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暴力的运用是如此熟悉甚而视为自然之事。在纵容和默许下,即使微不足道的怒意或引起争议的权力都会成为在国家之间产生敌对行为的充分理由。但就圣战的名义和性质而论,需要进行更为严谨的查证。我们不能贸然相信,耶稣基督的仆人就可以肆意拔出毁灭的宝剑,除非出于动机相当纯洁、争执完全合法、需求无法避免。作战行动的策略取决于经验获得的教训,然而这种教训得来的何其缓慢。在采取行动之前,宗教事业的公正与合理要能满足世人的良心。十字军东征的时代,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基督徒,全都受到说服认为发动圣战是顺应天理人情的事。他们不断滥用《圣经》的修辞和文句加以掩饰,看起来像是坚持信仰的理念以及上天赋予自卫的权利。同时他们赋予耶路撒冷“圣地”的特定称呼,将异教徒和伊斯兰教徒都视为邪恶的敌人。
正当防卫的权利可以将民事和宗教的盟友全部包括在内,说来是很合理的事。这种权利的获得基于危险的存在,对敌人的恶意和实力所形成的双重考量是评估的重点,他们将东征归咎于穆斯林信奉对人类有害的教条,他们认为有责任用刀剑灭绝所有其他的宗教。这种过于无知和偏见的指控受到《古兰经》的驳斥,从伊斯兰征服者的历史,以及他们对基督教信仰公开与合法的宽容,也知道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说法。但不容否认的,东方的教堂受到了严苛的束缚和高压的迫害。即使处于这种环境,无论在平时还是战时,他们仍然认为他们统治世界的绝对权力来自神意。在正统教会的信条中,不信上帝的民族始终是巨大的威胁,会让我们丧失自己的宗教或未来的自由。到了11世纪,塞尔柱战无不胜的军队的确令人感到忧虑,产生的后果不仅的确存在,而且已经迫在眉睫,不到30年的工夫,他们就征服了亚洲所有的王国,最远到达耶路撒冷和赫勒斯滂海峡,希腊帝国在毁灭的边缘摇摇欲坠。除了对基督教弟兄表示诚挚的同情,拉丁人基于公理正义和利害关系也要支持君士坦丁堡,这是西方世界最关紧要的天堑,为了更好地防守,不战而屈人之兵与击退眼前的强敌,应该给予同等的重视。为了达成企望的目标,必须提供适度的援助。我们认同这种非常现实的考量,但是派遣数量如此庞大的兵力到距离遥远的东方去作战,而亚洲无力供应强大的援军和资源,他们就会遭到覆灭,欧洲会因这样的人口减少而削弱应有的实力。
而实际上,夺取巴勒斯坦对拉丁人的战力或安全毫无助益,征服这个距离遥远、面积狭小的行省,唯一合理的借口是宗教狂热的信念。基督徒肯定“应许之地”是不可剥夺的名称,它流淌着神圣的救世主流出的宝血,他们有权力和责任从不义的据有者手里光复继承这样的产业,那些邪恶的异教徒亵渎基督的墓地,在朝圣的路上欺压他的信徒。但对崇高的耶路撒冷和神圣的巴勒斯坦而言,类似的宣称根本无济于事,这个古老的地方早已废止了摩西的律法。基督徒的上帝不再是一个地区性的神明,伯利恒和骷髅地分别是他的出生和埋葬之处,就是光复也无法补偿对《福音书》有关道德训诫的侵犯。但理性的论点在沉重的迷信盾牌前面一闪而过,只要抓住奥秘和奇迹的神圣理由,宗教的心灵就很难将其抛弃。
宗教战争已经在地球各个区域点燃。从埃及到立窝尼亚,从秘鲁到印度斯坦,基督教获得更为广泛的传播,其教义适应性更强。宗教信仰的不同是引起敌对行为的充分理由,人们不仅普遍认同,有时还肯定这是最高的价值。手持十字架的战士可以杀死或制伏冥顽不灵的不信者,这种上帝赐予的恩典是主权和慈悲的唯一来源。大约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前400年,日耳曼人和阿拉伯人是外来的蛮族,他们花费同样的时间,运用类似的手段,分别获得了罗马帝国在西部和东部的行省。信奉基督教的法兰克人因时间和条约的关系,合法据有了他们征服的地区。但是伊斯兰的君王在臣民和邻国的眼里仍然是暴君和藩王,可以用战争和起义的武力,将这些非法所得拿走。
