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唐沢裕一直在犹豫一个问题。
——要不要偷渡一部分记忆?
偷渡,这其实是一个很难解释的动词,但用它来描述却最贴切。失忆的到来是毁灭性的,像一场自然灾害,吞没一切的雪崩;人体被彻底清空重置,然后从一个存档的时间点重新开始。
但想要保留几段记忆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唐沢裕就知道几种办法。可执行的渠道已经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做不做。
唐沢裕为此踌躇许久。
记得——这样至少我有家可回。
还不用天天住宾馆。他曾因警视厅的工作而出差过,陌生的床他睡不惯,整整失眠了两个晚上。
他在心里比较两种选项的优与劣,常用的判断技巧。
而如果全部忘记——
时间似乎暂停流动了一秒钟,显出一瞬的茫然与空白。
唐沢裕已经逃避太久,以至形成了一种行为惯性,每当忖量至此,思绪都会无意识自己停住。
刻意淡忘的时间太久,他真的快要记不起来了,可当他想到时,那段记忆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摧折和痛苦。
唐沢裕想:如果全部忘记……
至少那段时间里,我是轻松的。
“轻松”这个词,就像吊在一条驴脑门面前的胡萝卜,转瞬之间对他拥有了巨大的吸引力。而它描述的自然不是一种无所事事的精神状态,事实上唐沢裕从没有真正的空闲过;要理解它的含义,首先得去找反义词,沉重。
沉重的源头来自压力,而拥有记忆与完全失忆,两者的压力来源又完全不同。
一定要比喻的话,前者是活活在深海溺毙,后者则是被关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空盒子里。
遗忘永远是最有效率的逃避手段,只是现在的医学水平还完全做不到有目的、可控制的遗忘。这一记忆过程的进行有赖于随时间衰减的电化学反应,所以遗忘的本质被等价于时间。
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时间并不会让过去的痕迹过去,只有遗忘才会。
当唐沢裕开始犹豫这些,系统就会在脑海中指指点点。
电子音说:【胆小鬼。】
唐沢裕愉快地接受了这一评价,【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
他始终都没有做出决定,于是不知何时降临的失忆就成为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与悬垂的寒光共处,遗忘的时刻到来时,就代表头顶的那柄剑最终落下来;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忍受从上空投落的、垂垂欲坠的阴影。
唐沢裕与阴影共存。他已经学会了无视这一事实,也可以称之为视若无睹,早晨他正常从梦中醒来。上班、下班;工作,生活。平淡的一切井然有序,好像世界外不存在一个这样随时会摧毁一切的阴影,但忽视不等于不存在。
当他在镜子前刷着牙,忽然又想到这个问题,于是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唐沢裕看向镜子。
先是他自己的瞳孔。不透光的深黑色,像打翻的黑色墨水。接着旁边延展出一抹亮,是他手里的蓝色牙刷,另一支荧光粉的倚靠在水池前,视线下移才能看得到。
唐沢裕就把嘴里的泡沫吐掉,喊了一声:“Gin?”
“怎么了?”过了一会,银发的男人走过来。
琴酒的掌心托着碗,手里是一双筷子,他在走来时动作不停,打散的鸡蛋在碗底飞转,身前系着一条黑围裙。
唐沢裕迅速拿毛巾洗了脸。
他总在这时犯懒,先拿流水打湿毛巾的前半截,又用干燥的后半截把水擦干净。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敷衍如洗碗工手里的流水线。
洗完后他就闭眼把毛巾往墙上挂,可沾水的那一头重量变沉,于是,等唐沢裕从水池前弯腰起身,毛巾的一端也向上溜去——
在毛巾即将滑落在地的前一秒,一只手在空中拎住了它。
琴酒单手把毛巾挂回去,这回干燥的一端稍长,毛巾终于老老实实地垂在栏杆上。唐沢裕在镜子里看到了整个过程,心虚地咳了一声。
“再有下次你自己洗。”琴酒无情宣布。
“这不是还没掉嘛——”唐沢裕懒懒地拖长声调。
其实他也不是每次都失误,十次中最多一次,明明是某人走过来,才让他发挥失常的。
他在心中理直气壮地原谅了自己的小失误,琴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叫我什么?”
“有事。”
唐沢裕朝他眨眨眼,动作示意琴酒过来听,但后者巍然不动。
琴酒垂眸看着他,墨绿的瞳孔中,神色介于“信了你的鬼”和“那就假装再上当受骗一次”之间——最终那滑向后者。
他动作矜持地倾身过来,唐沢裕在他弯腰的那一秒就没止住过笑。他笑得肩胛耸动,小臂搭在琴酒肩上,埋着脸,过了一会才抬起头,在他侧脸飞快地蹭了一下。
唐沢裕宣布:“我说完了。”
琴酒:“……只有这些?”
