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赤井秀一被唐沢裕搬进房间。
这稍稍花了他一些力气,毕竟地上的FBI也不是什么一只手就能拎动的小孩子。唐沢裕不得要领地摆弄了一小会,最后是拽着后衣领把人从地上拖过去的,深红的地毯上留下一道痕迹。
所幸目的地并不遥远,就在18层的不远处。
他们没有去FBI在楼下的根据地,而是就近在唐沢裕自己的房间,柯南进去就知道这扇门从没被打开过,身前的男人也是第一次来。
唐沢裕把赤井秀一扔在墙角,顺手在墙边接了杯水——递出去的时候他想到什么,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
“……抱歉,”他无奈地笑了笑,“我忘记了。”
然后他十分自然的收回水,抬手在杯沿抿了一口,将水杯放在一旁的窗台上。
当他搬运赤井秀一时,柯南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一旁看着。昏迷的男人比大号垃圾袋还不好把控重心,第三次从肩上滑落,唐沢裕在底下偷踹了他一脚。
那时他垂着头,瞳孔中那种无计可施又懊恼的神情,让柯南找到了几分熟悉感——或者说眼前的人从没有陌生过。
无论他心里对唐沢裕的观感翻了几番,唐沢裕的态度是不变的,温和又镇定,这么多事情过去,他和当初红塔美术馆初见的那个警部一模一样。
可这个……递出水杯,又收回的举动一出,唐沢裕的动作十分自然,柯南的腿却彻底僵在空中。
他自己忘了,现在的他应该还是警惕的提防状态。
没有任何检验而递来的一杯水,自己大概率不会接。
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而已,带给柯南的感觉却难以言喻。唐沢裕却已经十分平淡地跳过了这个插曲,他双手抱胸,向后将重心靠在墙上说:“我觉得应该让你先开口。”
“想谈些什么?”
柯南迅速地定了定神。
“单独聊聊”的请求是他先发出的,而他心里的确有很多疑问。在和系统的周旋中他已经列好腹稿,插曲扰乱了他的心情,对整体的节奏却无伤大雅。
他立刻抛出了一个疑问:“水密舱里的炸弹——”
“它们不会炸。”唐沢裕平和地接话道。
柯南在心中腹诽:那可不一定。
他的提问也有规划,从表及里,由浅入深。柯南从没有幻想过一次回溯能力挽狂澜,现在的状况是,他对具体的情形还不清楚,没有信息,再来多少次他也依然是两眼一抹黑的状况,那么谈话的目标就很明确了:
他要尽可能从唐沢裕口中挖到更多信息,在把它们带到下一次回溯中去。
之所以把炸弹的话题抛出来,一是因为爆炸的威胁迫在眉睫,其次则是因为,炸弹是物理存在的。即使唐沢裕心存怀疑,也大可以推说给自己发现了什么端倪,他不会那么快把目光转移到系统上。
柯南不打算暴露系统的存在,至少不打算暴露的那么早。
“既然不会爆炸,安装它们的意义又是什么,或者说——”柯南看着他的眼睛,“你打算怎么拆?”
唐沢裕没反驳,就是默认了他后面的那个猜测。
“要输入三段密码。数字在三个显示屏上,一共十位,以算法随机生成,每分钟一变。”
“三十个数字,”柯南说,“要在一分钟以内全输完?”
未尽之语是,这可能吗?
“三十个数字而已。如果显示屏就在眼前,输入的时间刚刚够。”唐沢裕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其实从这个答案里还能衍生出很多猜测,比如,这三个显示屏各在哪里,又应该如何带到周围?围绕答案又能发散出无数可能,收录到漫画中,寻找的过程也一定是相当精彩的。
柯南一下子领悟到他的意图,但唐沢裕就说到这里,巧妙的点到即止。以前的柯南还会追问,但现在他知道,这就是这个人有意为之。
他并不按唐沢裕引导的思路走。“其中的一个显示屏,是不是就在小兰房间?”
