丑女人去当神圣修女吧,她说。我为什么要摒弃鲜肉、浓汤和面包,在余生中一直吃黍米喝清水,身穿白袍,和一群皱皮老狗过日子?没有人回答她的诘问,包括她的亲生父亲。这位公主忘记了她是公主,开始像王子似的行动。不,王储。她骑马,持剑刺挡,给弓上弦,演奏鲁特琴,取悦她父亲,但吓坏了她母亲,因为她从小到大见多了有自主意识的女人的下场。公主也不例外。父亲啊,送我去瓦卡迪殊当一个女战士吧,或者送我去东方宫廷做人质,我会担任你的间谍,她对国王说。我该做的是送你去见一个王子,让他把你的厚脑壳打成肉酱,国王对她说;而她说,可是啊,伟大的国王,等我杀死这个王子,你准备好开战了吗?而国王说,我不会送你去瓦卡迪殊或东方国度;而她说,我知道,我的好父亲,但为什么让传统阻拦你呢?她足智多谋,北方男人认为这种天赋只会出现在男人身上,国王对她说了不止一次,你比我现在这个儿子更像我的儿子。
因为这是事实。在他成为克瓦什·达拉之前,他好战、记仇,会因为琐碎的小事生出巨大的恶意。然而他不是傻瓜。是丽思索罗向他建言,父亲,考虑一下把瓦卡迪殊还给南方国王吧,而长老们在朝会上说明智的国王打完仗后会留下所有战利品,不给敌人任何好处,否则敌人会认为他软弱可欺。瓦卡迪殊对我们毫无意义,她说。那里不出产上等的水果、纯净的清水和强壮的奴隶,那里几乎全是沼泽地。另外,这么一来,我们就播撒下了许多反叛的种子,咱们连一根手指都不需要动,敌人就会输掉。国王听见如此睿智的主意,点头道,你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儿子,比我现在这个强多了。与此同时,克瓦什·达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拒绝愿意依从他的五十个女人,去强奸和杀死不愿依从他的一个女孩。或者鞭打在赛马中赢过他的任何一个朋友或王子,命令他们烹煮获胜的马匹。或者在朝会上对父亲说,诸神用悄悄话告诉了我,但我要听你说实话,父亲,你会很快死去吗?他说这种话是因为有很多人阿谀他,说他是最美丽和聪明的男人。
于是国王改变了规矩。何等的巨大变化!他无法忍受见到他的王国失去他的女儿,因此他说,你,我亲爱的丽思索罗,永远都不要去加入神圣修女会。你必须找个丈夫。一位贵族,或者王子,但不能是酋长。于是她找了一个王子,卡林达诸多王子之中的一个,没有自己的封地。但他的生殖力很强,她在七年间生了四个孩子,依然陪伴在国王身旁,而克瓦什·达拉在大战结束后三天才去追赶军队,抱怨说他的马匹太慢,害得他再次错过战斗。
咱们长话短说吧。国王去世,据说是被鸡骨头呛死的。克瓦什·达拉就在军营里从父亲头上抢过王冠,说,我是国王了。来觐见你们的国王,崇拜我吧。国王的将领说,尊敬的陛下,你只有在死后成神之时才会得到崇拜。克瓦什·达拉对他吼叫,你敢在其他将领面前这么对我说话。这位将领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毒药。一年还没过完,帝国臣民开始疑惑,发疯的究竟是南方国王还是北方的这个新王?当时我还没有为她效力,因此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开始的,首先是流言,随后是谴责。流言传来传去,最后飘进国王的耳朵,几天后他在朝会上忽然从王座上起身,转过来,指着他的姐姐说,你,我最亲爱的丽思索罗,今天是我登基一年的纪念日,而你的图谋被揭穿了。你以为你能逃过一位国王和一尊神祇的视线吗?丽思索罗总喜欢嘲笑她弟弟当消遣,他一边说她一边笑,因为诸神在上,这种话除了是开玩笑还能是什么呢?
