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Extra1(1 / 1)

黑泽阵会在下午六点扫地。

很难说这是一种习性,亦或是一种惯性使然。经年累月而重复的事深入骨髓,像钟乳石被一滴滴落下的流水塑造形状。侵蚀孔洞,修凿内核,最后再塑成血肉的一部分。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个时间段,他在扫地。

唐沢裕会在下午六点回来。

如此终始不渝,以至于被默认成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六点差两分他开始体会到那种生理反射,心跳急促、呼吸微微地变得粗重,奔涌的血液仿佛江河。他从上升的体温里感知到那种隐秘的兴奋,于是他扫地。

草杆擦过地面的声音无限放轻,越到六点就越是如此——感知聚焦到门外,他能如此清晰地分辨出马蹄、车轮,陌生的足音,和一道熟悉的脚步。

那道频率在门口响起。

他喜欢在手里转钥匙,脚步总伴有金属哗啦啦的碰撞声,他走到门前,停下,接着将钥匙递进锁眼。

——所有的知觉在这时回笼。

世界终于解除了静音键,无关痛痒的声浪迟迟而来。门咔哒一声开了,傍晚六点整,教堂的钟声回**在天际下,他踩在漫天羽翼的振翅声中回来,鸽群扑棱棱惊飞而起。

唐沢裕在门口换下外套,壁炉暖融融的火光下,他侧过脸,轻轻弯眼角一笑。

“我回来了~”

一般这时他心情很好,连带着尾音都是上扬的,黑泽阵便把装模作样的扫帚放在一边。

扫地是早起的事,他会在中午关上窗,不让刺骨的寒风进来,等到傍晚,屋子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灰。

而他说:“欢迎回来。”

但这其实并不是他在一开始爱说的话。

唐沢裕并不赞同,“总该有一种仪式感啊——”

他就是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异常折腾,挂在门口的日历,每天规矩地撕下一页。他拉长了声调这么讲,拖声的鼻音像撒娇,黑泽阵板着脸不听他的话,唐沢裕于是就自己凑过来。

他把脸拧到左边他就跟到左,拧到右边就晃到右。最后黑泽阵被缠得不行,“我回来会这么说,”他道,“但没有必要。”

“——我不会在你之后回来。”

唐沢裕哦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不相信。过了一会他说,那我就勉强信你一次。

不过黑泽阵说到做到。

向来是他在等唐沢裕,后者的身上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他的身影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海港、邮局、市政厅乃至皇宫,留给黑泽阵的任务只有家政;如果这个词有些泛泛,那就是负责卫生和三餐。

中午唐沢裕并不回来,早起的时间又太匆忙。所以傍晚,这往往是一天中最令人期待的事。

唐沢裕抬步绕到厨房,哈着气掀开锅盖。沉重的圆木板在被揭开的那一刻四溢出丰沛的水雾,扑面的白气烫着了他,他后退一步,仍然坚持不懈地把锅盖拿下来——冷凝的雾气很快在睫毛上挂出水珠,他轻轻眨了眨眼,然后惊喜地说了一声:“是小豌豆!”

刚刚开春的季节,豌豆会非常嫩。青翠的豆子飘在汤里,绿油油圆滚滚,汤汁被炖得乳白,肆无忌惮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黑泽阵说:“我没有找到胡椒,不然味道应该更好。”

但唐沢裕已经很满足,他对食物的要求仅仅是能充饥果腹,任何超出这一水平的烹饪都能够令他赞不绝口。吃完晚饭的他就躺在沙发,任由黑泽阵整理公文,边角打皱的纸张就是他一天的工作。黑泽阵拿起一张他就谈一张,有时黑泽阵听不懂,但他依然会说。

唐沢裕很难自然入睡。

常年间精神紧绷在一定状态,即使生理的困倦泛上来,大脑却依然保持清醒。所以他必须做些什么,疲惫到不行了才能睡去。

他复述一天的见闻。以前黑泽阵并不在,声音就散在风里,现在他给他讲,只要是说了他就会听。

话音渐渐地低下去,油灯爆开了一节灯花。窗外的夜已经很深,寒风裹挟着水汽,在窗上凝结出光怪陆离的形状。沙发上的人终于把自己聊困了,黑泽阵把他抱起来,打横放在**。

然后他挑灭煤油灯。

一星灯火黯淡下去,融化在远东深沉的夜,四下阒寂,这一天就算过去了。

旷日长久的岁月流淌着,惯性在这时展现出滴水穿石的磅礴力量。窗框前的日影伸长、收短、再伸长,黑泽阵几乎以为,日子会这样一成不变的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晚上八点。

