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国家,不论是何种政制,专制也好,寡头政治也好,孟德斯鸠[124]所研究的民主政治也好,其特点是经济作用到了统治一切的程度。凡是往昔由私人经济担当的种种任务,今日都由国家担负了。我们得追究这权力是怎样转移的。
自由经济的世界,如在19世纪末期的法兰西还能看到的,是由乡村的坚实的机构促成的。那时,在全地球,在无数的企业中,银行、农庄、商号、小店,人们到处在追求财富。他们追求时并无什么全盘的计划,但这千千万万的人的情欲、需求、冒失的总和,居然把平衡状态随时维持住了。不景气的巨潮并非没有,它亦和今日一样带着大批的灾祸而俱来:失业、破产、倾家,但巨潮的猛烈之势很快有了挽救之方。每个企业的领袖,研究着以前的不景气潮起伏之势,参考着自己和长一辈人的回忆,懂得从前物价曾低落到使人人可以毫无顾虑地购买的程度。在法国为数最多的家庭旧企业中,人们对于这些周期的风浪并不十分害怕。船在大海中把得很稳,亦并不装载过于沉重的资本。在那个时代经营家庭工业的人看来,向银行借款是一桩罪恶。如果遭到了这种灾祸,便把家庭生活极力紧缩,直到漏卮填塞了为止。事业的需要胜过人类的需要,或说得准确些,是人和事业合为一体,必须事业繁荣,人类方得幸福。那时代,一个人对于事业的忠诚,竟带着一种神秘色彩,也即是这一点,造成了事业的势力与光华。事业的忠诚和职业上的荣誉,是当时法国最普遍的美德。
里昂[125]、罗贝[126]、诺尔曼堤[127]各处的大店主,从没想到和同业联合起来,以消灭竞争,更未想到在经济恐慌时要依赖国家救济。竞争者即是敌人,如果他在社交中――那时也很少――遇到他们,他说话亦很勉强,很留神。和州长、部长的关系,也不过在罢工时请求他们保护工厂而已。反之,国家亦难得注意经济问题。党派之分野,多半是为思想,很少为利害关系。经济生活自有个人的反应支持着,这些反应,因为直接受制于极单纯的本能之故,自会应运而生。
多数重要的事业,都由此社会的自然生活承担着。举一个例子来说,在大半的工业城中,法国专门教育是由那些义务教员借着公共场所组织成的。互助协会的会长与司库只是中等阶级的人,他们于星期日到会工作,计算账目,可毫无报酬;这样,他们使国家不费一钱得有社会保险组织,虽然不完全,但是自动的,诚实的,可靠的。在英国与美国,私人建设在国家生活上所占的地位更为重要。大学有着自己的财产,医院亦是独立的。
无限公司的发达,成为近代经济生活中第二阶段的特点,但亦和第一阶段的若干重要原素同时并存。股份公司使没有资产的人亦能集合资本去购买近代技术所需的价值日昂的机器。它使下层民众亦能参加大企业。但它所优惠的,只是无数庞大的事业,到处都是股东而没有负责的领袖。
不久,因股票的发行、购买、转让而产生的利益,竟超过了工厂、矿产与一切实在的事业。商业变成抽象的买卖,和人类困苦艰难的作为更无丝毫关联。实业家、商人、农夫,在一生所能积聚的财产,一向是被他们的工作与监督的力量限制着的。至此,商业组合,股票转让,笔尖一挥所能挣得的钱财,变成没有限制的了。应当看一看数字。在美国,二百家公司共同支配着六百万万美金,合九千万法郎,等于全国财富总额百分之三十四,而这二百家公司的行政人员和参与种种会议的人还不满一千。据最近调查证明,这些人中,至少有一部分丝毫不顾他们所管理着的企业的利益。他们以自己的证券做投机事业,操纵着贷借对照表,以减少股东的利益,造出虚伪的亏损,以逃避法律规定的税则。在他们前面,一个中等人士如果想做一些小小的投资时,便毫无力量,毫无凭借。慕索里尼[128]曾经说过:
“资本主义的企业,从百万转到亿兆的时候,已变成妖魔般的东西了。企业规模之巨大,超过了人的能力:以前是精神控制着物质,此刻是物质控制着精神了。原是正常的生理状态,现在变为病理状态了。”
特别是大战以来,尤其在美国、德国,经济世界显得如一个神话似的、云端里的世界,全给几个妖魔统治着。自然的反应因企业集中而消灭了。获利的欲念胜过了职业上的荣誉观念。有些地方,国家试着保护生产;有些地方,试着限制生产;投机家因愚昧之故,竭力把经济危机延宕着不让它爆发,不知这更增强了爆发时的猛烈之势。本能,在从前是颇有力量的,此刻亦失掉功用。假如你把一群海狸迁居到图书馆里去,它们只能用书籍来筑堤,这种堤是毫无用处的。同样,俭约的人拼命积聚钱财,而纸钞却在他手中渐渐解体,化为乌有。社会尽管牵伸着做出若干动作,表示它还有“垂死之生”,但在受害最烈的地方,麻痹的症候已蔓延到巨灵的全部关节中去。
若果大企业的主持者能够谨慎将事,能够保持规律,则自然反应的缺乏亦不致如是牵动大局。人们可以假定一种由自然的经济领袖统治的经济。领袖中,明智之辈即曾探求过此种经济的法则。但其余大多数人,赋有封建思想,宁愿战斗,不爱安全。即以美国而论,垣街[129]的主人翁听让大众投入1930年的金价**中去,既不制止,亦不警告。他们却在谣言之上加上谣言。他们漫无限制地贷款给外国,毫不研究归还的可能性。他们使购买国结合起来,使自己的放款无法收回,把买主变成了竞争者。他们甚至不曾清查克莱葛[130]的账目。罗斯福总统的一个顾问,曾谓美国最迫切的需要之一,乃是创立一所银行家学校。
当那些妖魔自认无法阻止他们的魔宫崩圮时,他们、他们的职工和主顾,自然而然齐向国家求援。是国家应当运用权力保护他们,使人家订他们的货,设立机关,安插他们,操纵货币,以结束经济恐慌,以公家的组织代替私人制度。第三阶段,乞援于国家的阶段,因大众的需求和资本家的卸职而临到了。
在此种历程之初,在孟德斯鸠甚至巴尔扎克的时代,大家所处的社会还是有机体的,有生命的。无数的细胞、农村、小铺子、小工厂,互易有无,互相生养,构成了这个社会层次分明的经纬。某几个集团担任了较为错杂的事业,如保险、教育、慈善等。这一切又构成了国家,国家无异一个有生命的躯体的头脑。但头脑不能统治细胞在肉体内发生的内部化学作用,故国家亦不懂事业的内部化学作用;在社会诸原素间,在此社会与异国的人民间,国家只是联络一切的媒介。
在此历程之末,大部分的社会细胞解体了,窒息了,向头脑与神经系统要求代行职务。在法国,病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农业社会、手工艺社会、商业社会,依旧生存着。然而试把国家在1934年所负的责任与1834年的做一比较,便知在我国亦如他处一样,政府这机器变得十二分繁复了,凡是从前遇到艰难时代由独立组织承当的工作,现在都压在政府肩上。它能不能胜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