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一群汉子稀稀拉拉坐着。
说是商量章程,其实就是聚众发泄火气,有人拍桌,有人抠脚丫,有人抽旱烟,骂骂咧咧唾沫子乱喷,啥都说啥都骂,就是没个正经说法。
群情激奋时,有个汉子猛地一拍桌,扯嗓子一连说了好几个馊主意,啥找人去镇上把杀猪匠的摊子给掀了,或是去别的村游说那些养猪的人家,朱屠夫收猪压价太狠,银子给少了,以后别卖猪给他了!他婆娘娘家那头也有个收猪的,人家给的银钱比朱屠夫多了半吊,瞧瞧朱屠夫肉铺里的猪肉卖得多贵?在他们手头收猪又给几个银钱?傻子们被忽悠惨了!
反正就是不能叫那朱屠夫好过!
坐在屋檐下扣脚丫的陈二舅闻言把草鞋丢他脸上:“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你当村里人傻不知道他收猪压了价?那又如何?你看这十里八村可还有第二个收猪的屠夫?你当是无人想插手这个行当不成?那是没人敢干!”
说罢尤不解气,指着他鼻子一个劲儿骂:“蠢货!蠢货!简直没脑子!”
三叔公眯着小眼睛吧嗒吧嗒抽旱烟,这玩意儿金贵,他平日里只舍得捏着烟丝嗅嗅味儿过瘾,眼下是真愁了,这都抽了半日了。
听见这么损人不利己的话居然是从自家族人嘴里说出来的,他举起烟杆便抽在说话那人脑袋上:“怪道你娘生你时那般轻松,前脚还在田里干活,后脚就把你生田里了,敢情是只给你生了个发达四肢,忘了把脑子带出来!”
陈二牛被骂得一张脸通红,梗着脖子不服气道:“三叔公,我哪里说错了?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算了?哼,就这么算了日后我们姓陈的在村里还有地位?怕是人人都敢朝我们吐一口唾沫!”三叔公横眉竖眼,对他没个好脸,教训道:“说话做事前你先动动脑子,人人都道那朱屠夫不好招惹,你以为是嘴上说说而已?眼下还是我们陈李两家的事儿,若你真把人赚钱的摊子给掀了,你信不信他回头就能拎着杀猪刀把你砍了?砍了你事小,若是闹大了就变成我们陈李朱三家、甚至是两个村的大事儿!你个蠢东西,若是有人把你赚钱的行当给戳破,你怕是能扛着锄头把人家给锄成八块!”
陈二牛站在原地哼哧哼哧喘粗气,气得一脑门汗:“三叔你啥意思,砍了我怎地就是小事了?!”
因为你蠢,哼。
三叔公不想再搭理他,扭头看了一圈堂屋里这些族人,一个个倒是身强力壮,可惜都没啥脑子。
不稀得看这群糟心玩意儿,正儿八经的主意没一个,插科打诨倒是挺行!
他扭头觑向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卫大虎:“大虎,这事儿你有啥想法不?说来我们听听。”
卫大虎没啥想法,他直接开口问道:“咱家原本对李家是什么要求?”
“大石媳妇看大夫抓药的诊金,另外再给一只鸡赔罪,还有三十个鸡蛋补身体。”三叔公吧嗒了一口旱烟,眯着小眼语气平静说道。
如果是两个妇人之间的矛盾,这个赔偿会显得有些过分,可这后头不是两家男人还干起架来了吗?那这就是谁先没理,谁赔礼道歉。
乡下人向来如今,两家婆娘扯皮骂架干架,只要没闹出人命来,有人从中说和,顶多没理的那家赔有理的那家十个鸡蛋便能了事。
可方秋燕和周苗花干架显然不能这般算,且不说三叔公等人认为卫大虎间接拦下李大郎进山猎野猪的找死行为是救了他一条命,便是他婆娘嘴贱戳方秋燕肺管子也是她自个欠得慌主动招惹的,更别说方秋燕被她打得几日不敢出门,一张脸惨的叫人都不忍心看。
何况后头还有李大郎和陈大石动手,他们夫妻俩一个蠢一个坏,他们陈家这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方秋燕被打得这么惨,要半两银子诊金不过分吧?
身体遭了大罪,杀只鸡补补不过分吧?
后头还要补身子,三十个鸡蛋不过分吧?
陈家人觉得他们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但李家人觉得他们这个要求非常的过分!要钱要鸡还要鸡蛋?咋地,谁说我家儿子进山猎野猪就一定会出事?就她方秋燕被打了,他李家儿媳没被打吗?方秋燕被打的惨好几日见不得人,他们家儿媳妇现在连床都下不了、都开始准备棺材了!
看谁更惨啊!