唐沢裕依然没有回来。

唐沢裕看见他来就笑。

狭长的灯火放下阴影,他在厚重的监牢后面,面前的地上摊着牌。黑泽阵到时他们在玩RUSSIAN WHIST,类似桥牌的纸牌游戏,首先做成500分的一家胜。*

监狱太过无聊,连狱警都伸长了脖子在看。他们还特意把油灯挪过来,好让光线能更再照亮些。

这也便宜了黑泽阵,他乘隙而入,几乎不耗费什么力气,油头大耳的狱警凑在缝隙间,他不着足音地走过来,一手刀一个,很快就放倒一片。

唐沢裕于是就笑。

人体轰然的倒地声响终于吸引了围拢在他身旁的一帮人注意,在此之前,只有唐沢裕看见了他。

“我说我赢了吧?”他说,“有人过来捞我。给钱。”

有人调侃,有人大声抱怨,叮叮当当的卢布从纸牌堆后面聚拢起来。其实他没收什么钱,这伙混账联合起来给狱警做局,为数不多的硬币都是敲诈自他们口袋,最后又全落入唐沢裕手里。

黑泽阵冷眼旁观。金属碰撞混杂着钥匙串晃动的声响,这时他在开锁。

出来的时候一个人问:“你家小孩啊?”

“那不然呢?”唐沢裕的手搭上他的肩,“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杀人放火居家越货必备。”

“动作挺利索,”那人道,“拉他入伙得了。”

唐沢裕就笑着骂他滚蛋。

他神情那样自若,好像秘密警察的监狱也不过一次别开生面的短途旅行。回去的路上他哼着歌,马车在冻硬的土壤颠簸,这时的冻土还没有解冻。

黑泽阵不说话。

唐沢裕转过来睨他脸色,“生气了?”

“……”

“我现在心情好,能哄哄你,”他说,“过时不候。”

黑泽阵终于道:“你这些天,就是和他们在一起吗?”

唐沢裕回来的时间在变晚,先是六点半,再是七点、八点。他在出门前留过口信,但黑泽阵还是在门口一直等。

同时推移的不止时间,更是精神上的。唐沢裕显出肉眼可见的疲惫,黑泽阵看在眼里,并没有说。

唐沢裕挑眉看他,渐渐地,浮现出几分惊奇的脸色。

“你吃醋了?”

……?

黑泽阵不想理他。他又自顾自笑起来,手臂还搭在他的肩上,黑泽阵感到那阵传递而来的、在胸腔闷闷响起的振动。

唐沢裕直到笑够了才抬起头,“可是我一定会回来啊。”

“……”

“他们又不知道我的住址。况且今天是特殊情况,”他说,“有秘密警察。没躲过。”

黑泽阵依然不语。唐沢裕又说:“我和他们是聊得来,但也只能聊他们知道的事,他们又不了解我。”

他余光注视着小孩脸色,窗外昏暗的光线里,他依然抿着嘴,紧绷的神情却松动很多。不知道哪句话起了效果,但他确实是哄好了,唐沢裕就把重量靠在他身上,一根根掰指头数:

“不知道我喜欢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不知道我会不会洗衣服,他们说我挺全能的,不过其实不会,还有,白面包还是黑面包——”

唐沢裕笑起来,“不生气了?”

其实黑泽阵的气早就消了,来历不明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被他这么一问,马上脸色转晴又显得有些没面子,黑泽阵就继续绷着张脸。

唐沢裕凑近看他的表情,忽然拉长了语调道:“我好饿——”

“……”

“今晚吃什么?牢房里连口水都没有,黑面包还是发霉的。等等,该不会我已经没饭了吧?”