他走到她面前,说,姐姐,神圣的国王到处都有耳目;而她回答,你指的是哪个国王,丽思索罗不知道,因为神圣的国王应该是他们的父亲,他现在与先祖同在了。丽思索罗嘲笑他,说,你还是躺在皇家卧**的那个男孩,说什么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连讨厌他的贵族和酋长也知道这种话是对克瓦什·达拉的大不敬。国王即王权,王权即国王。嘲笑一个就是嘲笑另一个。他一耳光扇在她脸上,她在王座所在的平台上踉跄后退,险些掉下去。
“哦,你的王子配偶来了,谁在乎他出身的那片土地。”他对卡林达王子说,王子向前走了一步,想到下一步意味着什么,又缩了回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父亲最喜欢的是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算割掉我的下体,用宝贵的巫术粘在你身上,让你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最亲爱的姐姐,你在他身上施了那些巫术,说服这位最伟大和最强壮的国王不要送你去神圣修女会,因而破坏了我们所有人——包括你在内——侍奉的诸神的神圣传统?假如就连我,你的国王,你的克瓦什·达拉也必须向诸神的意愿低头,你凭什么能例外?”他对姐姐说。
“我只侍奉值得侍奉的。”她说。
“你们听见了吗,廷中的各位尊贵人士,你们听见了吗?似乎连国王和诸神都必须证明自己值得丽思索罗公主的侍奉。”
丽思索罗只是瞪着弟弟。这个男孩一向不太聪明,肯定有人给了他这些聪明的点子。
“只有诸神了解我的心意。”
“这个我们都同意。不过,姐姐,我当然了解你的心思。好了,咱们说够了,现在该吃饭了。来,奉上甘甜的美酒、肥厚的鲜肉、河流部落爱喝的蜂蜜与牛奶兑小牛血,还有啤酒。”
以下是流亡南方的人们讲述的事情经过。巨大的餐桌摆在王座前,女仆和男仆端来各种各样的肉类、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还有金杯、银杯、琉璃杯和皮袋盛着的饮料。皇室餐桌和殿堂里的其他餐桌上,人们大吃大喝,欢天喜地。没有哪个杯子会不斟满蜂蜜酒或啤酒,否则奴隶就会遭到鞭笞。桌上,生熟两种的羊肉和牛肉,还有鸡、秃鹫和填料的鸽子。面包、奶油和蜂蜜。空气中弥漫着大蒜、洋葱、芥末和胡椒的香味。
国王走下王座,坐在皇室餐桌的桌首,身旁是将领、顾问和男女贵族。丽思索罗想坐在他右边,和平时一样,与他相隔三个座位,他却说:“姐姐,去桌尾坐着,因为咱们流着相同的血液。我从我的肉上抬起头,除了你还想见到什么人呢?”
所有餐桌前的所有人停下等待,直到国王挥手,他们继续吃喝。他们抓肉,抓水果,抓发酵面包,抓面饼,叫蜂蜜酒和达罗啤酒,吟游诗人弹奏科拉琴和手鼓,唱诵伟大的克瓦什·达拉仅仅统治一年就变得更加伟大。国王抓起一根鸡腿,但他没有吃,而是望着姐姐。他拍拍手,两个手臂和腿粗壮的男人绕到桌边,他们抬着一个用布盖着的大篮子。国王转向他身旁的人,压低声音说话,就像在讲不能被太多人听见的笑话。
“来,听我说。我带来了一种特别的珍馐,两个都来自南方的贵族家庭。”
他提高嗓门说:“献给你,我的姐姐。你我之间再也没有怨恨,咱们这就算是扯平了。”
两个男人掀开盖布,翻转篮子,两个血淋淋的人头落在餐桌上。人们向后跳开,许多女人尖叫,丽思索罗也跳了起来,但不像国王希望的那样惊恐,她随后坐下,望向南方王国的两个贵族,一个是一位长老,另一个是一位酋长和国王的顾问,两颗脑袋被割下来,在她面前的桌上滚动。女人们依然在尖叫,两名贵族起身。
“坐下,优雅的男人和女人。给我坐下!”
整个宫殿陷入死寂。克瓦什·达拉起身走到他姐姐面前。他抓住头发拎起一个人头,举到他的脸前。死人还睁着眼睛,棕色皮肤几乎发青,头发浓密而蓬乱,胡须残缺不全,像是被他揪掉了一部分。
“来看这个人,这个爱男孩的畜生。他爱男孩对不对?他肯定是个爱男孩的,否则怎么会认为我姐姐,一个公主,也能成为国王。他们究竟对他施了什么样的巫术,让他参与阴谋和诡计,你记得吗,姐姐?听你睿智的国王给你个明智的建议吧。假如你要拖一个人参与阴谋,就该把他妻子也拖下水,否则她会认为这是个针对她的阴谋。下次等你犯了密谋病,姐姐,请尽量不要传染给别人。去下巴沃棋比较好。”
他把人头扔在桌上,丽思索罗向后一跳。
“给我把她带走。”他说。
现在有个切实的难题了。国王依然不敢杀死他姐姐,因为既然神圣的血脉流淌在他身体里,那么肯定也流淌在她的身体里,她是神祇的后代,谁有资格杀死她呢?
