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囤粮中(三)(1 / 1)

岔道林这个位置有些偏僻,夜间一般没人会往这方向走。

树叶被风吹得窸窸窣窣响,后山林子里,不知名鸟类发出尖利难听的叫声,掌柜被一个少年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绳子捆在一棵大树上。他背后便是漆黑的林子,前面是伙计们手忙脚乱检查粮食的动静,那十来个打手被举着大刀的卫大虎吓唬了一遍,命令他们去把板车上挑拣出来的新米搬去他指定的地儿,那里站着两个拉着张臭脸的少年,他们双手抱胸,冷眼瞧着他们上下搬抬粮食。

看着打手们高大的身躯,往常不是在倒夜香便是在镇上四处游**寻零工伙计、日日把腰都弯到地底下的少年们内心慌的不行。但大哥说了,再慌再怕也不能表现出来,得把气势做足,便是不晓得啥叫气势,就摆出自己最不高兴的样子,若是还不会,那就拉着脸,别做表情,更别笑,尤其是不能笑得谄媚,更不准对别人弯腰,今夜得把腰杆挺直了!

点头哈腰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他们还是头一次处于被别人“畏惧”的位置,以往都是他们默不作声只晓得干活,只求管事手头的鞭子别抽到他们身上。

他们头一次举起了“鞭子”。

黑夜里除了风在吹,没有一个人说话,胖掌柜被捆在树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他的腿根处弥漫出一团水渍,一股尿骚味飘出去老远。

打手们沉默着搬运粮食,伙计们脸色煞白抖着身子把发霉的陈粮碎米坏谷子检查出来,足足堆了有四五十袋。

卫大虎的脸色随着越堆越高的坏粮而越来越冷。

一袋粮若有二百斤,五十袋便是一万斤,三十两银子统共也就买三万多斤粮,他就能往里头给他掺三分之一的坏粮!何况这还没完!

丢出来的粮袋愈发的多,卫大虎都气笑了,他举起大刀便把眼前的一袋粮食给劈开。好么,便是眼下天黑瞧不真切,闻也能闻出一股潮湿发霉的味儿,这还吃个屁啊,他抓起一把发霉的坏粮便大步走到胖掌柜跟前,二话不说塞他嘴里:“你们王记粮铺倒是挺会做生意,三十两银子只给我十五两银子能吃的米是吧?”

卫大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五官生得冷硬,拉下脸来恶狠狠盯着人时,别说被他抓着硬吃坏粮的胖掌柜,便是被他用一两银子雇佣来的狗儿兄弟们也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卫大虎没了耐心,他直接举起大刀横在掌柜脖子上,从身上摸出三十两银子,强行扯开他的衣襟把银子塞入他怀里,冷笑道:“今夜你收了我的银子,若是不老实把我要的粮食给我运来,那缺多少袋粮,你们就用多少颗人头来换!”

“咳咳咳。”胖掌柜呸呸呸想把嘴里的粮食吐出来,他越是想吐,吞下去的便越多,没舂过的谷子拉得他嗓子眼生疼,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一脸狼狈看着卫大虎,惧怕之余却没忍住威胁他,“你就不怕我回头报官吗!”

“哈,报官?”卫大虎现在很不开心,他想过这玩意儿会黑心,但没想到他能黑成这样,他用刀背拍打他的脸,用锋利的刀刃对着他,冷笑,“我若怕官,还敢进山当土匪?”

“啥?土匪?你不是猎户吗???”

卫大虎胡诌:“你不会真以为我亲娘给我生了十几个兄弟,三十几个侄子吧?我们青山寨几百号人口,会怕那几个官兵?”

几百号人??不是,他怎么没听说附近哪座山有土匪啊,还几百号人?定河镇啥时候成土匪窝了?

“不然你以为我买这么多粮,我一家三口能吃三万多斤粮食?笑话,我又不是饭桶,一顿要吃三斤米!”卫大虎用刀拍他的脸,不耐烦道:“你收了我的银子,就得一斤不少把粮食给我送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若是一个时辰后我没看见粮,我就把你脑袋割了挂在树枝上,天亮了自有鸟寻来啃食。”

胖掌柜又吓尿了,卫大虎嗅觉灵敏,立马闻到一股尿骚味,顿时嫌弃的直皱眉。他往后退了几步,把玩着刀身,嗓音低沉:“咱们进山当土匪的手头都沾了几条命,咱们大当家不愿意和王记粮铺过不去,支我下山来买粮食,可谁晓得有些人给脸不要脸,既然是先你不讲道义,那我冲动之下做出啥过激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说对吧?周掌柜?”

