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广阔、最仁慈的避难所是大自然。森林、崇山、大海之苍茫伟大,和我们个人的狭隘渺小对照之下,把我们抚慰平复了。十分悲苦时,躺在地上,在丛树、野草之间,整天于孤独中度过,我们会觉得振作起来。在最真实的痛苦中,也有一部分是为了社会法统的拘束。几天或几小时内,把我们和社会之间所有的关联割断一下,确能减少我们的障翳,使我们少受些**的磨难。
故旅行是救治精神痛苦的良药。若是长留在发生不幸的地方,种种琐屑的事故会提醒那固执的念头,因为那些琐屑的事故附丽着种种回忆,旅行把这锚索斩断了。但不是人人能旅行的啊!要有时间,要有闲暇,要有钱。不错。然而不必离去城市与工作,亦可以换换地方。你无须跑得很远。枫丹白露[157]的森林,离开巴黎只有一小时的火车,那里你可以找到如阿尔卑斯山中一样荒漠的静寂;离开桑里[158]不远,即有一片沙漠;凡尔赛[159]园中也老是清静岑寂,宜于幽思默想,抚复你的创伤。
痛苦的人所能栖息的另一处所,是音乐世界。音乐占领着整个的灵魂,再没有别的情操的地位。有时它如万马奔腾的急流一般,把我们所有的思想冲洗净尽,而后我们觉得胸襟**涤,莹洁无伦;有时它如一声呼喊,激起我们旧日的痛苦,以之纳入神妙的境地之中。随着乐章的前呼后应,我们的起伏的心潮渐归平息;音乐的没有思想的对白,引领我们趋向最后的决断,这即是我们最大的安慰。音乐用强烈的节奏表现时间的流逝,不必有何说辞,即证明精神痛苦是并不永续的。这一切约翰·克里司朵夫都曾说过,而且说得更好。
“我没有一次悲愁不是经过一小时的读书平息了的。”这是一句名言,但我不十分了解。我不能用读书来医治我真正的悲愁,因为那时我无法集中我的注意于书本上。读书必得有自由的、随心所欲的精神状态。在精神创伤平复后的痊愈期间,读书可以发生有益的作用。但我不相信它能促成精神苦楚的平复。为驱除固执的意念起见,必得要不必集中注意的、更直接的行动,例如写字、驾驶复杂的机器、爬行危险的山径等。肉体的疲劳是卫生的,因为这是睡眠的准备。
睡眠而若无痛苦的梦,则是一种环境的变换;但在一桩灾祸发生后的最初几夜,固定的思念即在梦寐之中亦紧随着我们的。睡眠的人在梦寐中重新遇到他的苦恼,会心惊肉跳地惊醒。如何能重复入睡呢?除了药石之外,有没有精神上的安神方法呢?下面一个方式有时还灵验,即强使自己回忆童年的景象,或青年时的经过。试令自己在精神上生活在你从前未有痛苦的时间内。于是,心灵会神游于眼前的痛苦尚未存在,甚至还不解痛苦的世界内,把你的梦一直引向那无愁无虑的天国中去。
惯在悲哀中讨生活的人会呻吟着说:“这一切都是徒然的,你的挽救方策很平庸,毫无效力。什么也不能使我依恋人生,什么也不能使我忘掉痛苦。”
但你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试过?在否认它的结果之前,至少你得经历一下:有一种“幸福的练习”(Gymnastique du bonheur),虽不能积极产生幸福,可能助你达到幸福,能为幸福留出一个位置。我们可以举出几条规则,学着梵莱梨的说法,是秘诀。
第一个秘诀:对于过去避免作过分深长的沉思。
我不是说沉思是不好的。一切重要的决定,几乎都得先经过沉思,凡有确切的目标的沉思,是没有危险的。危险的是,对于受到的损失,遭逢的伤害,听到的流言,总而言之对于一切无可补救的事情,加以反复不已的咀嚼。
英国有一句俗谚说:“永勿为了倒翻的牛乳而哭泣。”
狄斯拉哀利劝人说:“永勿申辩,亦永勿怨叹。”
笛卡尔有言:“我惯于征服我的欲愿,尤甚于宇宙系统,我把一切未曾临到的事,当作对于我是不可能的。”
精神应时加冲刷、**涤、革新。无遗忘,即无幸福。我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行动者在行动时会觉得不幸。他怎么会呢?如游戏时的儿童一般,他想不到自己。而过分地想着自己,便是不健全的。
