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石还不晓得大伯母正在愁他的婚事,外头一有响动,他便醒了。
睁开眼头一件事儿,他伸手从枕头下摸出小铜镜,就着昏暗的光,对着脸一通上下左右地照,昨晚睡前鼻青眼肿部位,今早已经成了发面馒头,两边腮帮子肿胀,嘴角发青,一双眼像田间蛙一样鼓了起来,难看得很。
他伸手摁了摁,倒是不咋疼,没想到刘稻草给的药效果这么好。
他高兴地在榻上翻了两个跟头,趿拉着鞋子,着急忙慌把衣裳穿好,随意叠了两下被子,拿过柜子上的药瓶子揣怀里,推开门便出了屋。
这会儿天色已亮,院子里热闹的很,爹和大舅他们正围着木桶洗脸,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肿胀,帕子碰着脸便嘶嘶抽疼吸冷气。尤其是他爹,脸肿的比他还厉害,隔了夜瞧着更凄惨,五官变了形,都快瞧不出人样。
“你咋成这样了?”陈二舅扭头看见儿子,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儿子啊,你现在去捉癞蛤蟆估摸它都不会反抗,你俩一看就是同类。”
陈三石不高兴了,他现在有点在乎形象,不乐意听这话:“您比我还难看,我是癞蛤蟆您是啥?”
“我是癞蛤蟆他爹呗。”陈二舅哈哈笑了一阵,忽然鼻尖耸了耸,咋好像闻到一股药味?
陈三石眼神忽闪,连忙挤开爹,抢过他手头的洗脸帕子伸到桶里一通搅合,拧干后轻轻拍在脸上。以往都是大开大合搓脸,今儿格外小心翼翼,虽擦了药,但用力使劲儿还是疼。
药是刘稻草塞给他的,可能是看他模样凄惨罢?不知道,他当时紧张忘了拒绝,睡前也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原本打算今儿偷偷还给她,可想着她那张黝黑的脸蛋,他翻来覆去转辗反侧,最后还是忍不住用了。
擦了脸。
效果还挺好……更舍不得还回去了。
刘稻草端着盆热乎乎的洗脸水从灶房出来,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抬眼便看见陈三石那个憨包正盯着她瞧。虽然他这会儿形象有点埋汰,但也是个板板正正的大小伙,脸不丑的时候,那张皮子比她还白嫩,挺能唬姑娘家的眼,她长这么大被人嫌弃过,鄙夷过,不屑过,还从来没被人这般瞧过。
心口跳得怪不对劲儿。
那双仿佛燃着火光的眼,烧得人浑身都冒热气了,她连忙扭头,一把拽下绳子上的帕子,把木盆放在石墩子上,背对着他,手指无意识搅动着热水。
陈三石盯着她的背影,本想上前去感谢一下人家,可瞅着她避之不及的背影,兴奋激动的心立马冷却下来,心头哇凉哇凉的。
她,她都不乐意瞅他!
“粥煮好了,自个来灶房舀哈,就不摆桌了。”大舅母拿着勺子站在灶房门口,看到他那张脸,乐得不成,“三石,去敲敲你大虎哥那屋的门,叫他们两口子起来吃朝食了,吃完去捞鱼回来祭灶。”
“哦,好。”他忍不住又瞅了眼背对着他的刘稻草,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刘稻草是真不想搭理他啊,人都不稀得回个头,明明昨日还送他药来着……
卫大虎早就醒了,就是不乐意起床,赖着呢。大舅母招呼吃朝食时,桃花便把他揪了起来,门被响,她正在挽发,闻声忙道:“起啦,三石你先去吃。”
“伯母说今儿要祭灶王爷,叫大虎哥去捞条鱼回来。”陈三石隔着门说。
“晓得了。”这回是卫大虎应声,他坐在床头打了个哈欠,哪儿用得着传话啊,听得老清楚了。没再磨蹭,他捞过床尾的衣裳穿上,都没穿棉鞋,随便套了双草鞋就出门,半点不怕冷。
“你穿的啥啊?”桃花扭头瞅见,立马来气了,“大冷天穿草鞋你咋想的,赶紧换一双,是没得鞋穿还是咋地,就你不怕冷不长冻疮是不是?”
