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家(1 / 1)

姐弟俩说了许多话,到底好些年没有往来,言谈间始终不如曾经那般亲近。周满仓拘束,总给桃花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这让她心头十分难受。

她不是难受满仓对她有距离,她是难受让满仓变成这番模样的原因。

姐弟俩在一旁说话时,卫大虎拾起地上编了一半的竹篮瞧。他爹在家就喜欢编这些个玩意儿,他自个不会但能瞧出好坏,周满仓才十一二的年岁,编的竹篮已十分不错,瞧着竟是比他爹编的还要细致两分,拿去镇上绝对能卖出去。

“满仓都会编竹篮了,还编得这般好。”桃花瞧见卫大虎的动作,卫大虎见她感兴趣,便把篮子递给她。

桃花接过翻来覆去瞧了好几遍,越看越喜欢:“这编篮子的手艺是与谁学的?竟这般手巧,摸着半点不扎手,严实紧密,很能装物件呢。”她绞尽脑汁夸道。

周满仓有些不好意思,垂在身侧的双手来回搓着:“和村头林大爷学的,他老人家手艺好,编出来的箩筐挑去镇上卖,总能卖出去。我学不好,只会编些小物件,大东西却是不成的,学不好。”

“哪里学不好,这篮子编得就极好,慢慢来罢了,姐姐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可不会编篮子,便是如今也是不会的。”桃花笑着鼓励。

周满仓见卫大虎碗里的水空了,连忙起身拿着碗去灶房添水,任卫大虎如何唤都没有唤回来。

桃花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竹篮,想到满仓还这般小就把篮子编得这样好,暗地里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村头的林大爷她也是知晓的,是个脾气顶古怪的老头,年轻时死了婆娘,中年又死了儿子,一个家到他这儿算是绝了户,她还在周家村时见过他,每回都似独狼走在村里,面容瞧着还凶,村里小孩都怕他。

满仓幼时听见他声儿都会吓得直往她身后躲,如今却是在他手头学会了编篮子的手艺。

周满仓给他们碗里添了水,不顾桃花的阻拦,又去堂屋拿了两个编好的篮子出来,他紧张得双手直搓衣裳,声音小小的:“自个编的不值钱玩意儿,你、你若喜欢便拿些回家使。”

他仍没有开口叫一声姐姐,桃花心头失落,面上却是极为高兴,她接过不客气道:“姐姐是不与你客气的,我便拿回家使使,若是好使下回还要上门来拿的!”

周满仓闻言直点头,笑容腼腆:“尽管使,装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等闲不容易坏。”

桃花笑着点头,问了些家中事宜,问他如今靠什么生活,家中田地可还在,可有族里的叔伯……

话虽没有说明,周满仓却听懂了,他小声道:“娘走后,有族人惦记过家中田地,被族长大伯拦了下来,族长大伯说我爹虽然去世了,但我是男娃能立家,只要我在,就不准族人惦记家里的田产,周氏不容这样的族人,那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过这件事了。”

在周家村,周是大姓,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家都姓周。周满仓的爹是周氏族长未出五服的亲戚,只要族长偏向周满仓,其他的族人便动不了他的房屋田产。

这也是当年赵素芬被逐出周家还能放心把儿子留下的原因,她知道周满仓的日子不会好过,却又能过得下去。他和桃花不同,李家人在桃花爹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敢全家上门赶她们母女出李家,除了桃花是个女娃的缘故,还因李家和周家不同,那就是群眼皮子浅又蠢又毒的货色,桃花非但守不住家业,还会被他们扒拉着吸干骨髓血。

周家不同,周家是大族,枝繁叶茂,他们能延续至今自有一番公正规矩,周满仓在周家能活得下去。

但周氏的容人之量仅限于姓周的人,赵素芬带不走周满仓,周氏也容不下她,她只能带着桃花另寻活路。

“族长大伯看不上家中这几亩薄产,他最是公正不过。”周满仓笑着说,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族长管着这么多族人,遇事若不公正,便没有族人会信服他。他家已经三代单传,他若是长不成,他家便是彻底绝了户。

族长或许不在乎他家是否绝户,但他不允许是在他管辖的范围里、因为族人的逼迫而绝户。有些事情不能开这个头,否则就如堤溃蚁孔,再也堵不住了。

这些话还是林大爷教他的,他说不用怕,你只要姓周,日后好好长大立住了,你家的东西,就是个坏掉的桌椅腿,外人都伸不了半点手。

桃花看着周满仓稚嫩的脸,明明还是个孩子模样,可他却已经懂了许多大人才会明白的道理。她忍下心头繁杂的情绪,笑得十分欢快:“看满仓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姐姐心头好生欢喜。”

周满仓垂下脑袋,他避开了她脸上的笑容,他不晓得自己为何不敢看,许是他的内心带着并不纯粹的、对他人人性丑恶的幻想,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姐姐的笑容。

他觉得族长愿意帮助他,是因为他家几亩薄田族长大伯瞧不上眼,因为瞧不上眼,所以他愿意当一个公正的人……还能博个好名声。

夕阳不知何时挂在了西边,天色将晚,桃花和卫大虎起身告辞了。

周满仓留他们在家用夕食,桃花用夜间赶路不安全为借口婉拒了。

她哪里舍得吃弟弟家中的口粮,她生怕自己吃一顿,满仓回头会饿一顿肚子。他如今年岁这般小,又有多少力气能使在田地里头?今年也不知下了多少粮,缴了税后够不够一年的嚼用……她心里忧心忡忡,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

桃花和卫大虎离开时,天色已微微暗沉,许多人家的灶房上头都已经飘起炊烟。

傍晚时分天气不热,许多在家待了半日的婆子此刻都聚集在村里闲唠嗑,家中有媳妇忙活夕食,她们此刻悠闲着呢,见周满仓送桃花和卫大虎出来,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直盯着夫妻俩瞅,张嘴便问:“满仓,这俩人谁啊?你家还有亲戚啊?”