多年来基督徒严谨的生活和习惯已经开始松懈,逼得要加强纪律和忏悔,随着罪孽增加,纠正的方法也随之变化。在原创教会进行赎罪的工作之前,信徒们能够自愿采取公开告解的方式,就不会引起紧张的对立。中世纪的主教和教士要审问罪人,会强迫他交代自己的思想、言语和行为,规定他与上帝修好的条件。但后来,这种自由裁量的权力被任性和暴虐所滥用,惩戒法规的制定用来告知并规范审判的精神。希腊人最早运用立法的模式,补偿的赎罪法则经过翻译为拉丁教会仿效。查理大帝统治的时代,每个教区的教士都有一本法典,并审慎地藏起来,不让一般平民知晓。评估罪行和惩处罪犯是件危险的工作,僧侣根据经验或智慧,知道每种案件都可能发生,全都能够说出差异之处。若干列举的罪状让清白无辜的人难以设想,还有一些罪孽超越了理性认知的范围。最常见的犯罪行为如**和私通、伪证和亵渎、抢劫和谋杀,按照不同的情况或环境,用苦修或忏悔来赎罪,期限从40天可以一直延长到7年。信徒在悔改期限之内,通过有益的规律生活如斋戒和祈祷,病人得以复原,罪犯获得赦免。他的衣着简陋不合时样,表现出忧伤和懊恼,谦卑的态度禁绝社交生活的乐趣和事业的发展。但严格执行这些法规又会使皇宫、军营和城市的人口大量减少。
西方的蛮族不仅相信这些惩罚而且大为恐惧,然而人性通常厌恶理论的原则,官吏强**士属灵的审判权,几经努力也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按照字面要求完成悔改根本是不切实际的事,每天重复通奸会使罪行加重,屠杀整个民族也包括在杀人的罪行之中。每种行为要是分开计算,数量就会增多。在这样一个社会混乱和恶行如麻的时代,就算是生性谦卑的罪人,宗教方面的过失也会很容易让他欠下300年的债务,无法负担之下只能要求减刑或赦免。就富人而言,一年的苦修悔改只要缴纳26个苏勒达斯银币就获得赦免;穷人减到3个苏勒达斯。如此得到的布施会立刻拨交教会使用,这种从信徒的罪孽获得的赎金是教会财富和权力取用不竭的来源。300年的债务相当于30磅黄金,即使是富有资财的人士也会倾家**产,只能转让产业用来抵债。丕平与查理曼最慷慨的赏赐,是他们拯救灵魂最明确的证据。民法有一条基本的原则:任何人拿不出钱财,就得用身体来抵债。僧侣常采用鞭笞的肉刑,这是廉价而又痛苦的等价处分。根据一种极其怪诞的计算方式,一年的悔改需要多加3000鞭的体罚。一位有名的隐士圣多明我,绰号叫“铁胸甲”,对接受这种惩处具备技巧和耐性,在6天之内完成一个世纪的数量,也就是受到30万次的鞭打。很多悔罪苦修者无分性别,能要依循同样的标准。法律也允许自愿牺牲者代人受过,一个身强力壮经过训练的人员,可以用他的脊背代他的恩主赎罪。
11世纪这种金钱和人身的补偿,逐渐演变为更体面的方式,让人感到满意。那些在阿非利加和西班牙与萨拉森人作战的士兵,服务军旅所建立的功勋受到乌尔班二世前任的认同。教皇在克莱蒙的大公会议上宣布,给予献身十字架旗帜的从军人员“绝对的恩典”,一切的原罪都能获得赦免,尔后所有的过失只要依据教规悔改,全部为教会所接受。我们现在的人生观非常冷漠,对于当年这种充满原罪思想和宗教狂热的世界,无法深刻感受其印象。本堂神父大声呼吁,唤醒数以千计的强盗、纵火犯和凶手,让他们去救赎自己的灵魂,用他们伤害基督徒同胞的行为,对不信上帝的异教徒痛下毒手。无论是哪个阶层或教派的囚犯,他们都热诚地赞同赎罪的条件。没有人完全纯洁,不能逃避所犯罪孽及其惩罚。大多数人对公正的上帝和教会负有应尽的义务,要靠虔诚的勇气才够资格获得尘世和永恒的赏赐。如果他们作战阵亡,热心的拉丁教士会毫不迟疑地用殉教者的冠冕装饰他们的坟墓;要是他们还能幸存,也不会没耐心等待天国的报酬,虽然时间已经延迟,但是恩典还会加多。他们将要为神的儿子流血奋战,耶稣不也是为了拯救世人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吗?他们举起十字架,满怀信心走主的道路,上天在保佑他们的安全,或许当他们神圣的事业遭遇困难时,上帝会用可见而神奇的力量使他们化险为夷。耶和华的云柱和火柱先于以色列人进入应许之地,基督徒完全有理由怀抱着同样的希望:河流会在他们渡过的时候分开,坚固城市的防壁会在他们的号角声中倒塌,太阳会在飞驰的途中暂时停下,好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歼灭那些不信主的人。
