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藏不住事,连哪家朝食喝稀粥、碗里只有几粒米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破事儿都藏不住,何况李大郎早间那一声惊恐吼叫,闹得举村皆知。
他人虽然晕了,但被毒蛇咬的伤口不会消失,李家发现后着急忙慌把李大郎扇醒,又逼迫周苗花给自个男人把毒血吸出来,一通瞎折腾后,李大郎嘴巴都白了。眼见不得好,李大郎他娘嚎啕大哭着要带儿子去镇上医馆寻大夫求救,走之前还去村长家哭了一场,要借牛车呢。
大清早,李家是闹了好大一番笑话。
今日村里人都在说这事玄乎啊,指定是李大郎进山招惹了山中精怪,不然那毒蛇咋能爬到他怀里安静睡一宿?
桃花只要一想到那软若无骨滑腻冰凉的蛇,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明明站在太阳底下晒着,她却下意识抱着双臂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素日里上山拾柴火,在草丛里见着蛇,她都吓得不敢动弹一下。她完全不敢想象抱着一条蛇睡了一整宿……
怕是日后都不敢闭眼了。
二牛媳妇见她吓得厉害,便不再说这事儿,转头说起村里别的八卦来。一个村住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破事多了去了,她摆谈起来模仿人家说话的语态惟妙惟肖,桃花头一遭晓得一个人竟能化出这么多的神态模样来,乐得险些笑岔气。
俩人是相见恨晚,已经开始相约日后一起上山拾柴捡菌菇,陈二牛媳妇更是道:“日后多来村里走动,尽管上我家敲门,必是扫榻欢迎的!”
“我一定来!你可不能烦我上门叨扰啊。”桃花笑着说。
“那我就上你家叨扰你呗。”陈二牛媳妇大笑。
眼看时辰不早了,俩人连连约定日后多往来,眼下便各忙各的罢!两个爽直媳妇就此分开,陈二牛媳妇抱着一盆子脏衣裳去河边,桃花则去了陈大舅家。
院子里,方秋燕正在给鸭蛋鹅蛋搓澡,俩小子赤条条地站在院子里,水瓢从上到下兜头浇下来,惹得俩小子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两双胖嘟嘟的小脚丫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溅起的水珠砸在坐在木凳上的方秋燕身上,当母亲的越生气,两个小崽子踩得越欢快。
在这家家户户缩衣节食的年头,除了那镇上的富贵人家,哪个农家小娃能被养得胖嘟嘟的?大河村多的是头大身小瘦巴巴的小娃子,像陈家这般把小娃喂的不干瘦,就已经是别人眼中的“胖娃子”了。
见着桃花,方秋燕反手给了俩儿子屁股蛋子一巴掌,笑骂:“洗完了就赶紧回屋去,鸭蛋给弟弟穿衣裳。”
“娘,我才不给他穿呢。”鸭蛋捂着屁股蛋,啪嗒啪嗒踩着地上的水渍,溅了方秋燕一身,哈哈大笑着就往屋里跑。
“娘,他坏,哥哥坏蛋!我打哥哥!”鹅蛋也捂着屁股蛋,追着他哥一路哇哇大叫着回了屋。
方秋燕看着他们兄弟俩跑回了屋,这才回头招呼桃花:“快进来,自个找凳子坐,我收拾收拾地上这摊子水,俩皮猴闹腾得紧,院子都没处落脚了。”
“大嫂我帮你。”两家亲近,桃花眼里也是见不得活儿的,她从屋檐下的柴垛旁拿了扫帚,帮着大嫂一道收拾。
方秋燕拦不住,便也由着她帮忙,笑着说:“就该多来村里走动,人多热闹些。可是大虎送你过来的?他人呢?”
