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燕听完便暗道要坏,这怕不是叫大虎给说中了,外头真乱起来了!
她想到一大早便去镇上还没回来的婆母和妯娌,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怎么都安宁不下来。别个镇上如何,她是不咋在意的,她就担心定河镇的物价是不是也上涨了,他们家好长时间没去镇上赶集,如今天是一天比一天冷,眼看着就要入冬,她还想给两个娃子做件厚实冬衣呢。
“我还罢,你二嫂比我更上火,我瞧她怕是要回娘家一趟,她娘家一大家子兄弟侄子,若是不早做打算,这个冬怕是不好熬过去。”她叹了口气,出嫁女既要顾婆家,又惦记着娘家,她还罢,老子娘都死了,娘家没啥人好惦记。老二媳妇不同,她娘家穷,老子娘都在,还有一屋子的兄弟侄子,她家里也没啥腌臜事儿,兄长都是老实汉子,嫂子们也勤快,几个哥哥对她这个唯一的妹子很是上心,有啥事都惦记着,逢年过节走动得也紧密,那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感情好着,心里咋可能不惦记。
这不,她一大早就和娘去镇上了,怕是想去瞅瞅镇上有啥变化没,若真有啥不对劲儿的,她从镇上出来顺道便能回一趟娘家知会爹娘兄弟一声。爹虽然说这事儿不能告诉外人,但这亲家又不是外人,姻亲之间本就是互相拉拔,两家结亲时说的都是结两姓之好,有啥事都会通知一声。
眼下娘和秀红还未回来,只怕是去了曹家。
方秋燕想到此,心里也乱的很,怕是镇上已有乱象了。
正说着话,外头突然热闹起来,鸭蛋和鹅蛋丢掉木棍跑到门口去看,鸭蛋要大些,见此忙回头喊娘:“娘,娘出来……”
“怎啦?”方秋燕和桃花对视一眼,起身出门。
“吵架。”鹅蛋拉着哥哥的衣摆,吸溜了一下快流到嘴里的鼻涕,“他们,村长爷爷家,吵架。”
鹅蛋说得磕磕巴巴,方秋燕站在门口望了会儿,连村头大树下的老人们都往村尾方向去了,娃子咋咋呼呼跟着大人们跑,狗子跟着人跑,桃花家的小虎则跟着大狗跑。
这是又闹起来了?
“桃花,走,咱们也看看去。”方秋燕关了门,“怕是又因李家姑娘回村里避难一事闹起来了。”
鸭蛋鹅蛋见娘关门,高兴地原地蹦起来,终于能出门耍了。
桃花跟在方秋燕后头,周围还有不少妇人婆子,有人和方秋燕打招呼,说你们也去看热闹啊。方秋燕理都没理对方,拉着桃花便越过了她们,不多时便来到村长家门口。
她们到时已经挤不进去了,只能站在外围,周围全是人,桃花个头不高,便站在一块石头上垫着脚,勉强看见了跪在村长家院门口的年轻妇人,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娃,男娃身旁是一个瞧着有些虚弱病态的瘦弱男子。
不消片刻,村里人闻讯赶来,里三层外三层把村长家围得严严实实,桃花还在人群里看见了李大郎的媳妇周苗花,这喜欢扮做大肚婆的妇人在拥挤的人群里一个劲儿挤着,竟是叫她挤到了最前头。
趁着她挤出来的缝隙,桃花才瞧见,与其说那李家姑娘是跪在村长家门口,不如她跪的是围着她的众人。
“各位叔伯婶子,你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春英是啥样的人,你们都晓得,我家男人也不是外头那些坏的,他老实本分,没啥坏心眼的,还有我这娃子,三公,初二回娘家,您还抱过他呢。”李春英拉过身旁的儿子,看着站在她对面的一个老头,哭得声泪俱下,“我虽然嫁出去了,但我也是大河村的姑娘啊,眼下我家糟了难,家业被恶人霸占,婆母枉死,公爹还躺在**动弹不得,便是我男人,为了给爹娘讨个公道,被县衙里的官爷打了一顿板子,眼下走路都不利索,风一吹就倒,我们是真没地方可去了才回的我娘家,我们愿意花钱买地,不白要的,求求叔伯婶子们发发善心,就同意我们夫妻留下来吧,我们绝对不碍着大家伙的眼,绝不惹事,求你们了!”她猛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白皙的额头被碎石划破,她半点不在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村里人要赶他们夫妻走,担心他们招来灾祸,他们不信她的说法,不认为他们遭的是无妄之灾,认定他们就是得罪了人遭了报复。
那伙人连人都敢杀,县衙还不管,不晓得他们背后有多大的势力,才叫他们如此目无法度嚣张到当街抢劫打砸百姓家,打了人,杀了人,还霸占了他们家那间杂货铺子!他们是真的没活路了才回娘家寻求庇护。