……
说这话时柯南紧盯着他的脸,清楚地看到唐沢裕的眼睑跳了一下——尽管那可能不到半秒。但这个微表情,传达出来的就是错愕。
这回他沉默了一小会,指尖规律地敲着手臂,点点头。
柯南终于有了种扳回一城的胜利感。
会把密码放在小兰房间的只有一个人,贝尔摩德,他是在听到密码“分散在三个显示屏上”时想通的。其实这一点并不难猜,只要让思路小小地转一个弯:正向推理时收获的无穷无尽的疑问,都在剧情的设计角度出发是迎刃而解。
在偌大的邮轮上找三个小小的电子显示屏,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换一个方向想,为什么要设计这套密码?因为问题不在于炸弹该怎么拆,而在于该由哪些人拆。想到这里时,谜题就通顺了,他把拆弹的过程想象成出现在漫画中的一幕幕:
自己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下到底舱,从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乌丸莲耶口中得知炸弹倒计时即将结束,而拆弹的密码那么长,系统那么复杂,他一定不吝于说出来,以欣赏临死前拖人下水,对方脸上绝望的表情。
接着,就是船上的红方齐心协力把他们找出来。说不定还有“不可能……不可能做到”和“最后的密码在哪里?”这样的困境。情绪落到低谷再上扬,故事的最后,一定是密码被送到自己手中,所有人齐心协力,创造了一场力挽狂澜的奇迹。
……多王道。
多热血。
一部合格的少年漫合该是这样的。
其余找到密码的人选,柯南还没完全想好,但有一个人选是确定的,毛利兰。电光火石间他想到系统挥手展现在自己眼前的其中一幕:贝尔摩德在门前,转头遇到了正好回来的小兰和园子,至于三人的相遇为什么会发生也有了答案,因为贝尔摩德就是悄悄过去把密码放在那的。
如果没有自己的蝴蝶效应,少年侦探团本该在两人身边,小兰就不会因为找人而提前回房间查看。有三个小孩子在身边,他们起码会玩到午夜,而那个时候,放完密码的贝尔摩德已经走了。
柯南再一次体会到“蝴蝶效应”的含义。
“但是,如果,我是说假设——”他看着唐沢裕,“如果集齐密码是真的来不及呢?炸弹即将爆炸,那时你又该怎么做?”
唐沢裕含蓄地说:“一般不会发生这种事。”
“所以,”柯南的语调忽然一沉,他用笃定的口吻说:
“第二个找到密码的人,是诸伏景光。”
……
柯南从没有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就是棋逢对手,他像在棋局对弈,落出一子,并同时缜密地观察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毕竟在此之前,他没有坐在棋盘前过。
要承认这一点的确有一些让人沮丧,可事实如此,他就是一个被导演的角色,而演员本人还一无所觉。这种操控和引导是无形的:从表面上看,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出于独立的判断而决定,但跳出当时的情境才发现,所有回应的话,都是精准预测了他的性格后的特定反应。
换句话说,只要创设好一个场景,就能让他做一件事。
而现在不一样。
现在是柯南切切实实——用手上已有的信息套取到了更多,考虑到对象是唐沢裕,这无疑是一场胜利。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大脑皮层都因轻微的压力而兴奋起来,心跳速率急促,将血液强劲地泵向四肢百骸。
柯南的指尖微微地发着热,他又抛出了一个新话题:“思维跃迁,是真的吗?”
他也学唐沢裕说一半留一半,在炸弹的密码上,推论扩展到诸伏景光就点到为止。系统在耳边说:【你不要再问了。】
在他提问时,电子音就一直响在耳边,只不过柯南一直无视了系统的阻拦。电子音渐渐碎碎念起来,【你的问题我都知道,我也都能说,为什么偏偏要舍近求远?……你们是都不信高科技啊?】
唐沢裕也分了一点心思和系统聊天,他说:【我感觉不对劲。】
电子音:【……】
不同于柯南那头的狂轰滥炸,格外聒噪的电子音在唐沢裕这里安静如鸡。唐沢裕随口把问题推回去,若有所思道:【他怎么会猜到这么多,是看到了什么吗?】
他反问柯南:“你的答案呢,是什么?”