对于那些向进军圣墓的首领和士兵,我敢很肯定地说,他们全都受到了宗教狂热精神的感召,有建立功勋的信心,有获得报酬的希望,有神明协助的保证;我也同样相信,对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来说,宗教狂热并不是他们从军的唯一因素,甚至有些人还不认为是主要因素。宗教信仰的运作或滥用,对于国家风气所形成的潮流阻力很小,反而是造成的推力却沛然莫之能御。对于反对蛮族的私人械斗、血腥的马上比武、爱情的****逸以及不法的格斗审判,教皇和宗教会议只会发出毫无效用的雷霆之声。实在说,激起希腊人形而上的争论,把社会混乱或政治专制的受害者赶进修道院,将奴才或懦夫的容忍视为神圣的举动,或是采用现代基督徒的仁慈和义行建立事功,看来倒是更为容易的任务。法兰克人和拉丁人对于战争与操练普遍怀有热情,作为悔改和赎罪的过程,他们被叮嘱要满足主宰他们内心的热情,前往遥远的国土拔剑对抗东方的民族。他们的胜利甚至抱有积极的企图,那就是使装饰着十字架的大无畏英雄名垂千古。即使是最纯洁的虔诚行为,也不可能对军事荣誉的光辉景象毫无感觉。在欧洲许多琐碎不值一提的争吵,诸如获得一座城堡或是一个村庄,他们都可以让朋友和同胞流血,现在当然更能够快速进军对抗路途遥远充满敌意的民族,那里的土著都已献身军旅。
他们幻想自己已经抓住亚洲金色的权杖,诺曼人征服阿普里亚和西西里时,即使平民出身的冒险家都有希望提升到更高贵的地位。基督教世界处于落后的粗野状况,无论是天候还是耕种都无法与伊斯兰国家相比。朝圣者叙述的故事和因缺乏通商条件所带回的礼物,都在夸大东方国家天然和人为的财富。一般庶民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接受的教导是要相信不可思议的事物,诸如流着奶和蜜的土地、矿产和宝藏、黄金和钻石、大理石和碧玉建造的宫殿,以及乳香和没药的芬芳树丛。在这个人间乐园里面,每名战士可以凭着刀剑创造富裕和光荣的前途,即使再天马行空的意愿也能够自由驰骋。这些身为臣仆或士兵都相信上帝和主人会给他们带来好运,从一位塞尔柱埃米尔那里夺得的战利品可以使营地位阶最低的随员发财致富。风味浓郁的葡萄美酒、艳丽动人的希腊美女所产生的**力使十字军战士难以抗拒,比起他们的职业,这些更能满足天性的要求。追随的群众处于封建体制或基督教会的暴虐统治之下,爱好自由成为更有力的诱因。西部的农夫和自治的公民成为采邑或教会土地的奴隶,他们若接受神圣的号召就可以逃避傲慢的领主,把自己和家庭迁移到自由的乐土去。僧侣可以借机脱离修道院戒律的管辖,债务人能够停付累积的高利贷并摆脱债主的追讨,各种类型的恶徒和犯人能够继续抗拒法律的制裁,规避罪行应得的惩处。
形形色色的动机不仅极其有力而且种类繁多,想要单独计算它们在每个人心目中各所占的分量,那可是没完没了的工作,就是出名的案例和流行的方式都不胜枚举。早年改信基督教的人员成为十字军热心和尽责的传教士,他们在朋友和同胞中宣扬神圣誓言的责任、功德和报酬。就是最为勉强的听众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拖进说服和权威的旋涡。好斗的年轻人要是被指责或怀疑为懦弱,难免会引起满腔怒火。无论老人还是弱者甚至妇女或儿童,如果能够随着军队前去参拜基督的墓地,都认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考量的只是宗教的热诚并非自己的体力。有些人在傍晚还嘲笑朋友何其荒唐,到了次日却兴致勃勃踏着他们的足迹前进。无知可以增加冒险事业的希望,减轻遭遇危险的心理负担。自从塞尔柱突厥人展开征服行动以后,朝圣的路径已经湮没不见痕迹。就是身为军队或群众的首领,对于路程的长度和敌人的状况都毫无概念。至于成群愚蠢的民众,看到在前面出现的城市或堡垒,只要超过他们的见识范围,就会追问是否已到达耶路撒冷——那个长途跋涉全力以赴的目标。
然而十字军里面较有见识的人员,都不敢确定上天会撒下鹌鹑或吗哪来喂饱他们,因此准备了贵重金属从而在任何国家可以用来交换商品。为了按照阶级支付他们在路途上的花费,君王转让他们的行省,贵族出售土地和城堡,农夫则出售耕牛和耕种的工具。产业在群众迫切抛售之下价格大跌,武器和马匹由于缺货和买主的急需,上涨到极其荒谬的价格。那些留在家乡的人员只要具备常识、拥有现金,就会顺应流行趋势发一笔横财。统治者用低廉的费用获得家臣和诸侯的田地,教会的买主完成付款并且保证为他们祈祷。用布料或丝绸制作的十字架通常被缝在衣服上面。还有热诚的信徒用烧红的烙铁或不褪色的墨水,在身体上留下永恒的记号。一个手段高明的僧侣露出胸部显示奇迹的伤痕,得到的回报是在巴勒斯坦受到了大众的尊敬和为他带来财富的圣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