他把她关进地牢,牢房里的耗子比猫还大。丽思索罗既不叫喊也不哭泣。她日复一日待在地牢里,他们给她吃皇家餐桌上的残羹冷炙,因此尽管她只能吃到骨头和泔水,她也知道泔水是从哪儿来的。卫兵戏弄她,但不敢碰她。有一天他们给她端来一碗水,说水里有最高级的特别调料,他们放下碗,她看见水里漂着一只老鼠。她转身时说,我这儿也有特别调料,然后朝他们洒她的尿。两名卫兵冲到铁栏杆前,她说:“来,动手啊,看谁敢碰一下我这神圣的身体。”
丽思索罗不知道她在地牢里已经待了十四天。她弟弟来找他,他身穿红色袍服,头缠白布,在其上戴着王冠。牢房里没有椅子,克瓦什·达拉指了指卫兵,他犹豫片刻就趴在地上,像驴子似的四脚着地,让国王坐在他背上。
“我想念你,姐姐。”他说。
“我也想念我。”她说。她总是聪明过头,但又不够聪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吹灭火苗,免得在男人周围显得过于耀眼,哪怕这个男人是她的弟弟。
他对她说:“你我有争端,姐姐,以后也还是会有。血亲就是这样,然而当麻烦到来,当厄运到来,哪怕仅仅当低潮到来,我也必须站在我的血亲这一边。即便她背叛了我,我的悲痛也还是她的悲痛。”
“你无法证明我背叛了你。”
“所有真相都与诸神同在,而国王拥有神性。”
“那要等他死去,而且诸神接纳他的陪伴。”
“现在亦然,诸神受祂们自己的法则束缚。”
“你宠信的躲在后面阴影里的懦夫是谁?”
他从暗处走进火把的光芒底下。他的皮肤黑得像墨汁,眼睛白得在发光,头发红得像火球花。他不需要开口,她知道他叫什么。
“你是阿依西。”她说。和地上的所有女人、所有男人、所有孩童一样,在她见到他的那个瞬间,她觉得阿依西似乎一直站在国王背后,但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取得这个位置的。阿依西就像空气和诸神,没有起始也没有结束。
“我们带来了一些消息,姐姐,不是好消息。”
国王在士兵背上向后仰身。阿依西走近栏杆。
“你的丈夫和孩子全都死于疫病,因为现在是瘟疫横行的季节,他们去了病气主宰的地方。他们明天下葬,当然会有与王公相称的仪式,然而不能靠近皇家陵园,因为尸体也许还携带疾病。你将——”
“你以为你坐在那儿像个国王吗?你其实只是驴子屁股上一块尾巴扫不掉的屎星子。你来这儿干什么?想听我尖叫?听我为孩子求情?看我趴在地上,好让你嘲笑?来,你到栏杆前面来,把耳朵放在这儿,听我好好给你叫一声。”
“我就不打扰你的哀悼了。过一阵我再来看你。”
“干什么?你想要什么?你操你老婆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叫我的名字,还是你让这位替你代劳?”
国王跳起来,抡起权杖砸栏杆,然后转身离开。阿依西转向她,说:“明天你离开去加入神圣修女会,那是诸神为你规定的命运。整个王国会为你哀悼,希望你能得到平静。”
“你要是早点来,我就把我刚拉在那个桶里的平静给你了。”
“我们就不打扰你的哀悼了,姐姐。”
“哀悼?我永远不会哀悼。我弃绝哀悼,用愤怒代替。我对你的愤怒比任何哀痛都要高阔。”
“我也会杀了你,姐姐。”
“也?你真是低能儿典范里的低能儿。他们死掉,太阳还没下山,你就承认是你杀了他们。地下吟游诗人说你从娘胎里掉出来,脑袋先着地。他们说错了。母亲肯定是存心把你挤出来的。行了,走吧,滚出去,懦夫,应该来几个人,像河谷里对女孩那样割了你。记住,弟弟。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会诅咒你和你的孩子。”
血亲的诅咒吓坏了克瓦什·达拉,他迅速离开,但阿依西站在原处望着她。
“你依然能成为某个人的妻子。”他说。
“你依然能不当国王的屎盆子。”她说。
卫兵刚关上门,她就倒在地上,哭号得昏死过去。第二天早晨,他们送她去曼萨堡垒加入神圣修女会,愤怒和悲痛都已经消失。
咱们长话短说。水女神见到了这一切,知晓这一切。我当时是瓦卡迪殊一座神庙的女祭司,我走下台阶来到水边,邦什跳了出来。尽管我看见她有一条黑如深渊的鱼尾,我却毫不畏惧。她派我去曼萨,除了皮裙、凉鞋和瓦卡迪殊神庙的印记别无他物。丽思索罗公主待在她的房间里,日落时弹奏科拉琴,不和任何人交谈。神圣修女会里不存在权力、阶级和等级,因此她的皇家血统没有任何意义。然而所有姐妹都明白她需要独处。据说她夜里在月光下四处行走,向正义和女童之神诉说她有多么憎恨祂。
过了一年,我走向圣堂去倒奠酒,她指着我说:“你是干什么的?”