昨夜睡觉前,陈大石在身上摸到一瓶药,是他眼中的大冤种表弟被镇上医馆里的大夫忽悠花了二两银子买的神丹妙药,据说止血消炎效果极好,老大夫宰人时表情淡定,笃定自个的药就是顶好的妙药。
妙不妙药陈大石不晓得,反正一两银子一瓶把他心疼够呛。
他表弟买了两瓶,是头肥羊,被宰得心甘情愿。
可眼下,他看着这瓶不知道啥时候塞到他衣裳里的贵重玩意儿,哪里还能不清楚?是他表弟偷偷塞的,当面给就怕他会拒绝。
大虎啥性子,从小到大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外人都说他霸道,只有被他惦记在心里头的自家人才晓得那种被重视的滋味。
一两银子的贵价东西啊,真是眼也不眨就给了。
方秋燕听他说完前因后果,沉默了一会儿后便叫他收着吧,大虎的心意咱记着别忘了就行,拒绝才是外道了,他那性子不喜兄弟间客气拉扯来去的。
他给你们,就是真心想给,推辞反而伤心意伤感情。
陈大石的胳膊本就伤着,既然这药如此贵价,效果肯定比自个随便扯把药嚼吧嚼吧敷在胳膊上强多了,方秋燕到底担心自家男人的胳膊,便也不跟表弟客气了。
一瓶贵价药,够他们兄弟俩养好胳膊了。
她心里念着卫大虎的好,便把感激都给了桃花,对她愈发的亲热,说起话来笑容就没停过。
“大虎去县里了。”桃花说,“院子旁边爹垦了块地出来种菜,他来村里寻二舅借菜种,家里没甚活计要做,我便跟着来了,想着和两个嫂嫂说说话。”
“那可找对人了,二婶种菜的把式在村里算是独一份,同样的菜就她侍弄出来的最大颗水灵,许多人家都寻她借菜种呢。”能把种菜说成把式的,在村里就只有二婶一人,那可真是,用二叔的话来说,真真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他婆娘种的菜挑去镇上卖,半路上就能被人抢光。
二叔对此自豪得很,村里人家眼热想去他家借菜种,都要捧着他说好话,他婆娘可给他长脸了!
就为这事儿,二婶经常和他吵架,她不乐意把自家的东西白拿给别人。
说是借,难道人家还真能还?还来的东西也不如她自家的好啊!在二婶眼中,那真就跟白送没啥区别。
不过嘛,二婶小气都是对外人,对自家人很是大方,她家的菜种年年都是二婶叫她男人去家里拿的。
当然也不白拿,亲戚之间各有往来。今日她家拿了菜种,明日家中吃点啥好东西都会均出一碗给二婶家送去。
亲戚便是如此了,日常小事从不计较,非但不计较,还全靠这些来往维持呢。
扫完院子,方秋燕去灶房兑了碗糖水,不由分说端给桃花喝。
桃花以为是白水,村里人家相互串门端水喝是常态,她没有多想,端着碗抿了一口才发现居然是糖水。
她顿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脸蛋红红的,羞得很。
大舅家的日子虽比村里的穷苦人家好过一些,但也不富裕,家里的糖哪里是能随便用的,怕是小娃子闹着想喝一碗甜水,屁股蛋都会挨两下棍子。
大嫂咋、咋还给她兑糖水喝啊?
方秋燕见她脸蛋红扑扑的,还跟个没嫁人的小姑娘似的害羞,乐得不行:“喝吧你,赶紧趁屋里那俩皮猴没发现,否则待会儿那俩闻着味儿来可就糟了。”
谁家有好东西不是紧着自个儿子,方秋燕偏不,反倒背着亲儿子给表弟媳偷偷兑糖水喝。
被特殊照顾的滋味,桃花从小到大都没有体验过,她一时之间心绪涌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使得她忽视了自己的年纪,捧着碗小口小口把一大碗甜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口腔里都是甜滋滋的味道,她眯着眼睛抿了又抿。
桃花知晓自己不是馋嘴了,她只是渴望又贪心地回味这独一无二的……偏心。
从未被偏爱过,这一碗糖水,能叫她记一辈子。
卫老头借完菜种,站在大舅家门口没进来,对坐在屋檐下陪方秋燕纳鞋底的桃花道:“家里还有些果子,我同三石说了,你回家时捎上他和三花,叫他们再拿些果子回家吃。”
桃花原本都站起了身,闻言忙点头应好,便没有急着与爹一道回家。
等卫老头一走,方秋燕便笑着对桃花说道:“姑父这是担心你一个人回家会害怕呢,坟坡那一段路,村中那些个胆子小的汉子都不敢单独走。”
瞧着是叫三石带着三花去卫家拿果子回家吃,实际是叫那俩小的把桃花送回家。这样的公爹,真是十里八村都找不出一个来,若叫村里那些个老在私下说卫家穷得尿血、桃花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嫁到卫家指定是要吃苦的妇人知晓,不定羡慕成什么样呢!