胖掌柜抖着身体,哆哆嗦嗦点头。他也不是啥蠢货,听出这土匪是在威胁他,他又不是定河镇本地人,咋晓得这四面环山的偏僻破地儿是不是真有土匪,不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妹子可是给大老爷生了个独子,等他外甥长大继承这偌大家业,有得是他这个亲舅舅的好日子过,他咋愿意折戟在此处?

别说三万斤米,他便是要十万斤,和他的小命比,那都是个屁!

“我,我我这就叫人去粮仓运、运米,好汉,大、大侠,你且等等便是,等等……”胖掌柜是真的怕了,他尿都吓出了两泡,裤衩子湿漉漉贴着大腿根,凉的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卫大虎冷哼一声,抬了抬头,狗儿大哥立马抓了两个伙计过来。卫大虎抱着大刀站在一旁,也没看他们,他望着漆黑的夜色,神色莫名。

他越是这般,胖掌柜越是害怕,胸口的银子硌得他心口疼,那日他扛着头狼王尸体走在街上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惊惧中,那头狼幻化成了他的样子,这土匪扛着他的尸体招摇撞市,周围百姓望着他们指指点点,胖掌柜吓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上下牙齿磕磕撞撞,抖着声儿对站在他面前的粮铺伙计道:“我脖子上的印章,你拿出来,现在立刻马上去粮仓运粮食,一刻都不准耽搁,更不准跑!”

两个伙计眼神闪烁,胖掌柜立马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你们家住在哪里我都晓得,你们若是敢跑,别说这土匪会不会一气之下带着他的土匪兄弟找上你们家,把你们家人全杀光,便是我不得好了,你以为你们能跑得掉?”他生怕这群伙计因为害怕自个偷偷跑了,回头时间一到,他交不上粮食,土匪真一气之下把他脑袋割了挂在树上喂鸟。

那可是大刀,真真实实的大刀!哪里是区区一个猎户能搞来的武器,他后头必定有人!这也是胖掌柜害怕的原因,若只是一个猎户,他怕个屁啊,可他怕大水冲了龙王庙,便不是龙王,是个地头蛇他也不愿招惹!

他来定河镇是绕青梅的,不是来送命的!

两个伙计哆哆嗦嗦从他脖子上取下印章,牙齿打架,抖着声儿说:“掌柜的放心,我们不会跑的。”

胖掌柜深深看了他们几眼:“想跑之前就想想家中老父老母,已经成亲的就想想娇妻幼儿,你们是愿意自个死,还是连累全家人一起死。”

伙计吓得浑身一抖。

“磨磨唧唧干什么?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到点我可就要数数割脑袋了!”卫大虎在一旁冷声道。

“我们,我们得叫些人帮着推车。”其中一个伙计小心翼翼开口道。

“行,你们自己点人。”卫大虎似笑非笑看着他们,瞧着半点不怕他们跑了。

他越是如此,伙计越是害怕,别说被掌柜威胁,便是他现在放他们离开,他们也不敢走。只要掌柜在他手里,他们就不敢跑,不然回头全家老小都要赔进去,他们是知晓的,掌柜的亲妹子是府城大老爷的爱妾,生了儿子的那种金贵人儿,像他们定河镇这两家粮铺,在大粮商眼里就如那毛毛雨般半点不看在眼里,区区几万斤粮食,咋可能有独子的亲舅舅重要?只要掌柜的亲妹子吹吹枕头风,他们跑得了初一也跑不脱十五,他们不敢跑。