“带你去实现你皇家的目标,公主。”
“我的目标与皇家无关,而我也不是公主。”她说。
两个月后,她把我留在她身边。这里人人平等,但都知道她是皇家的人。又过了两个月,我告诉她,水女神为她规划了更大的目标。又过了三个月,我召唤露水将我抬离地面,高过她的脑袋,她终于相信了我。不,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她的人生还有其他出路,而不是仅仅当一个失去孩子的寡妇,向她憎恨的女神献上祈祷。不,不是相信,因为她说,相信会害死她身边的其他人。我对她说,不,我的女主人,只有相信爱才会得到这个结果。接受爱、回报爱、珍视爱,但绝不相信爱,这就能做到除爱之外的所有事情了。这一年尚未结束,邦什在她面前现身,那是当年最后一个炎热的夜晚,几乎所有女人——共计一百二十九人——去瀑布与水妖一起沐浴,邦什向她讲述她的血统真相,她为什么会成为拨乱反正的那个人。我们会送来一个男人,全都安排妥当了,邦什如是说。
“看看我的人生。全都围绕着如何被男人拥有、命令和安排。现在女人也要这么对待我了?你对姐妹情谊一无所知,你只是男性的苍白回声。真正的国王应该是个私生子?这个水怪出生时也是脑袋着地的吗?”
“不,尊敬的殿下。我们找到了一位王子,来自——”
“卡林达。又一个?卡林达这些没有领地的王子,就像虱子一样,似乎哪儿都能见到他们。”
“与王子结婚能保证你的孩子有正统身份。等国王更替的真正谱系恢复,他可以在所有贵族面前要求取得王位。”
“操他妈的诸神。所有这些国王都是从女人的子宫里生出来的。有什么能阻止这个男孩不像其他男人一样胡作非为?所有男人都该死。”
“那就统治他们吧,公主。通过他统治他们,也离开这个地方。”
“要是我喜欢这儿怎么办?在法西西,连风都会密谋反对你。”
“假如你愿意待在这儿,殿下,那就待着吧。然而只要你的弟弟还是国王,地上和地下的瘟疫就会肆虐世间,连这个地方也不会例外。”
“瘟疫还没来过这儿呢。这场疫病什么时候才会开始?为什么不是现在?”
