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女孩和你交换,否则咱们到这儿就不往前骑了。”索戈隆说。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年轻男人这么靠近你的屁股呢。”
“你难道靠近过我这种屁股?狼眼,你又想愚弄我们些什么?”
她气得我七窍生烟,我立刻跳下马去。
“你。女巫要你和她骑一匹马。”我对女孩说,她跳下马。
“想骑还是想被骑?”莫西对我说。
“今晚只差老天不对我说脏话了。”
他对我伸出手,拽我上马。我想用双手抓住马屁股,而不是抱住他,可是我的手总是滑开。莫西伸出手,到背后抓住我的右手,拉到前面放在他的腰上。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把我的左手也拉过去。
“当治安官就必须涂没药?”
“当什么人都必须涂没药,追踪者。”
“时髦的治安官。孔谷尔的钱币肯定很值钱。”
“唉,诸神在上,一个裹着帘布的人居然在抱怨我太时髦。”
路面散发湿地的气味。马匹的步伐偶尔像是陷进了泥里。我越来越疲倦,开始感觉到孔谷尔留给我的所有割伤和擦伤,前臂有一道伤口似乎特别深。我睁开眼睛,他的两根手指戳在我脑门上,把我从他肩膀上推开。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操他妈的诸神,我没把口水淌在他身上吧?
“他绝对不能睡着,这是她说的。你为什么绝对不能睡着?”莫西问。
“老巫婆和她的巫婆老传说。她担心阿依西会跳进我的梦境。”
“我应该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又多了一件?”
“除非你真的相信。她认为他会在梦中找到我,夺走我的意识。”
“而你不相信?”
“要我说,假如阿依西想抢占你的意识,你有一部分心思肯定想交给他。”
“你们对彼此的评价还真是高。”他说。
“哦,我们对彼此就像蛇对鹰。但你看看你对你那些治安官的爱带来了什么。”
随后他再也没说过话。我觉得我大概伤害了他,这让我感到苦恼。我父亲说的每句话都让我苦恼,但没有一句能让我坐下来好好想一想的。哦,我指的是我祖父。
地面刚开始变干,我们就停下了。瘦弱的草原树木围着这片空地。索戈隆捡起一根长树枝,围绕我们画了一圈秘符,然后命令我和治安官去找木柴生火。我走进比较浓密的树林,看见她和萨多格交谈,她指着天空。莫西从一棵树上折了两根树枝。他转过身,看见我,走过来,直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才停下。
“那个老女人,她是你母亲?”
“操他妈的诸神,治安官,你瞎了吗,看不见我讨厌她?”
“所以我才这么问你。”
我把我手里的树枝塞进他怀里,气冲冲地走开。我走到她背后停下,她依然在画秘符。这些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吧,我心想,但没开口。萨多格抱住一棵树,一使劲从地里拔出来,平放,请女孩坐下。莫西企图爱抚水牛,但水牛朝他喷鼻息,治安官连忙向后跳开。
“索戈隆。女巫,咱们必须谈一谈。你希望从哪个谎言开始说?男孩是福曼古鲁的骨血?还是奥默卢祖追杀福曼古鲁?”我说。
她扔下树枝,蹲在圆圈里,轻轻吐出一口气。
“索戈隆,咱们必须谈一谈。”
“那一天还远着呢,追踪者。”
“哪一天?”
“你能主宰我的那一天。”
“索戈隆,你——”
我都还没看见她吹气,一股狂风就击中我的胸口,把我卷上半空,扔到了空地的另一头去。奥格跑过来扶起我。他想拍掉我身上的灰土,但他的每一下都让我觉得像是在揍我。我说我够干净的了,走过去坐在莫西生的篝火前。女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张嘴开始说话,“再招惹她一次,她就会毁了你。”她说。
“那她怎么找那个男孩?”