柯南:“假。”
“既然这样,”唐沢裕挑起了一个微妙的笑,“那么,‘思维跃迁’就是我凭空生造的一个概念……自然怎么说都是真的。”
【什么看到什么?】系统这时才弱弱接话。而他也在反问,唐沢裕随口道:【不该看到的东西吧。】
【哈哈,】系统抹了把赛博汗,【还能有什么不该看的?】
【我不知道。所以这不是该问你吗?】唐沢裕含笑瞥了一眼。
他眼神的方向似乎在看柯南,但系统知道,他一直注视着视野边缘的银白色屏幕,赛博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与此同时柯南说:“就算是空口编的,也该有让人信服的整局,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而他也一定要知道。
思维跃迁,这是个太重要的概念了,虽然出场的时间很晚,但却一力扭转了所有人心中的红黑风评。这也是柯南感到最不可思议的事——除了思维跃迁这个解释,还有什么能将七年间发生的事那样严谨地串联起来呢?至少他想不到其他方式。
就算有很多唐沢裕自己的刻意演绎,但其中更多的都是真的。比如诸伏景光的死,他从雪莉手中被抢救回来,如果这一段也是假的,那它造假的意义何在?为了名正言顺将他扣在组织里吗?可现在的剧情里诸伏景光也基本并没有出场过。
除此之外,还有pulque与赤井秀一的几次接触,在这个资深的FBI卧底眼中,他都没察觉任何异常。
那么,组织是一直在唐沢裕手里,还是中途变更了所有者,后者又应该怎么做到?
柯南隐隐能猜到真相,以乌丸莲耶最后破釜沉舟的愤懑,答案不可能是第一个,只有曾经被捧到天上,拥有一切、支配一切的人从云里摔下来,又再次失去一切,才可能有他那样强烈的不甘与怨毒。但这样衍生的谜团更多:毫不夸张地说,柯南觉得这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唐沢裕却反问他:“你见过诸伏景光?”
柯南毫无防备,因此轻微地愣了愣。唐沢裕侧头看着他,眼里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片刻后下了结论:
“那么,你见到的就是他了。”
至于这个“他”,两人都知道指代着谁,乌丸莲耶。
他开始说伪造“思维跃迁”的技术原理,而柯南的掌心微微地出了汗。
兴奋是真的,压力也是真的。
而他压力的来源,并不是外放的危险气场——这点和组织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唐沢裕的气息是内敛的。
真正的城府是没有城府,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镇定。
那是一种极致的镇定:不变的站姿,神态,和双手抱胸的手势。面对面的交流中,信息的传递是极其丰富的,甚至对话的内容只占到信息总量的不到百分之三十,动作,语调,微表情,这些都可以成为观察推理的信息,而唐沢裕身上没有。他一直是那样,看不出言辞外表下的喜怒,好像情绪稳定的一成不变,一张温和的面具好像扣在他的脸上。
柯南观察不到他的心情,他却能观察到柯南。交流是相互的,当他给出答案的同时,柯南自己也要抛出各种问题,从问题里就能倒推出他的信息量。
他每进一步,既是在获得新的答案,也在将自己展开在对方眼中。
而他的信息来源于第一次回溯和系统,仅仅三分半钟的谈话,和蝴蝶效应引发的一场爆炸——提问一次就泄露一点,他现在还剩下多少呢?
“神经电位,”唐沢裕说。
“其实原理就是一种简化版的脑机技术,将神经冲动转化为电信号。将一个人大脑的指令发送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完成后,再将他的五感共享回来,”他笑了笑,“谁知道这不是思维控制呢?”
其实这种操作与思维跃迁的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后者是一个人操控另一个人,前者是被操控的人主动做出配合。
如果在没有完全跃迁的情况下——也就是pulque向赤井秀一解释的,思维跃迁的第一阶段,“广播”,无论实现的方式是哪一种,对于操控者都没有差别,都是远程遥控了另一个人。
可到了下一步,把这种情况推到极限。
柯南说:“那你呢?”
唐沢裕的话停了停,他礼貌地向柯南抛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柯南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死而复生,又该怎么解释?”
系统:【别问了!】
其实电子音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只不过房间内忽然静下来,才让AI合成的声线格外明显。
而唐沢裕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眨了眨眼。“这是机密,恕不告知。”
“那你做这些是为什么,让组织明面上被摧毁,实际上转入地下,更加为所欲为吗?”——其实柯南自己知道缘由,为了让一切遵照着剧本走,然后让漫画风平浪静的完结掉。
可他不能暴露横插一脚的倒霉系统,任何人得到前面的信息后,做出这样的推论,都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想到漫画完结后,唐沢裕还活着,组织自然就不会死,那么,说他现在在暗度陈仓也没有错。
柯南故意将语气说重了些,先前的话题上,深入问下去已经没有用了,唐沢裕不会答。他开始往疑问中增加情绪,用激将法诱导他说出更多。
系统:【我说过让你别问了!!】
“毕竟层出不穷的卧底很头疼啊,”唐沢裕笑了笑,“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对组织来说,各国的卧底就是那个贼吧?”