“也许诸神给了你时间去阻止它,尊贵的殿下。”
“你的舌头太滑溜了。我并不完全相信你的话。至少也要让我见一见这个男人。”
“他会假扮成阉人来见你。假如他能取悦于你,我们就会去找一位认同我们理念的长老。”
“一位长老?那咱们就注定会被出卖了。”她说。
“不会的,殿下。”我说。
我从卡林达带来了那位王子。一百年来从未有男人涉足过曼萨,但来过不少阉人。这些女人不会命令阉人撩起袍子,展示可怕刀技留下的伤疤。有一个大块头的守卫站在大门口,她来自法西西最高大的女性血脉,她会抓住访客的裤裆揉捏。进门前,我对王子说,你必须这么做:忘记那极大的不适感觉,不要露出丝毫难受的神情,否则她们会在门口斩杀你,就算你是王子也无济于事。我会教你如何完全伪装成女人,守卫会摸你的下体,但我教你的方式让你不会暴露,她甚至不会看你的脸。王子顺利地来到丽思索罗的房间,然后摘下面纱,脱掉长袍。他高大,黝黑,头发浓密,棕色眼睛,嘴唇厚而黑,眉骨上方和双臂向下都有由疤痕构成的图案,比她年轻许多岁。他只知道面前这位是女王储,他会得到封号。
“他可以。”丽思索罗说。
我不需要去找长老。七个月后,长老找到了我。福曼古鲁写完他的文书,然后用埃维鼓送出消息,只有虔诚的女性才能听见这个消息,因为他像献身的狂信徒一般演奏,他说他有话要对公主说,内容也许好也许不好,但无疑是正确的。我骑马七天去找他,对他说,他的愿望、他的预言,也许是真实的,但她的儿子不能生下来就是个私生子。我们又骑马七天回曼萨,我、长老巴苏·福曼古鲁和卡林达的王子。有些姐妹知情,有些不知情。有些知道无论在发生什么都必定非常重要。其他人认为陌生人来违背了曼萨的神圣戒律,尽管这座堡垒曾经被男人占据了许许多多年。我请一部分人不要泄露究竟发生了什么,威胁另一部分人别乱说话。然而男孩刚出生,我就知道他并不安全。对他来说,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姆韦卢,我对公主这么说,这样她就不会再次失去孩子了。把他留在这儿,几乎可以肯定你会失去他,因为必定有一个姐妹会出卖我们,我对她说。我的话没有说错。这个姐妹在夜里离开,没有去步行十五天才有可能抵达的地方,而是仅仅走出了能放出鸽子的距离。她在我追上去之前就放出了鸽子,我从她嘴里问出鸽子会飞向她在法西西的主人。然后我割了她的喉咙。我回去对公主说,没时间逃跑了。消息已经传向王公。那天夜里,我们带男孩去找福曼古鲁,我知道这段路要走七天,我们把公主留给忠于都林戈女王的另一个女教派。男孩和福曼古鲁生活了三个月,福曼古鲁对他就像亲生儿子。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们坐在上午的房间里感受寂静。莫西在我背后,呼吸变得缓慢。我琢磨奥格去了哪儿,还有这个上午已经过去了多少。索戈隆望着窗外看了很久,我走过去看她究竟在看什么。男孩前一瞬间在我的鼻子里很显眼,下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原因。他有时离我们四分之一个月,有时五个月,这就是原因。
“我知道他们在使用十九道门。”我说。
“我知道你知道。”她说。
“这个‘他们’是谁?”莫西问。
“我只知道其中之一的名字,而且只是因为被他残害过的那些人,他们中以女性为主。魔魅山里的人叫他伊鹏都鲁。”
“闪电鸟。”老人喃喃道。他声音嘶哑,像是在低声咒骂。索戈隆朝他点点头,然后转回去面对窗户。我望向窗外,但只看见中午越来越近。我正想说,老女人,你到底在看什么,老人忽然说:“闪电鸟,闪电鸟,女人啊,当心闪电鸟。”
索戈隆转身说:“兄弟,你这是要给我们唱歌吗?”
他皱眉道:“我在说闪电鸟。传说仅仅是传说。”
“你该把那个故事说给他们听。”她说。
“伊鹏都鲁是——”
“用你先祖的方法说,用你从小学到的方法。”
“歌者已经不再唱歌了,女人。”
“你说谎。南方的吟游诗人依然在唱。数量很少,而且偷偷摸摸,但依然在唱。我对他们说过你。世界命令你忘记的事情,你如何保留在记忆之中。”
“世界逼他编造名字。”
“还有很多人在唱。”
“但有很多人再也不唱了。”
“我们一定要听。”
“你现在能管得了我了?你要对我发号施令?”
“不,我的朋友,我只是提出我的希望。南方吟游诗人——”
“不存在南方吟游诗人了。”
“南方吟游诗人反对国王。”
“南方吟游诗人讲述事实!”