“她是索戈隆,十九道门的主宰者。你亲眼见过的。”
“但她需要我来开门。”
“她不需要你,这个我很清楚。”
“那我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你知道什么?仅仅几天前,你还高高兴兴地想被佐格巴奴吃掉呢。”
夜晚依然很寒冷。萨多格拔的那棵树比较细,我可以把脑袋枕在上面。火焰升上天空,烧暖了地面,尽管还在噼啪作响,却变得越来越弱,直到黯然熄灭。
一个巴掌拍得我的脸生疼,我立刻睁开双眼。我抓起短斧准备砍人,却看见女孩站在我面前。
“抵达都林戈堡垒前不许睡觉。这是她说的。”
我拍水牛的耳朵,直到他用尾巴抽我。我搜肠刮肚琢磨问题去问奥格,逼着他唠叨到天亮,但他只想推开我。后来他打个哈欠睡着了。女孩爬到他身上,在他胸口睡觉。要是奥格翻个身,她会被压得连个渣都不剩,但她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索戈隆在她的秘符圈里蜷缩得像个婴儿,睡得鼾声大作。
“和我走。我听见河水声。”莫西说。
“假如我没兴趣——”
“天一黑你就会变成一个爱发牢骚的丈夫吗?你要么跟我走,要么待在这儿,反正我要走。”
我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追上他,这些树的枝杈像荆棘一般扎人。他走在我前面,迈步跨过倒伏的树干,劈开树枝和灌木。
“你能感应到那个男孩?”他说,语气像是我们一直在交谈。
“从一定角度说是的。据说我鼻子很灵。”
“谁说的?”他问。
“每个人吧。只要我记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一个孩子的气味,我的鼻子就会带我去他去的任何地方,无论多远,直到他死亡。”
“甚至去其他国度?”
“有时候吧。”
“我不相信你。”
“你们这里没有神奇野兽?”
“所以你自认是野兽?”
“而你用问题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我这辈子一直这样,你说得像是认识我很久了。”莫西咧嘴笑笑。他被绊了一下,我在他摔倒前抓住他的胳膊。他点头表示感谢,继续道:“他此刻在哪儿?”
“南边。也许是都林戈。”
“我们已经在都林戈了。”
“也许在堡垒里。我不确定。有时他的气味特别浓烈,我觉得他就站在你旁边,然后几天过去,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他的气味是我从中醒来的梦境。他的气味从来不会从浓烈变得稀薄,或者从稀薄变得浓烈,只会这样有时候存在好几天,然后完全消失。”
“确实是神奇野兽。”
“我是人。”
“追踪者,我看得出来。”
他停下脚步,贴近我的胸口。“蝰蛇。”他说。
“有人说你耳朵特别灵吗?”
“这话一点也不好笑。”
夜晚掩盖了我的笑容,我很高兴。我绕过他指点的地方。我没听见河水声,也没闻到河水的气味。
“追杀福曼古鲁的奥默卢祖是谁?”
“要是我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半天前我还在我的房间里喝啤酒兑茶水。现在我来到了都林戈。骑马十天的路程,不到一个晚上就走完了。我见过一个男人侵占许多人的身体,仿佛烟尘的东西从死者身上升起。”
“你们孔谷尔人不相信魔法和鬼魂。”
“我不是孔谷尔人,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相信。有些人相信女神对枝叶说话,所以它们才会生长,相信低语说出的魔咒能让花朵绽放。也有人相信只要给予阳光和水,这两样东西就能让它们生长。追踪者,世上只有两种事情:一是人类智慧现在能解释的,一是以后能解释的。当然了,你并不同意。”
“你们这些博学的人啊,世上的事情到最后都能分成两种。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假如这个那么那个,要么是要么否,要么黑要么白,要么好要么坏。你们相信所有东西都只能分成两种,我不得不怀疑你们到底会不会数到三。”
“多么尖刻。然而你本人也不是信徒。”
“也许我对两方面都毫无兴趣。”
“也许你对信仰毫无兴趣。”
“我们还在谈奥默卢祖吗?”
他笑得太多了,我心想。几乎听见什么都会笑。我们走出灌木丛。他伸出手拦住我,不让我继续向前走。悬崖,不过并不高。这片天空中阴云密布。我不禁想到巡行九界制造雷霆的天空诸神,但我不记得我上次听见天空传来雷声是什么时候了。
“你的河。”他说。
我们望着底下的河水,水面静悄悄的,看上去很深,你能听见河水在上游远处拍打石块。
“奥默卢祖是屋顶行者。由女巫或与女巫为伍的人召唤而来。然而仅仅召唤还不够;你必须把女人或男人的血液抛向屋顶。鲜血或干血都行。血能唤醒他们,他们渴求血液,他们会杀死拥有血液的人并喝光血液。许多女巫丧命就因为她们以为奥默卢祖只喝所抛血液的主人。然而奥默卢祖的饥渴是无法满足的——吸引他们的是血液的气味,而不是喝血的欲望。他们一旦被召唤出来就会在天花板上奔跑,就像我们在路上奔跑那样,他们会杀死奥默卢祖之外的一切东西。我和他们战斗过。”
“什么?在哪儿?”