可回家这两日,她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却没受到村里人的同情,大家伙只担心他们会引来那伙人的报复,会祸及村里。便是娘家的嫂子,这两日对她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百般看不顺眼,可她没法子,为了活下去,她只能厚着脸皮待在娘家,就是难为了爹娘两头受气。
嫂子看他们夫妻不顺眼,本家叔伯也多是支吾装傻,村里这群看着她长大的邻居叔叔婶子阿婆阿爷,对他们一家三口也是避如蛇蝎,生怕沾染上了他们给家中遭来祸事。
眼下她公爹还在镇上躺着,若是村里人再把他们一家三口赶出去,她就真没了去路!今日吃了午食,她不经意听见几个熟悉的婶子说村里人私下在商量怎么把他们一家三口赶走,若他们不走,便把他们打出去,反正不同意他们在村里避难,她没了法子,被逼上了绝路,这才哭着跑到村长家长跪不起。
周围人对着李春英指指点点,她身旁的男娃子许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都吓傻了。有个围观的娃子冲他丢了个小石子,小男娃感觉身上疼,脑袋一仰便嚎哭出声。
当娘的哭,当儿子的也哭,全村人都挤在村长家的院子门口,有那好事的婆子高声道:“你们自个得罪了人糟了报复,有啥冤情就去县衙多报几回官,多敲几回鼓呗!春英你是我们大河村的姑娘,可不能把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带到咱们村里来,咱们就是一群泥腿子,可不敢得罪外头的大人物!”
“我们真的没有得罪人!”李春英抬头看着说话那婆子,冲着她就磕了一个头,磕完趴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
那婆子吓一跳,忙往旁边避了避:“我可受不起,你可别对着我磕。”
“是啊,春英,你是咱大河村的姑娘,你回娘家咱都没话说,便是你家娃和男人,住两日也罢,我们邻里邻居的不会多嘴,可你还想把你家公爹接到村里来,这,这就不太好了吧……”人群里有人说道。
围观众人听罢直点头,尤其是反对她回村的,张嘴便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有事不回老家找兄弟,跟着你回娘家来算个什么事儿?便是分家时闹得难看,但都是一个爹娘生的亲兄弟,咋会不伸手帮忙。”
“你与其想着回娘家,不如赶紧去问问你公爹,他们老韩家乡下的路咋走,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镇上过不下去了,就会乡下老家呗。”
这话引来众人应和,都说是这个道理。
韩大郎撑着一口气,听到这些话再也站不住了,他身子晃了两晃,眼一闭,直挺挺朝后倒去。
人群传来一阵惊呼,李春英回头望去,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爬过去抱住男人,用大拇指狠狠掐着他人中。她泪流满面,无助地看向周围,希望能有个人站出来帮帮他们一家三口。
桃花瞧得不忍心,方秋燕也是骂骂咧咧,不愿收留便不收留,现在这是咋回事儿,人都倒了,还在一旁看热闹!她想到了自家被周家人打上门来时,村里人也是这般站在一旁看热闹,看着李春英孤立无援抱着男人一个劲儿哭,她就忍不住想上前去搭把手。
她俩还没动呢,吴招娣就扒拉开人群,骂咧出声:“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你们李家人是全瞎了吗?自家姑娘都不心疼,还站在一旁看个鬼热闹,非要家中挂白你们才乐意是不是!”说话间已经扒开挡路的周苗花,她动作粗暴,把周苗花推了个踉跄,不待周苗花叉腰骂人,她径直走过去探了探韩大郎的呼吸,随后凶巴巴对只晓得哭的李春英吼,“等你男人死了再哭吧!现下赶紧把眼泪收收,我帮你搭把手把他抬回家,你赶紧支人去隔壁村找大夫。”
“招娣,谢谢你。”李春英擦了把眼泪,她力气不大,吴招娣帮着她把韩大郎从地上扶了起来,也不管啥男女大防了,嫌她碍事,吴招娣干脆把韩大郎拦腰抱起,挤开人群便去了李家。
明明是个汉子,身体却轻得很,她识得点草药,一摸探韩大郎的呼吸就不对,弱得很,再不看大夫,李春英怕是得当场丧夫!
