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惨叫声,连跑到半山腰的满仓和林大爷都听见了。
二人脸色煞白,紧咬牙关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来,尤其是林大爷,中午带着满仓换了好几条山路,肆意疯涨的枝丫打在林大爷脸上,满仓身量比他小,躲在他身后反倒没受什么伤。
这条路,满仓越走越惊讶,当初他在山里摔了,整个人滚到一个山沟里爬不起来,林大爷当时砍柴经过,正好救了他。
他正要问,却听见前方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大爷立马停下脚步,一脸谨慎地把满仓藏在身后,杂草拨开后,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朝他们走来。
他心头顿时松了口气,是满仓的姐夫。
“姐夫!”满仓从他身后冒出个头来,见到卫大虎,他心里猛地松了口气,当时姐夫叫他跑,他慌不择路拽着林爷爷便跑,心里一团麻乱,啥都没想,路没选好还险些撞到土匪手里去,好在是林爷爷拉着他进了山,否则后果真不好说。
只顾着逃命,他都没注意到姐夫从那条道进的山,眼下终于见着人,他才长舒一口气。
卫大虎点了点头,凝神望着山下,一双粗眉拧得死紧。
林大爷带着满仓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山下,视野被茂密的树林遮蔽,从树叶缝隙中,隐约瞧见一座被血雾笼罩的村庄。
沉默半晌,林大爷沉声道:“我早说这样不成,土匪岂是好欺骗招惹的,他们非不听,愣是一意孤行。偏又贪心,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做戏这做得不像样,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儿。”
卫大虎扭头看他:“啥意思?”
林大爷长叹一口气,大致说了一下周家族老们商量出的对策:“他们倒是未雨绸缪,把事情往最坏的那方面考虑了,但过犹不及的道理却没一个人明白。咱们村子虽然周家是大姓,但不是没外姓人,何况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一年到头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活,四季都是喝稀粥,本就没啥吃食,何况是家中那两只下蛋母鸡,那可是一家老少捧在手心里的金贵物,小娃子调皮揪了根鸡毛都会被追着打,他们咋可能事事都听族老的安排?咱们村最富裕的人家全都姓周,他,们舍不得鸡鸭肥猪粮食被抢,又想做戏,便叫我们把戏台子搭起来,被闹得太不像样,他们的私心,谁人瞧不出来?咋可能会听他们的。”
卫大虎拧眉不说话,好似有些明白为何有李子坝那个前车之鉴在,周家村非但没能避祸,反而死伤愈发惨烈。
林大爷长叹一声,扭头不再看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周家村,带着他们继续山里走,七拐八绕,这处地势已经有些深了,是满仓拾柴火不敢来的地方。
“本来说好的是每家在山里藏一半粮,留一半在家中敷衍土匪,鸡鸭肥猪也是如此,肥猪还罢,快过年了,杀猪有个正当理由,回头把肉藏一半留一半,总归没全家性命重要不是?”林大爷拨开挡路的树枝,满仓和卫大虎走过,他才把枝丫丢开,弹开响起的破空声刺耳又厉,“结果周家人,尤其是村长他们几个老头,说一套做一套,说好留一半藏一半,他们却把家中肥猪杀了,裹起来整个扛到了山里,还有粮食,村里没啥秘密,家家户户今年下了多少粮,大家伙心里都有数,他们趁着天黑把大半的粮食都担去了山里,被人瞅见了,那人回头寻我们这些外姓人一说,也没声张出去,大家伙本就舍不得,那留在家中的一半粮食是做啥用,彼此心里都有数,是‘孝敬’土匪使的,以我家粮食凑你家数目,这谁愿意?”
于是便发生了今天这一幕,周家人不讲信用,说好只藏一半,结果他们背着人藏了个□□成,只留一成敷衍土匪。
这偷摸勾当被人不小心瞧见,偏生这人也不声张,私下联合周家村那些为数不多的外姓人家一合计,大家伙觉得不能吃亏,于是也偷摸往山里继续藏粮。
家家户户的猪都杀了,狠心些的连鸡鸭都杀了,也有那混不吝的吧鸡鸭套了脚圈在山里,各家都有小心思。
所以表面上,周家村十分团结,每日叫年轻汉子们巡逻放哨,实际上满村筛子,周家人和外姓人彼此防备,贪心的代价便是如今这般那人命去填匪徒的怒火。
这事儿从哪处看都很蠢,可他们偏偏就这干了。
为啥呢?因为没人愿意真把自家一半的粮食白白给土匪,人人都心存侥幸,出这主意的人从一开始就错了。
三人一路疾行,不多时,连村落影子都瞧不见了。
卫大虎也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乡下泥腿子连煮个粥都要掺糠加麸顿顿野菜,白给土匪一般的粮食,他在想啥?谁能心甘情愿?
“你们村这么多年轻汉子,家中又不是没有锄头菜刀斧头,那群人饿疯了不要命,你们被抢了粮食饿肚子就有命了?”卫大虎忍不住道:“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拼一拼,狠狠啃下他一块肉,晓得他们血性不好招惹,下回他们就再不敢来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不明白?
