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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局人 余耕 1901 字 1个月前

我在这间背山临海的民居里,住了整整三年。每天都是面朝大海,四季花开,可我的心情仍旧如三年前一样压抑,就像春夏之交的海流雾一般浓稠,拨不开,吹不散。每个早晨醒来,我都希望有一场世纪飓风,吹散我心头的浓雾,让阳光照射进来。而后,三年迎来大概有十场台风,我却依旧走不出我生命的雾霾。记得台风山竹袭来的时候,我攀上民居后面的山顶,任由狂风暴雨肆虐。上山的时候,我还穿戴整齐,下山时身上只剩下一条**。瞬间十二级的强台风把我掀翻在地,一根断树杈划过我的左脸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疤。只要不做局行骗,我都喜欢一个人呆着,静静地品享寂寞。人们之所以喜欢热闹,是因为他们无法与自己的灵魂独处。面对不堪的过往、面对自己曾经造下的孽,不是每个凡人都有思考和反省的能力。作为一个人人痛恨的骗子,我一直秉持着余三叔老派行骗的底线:给人留活路,谋财不害命。因此,每一次做完局,我都会独自猫起来,总结骗局中可以完善之处。没错,我把每一场骗局当作行为艺术,力争做到尽善尽美,让人们付出能够承受的代价以接受最大的教训。不成想,我铺垫五年之久的常春藤,最终突破我的从业底线,闹出两条人命。这个世界之所以不再美好,就是因为没有底线的骗子泛滥。

三年来,唯一能够让我心安的就是股市,我用新身份注册了新账户,注入300万资金,在一路熊市走下来的大背景里,我居然还有23%的盈利,超过股神巴菲特45年20.5%的复合收益率。可惜的是股市每天只有四个小时开盘,剩下的二十个小时里,为了不让自己抑郁,我开始总结编写自己运作股票的心得和技巧。

阿宣已经在三年前就被我打发去了北京,他不喜欢海边的浓雾,他喜欢大城市,喜欢满满的烟火气。他偶尔做个局,赚取一点生活费,拿不准的时候也会让我帮他规划。阿宣受我的影响,晚我一年考取北京的一所野鸡大学,我们俩是雷音村历史上仅有的两个读过大学的娃儿,虽然都是摆不上台面的正经大学。阿宣高考成绩没有达标二本线,是我鼓励他去北京读野鸡大学的,我的理由是选择大学不如选择城市重要。如果说读大学就是在不同的城市打四年“王者荣耀”,我们有什么理由不选择北京呢?即便是一所野鸡大学。

阿宣本来跟我是同一届的同学,可他读高一那年腿骨骨折,在家休学一年。阿宣算是我的远房堂侄,也是我儿时的玩伴,他很聪明,打小就属于罩着我的人。小时候,我们俩经常一起听余三叔讲故事,余三叔还说阿宣有灵性,是个做骗子的好材料。同一年,我和阿宣考进县一中,看到县城里的好多男同学都穿着耐克运动鞋,心里很是羡慕。为了满足少年的虚荣心,我们俩省吃俭用半个学期,凑够了钱,从学校门口那帮社会痞子手里买了一双耐克运动鞋。这帮痞子卖的不是假耐克,是货真价实的真耐克鞋,却比专卖店里便宜100多块钱,男同学们大都从社会痞子手里买耐克鞋。合伙买鞋有一个问题,阿宣的鞋码是41,我的鞋码是43,公平起见,我们俩买了一双42码的耐克鞋。从此之后,耐克鞋轮换着一人穿一天,我和阿宣两个人歇脚不歇鞋。阿宣穿上大一码的耐克鞋,走路经常被自己的鞋绊倒,有一回还把一颗门牙磕掉一半。我穿上小一码的耐克鞋,十个脚趾只能坚持一上午,到了下午就锥心刺骨一般难受。这辈子第一个给我小鞋穿的,居然是我自己。半个学期不到,这双备受煎熬的耐克鞋就被我们俩穿变了形。有一天晚上,我在教室晚自习,阿宣在窗外敲了敲玻璃,摆手示意我跟他出去。我们俩没有说话,我一直跟着阿宣走出学校,在县一中校门外的小树林里,阿宣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居然掏出两顶大檐帽,还有两身保安服。阿宣自己穿上保安服,还督促我快点换衣服。

我问他:“穿这身衣服干嘛去?”

阿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接反问道:“想不想要一双自己的耐克鞋?”

我说:“想。”

阿宣说:“那就赶紧换上衣服,跟我走。”

阿宣还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手电筒,他按下按钮的时候,手电筒前段“啪啪啪”地闪烁着蓝色的电火花。他把电棍手电筒挂在腰上,又从草丛里推出自行车,冲着我甩了甩头,然后一条腿蹬地一条腿跨上自行车。我在“拥有一双自己的耐克鞋”的引诱下,没做丝毫犹豫就上了阿宣的自行车。在路上,我问阿宣从哪里弄来的行头。阿宣说从学校保安室偷来的,用完了得赶紧还回去。大概用了半个小时,阿宣用自行车把我载到县里的工业园区。他把自行车藏在一片灌木丛里,然后领着我顺着墙根走到一座厂房外,并以示意我猫下腰来。就这样,我们俩猫在墙根下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一个黑影从对面走过来,在距离我们前面五六十米的地方停下来。稍后,院墙里面传来一声唿哨。紧接着,那个黑影也打了一声唿哨。哨声过后,“噗通”一声响动,一件物体从院墙里面飞了出来。这时,阿宣示意我起身,他整了整头上的大檐帽,摘下腰里的电棍手电筒,直奔墙根下的黑影走去。快走到黑影跟前的时候,阿宣打开手电筒,并按下按钮,手电筒的顶端“啪啪啪”地闪烁着蓝色的电火花。