一场热闹就这般随着当事人一倒一走而散去,不晓得村长是不在家还是如何,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来,屋门关得严严实实。
但这事儿还没完呢,桃花瞧这动静,且还有得闹。
她心里不得劲儿的很,她从李春英身上看见了娘的影子,当年娘也是这般百般哭求,无论是她的亲叔伯,还是二嫁后周家的叔伯,对她娘的哭求置若罔闻,亲人没有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手,反而在一旁冷眼旁观,瞧她死了男人无处可去的热闹。
她娘曾两次被逼上绝路。
桃花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不敢让大嫂瞧见,连忙侧首把眼泪抹掉。
她想娘了。
卫大虎在山上挖了半日,晚间回家吃了饭,洗漱完夫妻俩躺在**说夜话,桃花便说了下午在村里发生的事儿。
“村长从头到尾没露面,他家的院门也关着,外头闹得这般凶,家中也没有丝毫动静。”想到额头都磕破皮的李春英,桃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都是女子,哪可能不同情她的遭遇,虽说姑娘家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可难道她嫁了人,爹娘兄长就不是她的亲爹娘兄长了吗,“李家姑娘的男人瞧着不大好,弱不禁风满脸病态,听说身上还有伤,也没看大夫,当时被几个婆子两句话一激就晕了过去。”
她说完顿了顿,小声说道:“李家姑娘个子小,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韩大郎直挺挺倒在地上吓人得很,没个人帮她,我瞧她孤立无援,儿子也在旁边哇哇大哭,母子俩实在可怜,便想上去帮帮她……”她攥紧手指头,说这话时心口砰砰直跳,生怕他说她多管闲事。
虽然最后因为吴招娣率先出手,她并没有帮到什么忙。
卫大虎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双臂紧紧箍着她的细腰,在黑暗中低头亲了亲她的发:“媳妇,不管遇到啥事我都不会晕在你面前叫你担心的。”
桃花恁了一下腰间的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晓得,那我就是和你保证嘛,我不会叫你一个扛事。”九尺大汉哼哼唧唧,犹如猛虎撒娇,把她媳妇鸡皮疙瘩都听出来了,他才说,“村里人就是这般,啥热闹都爱凑,但若是遇到有可能危害自己的事情,他们躲得又比谁都远。碍着面子,他们会同意李春英带着儿子回村,因为村里嫁出去的姑娘太多了,若是遇到啥事儿就把姑娘拦在外头,村里名声就会坏,外村人瞧不上咱们,咱们村里的姑娘就不好嫁人,汉子们也娶不上媳妇。”
“那韩大郎和他爹?”桃花皱眉。
卫大虎:“村里人不会同意韩大郎和他爹来村里避难,因为他们有可能招来‘祸害’。”都说泥腿子没脑子,就看韩大郎是咋被气晕过去的就晓得那些婆子妇人聪明着呢,晓得哪句话才是重点,直往人心肝戳。
遇了事跟着媳妇往娘家跑,还想在媳妇娘家躲灾,咋地,你老韩家是没祖宗不成?哪家兄弟分家时不闹腾,骂咧打架都是常事,难不成老子娘一死兄弟之间便要断亲了?遭了难指望媳妇的都是没出息的男人,你还妄想带着老爹去媳妇娘家安家,咋,你要入赘啊?
