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大虎一行人绕过吴家后院,跟在那对父子身后,踩着屋檐沟渠里的污水,没有遮掩行迹的意思。
那对父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倒也没有驱赶,少年更是自来熟道:“你们走快些,婶子们不跟也成,兵爷们不抓妇人。”他寻思眼下逃命的都是汉子,妇人们跟着纯属拖后腿啊,就在村里待着呗,兵爷又不管外村人还是本村人,他们只抓男的。
卫大虎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几步便走到他身旁,蒲扇大的手掌拍在他肩头,也是一脸自来熟,边走边打听情况:“这条路安全不,能进山么?瞧着怪偏的。”
人站在跟前了少年才晓得啥叫压迫力,隔得远还没感觉,就寻思这人长得高壮,眼下才算明白过来为啥一向牛气哄哄的吴家人在他们手里讨不着好。他和自己说话,少年心里莫名激动,先是表示:“我早看不惯吴老五了,那厮忒装相,我好几回瞧见他调戏村里的姑娘,还强拉人家手,我爹也说吴家是表面佛内里鬼,不是啥好人家!”
站完立场,他紧接着回他的话:“是挺偏的,周家后头就是坟岗,村里大半的祖宗都埋在那里,大家伙都说这头阴气重,就是三伏天都没啥人往这头来。安全不安全不晓得啊,兵爷们也不晓得这头是坟岗,没准会来,咱跑就对了,只要进了林子,随便挖个坑躺里头都比外面强。反正我是绝对不要去打仗的,我爹说那个什么辰王不是皇帝老子,他的命令咱可以不听。”
说完有点犹豫,他们这么多人,他家的地窖怕是装不下啊,待会儿进了林子就甩掉他们!
卫大虎还不晓得这小子正琢磨着把他们给甩了,他瞅了眼闷不吭声走在最前头的中年汉子,是个聪明人啊,晓得只有皇帝老儿才能征兵,其他啥王爷不王爷的,他们的命令听个啥?叛军一个!
说话也没耽误逃命,周家说是在吴家后头,其实隔老远,上坡后还走了很长一段路,周围没啥遮挡,一群人弯着腰特别小心翼翼。万幸的是,这个方向算是小沟村的背面,眼下兵爷们主要在村子里抓人,剩下的多半去了村尾进山那条路,只有零星几人在四处找人,譬如村里的枯井,废弃的地窖,甚至是寒冷的河里,拿着根棍子一个劲儿戳河面。
除了他们外,一路还遇到了好几个汉子从别的方向跑过来,瞧着竟是和他们想到了一处去。
“河生,你们咋跑这头来了?”少年的爹看见他们惊了一跳,他们家住村尾啊,那头进山更近,咋还的丢了近路不走,绕到这头来了。
被他叫做河生的汉子干脆跑过来跟在他们身后,闻言一抹脸,掌心里全是汗水,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他看了眼卫大虎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山脚下那条进山路不成了,那群当兵的鸡贼,早偷摸跑那头去堵人,我娘眼尖瞅见他们过去,给我们兄弟打掩护,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头来。”
听说山脚下那条路有兵爷,少年一张脸煞白如纸,若不是爹拉着他,他原本也是打算走那条路的。
陈二牛也是脸色一变,他险些就慌不择路跟着村民往那头跑了,还好大虎拽住了他。
说话间,已经能看见一小片林子。
周家就在林子前头,环境倒是清幽,眼下村里一阵兵荒马乱,这里倒是静谧悠闲。从周家院门经过,还能看见一个婆子抱着个奶娃在哄,周家汉子们这会儿全都没影。
“六婆,当兵的来村里抓人了,森子他们在家不?赶紧叫他们往林子里跑。”少年自己都在逃命,还不忘扬声提醒婆子,担心她们家离得远,不晓得眼下村里是个啥情况,“河生哥说村尾去不得,进山那条路被兵爷把持了,叫森子他们不要走那条路啊。”
“晓得了,你们赶紧去林子去,别耽误了!”婆子抱着奶娃走出来,“就走坟岗那条路,没啥的,不怕啊。”
“好!”少年头也不回应道,他是不怕啥鬼不鬼的,他祖爷奶都埋在那里,他有后台!
婆子看着卫大虎他们,觉得有些眼生,想到这会儿正往坟包里钻的儿孙们,脸上闪过一抹担忧,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晓得家里那几个憨包藏好没,这群人瞧着陌生啊,可别让他们撞见,不然回头出岔子就遭了!
卫大虎不知婆子的担忧,过了周家便是坟岗,到了这个地界,已经离村子有些偏了。小沟村是个大村,家家户户都有汉子,人人都在跑,人人都在藏,兵爷一时半会找不过来,所以只要能在他们摸过来前进山,危机就算是解除了。
“还真是坟岗啊,这么多坟包,这是全村祖宗都葬在这片了?”陈二舅顶着一张被揍得发胀的馒头脸嘀咕,“再轮个两代人,怕是山头都不够分。”
这话可半点没夸张,他们这会儿刚进坟岗,感觉都没下脚的地儿,坟包密密麻麻,比活着时隔着院子而居的两家人还亲近。活着还有院墙遮挡,坟包是露天的,估计上头的人说个话,下头的老祖宗都能听见。
走在前头的父子倒是习以为常,这算啥,还有背面呢,那头坟包更多。也不晓得是哪辈人说的,这片风水好,老人埋在这里,活着的后辈日子会顺遂,倒没人觉得神叨,都可相信了,还有老人活着就把位置选好霸占着,若是中途有人死在他前头,看上了他选的地儿,两家人为着这事儿还能打起来。
不过这些卫大虎他们这些外村人都不知道,跟着他们一路疾驰,从前面绕过去,视线刚敞亮起来,便看见有两个陌生妇人正在一个劲儿催促磨磨蹭蹭还不愿下地窖的少年:“你还磨蹭个啥,赶紧给老娘下去!”