“在你们智者认为不存在的另一个地方。他们一旦尝过你的血液,就不会停止追杀你,直到你来到另一个世界。或者反过来。你永远不能在屋顶或雨棚下生活,甚至不能从桥下走过。他们漆黑如夜晚,浓稠如沥青,出现在天花板上时声音仿佛雷声和浪涛。关于他们,有一点很重要。假如你的巫术够强大,那他们就不渴求血液了,但你必须是女巫之中的佼佼者,最强大的死灵法师,或者至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还有一点。他们从不接触地面,哪怕是跳起来的时候;天花板会把他们拉回去,就像地面会把我们拉回来。”
“就是这些奥默卢祖杀死了福曼古鲁长老和他妻子和他所有的孩子?甚至还有他的仆人?”他问。
“还有谁能一下把一个女人砍成两截?”
“少来了,追踪者,你我似乎都是博学而非盲信之人。所以你尽管睡吧,假如你不相信她的话。”
“你我都见过阿依西,知道他能做到什么。”
“恶风吹起尘土。”
我打哈欠。
“信仰不信仰的先不说了,追踪者,你快输了和夜晚的这场战斗了。”
莫西扯开他的两条腰带,剑鞘落在地上。他弯下腰,解开两只鞋的鞋带,解开上衣的蓝色肩带,然后从颈部抓住上衣,拽到头顶上脱掉,随手扔到一旁的架势像是再也不会穿上了。他站在我面前,他的胸膛像一对铁桶,腹部的肌肉高低起伏,底下的一团阴影挡住你继续向下看的视线,他从悬崖边向回跑,拉出助跑的距离。我还没来得及说你这是发什么疯,他就从我身旁跑过并跳了出去,他一路尖叫,直到溅起的水声截断叫声。
“操你们的诸神,太冷了!追踪者!你还磨蹭什么?”
“因为月亮没有让我发疯。”
“月亮,可爱的姐妹,认为你才是比较疯的那个。天空张开双臂,你却不敢飞翔。河流分开双腿,你却不敢扎猛子。”
我能看见他在银色的河水里扑腾和潜泳。有时候他像黑影,但每次浮上来就和月光一样明亮。他翻身潜入水底,两个月亮朝我微笑。
“追踪者。别把我抛弃在这条河里。你看一看,河流恶魔在袭击我。我会当场死于疫病。或者被水中女巫淹死,好让我当她的丈夫。追踪者,要是你不下来,我就一直喊你的名字。追踪者,你不是想保持清醒吗?追踪者!追踪者!”
现在我确实想跳下去了,就为了砸在他脑袋上。但睡意像情妇似的拥抱我。
“追踪者,你想也别想裹着那条该死的帘子跳下来。看你的样子,衣服就好像是库族人的第二天性,当然了,我们全都知道是不是。”
你这两天一直在企图让我脱光衣服,我心想,但没说出口。我跳下去,溅水的声音太响了,我还以为是其他人弄出来的,直到我沉到水里才回过神来。寒冷来得迅猛而剧烈,我忍不住呛了一口,浮出水面时咳嗽不止。治安官放声大笑,直到他也跟着咳嗽。
“至少你会游泳。谁也说不准北方人究竟怎么样。”
“你觉得我们不会游泳。”
“我觉得你们对水中精怪过于执着,因此绝对不会下水。”
他翻个身,潜入水底,双脚朝我泼水。
我坐在河岸上,他继续游泳、潜水、泼水、大笑,朝我喊叫,要我回水里去。我的衣服在悬崖上,我必须去穿上,但不是因为寒冷。他走出河水,从湿漉漉的皮肤上甩掉闪光的水珠,在我身旁坐下。
“我在那地方生活了十年。我说的是孔谷尔。”他说。
我望着河水。
“十年,我住在那座城市里;十年,我生活在它的居民之中。也挺有意思的,追踪者,在同一个地方居住十年,周围的人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开放的,但也是最不友善的。我对我的邻居说早上好,兄弟,请远离废墟,他绝对不会对我微笑。他只会说,我母亲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很恨她,她死了以后我会继续恨她。假如他的水果太多,也许会在我门口放几个,但绝对不会敲我的门,让我跟他打招呼,说谢谢,或者请他进去坐坐。这是一种粗鄙的感情。”
“也可能他不和治安官交朋友。”
我不看也知道他在皱眉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
“我觉得你很快要问我杀死我亲近的人有什么感觉了。对,从某个角度说,他们确实很亲近。事实上,我感到懊悔的是我居然没有觉得懊悔。我问我自己,这些人对我的感情始终保持在一臂之外,我该怎么为他们而悲伤?这让我厌烦。只让我厌烦。你还想睡觉吗?”