黑泽阵终于开口道:“蘑菇汤。”

两人都心照不宣,这茬就算这么过去了。

其实黑泽阵算不上好说话,或者说,掌握煮饭大权的人就是有这种权利任性。很多时候,是唐沢裕看着他的脸色哄他。

但这并不是一种什么让步、迁就,黑泽阵心底清楚,以他的脾气,需要乞丐帮忙时都能行吻手礼。他没有多高的原则标准,很多时候不过是顺手为之,黑泽阵默然旁观,起先在心底觉得轻浮,后来又意识到,这种散漫随性的做派只是种处事模式。

他对任何人都不交心,于是用浮于言表的交际来迅速熟络。

感谢人类上千年的历史,发展出太多规矩、礼节,当他愿意打破约定俗成的偏见这么做,没有人不会为他让步。

这是他和唐沢裕在遇上一次抢劫时发现的,唐沢裕言笑晏晏,甚至给大哥忽悠得送上了一顶顾问的帽子,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当晚他就把营地烧了。

晚饭里他下了安眠药。无人生还。

大火熊熊地燃烧着,暖色的光影反而衬得他面色愈发冷,侧脸漠然而棱角深刻,像某种质地坚硬的玉石。

唐沢裕在远处站了一会,接着耸了耸肩,走吗?

黑泽阵没有表示地牵起马。

——对于他这种人,自由和无约束才是标签。可他身边偏偏跟着他这个小孩;这在第一印象上就形成一种反差,按唐沢裕的话来说,“不让认识的人那么快看破我。”

因为身边跟着人,所以大部分人都会默认,他会在此地安顿下来。

某种意义上的软肋和牵挂。

唐沢裕能利用这种刻板印象做很多事,事实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在乎他。他的一切的行为准则只有一个,便利;便利他活下来,所以黑泽阵也能活。

他是组织培养来杀他的。

至于一个隐匿的庞大组织为什么只针对他,为什么不惜成本地只追杀他一人,黑泽阵不知道,也不该知道。他在最初就是作为一个废弃的棋子而到来,像他这样的还有很多,事实上,没人能想到他能在唐沢裕身边活那么久。

黑天。

冰冷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边角反射着锋利的光。他能生还全凭这抹光线,颈边一凉的一瞬间,过路的马灯擦着砖石缝照进来。

全黑的小巷只掠过这一道光,他的侧脸刹那间亮起一瞬。光线照亮了他的眼,唐沢裕的动作于是停住,他眯着眼打量他。

小孩?

黑泽阵并不出声。

派来追杀的都是小孩,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唐沢裕看起来真的不知情——解决掉追杀者对他似乎只是件顺手的事,就像机械的条件反射,有人杀他,于是他予以还击。其实这时他处理掉黑泽阵也顺手,指尖轻轻一送,甚至不需要手腕再用力。黑泽阵不知道他怎么想,但他最后并没有这么做。

那一辆马车很快过去,他在黑暗中站起来。

黑泽阵仰头看他起身,乍然明灭的光线使他并不是那么适应。过了一会他才看清唐沢裕在黑暗中的神情,可能飞掠过一丝危险,但他错过了,等他能看清时,唐沢裕脸上就是那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算了,他说,你走吧。

手上的东西随这一动作抛过来,接过黑泽阵才发现那不是刀。一片被随手摔碎的瓷器——这却让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是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杀不了他。光滑的外缘那么锋利,那么冷,贴上脖颈的一瞬间就让黑泽阵停下了所有动作,他能用信手拈来的瓷片夺走性命,可是他不行。

但他想要放弃也做不到,这一批外放的杀手中,唯一的命令是杀了他。

杀了他就能获得代号,杀了他才能活下来。

小巷早已坍塌成断壁残垣,四散的鲜血溅在墙上。次日清晨黑泽阵又回来一次,这时追兵的尸体早已不见了。

这就是组织,庞大而隐秘;压迫而无形。

使命是垂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有死亡能摆脱它。黑泽阵并不想死,所以他只能挣扎着活。外放出去的杀手从此与组织失去联络,可组织总能找到他们死亡的位置,它也不担心他们潜逃——长于厮杀的环境里,和平的世界并不接纳。伦理,秩序,和平,社会规则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弱而不堪一击,他们要么死,要么在最后自己回去。