去粮仓运粮的全是伙计们,十来个打手还在哼哧哼哧把粮食往山里搬,不是他们老实,而是他们但凡有啥小动作,只是和自己人眼神交流一番,那群人便举刀威胁。

只要他们老实搬东西,他们就没啥反应。他们虽是打手,但也仅限于在普通人面前抖抖威风,一旦遇到真正的土匪,他们立马就乖顺了,让干啥就干啥,只要别把刀架他们脖子上。

狗儿的兄弟们这一晚过得是恍恍惚惚,他们脸上糊了不少黑灰,有夜色的遮挡,保证没人能看清他们的长相。他们听好心人的话,啥话都不说,就拿着刀站在一旁威胁人,十几个兄弟分成三波,一波盯着捆在树上的掌柜,一波站在岔道林望风,还有一伙儿则在随着打手们山上,放粮食的地儿就在上头不远,之前好心人领这他们走过一次,黑灯瞎火的,他们也全靠摸索,反正看不清周围。

他们如今也知道了那一袋袋里头装的都是粮食,若是不心动那是假的,粮食啊,他们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多粮,之前听好心人和胖掌柜说话,有足足三万多斤呢!

当然,得是剔除掉旁边那一堆陈粮碎米烂谷子的,但也有近两万斤呢!

如果他们有两万斤粮食,别说今年冬日里饿肚子,便是明年,后年,他们都不怕了。

可是想归想,却没有一人敢生出霸占的心思,便是手头握着大刀的狗儿大哥也从未有过黑吃黑的想法。他们人多又如何,在那个和山岳一般高壮的汉子面前,他们这群人怕是都不够他一个人揍,他连大粮商的掌柜都敢威胁要杀了他,难道会怕他们?

若是他们出了啥事,家里的阿婆弟妹们怕是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打手们一趟一趟沉默着运粮,漆黑的夜色里,只有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在这股压抑的氛围里,胖掌柜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他的心脏随着一个时辰的期限即将到来,而伙计们还未把粮食运来而跳得愈发的快。

他偷偷看向抱着刀站在不远处的高大土匪,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那群蠢货可千万别做蠢事,更别去报官什么的,他眼下就想赶紧把粮食运来,然后他们“钱货两讫”,甚至怀里的三十两银子他都觉得烫手,和他的命相比,三十两银子算啥。

千万别节外生枝,千万别节外生枝……

他们若敢去报官还是叫人来围剿这些土匪,别人他是不知道,但这群土匪在逃跑之前肯定会顺手把他脑袋给割了!

胖掌柜闭着眼,浑身大汗淋漓,他整个人犹如在河里泡了一圈,尿骚味混着难闻的汗臭味儿飘在空气中。

随着最后一袋粮食被扛进山里,四周愈发安静,胖掌柜的双腿抖如筛糠,若是没被绑着,他眼下怕是已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了。

就在这能把人压抑死的氛围里,熟悉的车轱辘声从远处传来,胖掌柜猛地睁开眼,他眼中焕发出生的光芒,急切地探头朝着来时的方向望去。但他夜视能力一般,只能看见漆黑夜色,倒是卫大虎终于动了,他抬步去了岔道林路口,打头的便是之前那个问他要人的伙计。

一群人累得满头大汗,见到卫大虎,他们双腿发软,直接就累趴在了地上。还,还好,终于是赶上了,鬼知道他们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有人想跑,他抓着人就揍了一顿,又是威胁又是劝慰才把人压住,紧赶慢赶去了粮仓,还好地儿也不算太远,他有掌柜的信物,守粮的人也没为难他,晓得他们之前往里头塞了不少坏粮,眼下一个个狼狈跑回来运新粮,定是遇到了硬茬子。

反正有掌柜信物,回头有啥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他们爱运就运呗。

卫大虎照样检查了一番,手刚插到粮袋里,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这手感就对了嘛,早这么老实哪有这些破事儿,浪费他时间。

他笑着朝狗儿大哥点了点头,狗儿大哥便一脚踹在坐在地上歇息的打手身上,压低嗓子凶道:“坐什么坐,赶紧起来扛粮食,敢偷懒仔细你们的脑袋!”

一群打手敢怒不敢言,继续起身扛粮食,胖掌柜在一旁眼巴巴望着卫大虎,磕巴道:“他,他们都把粮食运来了,你赶紧能放了我吧?”