“你再说这些我就想了。”
他点点头。
“咱们可以聊天到天亮,或者我可以在群星中指出伟大的猎手和凶猛的野兽。你也可以说,操他妈的女巫和她古老的信仰,我这个人相信科学和数学。”
“讥讽一文不值。”
“恐惧一文不值。勇气价值千金。”
“所以我不敢睡觉就是懦夫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多么奇怪的一个夜晚。亡灵的正午快到了吗?”
“好像已经过去了。”
“哦。”
他沉吟片刻。
“你们来自东方之光的人,只崇拜一个神。”我说。
“‘东方之光’到底是什么意思?光既照亮那个地方,也照亮这个地方。本来就只存在一个神。生性推崇报复,而且残酷无情。”他说。
“你怎么知道你选对了神?”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假如你只能信仰一个神,你该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大笑:“选择主宰就好像选择风向。不,是祂选择创造我们。”
“所有的神都会创造。没有理由去崇拜祂们。我母亲和我父亲造出了我。但我不会为此崇拜他们。”
“所以你是自己抚养自己长大的?”
“对。”
“真的。”
“对。”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没有父母的孩子要长大都很艰难。”
“他们没死。”
“哦。”
“你怎么知道你的神至少是良善的?”
“因为祂就是。祂说祂是。”莫西说。
“因此你唯一的证据就是祂声称自己是良善的。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是二十九个孩子的母亲。哦,对了,我今年六十岁。”
“你说的不合逻辑。”
“我说的太合逻辑了。祂说,我是良善的,但没有证据,只有祂的话作证。”
“也许你该睡觉了。”
“你想睡就睡吧。”我说。
“然后让你欣赏我的睡姿?”
我摇摇头:“假如咱们在都林戈,那么离孔谷尔也只有十天的马程。”
“孔谷尔没有东西值得我回去。”
“没有离家时要带上的妻子、孩子或兄弟姐妹?没有家里的两棵树和装满黍米与高粱的小谷仓等你回去?”
“没有和没有。我来这儿就是为了逃避那些人里的几个。而我能回哪儿去呢?一个我租来的房间。一座居民喜欢揪我头发,让我不得不剃个干净的城市。我杀死了酋长卫队里的同伴。那些同伴现在想杀死我。”
“但是在都林戈,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向前走。”
“有冒险。有你寻找的那个男孩。我娴熟的剑法还能派上用场。另外还有你的后背,显然需要有人替你守护,因为其他人都不会这么做。”
我笑得很短暂。
“我小时候,我母亲说我们睡觉是因为月亮害羞,不喜欢我们看着她脱衣服。”我说。
“别闭眼睛。”
“我没闭眼睛。现在闭着眼睛的是你。”
“但我从不睡觉。”
“从不?”
“睡得很少,有时候完全不睡。夜晚来去如闪电,我也许会睡沙漏翻转两次的时间。早晨我从不感到疲惫,因此我猜我是根据身体需要来睡觉的。”
“你在夜里看什么呢?”
“星空。在我的故乡,夜晚是人们对敌人做坏事的时辰,但白天他们会互称朋友。这是妖鬼和精怪活跃的时辰,是人们商量阴谋诡计的时辰。孩子从小害怕夜晚,因为他们认为有怪物作祟。他们建立了一整个体系,关于夜晚、黑暗甚至黑色,然而在这儿黑色连颜色都不算。是的,不算。在这儿,邪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正午出击,反而不会去滋扰夜晚,让夜晚看上去美丽、感觉起来凉爽。”
“你说的都快赶上吟诗了。”
“我是混迹于治安官队伍里的诗人。”
我想说点什么,关于轻风在河面上吹起涟漪。
“这个男孩,他叫什么?”他悄声说。
“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有人动过心思给他起名。他就是男孩。在许多人眼里异常宝贵。”
“但没人给他起名?甚至他母亲?他现在究竟是谁?”