“那么,你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也出于相似的动机——”柯南紧盯着他的瞳孔,“因为知道答案以后,我就只能按你设想的那样做了?”
“那我会轻松很多。”唐沢裕滴水不漏。
这也同样是一个简单能得出的推理,邮轮上有炸弹,与此同时还有几千号人。炸弹是唐沢裕装的,至少在刚才的问答中,他话外默认的就是这一点,那么,就算柯南得知了一切真相,也会顾虑到无辜的人命而投鼠忌器。
即使柯南知道一部分的原因在漫画和系统,此刻却仍然有些恍惚。
如果这两者并不存在——没有漫画,只是他们俩坐在这里。
唐沢裕还会这么答吗?
他想答案大概率是会的。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拳。“那你出现在我周围……”柯南语速逐渐放慢,“和我认识,合作、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我难道是什么提线木偶吗?”
那一刻,唐沢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非常明显的、错愕的神情。
系统:【我说过让你别问了。】电子音吼了太久,以至于平平的语调都显出一些疲惫。
柯南其实说完就后悔了,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自己并不是由理智所控制的,阔别已久的感性占了上风。
从看到弹幕、经历一系列的变动开始,情况太急促、太紧迫,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压倒一切的理智思考,表面上他冷静异常,调动所有思维让获得的信息最大化,可他的情绪呢,他难道是真的没有情绪的吗?
就算是真的为了什么——漫画完结,万无一失的剧本,别的其他。
如果他一直一无所知,那他扮演的角色从客观上来讲没有错,就是一个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而已。
可这话谴责的意味未免太重,柯南也不可能把刚出口的话咽回去,只能心虚地睨着唐沢裕的脸色,那一瞬他想到的是:幸好之后还能够回溯。
唐沢裕沉默了非常久:“抱歉。”
而在第一次回溯前、乌丸莲耶按下引爆按钮的前几秒,他口型说的也是这句话。柯南的呼吸不自觉屏住了,他有种预感,两句抱歉是一个意思,他声音轻轻地问:“为了什么?”
“没有一直瞒住。”唐沢裕说,“我的错。”
他一直面向柯南,此刻却第一次转过头,看向门外。玻璃的外面是海。上下两层的套房是一个布局,套间由两扇玻璃门通向阳台,而他们就在阳台门边,透明的坚硬物体将空间的内外切分开,唐沢裕就微微倚在上面,他双手抱胸,波光粼粼的夜色倒映在他眼底,弥散的霓虹照亮了这片空间,柯南在那里看到悲伤。
非常浅而淡的、轻烟一样,几乎能被错认为寂寞的悲伤。
系统大吼:【我说过、让你别问了!!!】
电子音从没有如此大声过,近乎振聋发聩,像从喉底滚出的怒吼。下一秒好像有纷飞的鸦群卷过,黑暗潮水般蔓延上来,深蓝的夜色与倒影,所有的场景都不见了,消失的椅子让柯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抬起头,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愕。
他又回到了系统空间,那片光柱照下的、近乎于无边无穷的黑暗的那块区域,侦探打扮的男人站在眼前,冰封的脸上居然有了点近乎气急败坏一样的神色。
“你还想知道什么?漫画完结后,所有人到底何去何从,组织会不会还存在?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知道回溯的时间是怎么来的吗?有个傻子用三个月手绘了一张地图,留给他死后的爱人。他希望他能跟着他留下的痕迹去看世界,而不会……”
系统说到这里都哽住了,面沉如水地拿烟斗指柯南。
“这三个月对剧本、对世界的发展都没有丝毫影响,我才能偷偷地扣下了它。”
“漫画完结以后,会死的只会有他一个。”
“……你居然还想从他的口中套信息,可你知道,他是最不可能告诉你实话的人!”
……
诸伏景光登上台阶。
回溯还没有发生前,他登上顶层的瞭望台。琴酒在那里点着烟,天地一片开阔,他头也不回道:“说。”
“你知道我们在哪。”
“你也知道……他想抛下一切直接走,在结束之后。”
诸伏景光的声音几乎带着颤,而他不知道是因为急促的奔跑还是其他。琴酒回过头,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A4大小,平平无奇,上面有标注的零星笔画。
“……这是他交给我保管的,”诸伏景光咬着牙,“另外还有一份,在你肯定能找到的地方,但他怕意外……或者别的什么。我想你应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