“待会儿要去捉鱼,穿草鞋方便些。”他死活不换鞋,桃花咋说都没用,夫妻俩还没出门,一大早就为着这事儿险些没拌起嘴来。
开门出去时,院子里已经蹲了好些人,人手一个碗,捧着粥喝得西里呼噜,脸上笑容美得很。
惹了媳妇,卫大虎这会儿不太敢和她说话,就抄着手探头挨个瞅了眼他们的碗里有啥,昨晚吃剩的肉渣子,还有凉拌野葱,腌的酸菜萝卜,一咬一咔嚓,下粥贼爽口。
咕噜噜,肚子立马饿了。
“赶紧的,酸萝卜可不多,再磨蹭就没了。”陈二牛两口子蹲在灶房门口吸溜粥,他们家铁牛也有样学样,小小年纪已然蹲出老大爷的风范,一哈一口白雾,一吸溜一口白粥,还带叹气呢,嘀嘀咕咕粥可真香呐。
鸭蛋鹅蛋也嚷着粥真好喝啊。
屁大点的娃子都吃上了,卫大虎顿时啥都顾不上,长腿一跨便进了灶房。
全家上下就他们两口子起最晚,娘和大舅母坐在灶膛口烤火喝粥,见他进来,大舅母笑道:“吃完朝食就去抓鱼啊,抓条大的,像你爹他们在溪里捞的那种游鱼不要,太小了,祭灶王爷的祭品可不能小气,咱还图他老人家保佑,明年日子安生和乐呢!”
“嗯。”他随口问道:“家里油还够使不?桃花和大丫姐都喜欢小酥鱼,娃子们也馋这口,这么冷的天估计溪里都结了冰,反正都是抓,不如多抓些回来炸着吃。”
生气归生气,桃花还是给他舀了粥,刚把盆递给他,就听他说自己喜欢吃小酥鱼,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家里的油得留着过几日炸果子丸子,你抓条大鱼回来就成。”
见他扭来扭去找酸萝卜,桃花没好气地从灶台上端过一个小碗,把里头的酸萝卜全倒他碗里。卫大虎咧嘴直乐,探臂从竹筒里抽了双筷子出来,低头先喝了口粥,才含糊不清道:“留啥留,油没了再炼就是,缺了谁都不能缺了你这口,先前是腾不出手,眼下你想吃啥我都给你弄来。”
桃花还没怎么地,赵素芬先高兴上了,自己的闺女自己心疼啊,桃花这胎怀得辛苦,娃子有些闹腾,这才仨月不到就开始折腾娘了,吃啥都没滋味不说,时不时还吐,人可不就是肉眼可见消瘦了。
她这两日为着闺女的吃食愁到有些上火,他们家虽是大锅饭,但饭菜真不差,不说顿顿大米饭,就是掺了粗粮,饭食也比寻常人家好,可闺女就是吃着没滋味,连鸡蛋羹都不乐意吃,给她操心得不成。
“那行,大虎你顺道抓些小鱼回来,我瞧她这阵吃啥都没味儿,费油就少炸些,回头我好生拾掇拾掇,加些辣子酸菜给她炖个鱼汤,给她激激口味。”赵素芬连忙道,炸鱼费油,冬日抓鱼也费劲儿,她之前不好说,既然眼下女婿提出来,她自然顺着往下提,啥都没闺女的身子重要。
桃花没有婆母,虽说少了一些婆媳争端,但怀孕生娃也没个长辈在一旁搭把手,实在不成。就说眼下吃不下饭吧,若是没她这个亲娘在身边,她姑娘这头一遭当娘便要受大罪。
好在她家桃花是个有福气的,男人体贴她,对怀着孕的妇人而言,一句“你想吃啥我都给你弄来”,能消除许多怀孕引起的不开心。
对这事儿她自个便深有体感,生了三个孩子,只有满仓他爹最是体贴,她从怀孕生子到坐月子都没遭啥大罪,就连大半夜突然想吃酸的,他都能立马翻身下床去后山给她摘酸果子。
甚至说句难听话,都是怀孕生娃,生满仓的时候她是最开心的。而生桃花时,因着是头胎,她啥都不懂,躺在**只晓得疼,男人也不体贴,接生婆也凶,她心头只有害怕,就算听到娃的啼哭声,她也只有一种“终于出来了”的放松,喜悦有,但不多。