我讲前因后果给他听,直到贩卖香水和银器的商人。他用胳膊肘撑着身体。
“不是这个奥默卢祖?”
“不是。他们猎取的不是男孩的血。事情不一样。商人、他的两个妻子和三个孩子都被吸光了生命力。和奥默卢祖一样。你见过尸体。无论他们是谁,他们会整治得你生不如死。我自己也不相信,直到我看见一个女人,她过得像活尸,闪电像血液似的流窜在她身体里。我来孔谷尔寻找男孩的气味。”
“我明白你为什么需要我了。”
我知道他在坏笑,尽管我看不见。
“你只有鼻子很灵,”他说,“而我有一整个脑袋。你想找到这个孩子。我会在四分之一个月内找到他,比长翅膀的男人更快。”
“七夜?你说话像一个我以前认识的家伙。你知道我们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吗?”
“我只管追踪,抓人的事情交给其他人。”
他在草地上伸懒腰,我看着我的脚趾。然后我望向月亮。然后我望向云朵,它们顶上是发光的白色,中央是银色,底下是黑色,仿佛孕育着雨水。我努力思索我为什么从没考虑过这个男孩,尽管他是我们来到此处的原因,但我没思考过他有可能是什么长相,说话是什么声音。我是说,我追溯所有往事的时候想到过他,但我更关注的是福曼古鲁、大块贝勒昆的谎言、索戈隆与邦什用消息耍弄的游戏,更关注寻找这个男孩的各方势力,而不是男孩本身。我想到一屋子女人准备为一个迟钝的情人大打出手。叫阿依西的那家伙在抢夺男孩,这件事闪耀出的火花甚至比男孩本身更加显眼。然而我确定国王本人希望男孩变成尸体。这位北方的国王,这位四手四脚的蜘蛛王。我的国王。莫西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介于叹息和呻吟之间,我望向他。他的脸对着我,但他闭着眼睛,月光照在他脸上时高时低。
第一缕晨光浮现之前,轻风带来了某种气味,那是远处的动物气味,我不由想到黑豹。怒火在我胸中灼烧,但愤怒转瞬即逝,只留下悲哀和我该说却没说的许多话。他的笑声会响彻那段悬崖。我也不愿意思念他。在酒馆重聚之前,我们好几年不曾见面,但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只要我需要他,我都不用开口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可憎的弗米利壅塞了我的思绪,害得我想呕吐。但我还是忍不住思索他在何处。他的气味对我来说绝不陌生,我可以凭借记忆找到他,但我没有去找。
我们在破晓前出发。水牛一次又一次朝他后背摆头,直到我爬上去趴下,然后迅速坠入梦乡。我醒来时面颊在摩擦奥格那粗糙的胸毛。
“水牛他厌倦了背着你。”萨多格说,他巨大的右手挽着我的背部,左手从我的膝盖后面穿过。
索戈隆在前面和女孩骑一匹马,莫西单独骑另一匹。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变成黄色、橙色和灰色,没有云。左右两边远处都是山峰,但地面平坦,长满绿草。我不想像孩子似的被抱着,但也不想和莫西骑同一匹马,我下来走会拖慢所有人的步伐。我假装打个哈欠,闭上眼睛。但就在这时,他从我的鼻子前掠过,我跳了起来。那个男孩。我险些从萨多格的手里掉下去,但他接住我,把我放在地上。南方,正在朝北方去,非常确定,就像我们正在从北向南走。
“那个男孩?”莫西说。我没看见他下马,也没注意到所有人都停下了。
“南边,我说不清具体多远。也许一天,也许两天。索戈隆,他在向北走。”
“而我们在向南走。我们会在都林戈遇见他。”
“你似乎非常确定。”莫西说。
“现在是的。十天前我不太确定,但后来我去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追踪者也去做了他该做的事情。”
