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定了定神:“先不谈您的推论是否可以实证,陶朱双蛇要艾兰因的基因信息干什么?”
户濑砂没有立刻回答。
她又等待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沉默就是对方的答案——只有同意以物易物,她才有权利窥探陶朱双蛇的计划全貌。
也在这时,阿夹在视窗中央大幅度弹跳了好几下,疯狂示意安戈涅看向新消息:“不能继续和她谈,立刻结束对话!”
这好像是提温第一次用上感叹号。
“如果您有兴趣,我随时欢迎您来夜摩星城的集团总部参观。”户濑砂不急不缓地抛出邀请。
“您也知道最近我很难从首都星抽身,”安戈涅刻意啊了一声,“抱歉,有别的重要联络进来了,今天先到这里可以吗?”
“当然,请您好好考虑。但也请容我直言,我不会永远等待下去。”
安戈涅下意识直接切断了通讯。她单手撑着盥洗台,另一手按在胸口。心脏在急跳,像在追逐下狂奔了一路。
来自提温的通讯请求随即跳出来,接通之后,她不由自主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另一侧也传来像叹息像笑声的气声:“吓到了?”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她转了个身靠在盥洗台上,揉了揉额角,“她说的我有多少可以相信?那些照片有可能是伪造的吗?”
只要弄到一张艾兰因的照片,炮制出似是而非的图像轻而易举。
“技术上来说有可能,但以母亲的作风来说,可能性很低,”提温语调没变,她却觉得他有些消沉,“我刚才稍稍检索了一下,确实在光网上找不到艾兰因的任何个人图像。”
安戈涅还是不太能相信艾兰因长生不老的说法:“因为留下照片和定位被有心人扒出丑闻的前例太多,首都星有不少权贵都是这样降低存在感的。”
同样地,提温也没有在光网上留下什么赛博足迹。初遇时她就试图检索他的资料无果。因此只是欠缺画像这一点,并不足以让她信服户濑砂的惊人说法。
“无论真假,但至少可以肯定,母亲是认真的。”
“她要艾兰因的基因信息干什么?”
总不能是想要找到永生的密码这类离谱的理由吧?!可再一想,安戈涅居然觉得这合理极了——
户濑砂是陶朱双蛇生物科技分部的负责人,又有提温这样体质特殊的孩子,再加上艾兰因评价陶朱双蛇的人为“疯子”,实在很难不让人往疯狂科学家的刻板印象上联想。
活了四百年?艾兰因?安戈涅第一反应还是无法相信。
他虽然手段圆滑老练,但从来没有让她感觉到衰老腐朽。但是……她都能在死亡后回到过去,说不定这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远远比她想得要普遍呢?
安戈涅思绪浮动,提温沉默了一拍才回答:“我有推论,但确定之前我不想用猜测误导你。”
“那么你觉得我怎么处理比较好?”
“不能让她拿到艾兰因的基因情报。”提温说得斩钉截铁,他很少表态这么坚决。
安戈涅禁不住想要叹气:“我怕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万一户濑砂手里有什么挟制我的王牌,或许我想推脱她的要求也难。”
他笑了两声,语调轻松地安慰:“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如果真的有,她早就已经用上了。现在是她有求于你。”
她闭了闭眼:“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是这样吧。肯定是你更了解她。”
提温好像怔了一下,随即说道:“但我也不希望你成为集团的敌人。我快到首都星了,不如这样,容我先整理一下思路,我们之后再谈。”
也只能这样了。安戈涅重新往卧室中走,声音惆怅地拖长:“好……”
提温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我猜你今晚很难休息好,为了防止又冒出什么惊人事件搅乱你的心思,我真诚建议你现在吃点安眠药,然后立刻去睡觉。”
“是个好主意,”安戈涅走到窗口,首都星的两轮月亮都已经悬挂于天幕至高之处,那清冷静谧的光华仿佛渗进她的身体里,她的声音也低下去,“我甚至想现在去找艾兰因,让他告诉我户濑砂说的是不是真的。”
“由我去和艾兰因商谈,可以吗?”