黑泽阵没有失败,也不算成功。再之后见面是火车上,他压低帽檐,试图随西装革履的大人物混上车。独自外放的历程里,他需要什么来维持生计,前方的熊皮帽就是他此行的目标。可他被乘务员拦下了。乘务员扯住他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他是和我一起的。”

人群中唐沢裕转身,他在绿皮火车的台阶上,眼含笑意而目光明澈。

“还愣着做什么?”他略一颔首,“过来吧。”

——便利是他的最高准则。任何阻拦这种便利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除去,再直白点,他不喜欢给自己添麻烦。

可从最初的最初开始,黑泽阵就在这准则之外。

无论是放自己脱逃——抑或带他上车;对唐沢裕而言,这都不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他违背了自己的一贯行径,黑泽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唯一的例外,可那个干燥的春日,晴朗的蓝天下,火车台阶上的人回过头,他从陌生的眼神断定,唐沢裕并没有认出他。

他从那辆绿皮火车上跟上去,一路一直跟到俄国。这么多年他甚至是唯一接近目标的那一个,可最后一步却迟迟没有动手。

他知道他的生活,他的习性,知道他讨厌不放糖的黑面包,喜欢在晚饭加一碗汤。工业革命扬起的烟尘弥散在大气里,家中的窗子在早间打开,到了晚上就会积一层灰。

他中午关窗,扫一次,晚饭前又会再扫一次。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他接过做饭、家务等一应琐碎的事,然后他总结出一个规律,只要他在这里,唐沢裕一定会在六点之前回来。

唐沢裕与那些人走得越来越近。

连带着黑泽阵都亲密。他对关押犯人的牢房越来越轻车熟路,围着的一帮人看到他过来就喊:小孩。

黑泽阵并不回应。

这是个看在唐沢裕面子上的称呼,一个小团体被纳入大团体中,即使有个人再不合群,也能自动成为他们的一员。

风声很紧,越来越多的秘密警察潜伏在街道上,志同道合的人死了一批,接着又背叛一批,唐沢裕低头在地图前,忙得只能够招了招手。

黑泽阵过去开锁,听到零碎的话语声:

“指挥处……”

“冬宫。”

“驱逐舰。”

在他身边围绕着很多人,有钱的,没钱的,有权有势的,流放他乡的。无论身份的高低贵贱,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他们是平等的,并不会过问彼此的出身背景。

唐沢裕中午破例回去,黑泽阵问他原因:“因为明天就开始了。”

“今晚是最后的休息,”他说,“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就算死了,还不能和家人告个别吗?”

那些和他并肩作战的性命,被他评断得那么轻易。黑泽阵知道是他习惯使然,他见过太多人,自然也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死,重复的事情经历太多,于是他说起这些都轻飘飘的。

唐沢裕又说:“他们让我和你单独待一起,我就回来了。”

黑泽阵突然就卡住了。

唐沢裕靠在他大腿上。窗外有汽笛和马蹄,已经有汽车出现在马路上,比老旧的马车快得多,后者注定要消失在时代里。

唐沢裕轻轻说:“你会死吗?”

“我不会。”黑泽阵说,还是他一贯的风格,“你不要我死我就不会死。”

唐沢裕就笑,笑完他说:“我也不会。”

……

“但他们会。”他叹了一口气。

“很少有什么让我这么……拼尽全力,”他说,“我看到转折。截然不同的历史,那么多人,那么多人聚集起来。不一样的想法。同样的理想,”

他说,我真的没有见过。

黑泽阵没说话,他想:这就是你和他们舍生忘死的理由吗?但他没有开口,唐沢裕这时候的情绪应该是怅然的。

房间里很沉默,像落雪后的寂静的旷野。窗外的阳光悄悄收窄到餐桌边。

“我该离开了。”唐沢裕摇摇头,“之后就走。已经留得很久,足够了。”

黑泽阵说:“好。”

从那列绿皮火车上跟着他,他随他走过很多地方。他说好是因为,唐沢裕离开的计划里包含自己。

他是打算着带上自己一起走的,所以他说好。如果他某天不告而别,黑泽阵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