“为何你要知道你是鱼皮做的抑羊皮做的?为何你把这毫不相干的问题如此重视?你难道不能在你自身之外另有一个利害中心而必集注自己直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么?”[160]
由此产生了第二个秘诀:精神的欢乐在于行动之中。
“如我展读着朋友们的著作,听他们的谈话,我几乎要断言幸福在现代世界中是不可能的了。但当我和我的园丁谈话时,我立刻发觉上述思想之荒谬。”[161]
园丁照料着他的西红柿与茄子,他对于自己的行业与田园都是熟悉的,他知道会有美满的收获,他因之自傲。这便是一种幸福,这是大艺术家的幸福,是一切创造者的幸福。对于聪慧之士,行动往往是为逃避思想,但这逃避是合理的、健全的。“愿而不为的人酿成疫病。”我们亦可说:“思而不行的人酿成疫病。”理智而转向虚空方面去,有如一架抛了锚的发动机,所以是危险的。在行动中,宇宙的矛盾和人生的错综,不大会使人惶乱;我们可以轮流看到它们相反的面目,而综合却自然而然会产生。唯在静止中,世界表面的支离破灭方变成惹起悲哀的因子。
单是行动犹嫌不足,还常和我们的社会一致行动,冲突而永存不解,则能磨难我们,使工作变得艰难,有时竟不可能。
第三个秘诀:为日常生活起见,你的环境应当择其努力方向与你相同,且对你的行动表示关心的环境。
与其和你以为不了解你的家庭争斗,与其在这争斗中摧毁你的和别人的幸福,孰若去访求与你思想相同的朋友。若你是信教的,便和教徒们一起生活;若你是革命者,便和革命者一起生活。这亦不妨害你去战胜无信仰的人,但至少你那时在精神上有同志可以依傍。成为幸福,并不如一般人所信的那样,需要被多数人士钦佩敬仰。但你周围的人对你的钦敬是不可少的。玛拉美[162]受着几个信徒的异乎寻常的爱戴,较诸那般明知自己的光荣被他们心目中敬爱的人轻视的名人,幸福得多了。修院使无数的心魂感到平和安息,因为他们处于思想、目的完全相同的集团中。
第四个秘诀:不要想象那些遥远的、无可预料的灾祸以自苦。
几天以前,在蒂勒黎公园中,儿童啊,喷泉啊,阳光啊,造成一片无边的欢乐,我却遇到一个不幸的人。孤独地,阴沉地,他在树下散步,想着财政上的、军备上的祸变,为他,他和我说,“在两年前已经等待了的”。
“你疯了么?”我和他说,“哪一个鬼仙会知道明年怎样?什么都艰难,太平时代在人类历史上是既少且短的。但将来的情形,一定和你悲哀的幻想完全不同。享受现在罢。学那些在水池中放白帆船的儿童罢。尽你的责任,其余便听上天去安排。”
当每个人对于世间的事故能有所作为时,应当想到将来。一个有作为的人不能为宿命论者。建筑师应当想到他经造的房屋的将来,工人应当想到他老年时的保障,议员应当想到他投票表决的预算案的结果。但一经选择,一经决定,便得使自己的精神安静。若是预测的原素不近人情或超越人情时,预测无异疯狂。
“广博而无聊的哲学,浮泛的演辞的大而无当的综合,才会随便谈着几百年的事和一切进化问题。真正的哲学顾虑现在。”[163]
最后一个秘诀是为那些已经觉得一种幸福方式的人的:当你幸福的时候,切勿丧失使你成为幸福的德性。
多数男女在得意时忘记了他们借以成功的谨慎、中庸、慈爱等的优点。他们因得意而忘形,而傲慢;过度的自信使他们抛弃稳实的工作,故不久他们即不配享受他们的幸运了。幸运变成厄运。于是他们惊相骇怪了。古人劝人在幸福中应为神明牺牲,实有至理,萨莫斯王巴里克拉德,把他的指环奉献神明[164],但将巴里克拉德的指环掷向大海的方式不止一端。最简单的是谦虚。
这些秘诀并非我们发明的;自有哲人与深思之士以来,即有此种教训。顺从宇宙的偶然,节制自己的愿欲,身心的融洽一致,这是古人们所劝告的,无分禁欲派或享乐派,这是玛克·奥莱尔[165]的道德,是蒙丹的道德,亦是现代一切明哲之士的道德。
“怎么?”反对明哲的人(是尼采,是奚特,――但奚特是那么错综,有时亦是明哲――在新的一代中也许是玛洛[166])会说,“怎么!接受这种平板庸俗的命运?……这种凡夫俗子的幸福?……拒绝艰难奇险的生活?……屈服,顺从?……你贡献我们这些么?我们不要幸福,我们要英雄主义。”