她愕然不语。
“他对你有很强的保护欲,由你透露户濑砂对他的兴趣,他很可能会将你彻底隔绝在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外。”
但如果由提温起头交涉,他还能转头将进展透给她。
安戈涅想了想,轻轻摇头:“你直接和他谈,他未必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艾兰因并不知道提温的特殊之处,即便提温自愿坦白,以艾兰因的性格来推断,他恐怕很难信服——除非他真的是户濑砂所说的超自然生物。
提温的秘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犹豫了须臾,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我说担心户濑砂对我不利,他会上心很多。我有把握说服他,无论他之后做什么,我都不会被蒙在鼓里。”
提温好几秒没说话。
安戈涅有点难言的心虚。提温太聪明了,向来只需要只言片语的线索就能拼凑出全貌,他不至于听不懂,她和艾兰因的关系又有了新的变化。
而她试图将他隔绝在她混乱私人生活外的意图,他当然也看破了。
“我还不至于精神脆弱到和你的爱慕者说几句话就受不了。”提温反而直接将话摆到台面上说,声音里甚至带了一点轻飘飘的自嘲笑意。
她一噎。
“我知道该怎么让侯爵阁下相信我。能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吗?涉及母亲的计划,这对我很重要。”
提温态度郑重,安戈涅只能答应:“好。”
最重要的事谈完了,时间不算早,眼见着要没话可说,她忽然又冒出一问:“哥利亚呢?他给你办的事搞定了么?他上次联系我有一段时间了。”
提温好像没想到她会主动询问那家伙的下落,顿了顿才矜持地回答:“还没办完,放心,没死。”
安戈涅抬起眉毛:“他在帮你做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事么?”
提温真假难辨地反问:“你是好奇我有什么打算,还是担心他的安危?”
她不禁笑了,手指勾起纱质窗帘又落下,带得地上洒落的月光细碎地摇动。他明知道她不会回答,但还是要问,她也清楚这一点。
果不其然,提温并没有真的等待她回答,自顾自地顺着原本的话头说了下去,就好像刚才的问题只是恍惚间自主路延展出的小径,经过了也没必要回头。
“我请他做的事不止一件,为此付出了极为高昂的佣金。现在他在帮我偷一样重要的东西,完成任务前都会处于失联状态。”
“他是杀手,不是什么怪盗吧……”安戈涅忍不住质疑了一句。
提温无所谓地回答:“他的潜入水准足够完成委托。反正都是灰色职业,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
没营养地闲聊了几句之后,提温轻轻呼了口气。听上去就像在她的耳畔叹息:“要准备降落了。”
“嗯。”
“你听上去很累。”
安戈涅还是一个单音节:“嗯。”
发热期的症状抑制得差不多,但精神和身体上的疲惫无法轻易用短暂几小时的睡眠抹去。她说不上为什么,但延续这样无意义的对话,甚至于说提温只是沉默地待在通讯另一头也让她平静。
又过了片刻,提温才开口:“虽然我很不想挂断,但信号恐怕很快就要暂时切断了。”
安戈涅声音很轻:“我知道。”
提温怔了怔,从监听完与户濑砂联络之后便萦绕不去的那点低落好像消散了。他一本正经地和她道别:
“那么就请容许我先失陪了,公主殿下,祝您有个好梦。”
※
“您愿意拨冗听一听我的说法,实在感激不尽。”
金发青年的影像飘浮在客房半空,艾兰因没有打开摄像采集镜头,对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坐在客房的窗边,视线滑过打开的视窗:
八张刚刚发送过来的图像文件。
“我在听。”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