“我和你做个交易吧。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你那些事情的,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我那些事情的。”我说。
“行,男孩一时间很显眼,然后就消失了。显眼了一天,然后就那么突然消失。从来不会慢慢暗淡下去,懂吗?和男孩跑得太远不一样,他的气味就这么消失了,就好像他跳进河里摆脱野狗。不,追踪者,我没有在和你打哑谜,你明白其中的理由。”
“对。”
“前面有幢屋子,屋主亏欠我很多东西。咱们去那儿歇脚。然后……还有一幢屋子……”
风把她从马上撞下来,卷着她飞上高空,然后将她平摔在地上。气息从她嘴里喷出来。女孩跳下马,跑过去,但空气中看不见的东西扇她耳光。我听见扇耳光的声音,湿乎乎的皮肤拍打皮肤的声音,但我什么都看不见,女孩的脸向左摆,然后向右。索戈隆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就像有人拿着斧头扑向她。莫西跳下马,跑过去,但风同样把他吹开。索戈隆跪倒在地,抱住肚子,尖叫,惨叫,然后用我不懂的某种语言喊叫。我见过这一幕景象,就在进入暗土之前。索戈隆站起来,但空气一耳光扇得她又跪下。我拔出双斧,但知道它们毫无用处。莫西又跑向她,风再次打倒他。风中传来各种声音,一瞬间是尖叫,一瞬间是狂笑。天晓得那是什么,但无疑扰乱了桑格马的魔咒,我感觉到我身上和体内的某种东西企图逃跑。索戈隆又用那种语言喊叫,而风抓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泥土里。女孩在地上找木棍,找到一块石头,开始在沙地上画秘符。女孩时而书写,时而勾线,时而挖掘,用手指刷开灰土,直到她写的秘符围绕索戈隆转了一圈。空气咆哮,渐渐地只剩下风声,最终什么都没了。
索戈隆站起身,还在喘息。莫西跑过去想搀扶她,但女孩跳到他们之间,拍开莫西的手。
“男人不能触碰她。”她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但她让奥格把她抱上马背。
“还是在暗土外的那些精怪吗?”我对她喊道。
“是长着黑色翅膀的男人,”索戈隆说,“是这个——”
我也听见了,断裂的巨响沿着小径从左右两侧传来,就仿佛大地正在分崩离析。水牛停下脚步,猛地转身。女孩站在索戈隆身旁,抓起手杖扯开,露出投枪的尖端。大地继续裂开,女孩抓着索戈隆,重新爬回马背上。水牛开始小跑,萨多格想抱起我,把我扛在他肩膀上。裂开的地缝中涌出热量和硫黄,呛得我们咳嗽。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老妇人的咯咯笑声,越来越响,最终变成某种嗡嗡响声。
“咱们应该逃跑。”莫西说。
“明智的建议。”我说,我们一起跑向那匹马。
萨多格戴上铁手套。断裂声和怪笑声越来越响,直到某种东西在路中央喷薄而出,发出一声尖啸。一根柱子,一座塔,先弯曲,继而开裂,然后成块剥落。右边又有三根这种东西拔地而起,仿佛一座座方尖碑。索戈隆太虚弱了,无法驾驭马匹,于是女孩用膝盖夹紧马腹。马想飞奔,但扭曲破裂的柱子自行展开,改变形状,那是一个女人,比马还高大,从腰部以下完全漆黑,长满鳞片,她从地面冉冉升起,就仿佛她身体的其余部分是一条蛇。她有两棵树那么高,惊吓了索戈隆的马,马用后腿立起来,把两个人摔在地上。她的皮肤仿佛月光,但那是白色粉尘像云雾似的悬浮在半空中。道路两侧又站起另外四个怪物,他们细长的肋骨贴着皮肤,**丰满,脸上长着漆黑的眼睛,狂乱的发辫像火焰似的指着天空。右边的怪物浑身泥土,左边的怪物浑身鲜血。翅膀的扇动声响彻全场,但这些怪物都没有翅膀。其中一个扑上来,撞倒莫西。她举起手,钩爪长了出来。没等莫西翻身,她就要把他切成碎片。我跳到他前方,挥动斧头砍她的手,从手腕砍掉了那只手。她惨叫后退。
“玛瓦娜女巫,”索戈隆说,“玛瓦娜女巫,他……在控制她们。”
