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井秀一刚开口的时候,唐沢裕笑了一下,而他笑的只是那句话:我知道你是谁。
他想:我自己都不清楚。
系统页面没有关闭,银白的漫画窗口一直悬浮在视线的左上角,实时刷新的弹幕络绎不绝。
这是邮轮篇的第一话,启幕。漫画从俯瞰视角的东京港开始,到赤井秀一的对话,尽管剧情已走到尾声,评论区中,一栋又一栋拔地而起的高楼仍然显示着弹幕的意犹未尽。
唐沢裕之后所说的话,就是综合了弹幕的考量。只不过,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能和系统聊一些剧本之外的事。
他先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电子音没有答话。
这种问题往往都是没结果的,一个人的存在就是千变万化的复杂本身。无论如何用词语评价,都仅仅只是撷取了他万花筒般的侧影中一个简洁的截面,是再片面不过的描述。
好在唐沢裕自言自语,也没期望得到什么结果。他将漫画调回开头,又说:
“在‘他们’眼里,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需要系统的回复了,边缘挤挤挨挨的弹幕已经给出了他答案。
漫画被翻到第一话——不是整个重置版的第一篇章,而是代表唐沢裕在漫画里正式登场、红塔美术馆中上演的第一话。
灰格子围巾的警官从展厅厚重的门扉里走出来,唇角的笑意温和含蓄、而令人琢磨不透,自此,主线终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与他刚登场时的弹幕相比,连载了一百多话回来后,这时的风向又截然不同。
弹幕最多的是【打卡】。留日期的,留心情的,或者只有单纯的这两个字,此外还有人留言重刷次数,最高的记录已近突破三位。
【还是最初的最美好,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还有机会开始】
【这是什么,刚登场的糖糖?舔一下!
这是什么,刚登场的糖糖?舔一下!
这是什么,刚登场的糖糖?舔一下!】
【那个时候真好啊,记得一开始我也是prprpr舔屏和押红方的一员,果然第一印象不骗人】
【每当我被后面的剧情刀到的时候就会回这里缓缓……第43次打卡,赤井和唐沢的那一段话其实没什么,正常的言辞交锋,可我就莫名会觉得很难受】
【现在回来看这幅场景,感觉构图和站位是真的是有一点隐喻意味在的。山崎的目光偏向宝石,中间却又有铃木阻挡,柯南与唐沢裕遥遥相对。
从这一幕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初看是一个陌生的警官逗小孩,可在看不到的地方,其实他早已认识你很久了】
【这里也没好到哪去就是说,一想到未来在他面前展开的是那样的命运,我就……(大哭)】
【前面的!会说你就多说点,回收我的眼泪啊!!!(咬牙切齿)】
……
只有一个人能看到的光源倒映在瞳孔里,被晶状体微缩成两个发着光的小长方形,面目的阴影却在光照下更加幽邃。唐沢裕垂着眼看弹幕,忽然间无声一哂。
“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那么,我——我本人;和他们眼中的‘唐沢裕’,有一丝一毫相似吗?”
房间浸在深黯的阴影里,他早已关了灯。系统界面的光亮足以让人毫不费力地看清楚桌上的那些文件,此时此刻,舷窗外潮声阒寂,就像连大海也睡了。
无垠的黑暗将空间切割开,就像这个房间脱离了现有的时空,远离邮轮、远离大海,成为在无垠的虚空中漂流的一叶孤岛。
唐沢裕站在这黑暗里,渐渐地,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是没什么表情的,初见时柯南的直觉没有错:在他瞳孔更深的地方,的确沉着一面深逾万丈的、黝黑的湖。
他说:“我不是。”
……
“我不会顺手救小孩,哭嚎不止的熊孩子对我来说很麻烦。”
“更不会独自赴死,任何人都没有值得我为之牺牲的价值。”
像是突然间感到一丝讽刺,唐沢裕无声一哂。系统在这一刻哑口无言——它能够说什么,说你对自己的批驳太苛刻?
他否定的态度堪称尖刻,一字一句,都在将那个纸面上的形象与自己完全割裂开。
可即使这么说,遇到在马路中央玩耍的小孩子,他其实还会把他们一个个带回来。只是没有事到眼前,谁也无法验证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所以它只是沉默,听唐沢裕一一开口,将陈旧的画面挨个数落过去。与此同时漫画也在飞速翻页,从美术馆、杯户公园到环状线,季节从初春走到春末,继而渐渐入夏,最后定格在邮轮开场的那一幕:
“至于嫌疑人,受害者,杀人犯,”
唐沢裕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法官、法庭、司法系统的本职工作。和我有什么关系?”