“正如我在消息里所说,户濑砂博士,我的母亲、陶朱双蛇的生物科技部门负责人对您抱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艾兰因的语声依然平静无波:“如果她的兴趣是把我的脸合成进各种历史照片,我只能说,我无法理解这种爱好。”
“如果只是这样无害的爱好就好了。”提温弯唇,笑容锋利。
“那么我就直说了。陶朱双蛇旗下的生物科技子公司在大约半世纪前成立,从最初就在推进某个机密研究项目。课题内容是寻找对抗衰老和死亡的方法。”
提温稍作停顿,等待艾兰因的反应。
“继续。”
“最初这个项目是作为军工产业的实验计划诞生的,有人希望能制造受伤了也不会死的士兵,这样无论联盟是否能够存活到百年后,陶朱双蛇的雇佣兵都会是一支令人畏惧的力量。”
艾兰因淡然道:“这个项目我听派遣到联盟的老使节提过。”
“不愧是您,消息果然灵通,”提温恭维了一句,转而继续,“研究投入巨大,却始终没什么成果,原本已经近乎废弃。但户濑砂上任之后,生物部依靠胚胎修改专利技术和军用新型神经毒剂获得了足够的利润,又有余力重新推动这个项目运转了。”
艾兰因手指在椅子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足够让另一头听见。这是催促提温尽快进入正题的信号。
“于是这个秘密项目再次复活,但在户濑砂的带领下,计划的课题方向有所改变,目标不再是量产报废率低的士兵。那么概括吧,户濑砂迷恋创造还有改造生命。而不死则是她追求的生命究极形态。”
说到这里,提温的口气忽然变得轻快,这与他所说的内容完全不匹配,因此效果极为诡异。
“暗中进行的实验如果曝光任何一个,恐怕都会掀起轩然大波——比如怎么让胚胎快速发育为成年人体,又比如分析有自愈能力的古生物基因,试图将其与人类融合,培养筛选出功能相似的遗传因子。
“不用我多说,您大概也能想象,这样的实验会产出多少稀奇古怪的失败品。”
艾兰因没做评价,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温和的嗤笑。他好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金发碧眼的联盟青年,语带深意:“你知道得很多。”
提温一扯嘴角,露出标准的、没有瑕疵的漂亮微笑。
“那当然,因为我就是这个计划下诞生的相对来说没那么失败的残次品。”
艾兰因眯了眯眼睛:“残次品?”
提温没有立刻作答。
银发侯爵冷淡而残酷地追问:“这是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还是因为无法证明,所以不能?”
提温垂睫,脸上没有表情:“承受的损伤到了一定程度,我还是会死。”他嚯地抬眸看向镜头,唇角微勾,绿眼睛闪闪发亮:
“需要我现在给您演示一下吗?”
这么说着他从镜头视野外摸出一把手|枪,毫无犹疑地将枪口对准太阳穴。
艾兰因眉心微蹙,但是没有阻止。
对方彬彬有礼地来了一句:“那么请您耐心等我几分钟。”
扳机扣下,金发青年委顿在椅子上,头向后仰。他身后墙面上多了几抹红。
十数分钟之间,画面维持着原样分毫未动。
艾兰因挪开了视线。
一声呼气,他看回去。提温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血渍,笑得温和无害:“让您久等了。我保证刚才不是什么视觉特效。”
“你可以继续了。”
提温对艾兰因的寡淡态度并不在意,按着伤处立刻说:“我之前曾经疑惑母亲为何会对这样疯狂的愿景深信不疑,但发现她准备的这些材料我就明白了。她认为您是人类躯体确实可以趋近永生的实例。”
“准备的材料?”艾兰因立刻抓住了重点。
“是,她整理了这份材料转交给我,准备用来说服安戈涅,请殿下帮助她收集项目推进需要的材料,”提温直直地看着镜头,“包含您基因信息的任何东西。”
艾兰因起身时重叠的衣袍没有惹出任何动静,只要他愿意,他的动作就和隐匿在暗处的捕猎者一样灵巧轻盈。
“安戈涅知道吗?”他看向门边。
提温莞尔:“我还没转交给她。事关重大,而且殿下恐怕在休息,我选择立刻来找您。”
过了漫长的数拍,艾兰因终于再次发声:“你想要什么?”