阿宣憋着很粗的嗓音喊道:“站住!我们埋伏好几天,终于抓住你们这些窃贼了。”

手电筒的亮光处,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扔下手里的大纸壳箱,把腿便跑。阿宣虚张声势地追出去十几步远,便折回头来,示意我抬上纸壳箱,一路小跑回到藏自行车的灌木丛。我们俩手忙脚乱地把纸壳箱绑缚在自行车后座上,阿宣蹬上自行车,让我在后面跟着一路飞跑。

原来,工业园区那座厂房便是耐克运动鞋的包装仓库,在学校门口贩卖的耐克运动鞋,都是从这座仓库里应外合偷出来的。当天夜里,我和阿宣把保安装备悄悄还回学校的值班室,然后各骑一辆自行车,把那箱子耐克运动鞋搬运回雷音村。我们的运气不错,这箱子耐克鞋款式很新潮,全部是43码。我穿上正好合脚的耐克鞋,觉得自己可以飞檐走壁。我安慰阿宣,过些天卖掉几双43码鞋,给他买几双41码的真耐克。阿宣说不着急卖鞋,免得被人发现。阿宣还说自己已经学会了穿大鞋,43码也能将就着穿。

半个月过后的星期一,我们俩以为这件事过去了,便忍不住穿上新鞋去了学校。星期三下午放学后,我在校门口超市里买了两个老冰棍,出门后便被那帮盗卖耐克鞋的社会痞子截住,不由分说就把我暴打一顿。阿宣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拎着一根铁棍冲了过来,但他不善于打架,挥动几下之后,就被自己的大两号的耐克鞋绊倒了。随后,我们俩被带到一座废弃的旧厂房里,一个痞子头目问我们耐克鞋从哪里来的。我说,从专卖店里买的。那个头目对着我的小腹狠狠踢了一脚,说这款鞋刚刚生产出来,还没有上市。接下来,我和阿宣又遭一顿毒打,逼我们俩把那箱耐克运动鞋交出来。

阿宣吐出一口血水,对那个头目说:“为了一箱子运动鞋,你也不至于搞出人命来吧。”

那个头目说:“今天不把鞋交出来,我就弄死你们俩。”

阿宣说:“运动鞋藏在我们家里,我在纸箱里留了一封遗书,把你们里应外合偷鞋的过程全都写的明明白白,我们俩如果有人出了意外,你们这帮人一个都跑不了。”

头目翻弄了一下白眼,说道:“我可以不弄死你们俩,但你得把那箱鞋还给我。”

阿宣说:“你们把我们俩打成这样,那箱鞋就是补偿,如果你们非把那箱子鞋拿回去,我就去警察那里举报你们。”

头目思考片刻,问道:“就算我不要那箱子鞋,也不能阻止你们举报我。”

阿宣说:“鞋在我们手里,等于我们也用了贼赃,举报你们就等于出卖我自己。”

头目大概觉得阿宣说的都在理儿,他叹了一口气:“好吧,从今天起我们算是上了同一条贼船,但是得让我出来这口恶气。”

阿宣问道:“怎么才能让你出这口恶气?”

头目用手指着我,对阿宣说:“我要么割掉他的一只耳短,要么断你一条腿,你们俩合计一下,谁来让我出这口恶气。”

我对那个头目说:“你不能这么干,我们选择把那箱运动鞋还给你。”

头目嘿嘿冷笑道:“是你们提醒了我,那箱子鞋只要留在你们手里,我们就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你们就不敢去举报我。”

说罢,那个头目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走到我跟前,抓住我左侧的耳朵就要割下去。

突然,阿宣大叫一声,喊道:“断我的腿。”

我当时似乎听见了阿宣腿骨的断裂声,那个声音不是刺耳,而是刺疼了我的心。等到那帮人离去后,我哭着埋怨阿宣。

阿宣脸上露出一丝惨笑,他说:“腿断了,还能长好,耳朵没了,你就变成残废了……”

一阵凉风吹进窗户,把桌子上的一沓《金融时报》和我的读书笔记吹落在地上。看来,又一场台风即将登陆。手机“嘀嘀嘀”的几声响,是阿宣发来几张截图,还是陆紫缨在常春藤客户群里的应对。一个女孩不拿工资,却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给阿宣回了一条信息:你跟陆紫缨联络一下,三天后带她到厦门。

阿宣问道:做什么?

我回道:我们做过的孽,老天爷早早晚晚都会找回去的,所以,我这回要主动送回去。

阿宣问道:你要把什么送回去?

我回道:把亏欠常春藤投资人的钱送回去。做常春藤的时候,我们曾经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但是我们却在股市里栽了大跟头,才出了人命案。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我准备重新回到股市大干一场,把失去的钱捞回来,赔付藤蔓的所有投资人。

阿宣:炒股捞回来?

我回道:不!从炒股的人身上捞回来,因为我们那一百亿都是被他们洗劫的。

几分钟过后,阿宣回复道:嗯嗯!这个借口我喜欢!做大局就要有一个高尚的目标,就像希特勒先把犹太人列为全世界的敌人,然后代表世界屠杀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