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房子这事儿大家都有经验,有条不紊忙活几日,地基已经打好,砂石土也是在上回那地儿挖的,吴招娣一个人便领了这活儿,桃花看不过眼,得了空便去帮她挑。
赵素芬缓了两日,如今灶头上的活计都是她一手操持,除了炒菜是桃花的事儿,煮饭洗衣她都不用沾手,净忙活外头去了。
卫大虎这回没去采石,陈二牛咋好意思,这种要使大气力的累活儿当然得他自己来,卫大虎拗不过他,得了空就去砍树锯木头,帮着建房子啥的。
就在这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老快,差不对多六七日的光景,老屋旁边便又多了一间屋子。外面瞧着灰扑扑的,没好生拾掇瞧着埋汰,但陈二牛和吴招娣却两眼包泪,夫妻俩内心激动得无法言喻。
心可算是踏实了,不枉他们这些日子起早贪黑,肩头手掌皮都磨破两层,如今他们在山里也算有家了。
“宰只鸡!今晚咱吃鸡!”陈二牛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正在院子里悠闲叨食的几只母鸡,惦记上了它们的肉,指挥吴招娣,“婆娘,你去抓鸡,我来杀鸡烧热水拔鸡毛!”
“鸡惹你啦,它今晨还下了蛋呢,你杀啥它干啥?要吃肉灶房里还吊着腊肉,你们带进山的都没吃完,那些是不能填你肚皮还是咋地。”今儿就剩一点收尾活计,大舅和二舅便没帮忙,吃了朝食便扛着锄头去辟小路锄杂草,连满仓都被他姐夫丢过去帮忙,眼下回来就听说陈二牛大言不惭要杀鸡,陈大舅当场就给他撅回去,“我看你也不稀罕这几只母鸡,干脆留在山里的得了,明儿咱下山,你卫叔这回上来就不下去了,留着他喂养得了,每日还能捡俩蛋。”
陈二牛被兜头一顿骂,他嘿嘿挠头笑,半点不生气:“就是想着大家伙最近都辛苦了,帮我们建房子起早贪黑,想宰只鸡给你们炖汤喝,都补补身子。”
“补身子哪儿用得着杀鸡,炖锅羊肉就成了。”赵素芬笑着从灶房出来,“鸡就别杀了,还能下蛋呢,我待会儿拿块羊肉,小火炖上半日,晚间就喝羊肉汤吧,正好这几日下雪,大家伙都好生暖和暖和。”
“成,晚上就喝羊汤。”二舅最先相应,他惦记这口许久,最近桃花忙着担砂石土,亲家掌管着灶头活儿,他都没好意思开口。
桃花也累得很,不过她也没歇下,打了桶干净的水,帮着吴招娣擦洗屋子。一整个下午,陈二牛往小溪边儿跑了好几趟,挑回来的水才勉强够使。
忙忙碌碌不知时间流逝,夜幕降临时,这间新建的屋子已焕然一新。
堂屋的门紧闭着,下午的时候,山里天气忽变,雨夹雪哗啦啦下,狂风呼呼吹,气温瞬间骤降,冷得铁牛和狗子直哆嗦,一个劲儿嚷嚷冷。
可不就冷么,他们头一遭体会到深山和村里的区别,同样的季节,一样的雪和风,在山里两件袄子都有些穿不住。
油灯的光有些昏暗,桌上热气氤氲,每个人都缩着脖子捧着碗,一口滚烫的羊肉汤下肚,瞬间抚平周身的寒冷。
“山里房子都建好了,咱如今是个什么打算,这回下山是继续搬东西还是那什么静啥变?”二舅想拽两句文,奈何肚中没有一滴墨水,缩成一团看向坐在对面的大外甥。
好在他大外甥虽也是个文盲,但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不进山咱建屋子干啥,这回下山您和二舅歇歇,换大哥二哥和老三进山,家中的家禽啥的,都给弄上来,叫爹帮着照看。还有粮食衣物啥的,都慢慢挪上来,来回搬个几趟,我寻思也差不多了,到时全都进山吧。”说着他叹了口气。
全都进山意味着啥,意味着他觉得外头差不多要出苗头了。
年关临近,就今年这天气,一日下几回雪,冷得刺骨。村里还罢,家家户户地窖里还有粮食,县里和镇上可就不同了,他想到那些饿得面皮发青躺在粮铺面前的百姓,便是他们身子还能撑得住,家底也撑不住了。
粮食一日一个价,他们买得起时还愿受苦,到了买不起时,饿极的人和野兽也没啥区别。
饥荒年,狼在山里寻不到吃食,会成群结队下山吃人。
饿狠的人,和饿狼又有什么区别?