卫大虎理都没理他,狗儿大哥福至心灵,叫兄弟们把瘫坐在地上的伙计们抓到山上来。不管听见他的吩咐而脸色骤变的伙计们,候在一旁的汉子少年们立马一窝蜂上去拿起板车上缠粮食的绳子,拎小鸡仔般把他们拎起来,三人一棵树,把他们全给绑了起来,随后薅了把树叶塞进他们嘴里。

正在扛粮食的打手们吓得身子一个踉跄,结果不等他们反抗,屁股蛋就挨了一脚。狗儿兄弟们也扛起了粮食,跟在他们身后凶道:“都给老子手脚麻利些,再磨磨蹭蹭就把你们腿给砍了!”

打手们满心凄惶,不知他们这是啥意思,明明都把新粮运来了,他们说好放了他们的,眼下啥意思啊,都给绑树上?他们说话不算话要杀了他们吗?

一伙人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却不敢反抗,生怕自己当了那出头鸟,刀子落在自己头上。就这般来回好几趟,才把粮食全给扛了上去。

子时,正是灵异志怪话本里经常出现的时辰,林子愈发黑暗看不清前路,他们把装满粮食的袋子丢到地上,若是夜视能力较好的人便能看清地上堆了近两百袋粮食。

当最后一袋粮运上来,打手们被压着下了山,随后在胖掌柜和伙计们的四周,依旧是三个人一棵树,所有人都被绑了起来,嘴里被塞满了树叶子。

胖掌柜见他们二话不说便丢下他们进了山,他歪着脑袋呜呜呜想说话,手脚却被捆着动不了分毫,挣扎间,他怀里的三十两银子落了出来,他见此,双腿一个劲儿蹬着,试图闹出动静来,他想说这三十两银子他不要了,他也不报官,他只要他们放了他!

可无论他如何踢踢哒哒,周围都只有风吹过的声音,窣窣作响,伴随着山里深处的怪异鸟叫声,吓得他们心脏砰砰直跳,冷汗直流。

走了,这伙人就这么走了?丢下他们走了??

卫大虎带着狗儿兄弟们去了放粮食的地方,一群汉子少年们默不作声扛起粮袋,沉默着跟在卫大虎身后,就这般走向了更深的林子里。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踩在树叶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哼哧哼哧,扛着两百斤粮食的少年们累的直喘气,但没有人喊累,更没人说话,他们像暴雨前搬家的蚂蚁,排成一条长龙举家搬迁。

他们不知要去哪里,不知还有多久才到目的地,卫大虎带着他们东拐西绕,许是一刻钟,许是更久,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处平坦地界。

卫大虎把肩上的两袋粮食丢地上,看了眼抱着把大刀站在不远处的爹,对身后的众人道:“丢这儿就行,抓紧时间把剩下的扛上来,扛完最后一袋,我就带你们下山,把银子给你们。”

狗儿大哥也看见了卫老头,虽然是个老头,但不知为何,他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像一头暮年的老狼,瞧着好欺辱,但那双老眼中藏着一生的血雨腥风。

他们沉默着把粮袋丢地上,接着又跟在卫大虎身后下了山,继续扛。

就这般沉默着往返数次,一群人累得双手发抖双腿发软,这趟路程远比打手们扛进山的要更远更难行更漫长煎熬,这世上果然没有好赚的银子。

当最后一袋粮食扛进山,卫大虎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递给了狗儿大哥,他在漆黑的夜色里把这个沉默的年轻汉子打量了一遍,他没错过初时这伙人晓得这些袋子里装的都是粮食时,脸上藏着难以掩饰的躁动。但最终,这股蠢蠢欲动被他们压了下来,卫大虎很满意,故而他给钱特别爽快。

狗儿大哥接过银子紧紧攥在手里,他脸上掩饰不住有些激动,他还担心这人卸磨杀驴,毕竟他手头有大刀,就算把他们全杀了埋林子里,也不会有人知晓,更没人会给他们伸冤。他们就是一群无父无母,幼年靠乞讨为生,长大了干些脏活累活体力活,在世间苟延残喘活着,他们唯一的牵挂只有院子里那些和他们一样被爹娘抛弃的孤儿弟妹们。

他们的命一点不值钱。

卫大虎送他们下山,这一次,他没再沉默,而是道:“山下那些陈粮碎米不是所有都发霉坏了,有些还能吃,你们若是想要,就自个挑拣出来扛些回去。”他是花了钱只想要自己满意的粮食,那些伙计被他吓破了胆,粮食里但凡有一点不太好的,都被他们挑了出来,有些确实能吃,瞧着也就是前两年的粮,想来他们不会嫌弃。

狗儿大哥听见他这般说,果然眼睛一亮,沉默着走在后头的汉子少年们也没忍住出声问道:“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随便拿吗?”

