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快步穿过宽阔的大厅,军靴鞋跟叩击地面,急而冷硬的回音一重又一重。
目的地是这家主打联盟特色的高级餐厅二楼的私密包厢。
为了营造氛围,餐馆内部光影分割明确,阴影里有人也很难发现。西格心思明显在别处,到了门前三步之内才冷然驻足,侧眸望向伞形立柱下端的人影。
金发绿眸的alpha不紧不慢地踱出来,不怎么恭敬、却也称不上怠慢地一欠身:“安戈涅在里面等您。”说着,他便要为指挥官开门。
并没有以公主殿下之类的头衔指代,而是直呼其名。
西格面色更冷:“不劳烦你带路。”
提温笑了笑,就真没和他客气,垂手站在门边目送。
那好整以暇的注视近似挑衅,西格面上不显恼怒,只将对方当作空气,一句话都没和提温多说。
磨砂玻璃门后是流线型的屏风,恰好将室内的陈设和来宾遮住。
绕过它时西格不由略微放缓步调,这种材质的地板,足音藏不住,他也有意让她知道自己到来。
安戈涅站在弧形大窗户前,循声回眸。
强烈的心慌在那瞬间击中西格。她的表情十分淡薄,与在反抗军主舰重逢时有些相似,显而易见的疲倦里混杂了戒备和不安。
“我那么急着和你见面,你知道原因吗?”她保持着与他的距离,轻声问。
逆光站着,西格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纯黑色的。他沉默片刻后说:“你有想问的事,你可以直接提问。”
“那好。你在极力给艾兰因制造困境,让他不得不同意你和我联姻,这是真的吗?”
这是个艰难的话题,她却一口气将问句说完。而且句式颇为书面化,像是事先数次草拟后熟记,以确保无论如何都能问出来。
一秒,两秒,西格的表情是空白的。
他看上去并不惊讶,甚至有种见证糟糕预想成为现实的了然。反而是安戈涅在这一个呼吸的沉默中的表情刺痛了他,他差点挪开视线,最后终究没有。
“你可以这么认为。”他从措辞到站姿都透出生硬。
安戈涅抽了口气:“不是你身边的人给你压力要你那么做,是你主动策划……是你想要那么做的?”
几乎像是在给他找借口。
西格垂眸,语声有些沙哑:“做决断的是我。”
安戈涅并不想表现得太激动,但他不做辩驳的姿态让她无法继续强作冷静。
“为什么?!”
拔高的质问令环绕顶灯的薄纱都轻轻颤动起来。室内随即变得安静极了,仿佛能听到她某张面具摔碎在地的脆响。
西格定定看了她片刻,轻声说道:“我想让你摆脱艾兰因控制,同时必须实现我对你、对民众承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安戈涅冷笑出声:“你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我当作明码标价的货物,让艾兰因不得不接受你给的价钱?”
西格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闭了闭眼:“你可以事先告诉我,询问我的意见。但你没有。”
他唇线绷紧了,没有反驳。
“如果不是我偶然得到消息,你还打算继续瞒下去?瞒多久?到艾兰因撑不下去,我才会突然知道,原来我必须和你成婚?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一连串的问句从安戈涅嘴里跑出来,西格被问得有些发怔。她见状就有些想笑,也是,他从来没见过她的这副面孔。
“为什么你不反驳?不给自己辩护?我……”她有些脱力,反手撑住玻璃窗,“你真的什么都不说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西格低语,“我无可辩驳。”
安戈涅尚未燃尽的恼怒歇火了,只剩下拳拳打空的茫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西格身体微微一震。之前所有的指控都可以忍受,唯有这句话终于撬开他自持的外壳,尖锐的情绪倾泻而出。
“什么样的人?”他毫无笑意地扯了一下嘴角,无法控制话语中的厌恶,“艾兰因那样的人?”
安戈涅差点没反应过来。或者说,眼前这个人表露出来的情绪与她对西格的印象偏差太大,她一时间就像是没认出他。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选他,让他靠近你。那我呢?
