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他提出“谈谈”还是在寻南村,不过当时她没跟他谈,反把他调侃了。
那天的事情想起来不怎么美好。
但现在这一刻,他的语气似乎更慎重,像经过长久的思考,做了某种决定一般。
以倪简的坏心眼,她应该再调戏他一次才对。
但她没有。
不知为什么,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让坏嘴的她一时口拙。
倪简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陆繁突然牵起她,往沙发边走。他的动作十分自然,没有一丝尴尬。
倪简有些发怔,她的手没动,保持着被他握进掌心的样子,一路跟随,到沙发上坐下。
陆繁宽厚的手掌松开了。
倪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凉了一下。
她把手缩回来,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包住。
不行,没他的手暖和、舒服,力道也不对。
倪简皱了眉,反复捏自己的手。
陆繁没注意她的小动作,他在看她的眼睛。默了片刻,他将倪简的脸庞轻轻托起,让她看着他。
他喊了一声:“倪简。”他很少正式地喊她的名字,除非是被惹怒的时候。
倪简虽听不到声音,但望着他的唇和他的表情,能感觉到他的语气应该是严肃认真的。
她猜他这样子,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了。
她预料不到他要说什么,竟莫名有点紧张。
她没反应,陆繁也不等她应声。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又或者说是坚定的。不论她什么反应,他都要把话说下去。
陆繁抿了抿唇,再启口时,声音放低,语速缓慢。
他的唇一启一翕都十分清晰。他要让她看清楚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你离开太久,有些事,可能需要重新了解。”停了下,“我是说,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倪简望着他,无知无觉地掐紧了手心。
陆繁目光微微转深,淡淡说:“倪简,你可能不太清楚,我不再是小时候那个陆繁,我今年29岁,高中肄业,在做消防员,合同制,也就是临时工,我每个月工资两千七,前年还清债,现在有四万存款。倪简,我很清楚,我这样的人跟你不是一路的。”他喉咙微动,“这些年,你走得很远,也走得很好,再也不是当年的小简,这些我也清楚,倪简,我……”
“你闭嘴!”
未说完的话突然被厉声打断,陆繁一怔。
倪简没给他一秒的时间,她骤然扑上去:“你他妈给我闭嘴!”
她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陆繁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揪着领子压到沙发上。
倪简像疯了似的,双目发红,恶狠狠地盯着他。
“倪简……”陆繁喊了一声,但倪简像没看到一样。
她气势凌人,咬着微红的唇涩声说:“你要说什么?你他妈接下来准备说什么呢?让我猜猜……啊,我知道了,是要说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没钱没势,你卑贱无名,招不起我,咱俩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你请求我放过你,所以我走我的阳光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你就不跟我玩了,我就得滚了,是吧,嗯?”
伴着最后一个音,她手上猛一用劲,将他压得更狠。
“是不是啊,你说是不是?”
她反复问着,一双眼睛红得吓人,冷冷凝着他,像是腾了雾,又像是浸了水。
几秒后,她的眼睫湿了。
她全身紧紧绷着,在发抖,紧攥着他衣领的手青筋明显。
这个模样的她,令陆繁震撼。
他懵然地觑着她,忘了挣扎反抗,也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倪简像个被判了死刑的绝症病人,再也伪装不了淡然无尤的姿态。
她要疯了。
一次两次,一个两个,把她当垃圾,当病毒,只想丢掉,丢到天边去。
他也终于忍不住了是么?