“老人,你才说过不存在南方吟游诗人了。”索戈隆说。
老人走到一堆袍服旁搬开它们,底下是一把科特琴。
“你们的国王,他找到了六个我们这种人。你们的国王,他杀了他们所有人,而且没有给他们一个痛快。索戈隆,你记得巴布塔吗?他找到六个我们这种人,其中有你认识的伊克德,他说,我们无缘无故躲藏在地洞里,够了,我们唱的是诸王的真实故事!我们并不拥有事实。事实就是事实,就算你隐藏它、杀害它或者甚至讲述它,也不可能改变事实。用不着你张开嘴说‘有一件真事’,事实就已经是事实了。事实就是事实,哪怕统治者派遣有毒的吟游诗人散播谎言,直到谎言在每个人的心里扎根。巴布塔说他认识朝廷里的一个人,他侍奉国王,但忠于事实。那个人说国王知道了你们的存在,因为他在地上有蛇虫,在天上有鸽子。因此他要召集吟游诗人,用车队送去孔谷尔,让他们安全地生活在历史殿堂的书本之间。因为声音的年代已经过去,我们活在书写符号的年代了。石板上的文字、羊皮纸上的文字、布匹上的文字,文字比想象文字更加伟大,因为文字能在嘴里激发出声音。等你们到了孔谷尔,让抄录者从嘴唇记录下文字,这样一来,就算他们杀死吟游诗人,也永远无法杀死文字。在散发硫黄臭味的红色地洞里,巴布塔还说,我的兄弟们,这是一件大好事啊。听上去我们应该相信这个人的话。然而巴布塔出身的那个时代,字词能像房间里的瀑布似的流淌,甚至左看右看都像真话。这个人说,等鸽子落在这个地洞的洞口,也就是两天后的傍晚,你们取下它右脚上的字条,依照象形文字的指示行动,字条会告诉你们该去哪里。你们知道鸽子的品性吗?它只会朝一个方向飞,只会飞回家里。除非它们受到巫术的束缚,认为家是另外某个地方。巴布塔对这个人说,看看我,这儿没有人考虑过学习阅读,而这个人说,等你们看见象形文字就会明白的,因为象形文字像世界一样说话。巴布塔走向众人,巴布塔走向我,说这是一件好事,我们不能再像狗一样过日子了。所以我们要去书本的殿堂,像老鼠一样过日子吗,我说。连半傻子都知道绝对不能相信国王宫廷里的任何一个人。他说,你说我是傻子,去舔鬣狗吧,我离开地洞,因为我知道它被盯上了,我开始流浪。巴布塔和另外五个人在洞口等待,夜以继日。三晚过后,鸽子落在洞口。没有鼓声响起过。没有鼓声说过巴布塔和五个人去了哪儿。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因此,南方吟游诗人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我。”
“真是个好长的故事,”索戈隆说,“不是诗歌胜似诗歌。给他们讲讲闪电鸟吧。还有谁与他同行。”
“你见过他们如何行事。”
“你也见过。”
“你们别再盯着那坨旧屎了,给我们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莫西说。要是他说话时不盯着我看,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开口而不惹恼我。
男人坐在索戈隆从没睡过的**,他说:“十四晚之前,西方传来了可怕的消息。红湖旁的一个村庄。一个女人对邻居说,左手边隔着三家的那个茅屋,咱们好像四分之一个月没见过人进出了。他们生性安静,喜欢自己待着,另一个女人说。但就连风里的鬼魂也不会这么安静,再一个女人说,于是她们去那个茅屋一探究竟。茅屋周围弥漫着死亡的恶臭,臭味来自死亡的动物,来自被屠杀的牛羊,但屠杀它们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鲜血和取乐。渔夫、第一个和第二个妻子连同三个儿子都死了,但他们并不发臭。该如何形容这个诸神都会觉得奇怪的景象呢?他们像物神似的被堆在一起,垒起来像是要焚烧。他们的皮肤犹如树皮。就好像血肉、体液、生命的河流,诸如此类的东西被吸光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妻子的胸膛被切开,心脏被挖掉。但凶手先咬开她们全身,强奸她们,把死亡的种子留在子宫里腐烂。你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伊鹏都鲁。他的女巫是谁?他到处乱跑,像是已经不听指挥了?”索戈隆问。
“确实如此。控制他的女巫在把所有权交给女儿之前就死了,因此伊鹏都鲁变回闪电鸟,用爪子抓住女儿,飞到最高最高的顶点,然后松开爪子。她被砸烂在地上。你怎么知道他的种子在两个妻子身体里呢?因为即便尸体开始腐烂,也有闪电一滴一滴地淌出她们的下体。伊鹏都鲁是最英俊的男人,皮肤雪白像黏土,比这个人还白,但和他一样好看。”
他的手指着莫西。