反正眼下村里人都在传李家媳妇快不行了,婆家在给她准备后事了。
陈二舅换了个坐姿,粗大的手掌搓着脚底板,头也不抬咧咧道:“指不定周苗花的老子娘听闻自己闺女快死了,会大老远跑来咱家闹呢。”
他这纯属就是嘴皮子痒得慌,想贱一贱。
卫大虎觉得陈家的要求一点不过分,他在心里设想了一下,若是和周苗花干架的是他媳妇桃花,他媳妇还被别的婆娘打得三天出不了门,他能把李大郎夫妻俩卷吧卷吧丢上山喂大虫。
莫说什么半两银子一只鸡三十个鸡蛋,便是给他百两银子百只大母鸡百个鸡蛋,他都不会放过李家人。
心头这般想,他却没有说出来,他毕竟不是啥也不懂的娃子了,为什么这些年他在山里猎野物卖银钱,在镇上买大米粗粮好酒点心宁愿走山路也不走村里那条大路,便是因为爹曾经和他说过,吃野菜时你得让别人瞧见,吃肉时你就得关着门藏着,因为你有的东西别人没有,那人就会心生嫉妒,嫉妒你的人会给你使坏,那你的日子就会过得不安宁不畅快。
他能赚银钱,别人赚不了,他就不能让别人晓得他赚银钱了。
他有肉有酒有粮吃,别人在饿肚子,他就不能叫人瞧见自个的畅快日子。
半两银子一只母鸡三十个鸡蛋,对他而言就是去山里转一圈的事儿,但对于祖祖辈辈都弯着腰在土里刨食的农户人家而言,一个铜板尚且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用,何况是这些金贵东西?
一袋粮食都能换个媳妇回家,半两银钱都够一家子缩衣节食半年的花用了,李家怎么可能掏这笔钱?
如今李家仗着的,无非就是李大郎那个据说年轻时曾在外头闯**过、如今在十里八村都十分吃得开的屠夫舅舅,还有那不知真伪的啥官爷。
没见识的泥腿子乍一听这些身份,嚯,唬人的很。
卫大虎却没啥感觉,他整日在山里头什么危险没遇见过?从心里他就不太把外头那些叫人畏惧的屠夫官爷什么的当回事儿。即便真把人得罪了,他大不了学他爷,带着婆娘和老子直接卷包袱往深山里跑,山里不缺吃喝,日子逍遥又自在,谁能找着他?
只是,他能带着婆娘老子住山里,但山下还有两个舅舅,岳母、二弟三家人呢,他若做事只图当下爽快,那可简单,直接去李家把东西拿了,朱屠夫若来寻仇,他也能把人打得下不了床,或真把他招惹狠了,他直接把朱屠夫当个野物猎了,届时官府来人,他再携家带口进山过清闲日子。
可他若真这般行事,他爹能用鞋底板把他脑壳捶爆。
啥玩意儿啊,就能把你逼得往山里躲了?丢不丢人。
卫大虎肃着面容,一派沉稳模样道:“明日我去镇上打听一下,坐在家里头能商量出个啥,先把人家底子摸清楚才能做事儿。”
陈大舅闻言抚掌大笑:“是这般说法,就是这般!先把人家底子摸清才好行事,素日里只听闻朱屠夫和县里的官爷有私交,可我见今年收粮时,那些官爷也没对李家人有啥好脸色,莫不是朱家人故意说出这番话来撑脸面吧?”他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在镇上开猪肉铺子,若不给自己寻个后台出来,光是孝敬钱就得填进去多少?想安生做买卖,靠个泥腿子身份能行?
毕竟是自个亲大舅,卫大虎不好意思反驳,他们一听官爷便被那个“官”子骇住了,也不仔细琢磨琢磨,朱屠夫年轻时在外头闯**过又如何?无非就是多认识几个有本事的人。
这有本事的人,认识的自然也是有本事的人,他朱屠夫算个啥?
唬唬别人也就罢了,还真唬不到卫大虎。
有本事的人和有本事的人结交,那叫人情往来。
没本事的人和有本事的人结交,那叫使银钱贿赂巴结。
能使银钱打通的路,他朱屠夫可以,他卫大虎就不可以了?
官爷啊,县衙里又不止一个。
卫大虎就两个亲舅舅,大舅家的事他是放在心上的,故而从大舅家出来,他先带桃花回家,随后把要给两个舅舅家送的野梨分出来,挨个给他们两家送了去,再回家时便对桃花说他要进山。
桃花昨日走了一天山路,今日两条腿酸痛不已,哪有他这番旺盛的精力,闻言双腿直发抖:“我就不去了,昨夜听爹一直咳嗽,我在家熬点梨汤给爹喝,梨汤润肺止咳,是好东西呢。”
“行,多熬些等我回来,我也咳。”卫大虎胡诌。
桃花睨了他一眼,就没有他不吃的东西,大块头身体好着呢哪里咳嗽了?
她心头一阵乐,却也笑着点头:“晓得了,多熬些,等你晚间回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