其中一个抓住莫西的马。萨多格奔过去挥拳打她,但她只顾抓住那匹马,马太大了,她没法一口吃掉,但足够被拖进地上的窟窿。萨多格奔跑,起跳,落在她肩膀上,用双腿缠住她的脖子。她上下前后左右摇晃,企图甩掉萨多格,但他不停地捶打她的额头,直到我们听见咔嚓一声,她终于扔下那匹马。玛瓦娜女巫抓住萨多格,把他扔出去。萨多格在地上打滚,最后停下,爬起来。他气得发疯。一个浑身鲜血的女巫抓住牛角,企图拖走水牛,但这头水牛不为所动。他拽着她后退。我跳到他背上,挥斧砍她,但她低头退开,几乎是畏缩了。萨多格跳到浑身泥土的一个女巫背上,他整个人加起来只有女巫在地面上的块头那么大。她转动身体,左右乱抽,企图攻击,但他趴在她背上。她蹿上去,**下来,像落水狗似的使劲抖动身体,但萨多格就是不放手。他用胳膊锁住她的脖子,用力挤压,直到她难以呼吸。她无法用力,于是蹿高、下坠和抖动,直到萨多格的两腿被甩出来,她的钩爪插进他的右大腿。然而他还是不肯放手。他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倒下。另外两个怪物冒出来,分别扑向索戈隆和女孩。我奔向她们,从莫西身上跳过去,招呼水牛跟我来,女孩举起投枪,径直插进女巫下压的巨手。她惨叫,我跳上牛角,让他把我高高地抛向她。我抡起双斧砍出去,它们击中她的脖子,剁掉了她的脑袋。脑袋靠一点皮肤连在身上,前后摇晃。另一个女巫见状后退。莫西望向我。一个女巫从他背后扑向他。我向他扔出一把短斧,他接住,使出浑身的力气转身,把力量送给斧头砍出去,一下子切断了她的喉咙。不,他的喉咙。这个怪物留着长胡子。最后两个,一个浑身泥土,一个浑身鲜血,他们耸立于半空中,像是要从泥土里拔出身体飞走。但两个怪物都扑了下来,我跑向他们,他们却分开钻进土地,就像水鸟扎进大海。
“我不知道女巫也会攻击女巫。”我说。
索戈隆依然躺在地上,她说:“他们不会攻击你。”
“什么?女人,我和他们每一个都动了手。”
“别告诉我你没看见他们见到你就后退。”她说。
“那是因为我依然有桑格马护佑。”
“他们是血肉之躯,不是钢铁或魔法。”
“也许他们害怕男人生下来的库族人。”我说。
“你昨晚睡觉了?”
“你觉得呢,女巫?”
“别管我怎么想。你睡觉了没有?”
“就像我说的,你觉得呢?”
女孩抓住投枪,举过肩膀。
“你昨晚一直醒着?”
我直视女孩:“小女人,你这是在干什么?索戈隆教了你两堂课,你就觉得你能朝我扔投枪了?来,咱们看看是投枪先刺破我的皮肤,还是我的斧头先劈开你的脸。”
“他整晚都醒着,索戈隆,我一直陪着他。”莫西说。
“你不需要向我保证什么。”
“而你也不需要对你身旁的人充满敌意。”他说。
他摇摇头,从我身旁走过。女孩搀扶索戈隆起身。萨多格走回来,伸着两只手,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
“你的马被折断了两条腿,”他说,“我没办法,只好——”
“假如阿依西没有跳进你的梦,那他肯定找到了其他方法跟踪我们。”索戈隆说。
“除非我做的奥莫罗罗王子和他更漂亮的表弟的白日梦也算梦,那我就必须同意了。”
“治安官怎么样呢?”
“我怎么了?”莫西说。
“索戈隆,他先攻击的是你。”我说。
“但他完全没有攻击你。”
“也许我的秘符比你的管用。”
“你能跟着气味找到男孩。他也许需要你。”
我们穿过浓密的灌木丛,直到看见群星在开阔的大草原之上闪烁,不远处的一幢屋子就属于索戈隆说对她有所亏欠的那个人。莫西和我并排行走,不时龇牙咧嘴。他的左右膝盖都有瘀伤,我的胳膊肘也是。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莫西对我说。
“我为什么会知道什么?”
“男孩的踪迹为什么变得显眼,然后一眨眼就消失,然后又变得显眼。”
水牛走在我们背后,再后面是萨多格。
“他们在使用十九道门。”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