韩大郎就是被她们气晕过去的。
卫大虎从小在村里长大,那些妇人婆子扯头花骂架,汉子吃醉了酒耍酒疯,泥腿子瞧着粗俗不懂礼脑子不咋地,可你若真这般觉得,那就错得离谱了。
他们可聪明着呢。
李春英是大河村的姑娘,为了村里的名声,连村长都不会把她赶走,他老人家最在乎的就是村里的名声。但他更不会同意韩大郎带着老父来大河村避难,因为他们身上牵扯了命案,即便他们才是那个苦主。
“村长的态度就看他家紧闭的门户。”卫大虎抱着媳妇,“哪个村都排外,这就是个顶好的理由,等韩大郎一醒,他们一家怕是就要离开了。”
桃花心中一紧,却知晓他说的就是事实。
只看今日韩大郎晕倒,李春英哭得泪流满脸,李家的亲戚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没人上去搭把手就晓得,除了李春英的亲娘老子,李家族人、包括她的至亲兄弟,怕是都没人欢迎他们一家三口回娘家住着。随着爹娘的老去,小时候被老子娘拎着棍子满村打的儿子,渐渐成了家中的顶梁柱,泥腿子泥腿子,有一把子力气的壮年力在家中才有话语权,便是李春英的父母再如何心疼闺女外孙,只要儿子媳妇不同意,带出些脸色来,老两口最终也会妥协。
毕竟他们老了,得依靠儿子养活了。
桃花心里不得劲儿,翻了个身紧紧抱住卫大虎,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听着耳下有力的心跳声,她才感觉到一丝安心。女子就如那无根浮萍,生来靠父母,出嫁靠丈夫,晚年靠儿子,她生父去世得早,万幸有个疼爱她的亲娘,故而她没有受到多少磋磨,安安生生地长大了。而娘命不好三嫁,便是一次次嫁错,导致她这一生连踏三家门,背负风言风语一生。更别说那些晚年遇到个不孝子的婆子,好歹人年轻时还能自我选择一番,老了就真如家中那块破砖,任由人摆布。
李春英也是这般,婆家糟了难,她想要回娘家寻求庇护,却发现从小疼爱自己的亲娘亲爹亲兄弟,前者无奈摇头,后者眼神闪躲,血脉亲人,不过如此。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日一大早,卫大虎便在路上遇到了李春英一家三口,还有李春英的大哥。韩大郎躺在车板子上,李春英身上背着包袱,手里头牵着儿子,她走在后头,看着帮她推车板的亲大哥,眼里的泪都流干了,人麻木走着,也不知昨晚经历了啥。
卫大虎悄无声息从他们身旁走过时,李大壮吓一跳手一抖,轮子不知咋地陷到了坑里,他哼哧半晌都推不上去,使劲儿间板子侧向一旁,昏迷躺在上头的韩大郎直接摔到了地上。
“大郎!”在后头发呆的李春英总算是回过了神,她甩开儿子,扑过去就要把韩大郎抱起来,但她力气太小抱不动,加上昨夜家中大闹了一场,自从婆家出事后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心力交瘁之余,想到昨夜爹娘兄长的态度,李春英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嚎啕大哭,“大哥,你是我亲大哥啊,为啥不能留我,为啥啊?!难道我嫁了人就不是你的妹子了吗?难道我儿子不是你外甥吗,他可是叫你舅舅啊!为啥要赶我们出家门,那也是我的家啊,为啥啊,我难道就真的是那泼出去的水,爹娘亲兄弟都不要我了吗?!”
李大壮被她哭得面红脖子粗,这边儿上还有个外人呢,他赶紧去拉李春英:“你这是干啥,昨晚不都说好了,你,你起来!这般耍浑像什么样,叫人看笑话!”
“笑话笑话笑话,你们就把我当个笑话,你们要面子,我这回回家就是给你们丢面子来了!往年我往家中拿了多少东西,韩家没出事时,家中的针头线脑你们买过吗?哪回不是我拿回来的!现在我家出了事,没伸手问你这个当亲哥的要半个铜板,只是想在村里支个棚子有个落脚处,你们就嫌我丢人了,担心我给你们遭来灾祸了!!”
“你闭嘴!”
“你要我闭嘴?我哪句话说错了?我哪一句话说错了啊?!逢年过年我往家中拿了多少东西,便是家里的小辈,我哪个不疼,哪个不爱,回家一次买点心糖块糖葫芦,给娘扯布给爹带酒给嫂子送荷包帕子,你身上的衣裳,这块布还是我带回家的!缝衣裳的针线都是我拿回来的,我说过一句吗?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赶我走,眼下我家大郎还昏迷着,你们却这样对我,你们不是人!!!”李春英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指着李大壮一顿痛骂,她不忍了,她再不忍了,她忍气吞声换来的是什么,她的亲爹娘亲兄弟亲叔伯嫂子侄子伯父伯母小叔婶子,一群血缘亲人把她往死里逼,她男人昏迷不醒,他们在堂屋里商量着怎么把她送走!!
他们要她去死啊!