“你还在想什么?”唐沢裕踢了下他小腿,“我上班要迟到了。”
琴酒的瞳孔中盛着他的影子,过了一会,又浮现一缕不明显的遗憾神色。他从洗手间出去了。
唐沢裕向后靠在洗脸池上,发了会呆,忽然又一个人笑了出来。
系统于是在耳边嘁他。【恋爱脑——】
【对,恋爱脑是我,怎么啦?】唐沢裕强词夺理地怼回去,他伸手扯了扯架子上的毛巾,然后说:【我决定了。】
【?】
这个时候,系统还没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
紧接着唐沢裕说:【还是都忘掉比较好。】
系统被他给震住了,足足三秒才重新出声。唐沢裕从洗手间里出来,听到电子音在耳边问:【你疯了?】
【没疯没傻没冲动,我很清醒。】
唐沢裕顺口回道。他草草收拾好公文包,跳到吧台旁边的椅子上转了两圈。喊琴酒的时候耽误了两分钟,以往这个时点,早餐都已经准备好了,但面包机的指示灯才刚刚亮。
唐沢裕就在吧台边晃着腿。【暗中的黑衣骑士。默默无闻,独自守护,】他说,【不觉得这样很浪漫吗?】
【但爱情不止是只有浪漫——】
显然,系统这个小智障把他随口闲扯的理由当真了,电子音嗡嗡地劝说他:【你可别怪我给你袪魅。】
【爱情本质上就是陪伴,以不断付出的时间为沉没成本,你可以送他九十九朵玫瑰花,但只有陪伴的记忆是实打实的。】
【等他以后想起你,不是想到某年某月的某段惊喜,而是无数个这样的早餐,你就在厨房边等着。】
唐沢裕原本只是在心不在焉地听,电子音的某句话突然触动到他,他眼神微微一动:【……是。】
【我知道,】他说,【可作为工藤新一,你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
电子音过了很久才说:【对。】
【我是瞒她到死,】他说,【虽然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家里的那个小鬼就是新一,可是我清楚。我始终在她身旁,早上陪她做家务,整理床铺,晚上一扇扇把毛利侦探事务所的窗户都关上。遇到危险时她会打电话求助新一,尽管工藤新一永远不在,但我在,但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陪着她。】
唐沢裕手抵着侧颊不语。系统又催:【我把混合的意识分离开很费劲的,你要问快问。】
唐沢裕想了半秒。
【那我就再咨询下工藤太太。】
电子音消失了一段时间,而唐沢裕并不急,他慢吞吞用完早餐,手里转着车钥匙往车库走。
系统是在他踩下油门的时候出现的,依然是那种AI一般的合成声线,只是语调上有了起伏。毛利兰说:【唐沢先生,我反对这个做法。换位思考的话,另一个人应该也是不乐意的。】
说完这句,她声音顿了顿。
【我觉得……还是不要那么残忍,比较好。】
唐沢裕反而却笑起来:【可我没那么长时间啊。】
【如果像你和新一,还有未来的一辈子,】他说,【我不惜代价也要记住。谁会不想要陪伴呢?我最想要。但一旦开始,就只剩……】
前方绿灯转红,他踩下刹车,【不到四个月。三个月吧。】
【这么短的时间,又能够什么呢?旅游一次都嫌长。还不如都忘掉,至少我是在童话里死的。】
系统沉默一会,那种有起伏的话音又消失了,他骂:【恋爱脑。】
唐沢裕懒洋洋应了一声,【哎。】
【自私、怯懦!】
唐沢裕:【说的是我。】
电子音忽然又安静了,过了一会他说:【我觉得很不公平。】
【这根本不公平,你明明可以——】
【世事无常,】唐沢裕轻轻打断了他的话,【你说我是倒霉的,但还有生下来的聋子、瞎子、哑巴。有的人一辈子都只能躺在轮椅上,谁又比谁幸运呢?】
他目光悠远地飘出去,非常缓慢地笑了笑。
【我自愿这么做。】
【至于选择的代价,我在之前就权衡过了,】他悠然转动着方向盘,【最后无非是好与坏;如果成功,我幸运,失败,我不幸。但好坏与否并不能成为我决定这么做的理由,我这么选,只是因为我乐意去做,没有期待过……别的什么。】
唐沢裕温和地垂下眼。
【你能懂吗?】
……
系统觉得自己没有懂。
以他新生的逻辑,很难从这诡辩一般的陈词中反驳出所以然,可他就本能地觉得不对。
——怎么能有人一味付出而不求回报呢?