“Ayet bu ajijiyat kanon.”莫西说,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对,治安官,他是一只白鸟。但他不是好人。他和人们想象中一样邪恶。不,更邪恶。伊鹏都鲁非常英俊,身穿和皮肤一样白的长袍,觉得女人都会忘乎所以扑向他,他一走进房间就会毒害她们的心灵。他张开袍子,那实际上不是袍子,而是他的翅膀,他不穿任何衣服,他强奸她们,一个然后两个,他杀死大多数,偶尔留下活口,但她们并不是活人,而是活着的死人,闪电在血液曾经奔涌的管道里流淌。有传闻说他也会转变男人。假如遇到闪电鸟,你们一定要当心,他会变成巨大而狂暴的怪物,他扇动翅膀时会释放雷霆,震颤大地,震聋耳朵,震塌一整幢房屋,闪电会沸腾你的血液,烧得你只剩下焦黑的外壳。
“事情发生在尼基奇的一幢屋子里。一个炎热的夜晚。一个房间里有一男一女,苍蝇像乌云似的笼罩床垫。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长脖子,黑头发,亮眼睛,厚嘴唇。他太高了,房间容不下他。他对乌云般的苍蝇咧嘴笑。他朝女人点点头,女人赤身**,肩膀流血,走了过来。她翻着白眼,嘴唇只会颤抖。她浑身湿漉漉的。她走向他,僵硬的双手垂在两边,她踩过自己的衣服、打碎的碗和洒了一地的高粱粥。她走近他,他的嘴里还有她的血。
“他用一只手抓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她肚皮上摸孩子的征兆。他嘴里伸出犬牙,长得超过了下巴。他的手指在她**舞动,但她一动不动。伊鹏都鲁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女人的胸脯,钩爪从中指弹出来。他的手指捅进她的胸脯,鲜血顿时涌出来,他切开她的胸部,寻找心脏。乌云般的苍蝇嗡嗡涌动,吸饱了鲜血。苍蝇一时间散开,床垫上有个男孩,浑身像是恙螨咬出来的痘洞。从痘洞爬出蠕虫,十条,几十条,几百条,钻出男孩的皮肤,展开翅膀飞走。男孩睁着眼睛,血淌到床垫上,同样爬满苍蝇。咬开,钻进去,吸血。他的嘴巴张开一条缝,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男孩是个马蜂窝。”
“阿德泽?他们一起行动?”索戈隆说。
“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其他人。伊鹏都鲁和阿德泽,他们都会吸取生命,但不会把肉体吸得只剩一个外壳。那是草巨魔艾洛库干的。他以前只单独捕猎,或者和同类合作,但自从国王烧毁他的森林,种植烟草和黍米,他们就愿意和任何人搭伙了。一个闪电女人,这是她的故事。伊鹏都鲁吸走所有血液,但在吸光生命力之前停下,然后在她体内种下闪电,抛下她一个人发狂。一位南方吟游诗人从她嘴里问出了这些事情,但他从未据此撰写诗歌。除了这三个,还有两个和另外一个。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他们一起行动,领头的是伊鹏都鲁。还有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做了什么?”索戈隆问。
“你明知故问。他们利用男孩进入女人家里。”
“男孩受他们逼迫。”
“都一样,”他说,“还没完呢。三四天后另一个人循踪而来,这时候的腐烂尸体和恶臭体液对他来说是绝佳的美味。他用钩爪切开尸体,喝恶臭的腐液,然后饱食烂肉。他曾经有个兄弟,但被别人在魔魅山里杀死了。”
我望着他们,眼神不可能更无辜了。
“索戈隆,他们利用那个男孩。”男人说。
“我说过了,没人问——”
“他们转变了那个男孩。”
“你看着我。”
“他们把男孩变成了——”
一股狂风忽然从地面吹起,猛烈得仿佛暴风,把所有人压在墙上。愤怒的风咝咝作响,然后飞出窗户。
“没人把男孩变成任何东西。我们找到男孩,然后——”
“然后如何?”我说,“这个男人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你没听见吗,追踪者?男孩失踪了多久?”莫西问。
“三年。”
“他说男孩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就算不喝血,也受亡灵法术的控制。”
“别刺激她了。下一次她会吹飞屋顶的。”老人说。
莫西用眼神对我说,这个矮小的老女人?我点点头。
“追踪者说得对。他们在使用十九道门。”索戈隆说。
“你曾经穿过了多少道门?”莫西问。
“一道。我这样的人不太适合穿过那种门。我的神召来自绿色世界,那种旅行违背了绿色世界。”
“说那些门不利于女巫太轻描淡写了,”我说,“你需要我和我的桑格马技艺为你打开它们。就连穿过这么一扇门也会削弱你的能力。”
“什么样的男人啊,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追踪者,替我写一首我的歌吧。”
“冷嘲热讽往往用来掩盖其他的情绪。”莫西说。
“黑豹这么快就被人取代了。”
“索戈隆,你给我闭嘴。”
“哈,现在我的长舌要淌出一条河了。”
“女人,我们在浪费时间。”老人对她说,她顿时安静下去。他走过去,从柜子里取出一大张羊皮纸。
莫西说:“老先生,我没认错那是什么吧?我以为这些土地没人勘测过呢。”
“你们在说什么?”