李子坝是因为夜间被突袭,全村人没个防备,惊惧之下只能被他们得逞,毫无还手余地。
可周家村呢?这么些时日商量出个啥对策?用一半的粮食换土匪的心善?他们就没想过土匪都抢到家里来了,可是那等心善之辈,真心善之人便便不会沦为土匪了!
更不说就这稀烂的主意都实行得稀巴烂,家家户户八百个心眼,怕死又贪心,贪心到最后还不是个死。
那伙人这回甚至都没选择夜间突袭,而是大白日便来了,可见他们毫无顾忌便来了,可想而知外头已经乱成什么样。
不能待了,外头不能再待了。
想到周家村的人,卫大虎眉头拧得死紧,此消彼长,一次两次没把那伙人的气焰压下去,任由他们肆意掠夺,而他们抢来的粮食可以招纳更多为了活命而豁出去的亡命之徒。他们人越多,势越大,周围十里八村,甚至定河镇,乃至长平县,便是还没开始打仗,从内里就开始大乱了。
照他的说法,周家村这步棋下得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臭,他们若是一开始就没想着以粮换命,直接和他们硬刚起来,气势拉满,附近村落之间拧成一股绳,这口硬骨头,就这百十个土匪还真不好啃。
败就败在,周家村的都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如今可好?粮保不住不说,命还丧在他们刀口下,一连两个村子被洗劫掠夺,软脚虾般不堪一击,势已颓便再难起了。
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想到大河村那群连夜间放哨都不乐意出人,他们仗着村子地势偏僻,觉得那伙土匪咋都不可能抢到他们村来,不知周家村遭难的消息传过去后,他们又是什么反应?可还稳得住?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略有些平坦的地势,林大爷脚步一顿,边回他边拨开一处茂密的草丛,露出下头的石板:“安逸消磨了他们的血性,年轻时能为了谁家先灌水抄起锄头干架,如今上了年纪,就想安稳过活。”偏又贪心,最后一句话他咽了下去,因为他也是其中之一。
卫大虎和满仓便看见他把石头搬开,露出一个地窖口。
卫大虎都震惊了,扭头看向这条进山路,这条路可比他们在半山腰挖的那个地窖难走多了,何况他还是一个人,空手进山都不容易,何况他要挑一担粮食?
还有这个地窖,他蹲下去捻了捻入口的泥土,这可是新挖的地窖。
行啊这老头。
卫大虎和满仓蹲在人口,就见他先举上来半个箩筐,里头装了满满的猪肉,都是切成条抹了粗盐的,卫大虎接过后,紧接着又递上来半箩筐,好家伙啊,又是满满一箩筐猪肉,猪头猪腿猪肋,装得满满当当。
满仓帮着姐夫一道抬,看见这两筐猪肉就晓得林大爷把猪圈里那头喂了一整年的猪给杀了,连猪都被杀了,他不由想到自己的母鸡,去姐夫家前请林爷爷帮着照看,今儿忙着逃命,啥都没来得及带。
他都想抽空安慰一下林爷爷别伤心难过,命保住就成,他还有不少粮食,他养他老人家。
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地窖里又递出第三个背篓,里头是七八只鸡和四只鸭,褪了毛的鸡满仓已经不认识哪个是他家的了。
两箩筐肉,一背篓鸡鸭,还有两袋粮食,并一背篓封着口的瓶瓶罐罐,从林大爷小心翼翼的态度里,卫大虎寻思应该是盐糖油之类的东西。
最后他甚至拿出了一筐用破布裹起来的崭新被褥。
卫大虎人都看傻了,肉和粮食,还有油盐糖他可以理解,这些都是金贵物,按他们村商量出的对策,回头土匪来,再敷衍走,便能把藏在山里的东西拿回家,所以油盐粮食舍不得给土匪,他可以理解。
但是这被褥又是咋回事儿?
似乎在知晓他在想啥,林大爷从地窖里出来后,拍了拍手,看了眼满仓,道:“再过两年也该相看人家了,娃子一眨眼就要成家,我也没啥好东西送,就给你准备了一床新被褥。”
满仓闻言就要落泪,林大爷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这事儿,扭头看向卫大虎:“地窖里还有不少粮食,眼下就我们仨人,拿不了太多,肉容易坏,我也不敢在山里熏,担心烟飘出去暴露了位置。满仓说带我去山里住,我不晓得是咋回事儿,但他叫了我这么多年爷爷,我也把他当孙子,老头我也不是啥白吃白喝的懒货,这你放心就是。”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交流,前两头都是匆匆打个照面,眼下相处小半日,卫大虎觉得他还怪有意思。
“就没担心过,能让满仓惦记的人就不可能坏,我相信他。”瞅了眼地上的这些东西,卫大虎拾起粮袋便往肩头摔。
林大爷把石头堵好,拿出两根扁担系好绳子,挑起猪肉,背上背篓。
满仓见此,也担着被褥和那些易碎的瓶瓶罐罐,跟在他们身后换了个方向下山。
此时,天已微微暗沉下来。
一座山,这头的村落火光冲天,那头有三个人沉默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