“我之前就看过了,有好些都能吃!”

“便是发霉了也没啥,咱拿回去拾掇拾掇,总比饿肚子强!”

“发霉的就别要了,谁知道吃进肚子里会不会中毒,其他能吃的随便你们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只是记得一定要在天亮之前一把火把剩下的坏粮给烧了,也别让那群人看见你们的长相。”卫大虎叮嘱。

“谢谢您!您果然是好心大善人,狗儿没看错人!”走在中间的一个少年激动地说道,“我经常进山拾柴,我知道一个山洞,那里除了我没人能找得到,我们可以趁着天黑之前把还能吃的陈粮全都藏到山洞里,然后一日拿些一日拿些,这样不打眼!”

卫大虎听他说完,笑着点头夸道:“你很聪明。”

少年被他夸得脸都红了,他攥紧双拳,一颗心跳得很快,他们咋可能嫌弃陈粮,只要能进嘴能填饱肚子,就像三哥说的,发霉的粮食都能吃!不过他愿意听好心人的话,他也害怕发霉的粮食吃了会生病,他们没钱治病的,既然还有许多没发霉的陈粮碎米,他们都给挑出来,这个冬日他们不会饿肚子了!

赚来的一两银子能带阿婆去看大夫抓药,剩下的银钱还能置办一些冬衣给底下的弟妹们,想到这些,他们兄弟们十几人一路交头接耳,身体都感觉不到疲惫了,恨不得立马奔下山去拾粮藏粮!

临近山下,卫大虎停住脚步,扭头看向走在他身后的狗儿大哥:“咱们镇上最近是不是泼皮无赖变多了?”

狗儿大哥点头,不知晓他问这干啥,不过还是回道:“也不晓得咋回事儿,最近街上闹事儿的泼皮一下变多了,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在街上游**,喜欢调戏小姑娘小媳妇,寻摊子收保护费,人家不给他们就赖着不走,不叫别人做生意。”

“扒手也多了。”有个少年嘀咕。

“前头赌场里还打死个人呢,也没人管,白死了。”说要藏粮食的少年说,“我给赌场旁边一户人家送柴火时亲眼看见的,被活活打死了,好像是还不上赌债,那人就是个鳏夫,没儿子女儿可卖,家里田地都被他输光了,他还不上钱,就被赌场的管事叫人打死了,一卷席子了了事。”说起这事儿他还心有余悸,实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打死的,青天白日草菅人命,便是还不上钱也大可告到官府去,哪有这般活活打死人的。

卫大虎沉默了片刻,道:“这些日子你们警醒些吧,隔壁平安镇也出了一桩人命,报了官,县令大人不管。”

狗儿大哥听他语气不对劲儿,一股山风吹来,他们扛粮食几次进山下山出了一身汗,此时被风一吹,冷得浑身发抖。

“叫狗儿别去街上乞讨了,天冷了,在家待着吧。”

卫大虎把他们送到半山腰,看着他们绕了个道,避开捆在树上的胖掌柜一行人,急切地跑去山下挑拣搬挪还能吃的陈粮碎米。

他们能搬多少,卫大虎没再关注,他最后看了眼被捆在树上的掌柜伙计打手们,转身疾步上了山。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平静且忙碌的。

狗儿兄弟们几乎把所有的陈粮都搬去了山洞,只剩下十几袋完全潮湿发霉的坏粮,十几个兄弟来回数趟才在天亮之前把粮食彻底搬空。在天边泛起鱼白肚前,他们点了一把大火,把岔道林发霉的坏粮用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晨间的大火引来路人的注意,有人往这边走,听到林子里传来响动。有好奇之人循声找去,便看见被捆绑在树上的一行人。