——那不成一厢情愿了吗?
或许一厢情愿也不该去形容唐沢裕,可系统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好的修饰词了。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他不想在评价中加诸贬义的负面色彩,可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付出。
唐沢裕:【那你会难过吗?失忆后我肯定不相信你。我会提防、试探,用各种方式踩你的底线。你不难过?】
系统:【我是系统。本系统没有情绪。】
唐沢裕闲适地开着车,最后系统的嘴硬败退。电子音嘟嘟囔囔:
【好吧,还是会有一点……可你本来就该要提防我啊?】
连我都要警惕我自己。
系统无声地补了一句,又出声道:【但你要是能记得我就更好了。】
【你想得美。】唐沢裕冷酷无情,【以你的能耐,我相信朝我开枪的琴酒都不可能相信你。之后的试探你受着吧。】
系统以为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结果却听到这句话,顿时被气了个倒仰。一个上午,电子音都没再在唐沢裕耳畔响起过,像极了角落里面壁的自闭仓鼠。
中午唐沢裕溜达去食堂打饭,伊达航和萩原研二出外勤去了,都不在,他微笑婉拒了别人的拼桌邀请,忽然又在脑海中道:【我有点好奇。】
系统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不争气地又探出头。
【怎么了?】
【你明明是一个世界……】唐沢裕敲着桌子,【所有人意识的混合体。】
【按理来说,主角的能量最强,所以理应是工藤新一的思维方式占主导。】
电子音:【嗯哼。】
如果有尾巴,系统的这根赛博电子尾应该早已经翘得比天还高。他无声翘望着另一句,想不到唐沢裕图穷匕见:
【……为什么我觉得你不太聪明?】
系统霎时大怒。他的报复方式是拿光屏糊他的脸,唐沢裕大笑着关了屏幕。
……
其实记忆的偷渡有两种手段,一种是利用系统锁住一部分脑区;长期记忆储存在大脑皮层,只要固定住这一部分的生理状态,理论上的确可以成功。
另一种则是生物电流,进行感官上的景象复现。
人类认知世界是靠五感,器官接受外部刺激,转化成电化学信号并传导到神经中枢。那么,只要施加同等的电流,也能让大脑产生同样的感觉。
这一理论传播最广的假说是“缸中之脑”,而对系统而言,只需要储存下对应的场景,再在适当的条件复现,让唐沢裕在感知上重新体验一遍当时的经历,也就等效于找回记忆。
——这是只有失忆前的唐沢裕才知道的事。
至于后来解锁的记忆片段,感觉自己能在过去行动,其实是系统的实时演算。
如果他想保留一部分记忆,其实并不是毫无渠道;但在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这两种方式,都要不可避免地经过系统,可系统实际上对此并不知情。他是上一个崩坏的世界遗留的产物,所有人灵魂的集合体,但唐沢裕的存在——在上一个周目的“原作”中,都随着[抹除]的发生被修正掉了。
所以,系统不知道回溯前发生的事。也再没有人记得,除了他。
大雨瓢泼而下,唐沢裕走在雨中,心中的感觉是茫然的。
我该去哪。他想,还有哪可供我去?