卫大虎本不想听别人家的事儿,但这不是看韩大郎还躺在地上,娃子被大人吓得哇哇大哭,李春英只顾着骂兄长,而李大壮又屁用没有,连个车板子都推不出来,他都走出去老远了,越想越烦,又折身回来,顺手把车板子从坑里推出来,又把躺在地上的韩大郎抱回板子上,随后看着臊红了一张脸的李大壮冷声道:“再墨迹下去,你妹夫就要死了。看你也不像个会接纳寡妇妹子带着儿子回娘家住的大度男人,想日后过清净日子,还不赶紧把他带去镇上看大夫。”
李大壮被他几句话刺得脸色涨红,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婆娘那个泼辣霸道性子,咋可能接纳寡妹回娘家,妹夫若真死了,妹子带着儿子回娘家,别说在村里买块地支棚子,她便是厚着脸皮待在娘家,他敢赶她出门吗?怕是脊梁骨要被人戳死!
“你还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啥,赶紧带你男人去镇上寻大夫啊,这都晕了一夜了!”李大壮这会儿生怕韩大郎死了,推着板车,回头冲李春英就吼了一声。
卫大虎没再回头,他先是去了一趟周家村,把背篓里的栗子给满仓倒了些在筲箕里,叮嘱道:“这段日子没啥大事就别去镇上,老实在家待着,栗子是你姐在山里捡的,可甜可糯,别舍不得,都煮了当零嘴吃。”
满仓见姐夫表情严肃,也没问为啥不能去镇上,只点头应好。
卫大虎说罢便走,满仓见此忙去堂屋拎了个篮子出来,里头放满了鸡蛋,都是他这段日子攒的。他递给卫大虎,攥着篮子的手心紧张的全是汗:“这,这是我攒的鸡蛋,姐夫,你拿回去吃。”
“你自个留家吃。”卫大虎不接。
满仓急了,把篮子往他怀里一杵:“你拿家去,家里母鸡每日都下蛋,我有。”
卫大虎见他脸都急红了,便接了过来。篮子不小,里头少说得有四五十个鸡蛋,若是上谁家门拎上这一篮子鸡蛋,得被那户人家当成贵客招待,是顶金贵的礼了。
他也没说自己待会儿还要去杏花村和镇上,拎着鸡蛋不方便,只说:“回头我那边不忙了,我进山猎头野猪,接你和岳母上家里吃杀猪酒,也就月底或月初的事儿,到时咱一家子人好生乐呵乐呵。”
满仓张了张嘴,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去、去姐夫家吃杀猪酒?娘也会去?
他能见到娘了?
卫大虎没管他啥反应,把篮子放背篓里,说完便走了。
从周家村出来,他一路疾行,不多时便到了杏花村。原本今日没打算来岳母家的,这不是媳妇担心娘和弟弟嘛,虽然她啥也没说,但他哪舍得叫她忧心,便说顺道来一趟,正好送些栗子。
他还没走近钱家,便听见桃花那个大嫂的大嗓门,孙氏正和隔壁的小媳妇说话,扭头见着他,先是往他身后瞅了眼,没见着桃花,却眼尖地看见他背了个背篓,想到上回没吃到嘴里的野鸡,她眼睛顿时一亮,嘴里哎哟哎哟招呼道:“娘,我的个老娘诶,你家亲女婿来看你来了,还背了好东西呢……”说罢就朝卫大虎走去,眼睛直往他身后的背篓里瞧。
卫大虎侧身躲过,孙氏却像看不懂脸色般,直接上头去扒拉:“这次带的啥,野鸡还是野兔?”
就没见过这种人,卫大虎都无语了,正好赵素芬闻讯出来,卫大虎干脆利落一转身,孙氏正垫着脚去扒拉背篓,他这一下转得触不及防,她脸被背篓抽个正着,疼得嗷嗷叫:“哎哟哟你这是干啥,也不晓得吱个声,不晓得后头有人嘛。”
赵素芬看她扒拉着女婿背篓的赖皮模样就觉得糟心,脸上笑容淡了两分,懒得搭理她,笑着招呼卫大虎:“咋过来了?一个人啊,桃花没来?”
