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陆紫缨的时候是傍晚,她留着微信头像上的短发,上身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下身穿着一条麻色七分裤,露出弧度很美的小腿。至于陆紫缨的长相,真的是一两句话很难说得清楚。例如她的眼睛不是很大,但仔细看上去,眼角却是正宗的妩媚杏核状。再例如她的鼻子不算高挺,却是修正笔直如若悬胆,使人过目不忘。陆紫缨长得不是很漂亮,但绝对不难看,五官端端正正,既不张扬也不平庸,让人看上一眼,便会在心里生出几分安逸。
阿宣拎着两只行李箱,带着陆紫缨一前一后走进民居小院。做常春藤那五年,为了保持神秘感,我很少在员工面前露面,公司的日常管理都是阿宣在做,我几乎不认识陆紫缨,甚至连面熟都说不上。干我们这一行,最讲究的是不留下痕迹。所以,我的照片也不会出现在公司里,员工们对我同样陌生。
阿宣介绍完陆紫缨后,她的眼神里面略有一丝冲动,却很快平复下来,用不卑不亢的口吻问候道:“滕总好!”
我很官方地向陆紫缨表达感谢,感谢她三年以来努力坚持工作,并承诺会以恰当的方式对其付出予以酬谢。陆紫缨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没有讲话,却流下两行眼泪,情绪有些难以自制。后来,她耸动着圆润光滑的肩头,轻声抽噎起来。我想她大概是想起自己三年来受的委屈,有点情绪也在情理之中。随后,我带着陆紫缨走进客房,安排她洗漱歇息,并让她半个小时后去客厅集合,然后一起下山吃接风宴。直到陆紫缨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因为自打她走进这方小庭院,我的身体里便涌出一股乱流,我判断不好这股乱流是多巴胺还是性欲。我是一个自制能力极强的人,这种事情在我身上极少发生,以至于让我心慌出汗,但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回到客厅,阿宣正坐在摇椅上抽烟。分开三年之久,阿宣的圆脸胖了一圈,发型变成近些年流行的“头顶一撮毛式”。虽说是久别重逢,我和阿宣之间也无需寒暄。
我问他,最近做过什么局。
阿宣苦笑一下,说经济大环境不好,除了爱,什么都不好做。
接着,阿宣的脸上略显隐忧神色,他问我是不是要把陆紫缨吸收进核心团队。
我当即否定:“我们的原生家庭和生长环境,使得我们无法逃脱命运的诅咒,难道我还会把天使拉进泥潭吗?”
阿宣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你一时鬼迷心窍呢。”
我说:“让她站在泥潭边上,我保她泥不湿身。其实,让天使了解地狱也算一桩善事。”
所谓的命运诅咒,是一个在雷音村妇孺皆知的传说。我爷爷讲过这个传说,我爸爸也讲过,但是他们都不如余三叔讲得好听。那回,余三叔喝了酒,看见我和阿宣在村头大槐树下玩玻璃弹球,他摇摇晃晃走过来,喘着酒气弯下腰来,捡起小土坑边上的三枚玻璃弹球,放在两个手掌里使劲搓了三下,然后打开两个手掌朝我们反复翻着手掌,三枚玻璃弹球已经不知所踪。我和阿宣知道是余三叔在逗我们玩儿,便一人拽住他一条胳膊,让他讲故事听。余三叔嬉笑着坐在一盘废弃的石磨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云烟,他抽出一根香烟来叼在两片薄薄的嘴唇上,然后拿着烟盒对着我的小手倾倒出三枚玻璃弹球。余三叔点上香烟,吐出一口合着浓烈酒气的烟雾,便讲起那个雷音村无人不知的传说:雷音村曾经出过一位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姓雷,他也是雷音村唯一一户不姓余的人家。原来,姓雷的祖上逃荒至此,看好此地上风上水,便在此拓荒安家,日子渐渐红火起来。数年后,又赶上旱灾,江北一个余姓村子十几户结伴逃荒,流落至雷音村。雷家祖上便是逃荒人,曾经立下祖训,凡遇逃荒者,必接济衣食。受到雷家接济的十几户余姓人家,便落户雷音村,就此告别忍饥挨饿的逃荒日子。耕读传世的雷家宅心仁厚,不间断地接济着十几户余姓人家,天长日久也把余姓众人养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毛病。又过了数年赶上涝灾,雷家的庄稼颗粒无收,自家吃饭都成了大问题,便接济不上外人。于是,十几户余姓人家便有了怨言,甚至天天堵在雷家门口叫骂。叫骂数日后,雷家扛出一袋子白米放在家门口,说这是雷家三十多口子仅有的口粮。众余姓哪里听得进去,便一哄而上瓜分了一袋子白米。七日后,一干余姓吃完一袋子白米后,又围拢至雷家门前,讨粮叫骂。雷家大门紧闭,不再有人出来解释。这一日,正赶上铁拐李在江南探勘洪涝,途经雷音村时看到此景,便上前相询。十几户好吃懒做的余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雷家说成为富不仁的劣绅恶霸,眼看着全村人快被饿死也不肯接济一粒米。听罢众人控诉,铁拐李怒从心头起,口念一诀,给雷家所有宅院上了闭门栓,不让雷家人出门半步。七日后,铁拐李回天庭汇报江南灾情,恰好听到江南的土地神上奏,说是雷音村一户厚道人家不知被哪路神仙上了闭门栓,全家三十余口尽被饿毙家中……铁拐李闻言,急忙赶到雷音村雷家查勘核实,发现饿死的雷家人腹中全是稻草和炕土,原来雷家早就绝粮数日。被余姓人蒙骗的铁拐李恼怒不已,当即口念一诀,惩罚雷音村的余姓人家上不为官,下不中举,仁人绝户,君子不出,世世代代鸡鸣狗盗行骗维生……
我用一周时间,把盘算几个月的计划列出来,并与阿宣反复推演,又补上几个漏洞。定稿之后,我们俩最后确认了一遍计划,随后删除所有文件,并将笔记本电脑格式化,不留任何痕迹。接下来,学计算机专业的阿宣被派上大用场,按照我拟好的计划,他需要编写一个模拟数字货币投资平台。在野鸡大学学到的东西很有限,好在阿宣有悟性,加上他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参考国外几家数字货币投资平台操作模式,开始没日没夜地写编程。陆紫缨则每天买菜烧菜整理家务,对我和阿宣的事情从来不多问一句。闲暇时,陆紫缨也会陪我爬山或者散步,当然都是我主动叫她陪我的。初见陆紫缨时的那股体内乱流还在,时不时就会涌动一番。后来,我逐渐确定这股乱流是性欲,大概是因为我许久不碰女人的缘故吧。
我问陆紫缨:“常春藤被查封,三年来一分钱工资没有,你为什么还要坚持为客户服务?”
陆紫缨大概是怕说错话,迟疑了会儿,说道:“常春藤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这五年的光阴比我四年大学还开心,即便是警察给公司贴上了封条,我依旧不愿意相信常春藤是一个骗局,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给骗子打工五年……所以,我一直在心理暗示自己,肯定是滕总遇见困难,他迟早会渡过难关,有一天堂堂正正回到常春藤,把所有钱还给客户。”
那天晚上,我和陆紫缨再没说话,我们俩一前一后爬上山,又一前一后下了山。从陆紫缨身上,让我看到人们是多么善于麻痹和欺骗自己,人们只相信自己一厢情愿的事情,拒绝反思。不反思怎么会有反省,不反省更别提忏悔,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反复上当受骗。众生皆愚,众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