[抹除]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比起物理上的修正,它更像一种因果律。就像把另一个平行世界并入轨道,而只有唐沢裕记得原来的发展一样,所有记忆里发生的事,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悄然替换了认知:
组织boss是乌丸莲耶;
忠实于组织的人是琴酒。
至于唐沢裕,这个必死的存在,是世界意识迫不及待想要抹除的动**因素。所以在这个修正后的世界里,他被赋予的身份是:叛逃的实验体。
“只要他主观上不配合,实验就无法正常进行,所以,格杀勿论。”乌丸莲耶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让他把组织的事……”
“泄、露、出、去。”
而能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唐沢裕自然也不会引颈受戮。到现在为止,这道必杀令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依然活着,可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要活不过这一天了。
以实验室的位置为圆心,向周围辐射扩散,一个圆心角由一个组织成员负责。
这一部分的负责人是……琴酒。
大雨浇透了他的外衣,让他感到有些轻微的失温。唐沢裕没有看雨泊,否则他会意识到,自己的嘴唇苍白到如何一个吓人的地步。
五分钟前他还混迹于一个酒馆,隐秘的视线在身后传递,唐沢裕注意到这一点,趁突袭还没有开始前,他已经将桌子猛地一掀跑路。
跑路并不是毫无折损——他右臂中了一枪。
绵延不绝的水流下,创面根本就没有愈合的机会。红色的**顺手臂留下,又在大雨中被迅速稀释。涩谷今天的雨很大,大到几乎要连成水幕的地步,地上蒸腾起一片雾,就像往天际倒流的水。
唐沢裕跌跌撞撞地在街巷跑,拐弯的路口堵着人,让他只能狼狈地转向另一个方向——他能感觉到,这次的围剿有计划、有组织。
好几个路口,明明可以安排几个人,将他彻底射杀在这里,可那个人偏偏不。他把守一个路口,又留下另一个。
慌乱的猎物只能沿留下的道路逃跑,以为自己在逃出生天,实际上只是被引诱往陷阱更深的地方跑去。
无数刻意留下的道路尽头等着谁?不用想都知道。
琴酒的疑心病很重,如果是“boss”亲**代下来的任务,那他一定会亲自完成。
唐沢裕无声地骂了一句——那还是他教他的。
可他的力气也只够骂这一句,唐沢裕的心在往下沉,他真的可能逃不出这里了。
能看出和能破局,完全是两个状态。如果他在全盛的状况下,例如,仓促逃亡的开始阶段,那他完全有可能逃出去。他知道很多安全屋,补给和治疗的场所,可这些信息在琴酒面前失效了,只有他,也只有现在围捕自己的这个人,他知道所有隐藏的地点。
这是一场阳谋,光明正大的阳谋,他就是要让猎物在知道的情况下亲自走进绝路,他对陌生人一向这样。
唐沢裕猛地绊了一下,摔倒在雨泊里,地面积水很深,他还在那里呛了一下,第一次挣扎着爬起身而没成功的时候,他忽然想:就这样吧。
他想起一个故事。
那还是在……很久以前,久到那些时光他都已经记不得了,父亲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他说自己当警察的时候接到过一起悬案,一个喝醉的老人死在路上。
“你知道诡异在哪里吗?”他说,“他是溺死的。”
报案后调查很快展开。老人很富裕,有众多野心勃勃的遗产争夺者,所有都符合谋杀的条件,最后的结果却啼笑皆非:他是与老友出去,喝醉了,摔倒在水泊里。
当晚的东京下着雨。他醉了,没有力气起身,甚至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就躺在那里,口鼻埋着水中,或许他尝试挣扎过,但一下,两下,他没有力气了,老伴早已去世,疏远的子女不会找他,他就在那个水泊,全城最繁华的主干道上,活活溺死在积水中。
父亲讲到这里的时候只是一起轶事,或许是劝诫喝酒的危害——但唐沢裕始终记得这件事。想象勾勒出那个场景,孤灯,大雨,孤独的人。或许背景是繁华的主干道,但这无关紧要,他体会到的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孤独感。
没有一个人帮他,没有任何援手,一个雨泊都能成为夺走性命的杀人利器,他只能躺在那里,在绝望中,看着自己以这样可笑的方式活活死去。
时移世易,那个故事莫名响在他耳畔,连手舞足蹈的样子都如此栩栩如生。至于那个讲故事的人怎么样了,唐沢裕想,他的退休金应该足够,让他无忧无虑地安详晚年吧。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觊觎遗产……
那一刻他忽然爆发出浑身的力气,在原地翻身起来。他会死,可他至少不想这么死,至少不能以这样滑稽而无意义的方式。他转身朝向天空,豆大的雨滴立刻砸下来,连天的水幕后压着铅灰色的云层,然后他看见一个人。
视野立刻被模糊了。流淌的雨水砸的他睁不开眼。
唐沢裕突然大笑起来。他笑的那么畅快,就像全世界幸运的好事都集中在这一天。他睁不开眼,可他知道头顶有一把枪,银发的男人没有打伞,他在雨里举着枪,静静地瞄准他。