“您的情况我不了解,也一句话都不会多问。但我想毁掉母亲的项目,最好连带着重创整个生物科技部门。如果在这方面您和我有相近的意向,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
一切都很顺利。
安戈涅怀疑运气确实是守恒的,之前三个月接连不断的意外过后,她终于品尝到了顺风前进的滋味。
或许在骇人的袭击事件后,大多数人都不再那么在意君主制的有无,只希望尽快过上稳定的好日子。又或者在明眼人看来,安戈涅这个新君的权力实在少得可怜,不过是反抗军暂时一用的过渡装置,王室本身已经名存实亡,不足为惧。
总而言之,安戈涅以新君名义颁布的告国民书虽然引发热议,但重点不在她身上。出乎意料,大多数人并不那么在意她是个omega,他们甚至乐见王位由一个柔弱的年轻人来坐,那至少比旧王要好,也比另一个搞恐怖袭击的异常omega正常太多。
她可能要感谢路伽充当这方面的“反例”。
只有少数法律人士不无担忧地指出,新女王依然保留对法案的否决权利。但那终究是少数派,媒体焦点都在临时军政府会出台怎样的新政上。
当然,政局平稳过渡最合理切实的解释是:和安戈涅一起困在王宫里旁观司法顾问唇枪舌战的同时,西格并没有落下另外的职责。他重新调整了反抗军在王国各地的兵力,着重控制重要的运输和军事设施。
与此同时,他信赖的能人们则在安戈涅还有易耘的默许下,从首都星的贵族们那里筹措到一大笔捐款,维持物资价格和币值稳定。
收编王室旧部外加接受联盟企业的技术援助后,反抗军的情报能力也显著增强,可能的事件往往在发生前就已经被解决。王国军的收编同理,没能掀起太大的风浪就结束了。
西格并不喜欢这样铁腕控制的手段。但这不代表他不知道怎么使用它们。
哦对,反抗军现在也不该叫反抗军了,叫政府军才对。
正式的加冕典礼定在一个月后,安戈涅反而突然空闲下来。
艾兰因就赖在了她家里,即便明面上已经康复出院,也还是没搬回侯爵府邸。她委婉地提了几次,对方只微笑着装作听不懂,她就索性不提。
她很难理解艾兰因究竟在想什么。他真的摆出了隐退幕后的态度,只在她需要的时候提点几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关键人物保持联络,确保事情顺利运转。他不和她谈论未来,也不逼着她做任何承诺,好像只是寄希望于日复一日的共同生活会积累下足够的分量,让她没法彻底与他切割。
至于其他的,只要她和西格见面后在行宫多待几天,艾兰因就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西格很忙,但还是一周至少和她见面两次,大多数时候是在重新启用的行宫里和她见面——他只到安戈涅家中做客过一次,还是在艾兰因外出的日子。他目前分不出精力对付艾兰因,因此采取了忍耐回避的态度。
其他时候,两个人会乔装后走在首都星中央区外的街道上,没什么目的地,就按着感觉漫步,走到哪算哪。如果是之前走过的路线,还能回想一下和上周比,是不是有更多的商户重新开业了,垃圾回收这样的市政工程是否逐步恢复运作。
这样掺杂了“公事”成分的约会难免辛苦便衣安保人员,但因为是更加了解西格的好机会,安戈涅很难拒绝,只转头叮嘱秘书官给保镖们送点犒劳的小礼物。
西格不止一次自嘲地声称自己是个无趣的人。他确实没什么私人爱好,能干却也寡言,比起圣心王宫,还是普通的街道让他更放松。和他一起在首都星散步的时候,他往往会更健谈。
和他坐在公园长凳上吃新出炉的原味面包,看越来越多的行人和孩童在街上来来往往时,安戈涅偶尔会有的自我怀疑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她选择相信他是正确的。
提温那边则是另一种脚不着地的忙法。
王国和第九共和国至今并未正式建交,但当初反抗军能够起势也少不了共和国方面的默许乃至赞助。随着新政府步入正轨,双方也开始进行前期外交接触。最好的地点自然是自由联盟这第三方。
安戈涅作为准新君的第一个重大任务,就是前往自由联盟与共和国代表进行私人会谈,她顺带还会与联盟各界人士见面,参观名声在外的多个科技财团总部。
提温作为驻首都星的使团成员之一,自然要忙着安排这次访问。
他经常和安戈涅连着语音通讯,两边各忙各的,有时一下子就持续半天,以致于双方都很清楚彼此今天干了什么。这也直接导致安戈涅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其实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和他见过面。
哥利亚三天前没头没脑地发了个自拍,附注“终于搞定了”,然而那之后他就再次失联。
过于平静的、甚至可以让人忘记意外与冲突是什么的日子慢悠悠地晃过去。
安戈涅启程前往自由联盟前一晚,提温忽然找她,省略开场白:“能见一面吗?”
她愣了愣,看了一眼时间,接近午夜:“现在?”
“就现在。”
决断是一瞬间的事,她问:“到哪里见面?”
提温连笑了两声,恶作剧成功般促狭又喜悦:“你或许可以看一眼侧门的监控摄像。”
安戈涅有点反应不过来,木然照做。
监控画面有些暗,但青年的金发在夜色里也醒目。他笑眯眯地对着镜头招手,声音却很平静:“在门口说几句话就好,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