惊惧之下吹了一夜冷风,胖掌柜早已晕了过去,被捆在他旁边的打手们经过一夜的努力终于把塞了一嘴的树叶子吐掉,见人寻来,狼狈高呼——

“救命啊——”

山下是如何鸡飞狗跳卫大虎不得知,他把狗儿兄弟们送下山后便一刻不停歇回了堆放粮食的地方,卫老头扛着大刀镇守在此,以防出啥意外。当然,一切都很顺利,卫大虎昨儿就踩好了点,这里已经算是比较深的林子了,便是樵夫也不会来这处砍柴,何况还是深夜,除了那话本中的精怪,此处林间除了他们父子,再没有第三个人。

整整三万六千斤粮食,只多不少。

“送下去了?”卫老头见着他一个人回来,抱刀倚着树干的身体站直,看向他身后。

“嗯。”卫大虎连口气都没歇,弯腰扛起一袋粮食就往肩上摔,卫老头见此,把刀放一旁,帮着抱起粮袋放他肩头,一袋两百斤,整整三袋便是六百斤,卫大虎连晃都没晃一下,“山下留了不少陈粮碎米给他们,白捡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刨除不能吃的坏粮,剩下的够他们过冬了。”

“就不担心他们存了坏心思,跟在你身后寻摸到山里来?不都说财帛动人心,这可是好几万斤的粮食。”

“我不乐意被人尾随,谁能跟在我后头?”卫大虎哼笑一声,很是自信张狂,外头他不好说,但在这深山里头,啥事都由他说了算。和老爹说笑两句,他扛着粮食便疾步穿行在林子里,方向是自家老屋。

整个定河镇,甚至是整个长平县,再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熟悉这些山路,便是胖掌柜回头得了自由带着那群打手来山里寻他,扛了小半夜粮食的打手们也会在全是树木的林子里晕头找不到方向。

本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被脖子上欲落不落的大刀威胁着扛大包,没被吓破胆都算他们是条汉子,更别说抽出心神记路线。便是他们记住了又如何?后头一路是狗儿兄弟们扛上来的,那条路就更别说了,卫大虎上山带他们在林子里绕了一圈,下山带他们绕了两圈,几万斤的粮,他咋可能不防着点人。

谁他都防着,保管他们找不着。

更别说他这后半夜一直来回运粮,直接把粮食全给运到了深山老屋。便是胖掌柜找到了狗儿兄弟们,两伙人一拍即合来个合作,非要找到他不可,他们也得先进山找到放粮食的地儿。

而等他们找到地儿时,粮食早被他运完了。

当然,这种可能为零,山下的陈粮碎木便是钩子,狗儿兄弟们只要动了那些粮,日后见着胖掌柜他们只会绕道走,便是不小心被抓到了,他们也会咬死不松口。陈粮碎米咋了,王记粮铺里明码标价卖着呢,那可都是银子,他们兄弟藏了那老些,可值不少银子了。

卫大虎花了三十两银子,自然不想要一粒坏粮。

而狗儿兄弟们,今夜白捡一堆陈粮,更别说还有卫大虎给的一两银子报酬。

这一夜,卫大虎花钱买粮,花钱雇人壮声势搬抬粮食,他不亏不赚。

狗儿兄弟们白捡一堆粮,还赚了一两银子,赚大了。

只有胖掌柜,做成了一笔三十两银子的粮食买卖,最后亏了近两万斤的陈粮坏粮,还被恐吓了一番要割他脑袋喂鸟,最后还被捆在山上吹了一夜冷风。

多么皆大欢喜的一夜啊。

卫大虎半点没敢停歇,三万六千斤粮食,每袋两百斤,便是近两百袋,他一次能扛三袋,得往返六十次才能把全部粮食运回深山老屋。只有把全部粮食藏到地窖里,才算彻彻底底的安全。

深山的路全是他自个趟出来的,别说板车,便是二人同行也得一前一后着走,卫老头得留在原地看粮,便只有卫大虎一人来来回回三袋三袋运送粮食。

一整个后半夜,他一个人穿行在夜色中,高大魁梧的身躯扛着六百斤的粮食两处往返。卫大虎便是身体素质再好,扛到后头也累的大汗淋漓,他整个人都在滴水,衣摆,裤腿,头发,连草鞋也坏了。