“你知道——”他咳喘着说,“我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没有答话。世界仿佛都安静了,零碎的追兵一定不敢上前,雨幕嘈杂得像一出独角戏。
唐沢裕说:“不是死。”
他慢慢、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左臂已经失去知觉了,这让他花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枪口也无声上抬,直指着他的额头,但那只手突然顿住了:唐沢裕的手上也多了一把枪,一把直指着自己的枪。
伯莱塔的枪口对准他,而他持枪,同样也对准自己。
唐沢裕拇指扣着扳机,他还不习惯这样对准自己的姿势,毕竟自杀的经历屈指可数。而他不想抵着下巴,从天而降的雨水可能使火药熄火——所以他双手举着枪,紧盯着前方的人影,一步步走过来。
雨太大了。大到银白的身影都看不清。他看不清琴酒的表情。
“是死的毫无意义,或活着毫无价值……”
“像默剧片尾的小丑一样,”他轻声说,“我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中是不是有某种柔软的东西,但他努力不让那表现的太过明显。猎物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爱着猎手,兔子却一直爱着狼,他想,太荒诞了。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但唐沢裕知道,自己的大拇指没有动。那么子弹来自哪里就是毫无疑问的了。他要感激这种瞄准眉心的出手方式,至少不会有一点痛苦。
世界一瞬间黑下来。
[抹除]来自于物理和认知两个层面;只是唐沢裕刻意去淡忘前一点。再一次睁眼时他是幽灵,谁知道呢,反正世界上从没有过这种存在形态。
他在镜子的世界中,只能从反光里看到自己,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他目睹所有人的死,从琴酒、基尔,到风见裕也、赤井秀一、毛利小五郎和妃英理,工藤新一、毛利兰,最后是降谷零。
他一直刻意去淡忘它,淡忘那讽刺如默剧一样的表演,因为没有人会记得。记得一切的只有他,只要他也忘记,这件事就算没发生过。
甚至于系统都不了解,他只知道唐沢裕只是不喜欢在雨天出门,以及,会提醒琴酒撑伞。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他快要全忘了。
……
那一瞬记忆汹涌而来,像开闸奔涌而出的洪水。
但唐沢裕并没有那种突兀的冲击感,只是自然而然:有一道锁被卸下,于是大门打开。记忆一直在那里,表面笼罩着一层迷雾,而今白雾散去,他毫无困难地接受了这些事。
唐沢裕看着拿麻醉手表对准他的柯南,心中第一个想到的是:
还是这个结果。
——时间不止有一个方向,他可以回退修改一切,也可以快进看到结局。不知道多少个结局里,唐沢裕就这样蓦然转身,目光冰冷的小侦探就在那里。
主角光环不是玩梗,而是在这个未升维完成的世界中真真切切的存在的事。无论再怎么遮蔽、隐瞒,柯南总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得知真相……但这次撕破脸皮来得未免也太早了些。唐沢裕想,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不过,知道原因也没有用。
谎言证实的那一刻,信任链就已经崩塌了。
唐沢裕走神了一瞬间,他叫:【73。】
【我之前那么试探你,你难过吗?】
电子音慢吞吞出声道:【你觉得呢?】
【我猜也是。】唐沢裕甚至笑了一下,【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
在他表层的意识里,几乎没有“难过”这个情绪化的概念,他只是觉得心脏在抽。
至于为什么举起手表,唐沢裕几乎不费力气地理解了柯南为什么这么做:
麻醉针只能射出一次,但他不知道这件事。
或者说,知道这个姿势毫无威胁,手表已经没有作用的,是看过漫画的唐沢裕;
柯南并没有对他说明过。
那么,我又该怎么办,唐沢裕想。
——我该被威胁住吗?
他又开始比较两个选项的优与劣,如果被手表威胁住,那他表现出的状态就和事实不符。或许柯南会感到迷惑,一切都还有回正的余地。
相反,如果他打掉手表……
那么就相当于承认了。
坦诚一切的话,唐沢裕漫无目的地想,我不会刚下邮轮,马上被报警抓走吧。
那可就对不起以后的“唐沢裕”了。
其实这时的空气应该是紧绷的,横亘在中间的、昏迷的人;昏暗的走廊和马灯,影子被拉长铺在墙上。无论逼狭的光、还是窄长的走廊,都将氛围烘托到一种针锋相对的情境上。
这个时候,唐沢裕还有闲心跑了一会神,狭长的走廊两端毫无人声,沉默如铺天盖地的阴影压下来。
唐沢裕忽然上前一步,脚步抬起的一瞬间,他能清晰地看见柯南的牙关咬紧了,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嚓。”
是在寂静中显得清脆的机括声,唐沢裕伸出手,轻轻按下了弹开的瞄准镜。
“唯一的一根麻醉针,”他微笑着侧过脸,“在那边昏迷的人身上……你不用一直演。”
——会很累的。
他朝柯南眨了眨眼,而那只是一种不带情绪的动作,唐沢裕是心中没有起伏的。
他语调平缓地说:“现在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