“我滴个亲娘诶,这可是坟包啊,谁家把地窖挖在坟岗,你还拿着铲子想堆个包,你儿子我还没死呢,就要提前感受躺棺材是个啥滋味了么。”
“废话恁多!”妇人一脚踢在他屁股蛋上,“赶紧给我下去,趁着兵爷们还没找过来我把坟包给你们垒上,任谁都找不到你们。”说完感觉不对,咋妯娌一直望着那头?她心下一惊,还以为兵爷已经找过来,咋恁快!
结果一转头便看到一群人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们。
“……”妇人有些尴尬,忙不迭换了个站位,把身后的地窖口挡住。
众人都当做没看见,都不是讨嫌的人,换作平时也就罢了,如今家家户户挖的地窖都是用来藏人,位置不说隐蔽,起码也是避着人,毕竟人心不可测,谁晓得会不会遇到那等坏心眼的家伙,自个被抓了,心里不平,把别家人也供出去。
卫大虎等人也乖觉,对上妇人警惕的目光,他还冲她笑了笑,就是效果不太好,对方瞧着更谨慎了,简直是盯着他们进了林子,这才松懈下来。
见儿子还磨磨蹭蹭,甚至和王鼠比手势,她气得不成,干脆把地窖里的男人喊出来,妯娌在路口放风,等儿子被不情不愿拽下去,她吧地窖口堵住,然后把这些日子从山里挖出来的土用锄头垒上头。
地窖挖的大,通风口在那头,全家七八个汉子躲在里面,若是被一锅端,她们家就算绝户了。
所以这坟包她垒得非常完美,半点瞧不出破绽。
“走,回家!”她扛着锄头,招呼已经跑到林子里去砍干树枝的妯娌,见她拖着老大一截柴火出来,俩人笑呵呵往家的方向走。刚到家,便看见三四个兵爷从吴家那个方向走过来。
周家院里的热闹,卫大虎他们一概不知,进了林子,一群人默契地分道扬镳。
少年怪不好意思,挠着鼻子冲他嘿嘿直笑:“那个,不好意思哈,我家地窖不是很大,装不下这么多人。”
卫大虎拍了拍他的肩,表示非常理解:“赶紧去吧,你爹已经走远了。”
河生和土生等人进了林子便四散开,各朝各家的藏身地疾走而去。这条算不得太长的路,众人搭伙走了一程,日后如何,全凭自个了。
只是少年心善,惦记着他们的安全,可又实在没法子,爹从头到尾就没开口过要带上他们一起,他家地窖也不大,仅仅只能容纳他们父子二人。
“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少年最后说了一句,不再磨蹭,拔腿跟上已经走出老远的爹。
等人一走,便只剩下他们。
“咱家在哪个方向啊?”进了林子就摸瞎,何况这还是小沟村的树林子,连棵树都是陌生的,陈大舅挠着额头愁得慌,不认路啊。
“反正都不认识,要不咱随便走?”陈二牛出瞎主意,在深山里住久了,他进了林子反而觉得安全,就算不认识方向也没啥,反正随便往哪条路走都比眼下安全。
就是憨子都能感觉出来这回兵爷们声势浩大,瞧着就不是临时起意,他们又不是傻子,在村里抓不到多少人,还不晓得人都往山里跑了么,怕是再过不久,周围这几座山都要被挨个翻一遍。
“大虎,你说呢?”陈大舅下意识看向大外甥,这种时候就得听他的,连妹夫这个老猎户都得靠后。
“有我在你们还担心迷路,忒瞧不起人了。”大虎捏着下巴琢磨,周家村在哪个山头来着,从这里到周家村怎么走近些,李老头的地窖里还有好些粮食,最近都没空去担,粮食这玩意儿当然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正好今儿人多,要不顺便弄些进山?
就是不晓得他那地窖里的粮食是不是用粮袋子装好的,他们这回下山就背了一个背篓,可装不下多少。
“你琢磨啥呢,赶紧的。”卫老头看他那样就晓得肚里在憋屁,就是不晓得好坏。
爹都催起来了,卫大虎不再磨蹭,抬头望了眼头顶,辨了方位,带着一大家子便往西南方向走去。
“咱去周家村的山头把李老头的地窖给搜刮了,老头富着呢,估计藏有万八斤粮。”
“啥?这么多!”陈大舅张大嘴,“他不是个孤寡老头?咋有这么多粮?”
“嘿,这就小看人家了吧?再过几日就是除夕,这是咱在山里的第一个年,顺路把粮食担上去,今年春节就吃他这个‘大户’!”
“哈哈,这个主意好!”
一群人笑呵呵跟在他身后进了林子深处,把塞在背篓里的树枝帽子全往身上扒拉,转瞬便成了一群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