反对明哲的人,你们有一部分理由,我将试着表明幸福并非屈服、顺从,并非安命,而是欢乐。但你们以为明哲本身不即是一种英雄的斗争,这便错了。所谓安于世变,是在世变并不属于我们的行为限度内,可绝非对于自己的一种怠惰的满足。我们顺受大海及其风波,群众及其**,人及其冲突,肉体及其需要,因为这是问题的内容,若是接受时,无异对一个幻想的虚妄的世界徒发空论了。但我们相信,可能稍稍改变这宇宙,在风浪中驾驶,控制群众,尤其是改变我们自己。我们不能消灭一切疾病、失败、屈服的原因(你们也不见得比我们更能够),但我们可把疾病、失败、屈服,造成一个战胜与恢复宁静的机会。
“人并不企求幸福,”尼采说,“只有英国人才企求。”又说:“我不愿造成我的幸福;我愿造成我的事业。”可是为何我们不能在造成事业之时亦造成我们的幸福呢?幸福并非舒适,并非快感的追求,亦不是怠惰。一个冷酷的哲学家也和大家一样寻求幸福,只是他有他的方式罢了。
我相信奴隶终于嫉妒他的铁链,
我相信鹰鸷之于柏洛曼德[167],亦是温和亲切,
伊克孙[168]在地狱中亦颇自喜。
当一个人爱他的鹰鸷时,即是说他并非轻蔑幸福,而是在他的心、肝被鹰鸷啄食之中感到幸福,或因为此种痛苦能使他忘记另一种更难受的内心的痛苦。关于此种问题,各人总是为了自己说法的。
实际是,禁欲派的明智只是趋向幸福的途程中的第一阶段。它把精神上一切无谓的苦闷加以扫**,替幸福辟出一个地位。它勒令最无聊、最平庸的情操保守缄默。这第一步斩除荆棘的使命尽了之后,幸福的旋律方能在它创造就的氛围中响亮起来。但这真实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我相信它是与爱、与创造的喜悦,换言之,与自我的遗忘,混合的。爱与喜悦可有种种不同的方式,从两人的相爱起,直到诗人所歌咏的宇宙之爱。
“凡是没有和爱人一起度过几年、几日、几小时的人,不知幸福之为何物,因为他不能想象此永续不断的奇迹,会把本身很平凡的事故及景色造成生命中最神奇的原素。”
史当达是最懂得爱与幸福合一的人之一。我再可引述一遍他描写邓谷[169]的幸福。他幽闭在西班牙牢狱中,什么都值得惧怕,尤其是死。但于他毫不相干。这些渴望的、可怖的日子,因了克莱丽婀[170]短时间的显现而变得光明灿烂:他幸福了。
凡是一个青年能借一个女子的爱而获得的幸福,做母亲的能借母爱而获得,做首领的能借同伴的爱戴而获得。艺术家能借作品之爱好而获得,圣者能借神明之敬爱而获得。只要一个人整个地忘掉自己,只要他由于一种神秘的动作而迷失在别种生命中,他立刻沐浴在爱的氛围中了,而一切与此中心点无关的世变,于他显得完全不相干。
“一个不满足的女人才爱奢华,一个爱男人的女人会睡在地板上。”
为那些在别一个人身上寻求幸福的人,所难的是选择一个能回报他们的爱的对手。不幸的爱情也曾有过幸福的时光,只要自我的遗忘是可贵的话。如格里厄之于玛侬,一个男人为女人牺牲一切,即使这女人骗了他,他亦感得一种痛苦的快感。但相互的爱,毫无保留而至死方休的爱所能产生的幸福,确是人类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之一了。
不错,若一个人所依恋的对象是脆弱的生物时,更易受到伤害。凡是热烈地爱一个女人、爱儿童、爱国家的人,易招命运之忌,授予命运以弄人资料[171]。从此,命运得以磨难他,虽然他很壮实;得以挫折他,虽然他很有权势;可以迫使他乞恩求佑,虽然他很勇敢,虽然他不畏苦难。他在它的掌握之中。他因爱人的高热度所感到的狂乱烦躁的痛苦,会比他自己的疾病或失败所致的痛苦强烈万倍。强烈万倍,因为一个病人是被疾病磨炼成的,被热度煽动起来的,被疲乏驯服了的,但一个并不患病而恋爱的人,却因所有的精力都完满无缺之故,更感痛苦。他爱莫能助。他愿自己替代她,但疾病是严酷的,冷峻的,专制的,紧抓着它选中的牺牲者。因为自己没有受到这苦难,他自以为于不知不觉中欺骗了爱人。这是人类苦难中最残酷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