“桃花在家呢,我正好要去镇上,顺便拿些栗子过来,是前些日子我和桃花在山里头捡的,拿来给您和狗子当个零嘴吃着耍。”说罢,他也没进门,就在门口把背篓卸下来。
孙氏站在一旁探头探脑,听他说啥栗子,嘴里正嘀咕栗子有啥好送的,又不是野鸡野兔,山里头随处可捡的破玩意儿还当个宝给岳家送来,就看见放在背篓里的篮子,里头好些个鸡蛋。
她眼睛登时一亮,也不嘀咕了,伸手就要去拿篮子:“还得是亲女婿啊,晓得给丈母娘送鸡蛋,前头串子篓子和他们小叔闹着要吃鸡蛋羹,正正好,中午就给他们蒸上!”她手刚挨着篮子,卫大虎便把篮子拎起来搁到另一头,叫岳母去拿了个筲箕出来,然后把背篓里的栗子全倒入筲箕里,再小心地把篮子放回背篓,这才对看过来的岳母笑道:“栗子不少,刚给满仓也送了些去,那小子懂事,上回给他送了几个野梨,估摸着心里头也惦记着他姐,这不,这攒了老久的鸡蛋非要给我,叫我拿回去给他姐吃。”
孙氏脸上的笑容和伸在半空的手一齐僵住。
啥,他说啥?这鸡蛋不是他这个当女婿的拿来孝敬岳父岳母的?是周家那小崽子送给他家的?还有啥野梨?她咋不知晓还有野梨?他个当女婿的把野梨送给周家小子,都不往他们家送?
孙氏张嘴就要问野梨的事儿,卫大虎哪会搭理她,说完这些便背起背篓要走,有外人在他也没说吃杀猪酒的事儿,看着岳母意有所指道:“您这些日子没啥大事就别去镇上了,桃花担心您老人家呢,山路不好走。”
赵素芬看着女婿的表情,迟疑着点了点头,想问点啥,大儿媳却在旁边探头探脑着实烦人,这是还惦记女婿背篓里的鸡蛋呢。她皱了皱眉,点头:“我知晓了,你回去叫桃花放心便是。”
卫大虎点头,他连院子都没进,赵素芬也没叫他进去坐,只道:“家里有啥自个留着吃,叫桃花别老惦记着我和狗子。”
卫大虎笑道:“不是啥稀罕物,满山都是,随手捡了些,您别嫌弃就好。前日我在山里给她摘了些拐枣,她还惦记狗子爱吃,下山又摘了毛桃子,当时没带背篓,不然得摘些回家,今儿也能拿来给狗子甜甜嘴儿。”
赵素芬便笑道:“你可叫她少操些心吧,念着狗子干啥,他不缺吃的!你俩好好的就行,亲家公身体还康健吧?”
“都好呢。”卫大虎说完看了眼时辰,不早了,他还得去镇上买砖头,“我还得去一趟镇上,那就这样,您在家照顾好自个身子,我先走了。”
“行,你且自去忙。”赵素芬把他送老远,直到再看不见女婿高大的背影,这才转身回去。
进了院子,瞧见大儿媳抓了把栗子偷偷塞进兜里,这番偷摸做派把她膈应够呛,且不说栗子是生的,便是煮熟了,她也不至于藏着掖着不给家里人吃,她这行为搁别人家里头,吃婆母一顿训都是轻的!