——其实他根本不用把漫画再看一次,早在刚刚触碰宝石、与系统接轨的时间里,柯南还没有登船,唐沢裕已经把自己登场的部分看过了。
他话音戛然而止,成为深黑的房间里一个弹跳而去的休止符。片刻后,唐沢裕关闭了系统页面。
“至少失忆的状态是真实的,我能以本来的面目对他们,”他的胸口因呼吸不稳而微微起伏,“取回记忆,我还得装失忆、装温柔、装正义……”
【我觉得那很累。】
……
“你是……”
安室透的脚步停了两秒,包厢里发生的事他快要忘完了。电光火石间,那张惨白的脸被与某件意象性的和服联系起来,他恍然大悟:“啊,对。是我。”
“我叫藤原,”侧过脸的女人说,“藤原阳佳。”
她的手垂落下来,却没有熄灭烟。
看出女人有攀谈的意向,安室透朝她走过去,又在几步外礼貌停下。这条观光步道上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来自玻璃幕墙外侧的霓虹灯管。
黑暗中,一切细节是模糊的,安室透耐心地等了一会,听见这位自称藤原阳佳的女人说:“这么早就下班吗?”
“回去休息。”
安室透说完顿了顿,礼节性地回问道:“你呢?”
如果他推测没错,女人赖以维持的生计就是陪酒。
她们不属于邮轮职工,上船需要自费船票,只是特殊的性质,常常让她们被误认为侍应生一员。
对于这类陪酒客,船上的侍应生往往眼不见为净。她们会自告奋勇地接过餐盘,减轻侍应生的工作量,而男人在女人面前,也会表现得更慷慨、更阔绰,这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更高的小费。
只是她们要自费船票,多浪费一天就是多出一天的成本。夜晚是营业的黄金时间,相比安室透早早下班,女人这个时候独自在步道散心才显得更加不可思议。
“你得罪了他,不妨下一次换张桌子。”藤原阳佳避过了他的问题,“如果有人高兴,还是会点你上去的。”
“……”
“不好意思,”安室透说,“点?”
藤原阳佳却噗嗤一声,忽然笑了出来。
“我以为你是不乐意,”她说,“没想到是完全不知道?你是次次下班的这么早吗?那里——”
面对安室透肯定的答复,她抬手向上一指。
“第11层。他们会挑满意的侍应生上午夜场,要熬个通宵,不过有钱。这些都是不是问题。”
安室透反应了一小会,顿时啼笑皆非。
——大概是她把自己当什么刚正不阿、路见不平的老实人了。
安室透能猜透她的心思,无非是觉得自己为了维护她而得罪了一个大人物,错失赚钱机会。既然自己不知道午夜场,她就把消息顺水推舟地送出去,也当还清了这个人情。
对11层上的事,安室透并非一无所知,但他的争强好胜只限于晚间打工的正常范畴。在那些特殊的“夜场”里赚来的小费,不计入侍应生们的比赛范围,而他对此也没有兴趣。
他点点头:“如果有机会的话。”
这句话透露出委婉的拒绝意味,就当心领了这个好意。藤原阳佳的视线转向船外,这次她深吸了一口烟:“还是要在乎的。”
“钱,权,多么好的东西,你没有碰过,才对它没有兴趣。”
“难道为了它们要不顾一切吗?”安室透微笑。
淡淡的烟味呛进鼻腔,他表情不变,心中已经隐隐开始有些不耐烦。“你在包厢里,似乎也不是那么开心。对于这种东西,知足似乎就可以了吧。”
“知足?”藤原阳佳说,“赚够多少叫知足?”
她在栏杆上熄灭了烟,萍水相逢的夜晚,第一次转头过来。
“我知道你们男人爱说什么。早点抽身,找份正经差事,但正经事哪里有那么容易?上学,深造,工作。这是条对的路吗?
我们小镇的公立学校,一半的人上不了一座大学。他们到死都待在那里,我要幸运的多。”
“如果不是能喝酒,我这辈子连大海都看不到。一个日本人,一辈子没见过海,”她摇着头笑起来,“……谁信啊。”
……
“至于我是谁,要去哪里、做什么。”
“这很难猜吗?”
在唐沢裕的这句反问开口前,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系统银白的界面短路似的闪了好几下,最后电子音重复的,还是被提问多次的那个疑题。
【你怎么知道,要做的是什么?】
唐沢裕向后一步,按开了灯。
白光倾泻在房间里,连带着阴影也无所遁形。黑暗瞬间如潮水般褪去了,他伸手整理剪报,随意地将它们放回原有的位置上。
“工具人。指路的工具人。”
“现在我是这个……”唐沢裕顿了顿,“反派组织,的重要一员。弹幕也不是没讨论过,即使定位到总部地址,想要突入内部也依然困难重重。”
“能帮他们绕开障碍的只有我。”
毕竟这里是一部漫画。
一部以小学生为主角的、热血推理少年漫,想要让贯穿始终的反派伏诛,究其内核,又与老套的勇者战魔王有什么区别呢?
用夸张的描写渲染困难,以悠久的历史铺设险阻。
让勇者成为英雄,就是让其他所有人束手无策,只有这个人能破解那个谜题。
但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既然谜题已经困住了那么多人,又凭什么这次的勇者,也就是柯南——凭什么偏偏他能解开?