姑娘家嫁人图个啥?不就是图男人对自己好,公婆慈和好相处,若是家里再有个几亩好田地,那就是顶顶好的人家了。
卫家家底如何,方秋燕也不是瞎子,虽然村里人人都盯着卫家那两亩薄田笑话,但就卫大虎眼也不眨掏钱买金贵药的手笔,便是家中田产不多,手里定然是有银钱,全家饿不着肚子的。
住在山脚下多好,敞开门过日子,便是顿顿吃肉都无人知晓摆谈。不像在村里,烧个肉还得关紧了门窗,免得听隔壁小娃馋嘴哇哇哭,大人摔锅打盆指桑骂槐日子只过今天不管明天,恨不得家家户户都得和他们一起顿顿吃糠咽菜才好。
方秋燕说起隔壁谁家的妇人讨人嫌,嘴上是半点不留情,这样的人家桃花在杏花村见得多了,都是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的。
农家人能吃上一顿肉,那都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喜事,有些家中人口多,掌着灶房活计的妇人切肉时都能数着来,谁家吃肉能多出来分给别人的?
村里就有那些个不懂事的人家,别个家里烧肉吃,就支使嘴馋的小娃子站在人家家门口哭闹,真真如那狗皮膏般,叫人烦不胜烦!
桃花听出大嫂这是在说昨个晚间吃夕食时候的事儿。
昨晚大舅家请客吃饭,大舅母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那肉香味儿还未出锅就飘出老远,鸭蛋鹅蛋先前被吓着了,后头闻着肉香味儿缓过劲儿来,兄弟俩在院子里哇哇大叫今晚吃肉吃肉。
他俩是高兴了,隔壁家的娃子却闹腾了起来。
晚间吃饭时,陈家紧闭的大门外就响起小娃子的哭闹声,大舅母记恨在周家打上门来时,邻居们一个个冷眼旁观,不说帮把手,拦着也行啊?不然陈大石兄弟俩不至于受伤流血。
几十年的邻居,就这么看着他们一家人被外村人打上门欺负,大舅母是真寒了心,便由着那娃子哭闹,叫两个媳妇不准开门。
以前家中吃点啥好东西,隔壁娃子闹一闹,大舅母都会念着小娃子不懂事馋嘴,都哭闹到家门口来了,她心软便会叫儿媳分一些给他们尝尝味儿。
昨晚是真的狠下了心,不管外头哭得再凶,再是撒泼打滚都没有搭理。
桃花知晓大嫂这是气不过,尤其是陈家两个表兄胳膊伤得这般严重,乡下汉子全指望着一身力气活,好悬是没啥大事,若真出了事,大舅母得哭瞎一双眼。
“能养回来的伤便不叫重,大嫂尽可放宽心。”桃花安慰。
方秋燕笑着连连点头:“是这个说法,还好如今是农闲,眼下胳膊伤着了,爹也不叫他们俩兄弟去镇上寻活计,正好在家多养养。”
说到此,方秋莲放下手中针线,握住桃花的双手,眼中是藏不住的感激:“还是得多谢大虎,他给的药效果实在好,今早我家那个说伤口好似没那般疼了,二弟也说那药效果顶好,是比咱们在路边随手扯的草药来得好使,难怪卖这么贵价呢!”
桃花眨了眨眼,倒是不知这事儿,想来是大虎买了啥效果好的伤药给两个表哥,大嫂这是在道谢呢。
桃花忙说:“兄弟之间是要互帮互助的,大嫂也莫要说谢不谢的话,我是不爱听的。”
方秋燕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说的对,都是一家人,兄弟之间不说这些外道话,大嫂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