老人打开卷轴。一大张图画,用的是棕色、蓝色和骨白色。我见过类似的东西;智慧殿堂里有三张,但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和有什么用处。
“地图?这是我们土地的地图?谁绘制的?技艺这么高超,细节这么丰富,连东面的海洋都有。是东方商人带来的吗?”莫西问。
“外邦人,这片土地上的男女也拥有高超的技艺。”索戈隆说。
“那是当然。”
“我们和狮子一起奔跑,和斑马一起拉屎,所以你就认为我们不会绘制地图和描画水牛?”
“我不是这个意思。”
索戈隆哼了一声,放过了他。但看着这张地图,他笑得像个刚偷到可乐果的孩子。老人把地图拿到房间中央,用两个瓶子和两块石头压住四角。蓝色吸引我陷了进去。浅蓝色仿佛天空,深蓝色的涡卷仿佛大海。不像真正的大海,更像梦中的大海。大大小小的动物——有美丽的鱼类,也有吞噬帆船的八尾怪兽——跃出海面,就仿佛在陆地上腾跃。
“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向你展示这东西,变成沙海之前的沙海。”老人对索戈隆说。
这些海洋都叫什么?我问自己。
“地图只能描绘陆地,描绘一个人见到的东西,让我们许多人都能见到。我们根据它规划路线。”莫西说。
“感谢诸神,这位先生说出了我们早就知道的情况。”索戈隆说,莫西闭上了嘴。
“你用红色标出它们?根据什么样的智慧?”索戈隆问。
“数学和黑色术法的智慧。沙漏掉转一次的时间里,没有人能走出四个月的里程,除非他们像诸神一样移动,或者使用十九道门。”
“而他们就是这样。”我说。
“他们全都是。”
索戈隆单膝跪下,莫西蹲下,男人很兴奋,女人皱着眉头不说话。
“你最后一次得到他们的消息是在哪儿?”她问。
“魔魅山。二十四晚之前。”
“你在魔魅山画了个箭头,指向……这条线指向哪儿,利什?”莫西说。
“不,从尼基奇山。”
“这条线从都林戈指向米图,离孔谷尔不算远。”我说。
“对。”
“但我们是从米图去都林戈的,在此之前是从暗土去孔谷尔。”
“对。”
“我不明白。你说他们在使用十九道门。”
“当然了。一旦你穿过一道门,就必须沿着同一个方向走,直到穿过所有的门。你无法反过来走,除非走完一遍。”
“硬要尝试会怎么样?”我问。
“你亲吻一道门,烈火会烧掉门的伪装,你应该知道的,门会用烈火吞噬你,把你烧成灰,连伊鹏都鲁都会害怕这种事。索戈隆,他们使用十九道门肯定有两年了。这就是难以发现和不可能追踪他们的原因。他们待在十九道门的路线上,直到完成一趟旅程,然后反过来走。这就是我画每条线两端都有箭头的原因。这么一来,他们可以夜晚杀人,只杀一幢屋子里的人,也许两幢甚至四幢,总之就是他们在七八天之内能杀的那么多人,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任何切实的痕迹。”
我走过去,指着地图说:“假如我从暗土来到孔谷尔,然后这儿,不用走多远就可以从米图到都林戈,然后我必须骑马穿过瓦卡迪殊去尼基奇的下一道门。假如他们反过来走,那他们就已经穿过了尼基奇的那道门。然后他们要穿过瓦卡迪殊,去——”
“都林戈。”莫西说。
他把手指压在地图上,指着地图中心之下群山中的一颗星。
“都林戈。”
[1]巴沙星群:Basa,奥罗莫历法基于月球与七八个特定星星或星团的联结关系制定,该历法中的奥博拉迪卡月(Obora Dikka moon)即小天狼星月,对应巴沙星群。
[2]伟大颂诗:Oriki,西非约鲁巴语言使用者的特有赞歌。
[3]巴塔鼓:Bata,约鲁巴人的传统乐器,双头鼓,一头大一头小,都可敲击发声。
[4]萨多格:Sadogo,即悲伤(sad)+奥格(ogo)。
[5]埃维:Eve,非洲的一个民族群体,生活在现在的多哥、加纳和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