尤其是,除了17岁的头脑、和小学生的身体,与周围各有所长的成年人相比,他还并没有什么一骑绝尘的过人之处。
——为什么他是特殊的那一个。
——或者说,怎样才能让他成为特殊的那一个?
唐沢裕轻轻地说:“因为我。”
“我有组织的内部信息,知道如何抵达终点的那条路,”他侧头看向窗外,“而要说服我提供这些,只有那个眼镜小鬼能做到。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等到拿到情报,说不定制定计划的也是他——毕竟小学生的身体在战斗时没什么用。至于那个黑卷发碧眼男……不好意思,信件上的代称用多了,赤井秀一;他是红方的主战力。”
“然后再出点岔错,给一些不重要的配角露脸的机会,比如那个金发黑皮酒保?最后打败反派,各回各家,皆大欢喜。”
“这很难做到吗?”唐沢裕问,“必须要我拿回记忆再完成?”
房间内一时鸦雀无声。
他看向桌面,剪报已经被整理齐了,按时间顺序依次归档。最上面的是一张豆腐块大小的新闻,能看出官媒已经在竭力收敛风声,那么大的一件事,见报的正文居然只剩只言片语。
《最大摩天轮停转三日?东都水族馆:正常检修,部分游乐设备因老化返厂翻新》
“……知道这些人的身份,该让他们做什么、怎么做,”唐沢裕自言自语,“对我而言就已经够了。”
只是——
为了让我*能*成为这个枢纽,成为勇者打败魔王的助力;
让我从一个无关紧要的出场路人,来到这个推动剧情的关键位置;
我的身份要反转,要催泪。
【故事里的“唐沢裕”,】他说,【要盘曲周折、跌宕起伏。他要在读者心里当得起这个位置,让所有人认可他成为转折剧情的关键点。】
【他要将弹幕的注意力都留住,将剧情的逻辑圆回来。】
所以,我必须是这么一个人:
一个身处黑暗、心向光明的正义警官。
……
唐沢裕指腹蹭过纸页,他在不知不觉间挂了笑,那种标志性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只有眼底的眸色很冷。他的话仿佛掺了刀子,言辞冷峭得近乎刻薄,只不过刀刃是向内的。
【你知道说谎的技巧吗?】他忽然又说道。
这似乎与之前的话题不相关。不等电子音回应,唐沢裕已经继续下去:
【你能用信口胡编的谎言诓骗一个人,用精心串联的骗局迷惑一群人。但要骗过所有人的,只会是真相。】
……
观光步道上的女人——藤原阳佳;她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看之列,只是厚厚的粉底遮住五官,让她混在夜场里,露出如花的笑颜美眷。
为防跌落等意外事故发生,观光步道的玻璃常年是封闭着的,这让长廊里没有一点风,可她却忽然一个寒颤,像被冷气穿堂而过,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我没办法。”她说,“我没智商、没家底、没魄力,但我想要从小镇出来。”
“我只能这么活。”
【现在剧情到这里,该铺垫的都已经铺垫完了,】唐沢裕说,【顺水推舟,顺理成章。等我给出信息,他们就能够直攻总部,一切结束。】
【可当……一切,结束后呢?】
等剧情完结,连载落幕,漫画正式告终,在这一切之后——
他退了一步,远离那叠整整齐齐的新闻剪报。封冻的面孔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尽管那稍纵即逝,像蜻蜓点在水面,一圈又一圈涟漪似的悲伤。
“难道要我一辈子演一个好人吗?”
——骗过所有人的,只会是真相。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但我已经骗过去了。
唐沢裕偏过头,眼里有不加掩饰的自嘲与讥讽:
“那太难了。”
……
诸伏景光登上台阶。
这是一条通往罗经甲板的路,深黯、幽邃,组织专用。狭长的楼梯间里只有感应灯,响应的速度却迂缓迟钝,往往要等他奔上一层楼,身后的光亮才迟迟地追起来。
他一口气登上了十八层——或者实际的层数更多,停在出口,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楼梯尽头是一扇铁门。
边角锈迹斑斑,显示出海风日夜侵蚀的痕迹。转角的合页早已老化,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
夜空豁然开阔。
白烟在展宽的天地间弥散开,这是一个甲板顶层的瞭望台。夜间流光溢彩的邮轮上,它以巧妙的遮挡使自己处于绝对的隐蔽里,无论从哪个角度,视线都会被建筑挡住。
船上的旅客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里,瞭望台上的人却可以一览无遗。
猎猎海风吹起背影的银发,拿烟的男人头也不回道:“说。”
诸伏景光平复了一会呼吸,他没有再走近,而是停在门口,扬声道:“你知道我们在哪,是吗?”
没有回应。
紧接着,他又说了第二句:
“你也知道……他想抛下一切直接走,在结束之后。”
这句的语调就平稳得多,急促的呼吸也终于平定。
与此同时,瞭望台边缘的男人回过头。由于身高的缘故,他的目光里总带有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琴酒眯着眼审视他,而诸伏景光任他打量。
他还松开了按在门边的手,双掌平摊,示意自己什么都没有带。
诸伏景光说:“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