但经了上次一事,她和钱厨子感情也淡了,更不再惯着两个儿媳,要吃饭就去灶房里帮忙,躲在屋子里偷懒那就别上桌,甭管咋闹死皮赖脸都没用,不做事就是没饭吃。对那个榆木脑袋的二儿媳,她更是没啥好脸色,她但凡敢开口说她家狗子一句,她直接上手抽嘴,听见一次打一次,谁拦都没用。
这般闹了几场,钱家立马消停不少。
但赵素芬知晓这都是表面平静罢了,一旦涉及到家中的房子田产等问题,两个继子立马跟护崽母鸡似的叫嚷起来,只要钱厨子一死,这个家立马就会四分五裂,指不定那时得闹成啥样。
卫大虎一路再没有停歇,他到镇上后雷打不动先去吃了两碗素面,吃完后又寻老板要了碗面汤。面摊老板记得他的脸,很爽快地给他舀了好大一碗滚热的大骨汤,晓得这是个阔气的客人,付钱时会多给的。
今儿身上揣了不少银子,除了买砖头的钱,媳妇还给了他三十两银子,上回卖狼得了六十两,买银簪花了十五两,剩下四十五两,后头又给了爹二十两,为了凑个整,桃花还拿出了上回卖鹿得来的银子,均了五两出来,凑了个三十两银子的整数。他们想着若是镇上的粮价还未涨,就尽可能多买些回去。
喝完大骨汤,他起身付了铜板,大骨汤滋味挺好,碗底还飘着两小块拇指大小的肉,这次他多给了两文。
安抚好五脏庙,他马不停蹄去了卖砖头的地方,他没咋讲价,花了二钱买了百十来块砖头,只是糊个洞口,这般便够用了。不过眼下没有现货,老板说得等几日,镇上有大户人家在修葺院子,昨儿来定了好些砖头,连店里剩下的一并都买走了,窑里这会儿正忙活着这笔大生意,得先把大老爷家的砖烧出来,问他能不能等几日。
卫大虎钱都付了,咋可能不等:“我过几日再来便是。”
“行,您敞亮,回头我多送您几块砖。”老板笑的像个弥勒佛,笑着把他送出店门。
卫大虎从店里出来,他也没急着去粮铺,而是在镇上逛了一圈。路过镇西时,上回紧闭的寡妇家大门正好打开,就是这么巧,卫大虎看见朱屠夫鬼鬼祟祟从里头出来。
卫大虎以前就见过朱屠夫,李大郎恨不得嚷嚷得十里八村都晓得他有个有大本事的屠夫舅舅,朱屠夫也经常来大河村,他每次都会给妹子家拎刀肉啥的,可给李家人涨了不少面子。他是个身材略矮,但十分魁梧强壮的中汉子,从院子里出来,他先是探头探脑地看了眼四周,随后装作路过般,加快了脚边快速离开此地。
俏寡妇身似杨柳倚在门上,目光含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离开镇西,卫大虎又在镇东的早市摊子上看见从俏寡妇家出来的朱屠夫带着那对母子在面摊上吃卤肉面,马脸衙役的外室子亲热黏糊他那个劲儿,好似朱屠夫才是他老子一般。
卫大虎在不远处瞧着,心头遗憾呐,若是马脸衙役看见这一幕,都不需要他往县里递信儿,他能当场气得抽刀把朱屠夫捅了。
在镇上从头到尾逛了一圈,定河镇表面上瞧着和往日没啥变化,但卫大虎的脸色却越逛越沉重,街上的破皮无赖变多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游**在街上,见着有两分姿色的小媳妇小姑娘就上前吹口哨开黄腔,还有直接上手的。
赌场里人声鼎沸,路过门口,卫大虎都能听见里头传来的癫狂嚎叫声。青楼大白日也开着,穿着花枝招展的窑姐们挥着手绢站在门口邀男客,卫大虎就站在老远瞧了眼,没往那个方向去。
他走到闹市,竟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跪在街上,她像货物一般,和周围卖菜卖野果卖篮子卖鸡仔的一样,身前被标了价,五两银子。她身旁站着一对中年男女,那妇人伸手托起女孩的下巴,强硬地把她低垂的脸抬了起来,叫周围围着看热闹的人好瞧见她的长相,鹅蛋脸,桃花眼,白皮子,小小年纪便端的是一副好姿容。
亲爹娘当街卖女,只要五两银子。
卫大虎皱着眉离开,他没再四处乱逛,而是径直去了粮铺。
铺子里的店伙计还记得他,上回就是他,一个人就扛起三百多斤的粮食,可把他震惊坏了,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力气这般大的男子,见卫大虎看过来,他下意识扬起笑脸:“客人又来买米呢?”
“嗯,还是上回那种大米。”粮铺里的米分好几种类型,有今年下的新米,往年的陈粮,次一等的碎米,每一种价钱都不一样,卫大虎上回买的是今年新下的新米,五文钱一斗,陈粮是三文一斗,碎米也有区分是陈粮碎米还是今年新下的,价格都不同。
粮铺里只有一个客人,另一个伙计正在给她舀米。妇人没发现卫大虎在看她,她低头瞧着那陈粮,心说这都不知放了多久,闻着都有一股霉味儿,咋还能卖三文一斗?便白送她,她都不要!
但这话她没说出来,她又不是傻,得罪人的话咋可能嘀咕出来叫粮铺活计听见,接过伙计递来的米袋放入背篓里,她笑着把在家便数好的五十个铜板递给活计。”
“诚惠,五十个铜板,十斗新米,您可拿好嘞。”
“谢谢,谢谢。”妇人背着六十斤大米笑呵呵出了粮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