“我试过对你坦诚,但自从回到首都星,你就在躲我。并不是拒绝和我见面,而是只要我一谈论我对你的感受,询问你怎么看我们的未来,你就会从眼神到话题都开始闪躲。”
西格弹劾般的话语让她定在原地。
他一步步走近,远比语调起伏要汹涌的情绪全都在扑面而来的信息素之中。
嫉妒,不甘,悲伤,困惑。
“我没有其他人那么能说会道,但我有眼睛。不论我怎么向你示好,你还是不相信我,不愿意像我对你坦白一样对我敞开。我给你时间,想耐心等待你调整好,但一次又一次,每当我想好好谈谈,你都会转过身去。”
安戈涅本能地想要申辩。但她最后只是张了张口。
西格见状轻轻笑了一声,那是有些失常的低笑。
“有时候我会想,在荒星的时候,你对我说想要认真和我试一试是真心的吗?那时候的……我们之间的……又算什么?我以为哪怕不算多,但你对我也有好感。”
他向她伸手,带起一缕头发却又颓然垂下去。
“可我已经没法确定了。”
安戈涅哽了哽:“西格……”
他用力地摇了一下头,仿佛她唤他名字的声调是一种咒语,而那么做能从魔法的效果中摆脱出来:“反倒是艾兰因……我都不敢问你和他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已经对他死心了。但他还有用。你和他不一样。”她哑声说。
西格哈地呼了口气,忽然扯过她的手按到他的胸口。
她下意识挣扎,他的瞳仁愈发幽沉,冷冽的雪松信息素气息几乎要让人透不过气来。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想相信,但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那么做。”
在有如实质的信息素风暴中,她用掌心感受到的,是衬衣也无法藏住的心跳。那急促的鼓动堪称暴烈,一下下,通过她的指掌、她的手臂血管和神经,直击她的心脏。
她这时候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属于西格的钝痛,还有局势濒临失控的惶恐。
“我在乎你的感受,害怕伤害你,不敢逼你太紧,反倒束手束脚,最后好像什么都办不到,”西格攥着她的手加大力气,眸光激烈闪烁着,“我保护不了你,做不了离你最近的那个,甚至听不到你的真心话。”
他低头亲吻她的手,从指尖到手背,带着无限的克制和温存,甚至有一些虔诚,穿过她指缝落下的语声却是冷的:
“那么好,我也可以强硬、冷酷、不择手段、不近人情。我不想这样,但好像只有那么做,我才肯定不会被你又一次推开。”
说到这里,黑发深眸的alpha抬眸,仰望的姿态里透出占有的渴求:
“你对我失望,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
安戈涅惘然沉默。
在她选择与艾兰因和西格同时周旋的时候,她就隐约知道这么维持的平衡会有期限。只是这期限来得比她想得要早得多。
艾兰因从来不缺耐心,西格却因为更真诚而容易变得急迫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伤害西格。可谎言和欺骗编织的网再缜密再柔软,还是总有人会受伤。
现在该怎么做?
安戈涅重新看向西格时,已经再无迟疑。她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抽出来:“我不向你吐露真心话,是因为不敢说。”
西格闻言,瞳仁微缩。
“我有一种感觉,你努力想给我的,是你记忆中的利丽会想要的幸福。你规划的未来很好,我相信你能保护好我,也会爱护我、让我过得舒适幸福。”
安戈涅长长吸了口气。
“但我不确定那是我想要的生活。”
西格脸绷得很紧,宛如石塑,呼吸声却变得急促。
“你曾经说,我好像直到荒星那时候才真正看见你。我不否认,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对你有一点真正的心动。”
她的直白坦诚刺痛西格,但这是他渴望的坦率,于是他甚至点了点头,挤出一丝微笑:“我知道。”
安戈涅侧首往自己的肩膀上看,后面的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出来,似乎还是有些残忍:“但是说点不好听的,你又真的看见我了吗?不是你执着的记忆里的那个人,而是我、作为公主安戈涅活了又五年的我。”
包厢内陷入死寂。
西格那一刻看上去甚至是困惑的。
她毫不意外,甚至柔和地牵起了唇角:“从你言行举止的细节里,我感受到的是……你从来没真正接受我的这一个身份。所以有一些话,我没法对你说,没法对反抗军的指挥官说。”
西格艰涩地吐字,短短的问句像是挤出来的:“比如?”
“艾兰因说,他会助我登基。”
她听到他的呼吸明显一滞。
“而你,则想要让王室、君主制一起消失。”
就好像挥出的利刃无法收回,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再遮掩的可能。这个念头让安戈涅从胸腔深处到手指尖都一下子舒张开了。
西格会有什么反应,艾兰因或者提温会不会赞同她直白表态,诸如此类的担忧和考量变得不那么重要。
她直直地看进对方的眼睛里:
“我最初只觉得艾兰因的提议可以是个备选项。但最近我开始觉得,也许王位正是我想要的——非常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