生狗子更别说了,钱家连孙子都有了,咋可能稀罕这个儿子?就算钱厨子看重老来子,他也不是啥体贴的汉子,更别说还有俩糟心儿媳,从怀孕到生孩子,甚至是坐月子,她就没有一日清净过。
所以同样是怀孕,她希望闺女像他怀满仓时一样,当爹的上心,想吃啥就能有啥,贪的不是那一口,而是被看重呵护的心情。
“成,吃食我不太会整,就劳娘多操心,缺啥就和我说,我去弄。”卫大虎心想还是得有个娘在身边才好啊,就他爹大老粗一个,就晓得搓手嘿嘿嘿等着抱孙子孙女,都没瞧出来他儿媳妇馋小酥鱼了。
“吃食方面交给我,缺啥我就和你说。”赵素芬心头愈发满意。
桃花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事儿便定下了,看着娘为她操心,大虎也上心,她心头软乎得不成,因着之前斗嘴有些上火的气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
她端着碗,干脆挤到了娘和大舅母中间坐下。
卫大虎则捧着碗去院子里找他爹唠嗑,父子俩凑头嘀咕半晌,旁边也没听见他们说啥,就看见他们一个劲儿刨粥,喝完一人拎着俩水桶便打算出门。
“抓鱼吗?我也去!”陈三石急了,把脸埋在碗里舔得一粒米没剩下,把碗往他爹手里一塞,起身便追了过去。
“你去啥,留家里砍树,你姐和稻草她们的屋还指望你建呢。”卫大虎挥手赶他,倒是叫上站在一旁眼巴巴瞅着他的满仓,招呼,“满仓跟上。”
“诶!”满仓立马笑了,见姐夫穿的是草鞋,也想去换双草鞋,被卫大虎一把揪住,“身板有我硬实吗就敢跟着学?想在冬日里穿草鞋,你还有得练。”语气还怪得意。
满仓挠头嘿嘿笑,抢过他手头的木桶拎着。
陈三石抱着脑袋一阵哀嚎:“我也想去……”
“你想个屁!”卫大虎忍不住爆粗口,这蠢蛋,他把人拽到一旁,恨铁不成钢道:“人家稻草都给你塞药瓶子了,你还满心满眼想着去捉鱼,当初我想娶你表嫂多上心啊,聘礼有布有酒有点心,就不指望你像我这么出息能赚银子,起码勤劳能干那方面得表现出来吧?我瞧黄婶儿是个本事人,你见过哪个婆子日子遭逢巨变还能这般淡定?那就不是一个简单人!眼下你啥都没有,啥都不是,还不想着勤快些表现自己,还一门心思想着耍,我看你也别偷摸瞧人家稻草了,你不配啊。”
“……”陈三石一张脸憋老红,还不想承认呢,“我,我没瞧她。”哎不对,他哥咋看见刘稻草给他塞药瓶子呢?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蠢?”卫大虎不乐意多说,他觉得刘稻草这姑娘挺好,但三石这小子还不太成,还有黄婆子,瞧着不多言不多语,估计她两个舅母合起来都没人家一个人厉害,她就刘稻草这一个姑娘,不晓得多看重,若是三石没起心思也就罢了,他都敢偷摸盯着人家姑娘瞧了,那还不把态度摆出来?
眼下准备给她们母女建房子,多好的机会啊,他个蠢蛋不想着表现自己也就罢了,居然还贪图玩耍。
就这,他配娶媳妇?
他配个屁!野猪都比他配有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