…
在寒风中捧着碗,喝着羊汤暖身子的他们不知晓的是,事儿还真叫卫大虎说准了。
李大郎和他娘忙活完朱屠夫的丧事回来没安生两日,他婆娘周苗花的娘家又出事了。
那是卫大虎他们进山的第三日,周家老两口当初带着一家子子侄气势汹汹打上陈家,那横强霸道的样子让大河村的人记忆犹新,尤其是周婆子坐在地上蹬腿撒泼的泼妇样,她那张老皮子就没一个人不认识,所以当她哭嚎着跑进村时,那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死了男人的凄惨声儿,把所有窝在家中猫冬的村民都惊动了。
大冬日也没啥乐子,周婆子一来,好么,全村人闻风而动,尤其是陈家人跑得最快,吃仇人的瓜就没一个不激动的。
不消片刻,李家外头便围满了人。
周婆子到了女儿女婿家,都顾不上地上的雪,脱了力般一屁股坐了下去,一张布满丘壑的老脸满是泪,拍腿哭嚎:“苗花啊,我的苗花啊,你赶紧回娘家看你爹最后一眼,咱家遭大难了!!你大哥被人打死了,你爹和你二哥这会儿还躺在**生死不知,那口气不知道啥时候就咽了,咱家的粮食都被那群人贼人强盗抢光了!我们村遭了土匪,一伙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群人,拿着刀见人就砍,家家户户的粮食都被抢了,呜呜呜……亲家,我的老亲家啊,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求你了,你大哥是个本事人,还认识县里的官爷,我想报官,我要报官抓他们,我大儿可是被活活砍死了啊!!”
李家人被这触不及防的一出闹得没反应过来。
周苗花原本正在屋里猫着,她装了几个月的大肚婆,没曾想后头居然真的怀上了,骤然听闻她娘来了,她原本还没当回事儿,以为她是想她了,结果穿上鞋子出来迎面就是这么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等着她,顿时两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啥强盗?杀人抢粮?你莫不是在胡诌吧,咱们定河镇又没有土匪窝,谁人有这么大胆子?”舅舅一死,李大郎顿觉靠山没了,这些日子在村里夹着尾巴做人,心里正惦记着岳家那几个兄长,寻思回头得来往亲密些,舅家已经靠不住了,但他还有岳家呢,他岳父岳母可是愿意为了女儿打上别人家门的狠角色。
结果算盘刚拨,还没听个响儿,岳家噩耗传来,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一惊一乍间脚步晃了晃,哪儿还顾得上把岳母拉起来。
“我咋可能拿儿子的性命开玩笑,你大哥的尸体还在家摆着,村里这回死了七八个人,苗花大哥就是其中一个!”周婆子涕泪横流,“不知道咋回事儿啊,不知道啊!他们突然就冒出来了,乌泱泱上百个人,各个面黄肌瘦,眼神凶恶,他们手头拎棍握刀,领头的是个魁梧大汉,进村就开抢,有人反抗,他举刀就捅,他们跑到了我家,你爹和你哥哥们拦不住,你大哥哪儿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粮食被抢,上前去拦,人都没碰到他们就捧着肚皮倒在了地上。”
想到那个画面,她哭得愈发凄凉,跟噩梦一般,她大儿的血流了一地,她家老头子和老二被打得满地打滚,满村子鸡飞狗跳,家家户户都是惨叫痛哭声,乱了,彻底乱了。
她还不知朱屠夫已经死了,哭倒在地:“求亲家母帮个忙,你家兄是有大本事的人,我们两家是姻亲,本就该守望相助,如今我家老大含冤而死,家中米面油粮银钱被抢了个干净,连身上的厚实衣裳都被扒了,那群强盗蝗虫猖狂蛮横见人就杀,合该报官抓他们!求你帮个忙,叫你兄长……”
李大郎的娘脸色难看,下意识侧了侧身子。
“你要报官得去县里啊,你找朱屠夫有啥用,他都死了!”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句。
周婆子哭声一顿,茫然抬头,她亲家母不知何时已经钻进了屋,只剩她女婿站在院子里。
朱屠夫死,死了?
“你舅舅死了?”给儿子伸冤的希望破灭,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一把抓住李大郎,“他死了?他咋能死了?他不是有大本事的人吗,他咋可以死?!那你大哥怎么办,那我儿子怎么办啊?!啊!苗花,咱家怎么办啊,家里啥都没了,朱屠夫死了,谁帮咱家把粮食抢回来啊!!”
周婆子再也支撑不住,哭叫一声后,整个人直挺挺朝后倒去。
李家是如何一番兵荒马乱不提,就说围在李家门口的村民,各个交头接耳,敏锐的已经嗅到风声不对,已经偷偷使唤家中儿子去外头打听情况了。
周苗花娘家离他们大河村不算远,中间就隔着几个村子,他们可都听得清清楚楚,乌泱泱上百个强盗土匪闯进他们村杀人抢粮,不是某一户得罪了人,遭了报复,而是全村人都被抢了,还死了七八个人!
大河村的人听得脚底板发凉,相熟的人家对视一眼,三两结伴悄无声息离开了李家。
时不时有人顶着风雪出村。
泥腿子不晓得外头发生了啥,但他们对危险的感知是藏在骨子里的,周婆子说的事儿让他们感到十分不安,总觉得外头出了啥他们不知道的大事儿!
再无人关注周婆子和李家,满村跑的小娃子都被大人抓回了家,所有的不安都被急促的脚步声裹挟,家家户户院墙紧闭,似乎这样便能阻挡所有危险。
方秋燕和大舅母在周婆子晕过去前便僵着四肢往家走,婆媳俩望着飘着雪的半空,竟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
“娘……”方秋燕牙齿打架,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嘘。”大舅母看了眼周围,声音几不可闻,“去和你二婶说一声,把家里门关好,我们等大虎回来。”
方秋燕忙不迭点头,一颗心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