卫老头心疼得紧,他强行和儿子换了位置,叫他拿着刀守在此地休息,他则一次扛两袋粮,虽是比他慢了些,但总好过他一人扛来得要强。

父子俩便这般交替着扛粮食,足足一夜,直到后头天都大亮了,太阳已经挂在了半空,这曾经放了三万多斤粮食的空地才彻底被搬空。

近两百袋粮,他们父子俩往返了一夜又一个早上,才彻底把几万斤的粮食搬到了老屋院子里。

是的,只是院子里,要不说人手不够呢,他们只想着早些把粮食往深山里运,都赶着时间呢,咋可能一趟趟直接搬去地窖,都没人守着地窖门口,每次搬挪石头都要费老大劲儿,累人不是。

万幸的是,深山里除了野兽,便再无一人。

他们运气很好,这一晚也没遇到啥意外,更没野猪跑到老屋院子里去拱粮食,父子俩举着发软的胳膊扛着最后一袋粮食回到老屋时,看见的便是堆在院里满满当当的粮袋子。

三万多斤,能煮出奶白奶白米汤的金贵大米!

卫大虎买粮食的时候都没考虑过粗粮,那玩意儿是便宜,但他怀揣三十两银子,明知可以买几万斤粮,咋可能会退而求其次去买啥粗粮,他又不是买不起大米!

日后,他可以一顿吃三斤米,里头不掺一点豆子,他再也不用吃杂粮豆饭了。

豆饭吃多了蹲茅坑都费劲儿。

卫大虎难得累趴,他一屁股坐在粮袋上,背靠着后头的坚硬中带着几份柔软的粮食袋子,上下左右都是粮,他整个人被吃不完的大米包围,吹着山间的风,任由阳光洒在自己脸上。

“真满足啊。”他叹息道。

从此以后,他便是一顿吃三斤米,一天吃三顿,一天也就造九斤。他爹老了胃口没他那般好,那就一顿吃两斤罢,一天吃三顿,也就是六斤,媳妇小鸟胃,一顿怕是连一斤都吃不下,但也算个一斤,一天吃三顿,也就是三斤,九斤加上六斤再加上三斤……

卫大虎掰着手指头一通算,六斤加三斤便是九斤,两个九斤,他算了一脑门大汗总算是算明白了,十八斤!

他们家日后一天吃个十八斤大米,若是肚子饿了再加个餐,就算个整数二十斤。一日消耗二十斤,那么三万六千斤便是……手指头不够数了,加上脚趾也不够,卫大虎算烦了不算了,反正敞开肚皮能吃好几年!

今年的新谷子便是放个两三年,只要贮存得当,不受潮不发霉,顶多后两年味道差了些。到时也不知外头是个啥光景,他还得继续打猎赚钱,时不时去外头瞅瞅,若有机会,再买些粮食回来,这般边消耗边存粮,后头就是打起仗来,他家也饿不着肚子了。

卫大虎想到此,双臂展开往后一躺,这辈子头一遭体会躺在粮食上睡觉的感觉,真是叫人心旷神怡啊。

吃不完,真的吃不完。

他眯着眼仰躺在米袋上,不过几个呼吸间便鼾声大响,这一夜属实是累着了。

卫老头也没打扰他,他没在院子里睡觉,而是去屋里躺了会儿。别说,到底是上了年纪,只来回扛了几次他便有些受不住了,哪儿像他儿子,一个人扛着六百斤的粮食来回往返数十次。

父子俩睡了一觉,忙了一晚上,如今心神松懈下来,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干净的地方,衣裳裤子被汗水打湿了好几轮,草鞋坏了,两条大腿和胳膊又软又抖,还有那扛了一夜粮食的肩膀,已经被磨破了皮,汗水流在上头,疼得人嘶嘶直叫。

累,但是心里很满足。

有了这些粮食,他们再不用担心这破世道如何变化了,只要有吃的,人就饿不死,只要饿不死,那还愁啥?他们猎户泥腿子,便是世道安稳,也不过就是混个温饱,所以外头啥样,跟他们屁关系没有。

眼下却是啥也不用愁了,日子该咋过,就继续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