这话说得忒气人了,旁边有个老头吹胡子瞪眼骂道:“你这张破嘴是忒不会说话,咋叫你家还有亲戚啊?这村里哪家不是沾亲带故的,咋就没亲戚了?你是死了还是咋地?”

老太太听他咒自己死,好悬没和他干起架来,还是旁边一个婆子听见周满仓说这是他姐姐姐夫,那人才突然想起周满仓还有个亲老娘和亲姐姐呢!桃花也是在周家村待过好几个年头,当时虽然还是个小娃娃吧,眼下瞧她脸盘轮廓,是有那么些眼熟。

婆子盯着桃花瞅了好一会儿,手头蒲扇可劲儿拍大腿,嗓门高得不得了:“是叫桃花吧?满仓的亲姐姐,居然这般大了,这是嫁人了吧?身旁那个是你男人?哪个村的?长得也忒高壮了些,乍一看真是唬人!”

好几道目光落在卫大虎身上,卫大虎面不改色,他肃着脸站在桃花身旁,周身气质因常年进山打猎手头沾血的缘故,瞧着十分不好惹。

好些个婆子没见识过这等人物,对上卫大虎的眼神便觉得骇人,根本不敢再多瞧,心里直嘀咕我的个乖乖,没想到周满仓竟然还有个这么唬人的姐夫!

本以为是个破落户,亲老娘带着亲姐改嫁,留下他这屁大个孩子在村里谁都能踩两脚,身旁也没个亲人帮衬。

可谁知道呢,啧啧……

三人顶着村里人的打量和嘀咕声出了村,桃花见满仓没有停脚的意思,似乎还想送他们一段,忙道:“天色不早了,就送到这里。趁那野鸡还活着,你回家拾掇拾掇,反正都是要吃的,不如趁活着滋味好些。”

周满仓停下脚步,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

桃花见他闷不吭声的,脸上也没个笑容,她心头明白这是不舍了,或许还有几分不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桃花故意逗他:“咋地,是打算把姐姐送回家,回头再一个人打着火把摸黑回来?”

被她戳穿小心思,周满仓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卫大虎一眼:“不是。”

卫大虎是看明白了,他是真想送她姐回婆家啊。

他大笑着狠狠伸手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像在揉趴在村头睡大觉的猫,根本不管他乐意不乐意:“改日得了空,我再带你姐来瞧你。眼下听话,自个回家把野鸡收拾吃了,别留着过夜,又不是多稀罕的玩意儿,下回再给你猎两只来吃个够。”

周满仓连忙摆手:“不,不、不用再拿东西,你们人来便好。”

“人一定来,你尽管放心就是!”卫大虎大笑着挥手,实在受不了这黏黏糊糊的场面,又不是不来了,这般舍不得作甚啊?

他干脆利落抓住桃花的手,拉着媳妇便走了。

周满仓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啥也看不见了,才慢吞吞转身家去。

夫妻俩紧赶慢赶,踩着月色回了家。

卫老头已经吃过了,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动静,在屋里喊了他们一声,说锅里留了饭。桃花应好,和卫大虎一起去灶房,各自舀了一碗饭菜混合煮的杂粮饭,一个坐在屋檐下埋头刨盆狂吃,一个站在灶房门口小口小口艰难吞咽。

爹的厨艺那真是一言难尽,杂粮饭吃得桃花险些没噎住。

卫大虎吃着没滋没味的杂粮饭,心头不得劲儿得很,扭头对桃花道:“那日的鱼好吃,明日带你进山捉鱼,回头咱们继续烧鱼吃。”

桃花点头:“好,再摘些你说的野果子,回头给两个舅舅家送些,三花可爱吃果子了。”

“嗯。”卫大虎点头,“多摘些,回头给岳母和满仓那里送些去。”

听他这般说,桃花心头一阵甜蜜,她想到之前在周家村时他肃着张脸的模样。平日里,他无论在家或在村里,与人相处都是带着笑,哪有这般不好相与过?

她不由问道:“今日在周家村,你怎那般严肃?”

爹煮的饭食实是难吃,卫大虎嚼吧两下胡乱咽下肚,三两口就把盆刨了个底朝天。他起身去院里打水,闻言随口道:“满仓一个人在村里过活,免不得有人见他好欺负使绊子,眼下就让他们村的人家晓得,周满仓有个不好招惹的姐夫,谁若敢欺负他,可有人上门寻他们麻烦!”

他可晓得哪个时候该笑,哪个时候该凶。

桃花捧着碗,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而动,心头就跟被灌了蜜似的,甜得她吃饭都是香的。

她不知晓什么样的男人才叫好,是家中有泼天富贵,还是家中有良田千亩。但她想,总归都是比不过她男人卫大虎。

他有几个果子都惦记着她的娘与弟弟们,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