他也要丢掉她。
血液在全身沸腾,她从里到外都被烧灼着。
妈的,不行了。
她疼得不行了,心腔里那块尤甚。
她问不下去,张着嘴大口呼吸,感觉吸不进去气,胸口闷得要死掉,她眼睛里灼烫,仿佛所有的气力都冲进了眼里,撞得眼球酸胀。
有水滴掉下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茫然地眨着眼睛,视线却是模糊的。
她看不清那落下的东西,也看不清陆繁的脸。
而陆繁整个人都呆了。
她的眼泪砸在他的脖子上,好几颗接连掉下来,跟热汤一样,快要把他的皮肤烫穿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哑,嗓子里梗着什么,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倪简仍紧攥着他的领子,像攥着多么重要的东西,死也不松手。
分明在哭,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咬着唇,鲜红的血溢出来,和着她的泪一起落下来。
“倪简……”不知对峙了多久,陆繁终于开口,嗓子已经哑得不行。
倪简眨掉眼里的水,抬起一只手抹掉嘴唇上的血:“你闭嘴,你闭嘴。”
陆繁不会闭嘴。
他认了。
如果她这个样子都不是因为在意他,那他认了。
“你错了。”他说,“倪简,你错了。”
他手臂抬起,勾下她的脖颈,唇贴上,在她嘴里尝到甜腥味。
三秒后,他退开,伸手抹干净她的泪。
倪简的眼前清晰了。
陆繁看着她,无声地动了动唇瓣。
——“你看清楚,我们的确不是一路的。”
——“但我不打算放过你。”
陆繁从没有在倪简的脸上看到过这样呆滞的表情。她的手还揪着他的衣领,僵在那儿,力度没有增大也没有减小,她湿漉的眼睛微微瞠大,泪珠半掉不掉地悬着。
她的嘴唇半张着,被咬破的伤口仍往外冒血丝,陆繁用拇指一遍遍抹去。
他指腹的皮肤粗糙,抚在唇上并不舒服,但这样的碰触令倪简十分受用。
她像一只被顺了毛的小狮子,一动不动。
陆繁抹掉她唇上的最后一点血丝,手掌上移,轻柔地抚摸她的眼睛,退开时,她眼里最后两颗水珠也没有了。
“看清楚了么?”他问。
倪简眨了下眼,似恍然回神。她唇瓣嚅了两下,找不出话说。
陆繁看她这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
倪简皱起眉,盯着他。
他的眼睛漆黑深亮,里头溢出的不是调侃,也没有嘲讽,只有温柔。
倪简心尖颤了颤,所有的皱褶都被抚平了。
这时,她才突然发觉她还像个恶霸一样揪着他的衣服。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飞快地松开,紧接着从他身上退开,坐到一边。
陆繁坐起身。
倪简抓了两下头发,低头揉了一把脸,起身找鞋穿,刚站起来,就被陆繁拉了一把,又坐下了。
倪简扭头看他。
陆繁说:“你跑什么?”
“我没跑。”
陆繁不接话,但却捏着她的手没放。
倪简说:“我去洗脸。”
陆繁眸光微抬,又笑了一声:“是该洗洗了。”
倪简看了他一眼,抽回手,起身走了。
卫生间里传出水声。七八分钟后,她出来了,脸上没了泪水的痕迹,但眼睛好像更红了。
她走回沙发坐下。
陆繁仍坐在那没动,似乎在等她。
倪简舔了舔唇,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她还没组织好语言,陆繁就先开口了。
“我们好像……没谈完。”
倪简嗯了一声。
陆繁说:“你没话说?”
倪简一愣。
陆繁看着她,眼神微热。他的手摸过来,握住了她的左手。
倪简反应了一会,说了声“对不起”,说完后咬了咬牙,“刚刚我、我有点失控……”
“嗯。”陆繁说,“看出来了。”
倪简没话说了,目光胡乱晃了晃,瞥见他衣领仍皱成一团,顿时更惭愧。
她右手伸过去,帮他抚了两下,总算平整了点。
手要收回时,被陆繁拉住了。现在,两只手都在他手里。
陆繁用力一拉,她整个人便进了他怀里。
他双臂收紧,倪简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
他拽着她的一只手放到左胸的位置,过了一会,松开她,低头看她的眼睛。
倪简仰着脸,表情微怔。
陆繁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她笑了一下。
倪简心窝一热,眼里又起了雾。如果他那句话她还不甚明白,那么现在,大概有些懂了。
午饭仍是陆繁做的,但倪简主动洗了碗。
下午,陆繁还待在这,陪倪简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仍是那个雷人的偶像剧,女主看到男主和别的女人亲密,黯然神伤,然后转身离开。
陆繁看到这里,皱了皱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去看倪简。
倪简正靠在那儿吃葡萄,感觉到他的目光,扭头看他:“怎么了?”
陆繁目光微沉,说:“那天送孙记者回去,是因为她跟我们队去采访,脚受伤了,不方便走。”
倪简怔了一秒,低头:“哦。”
陆繁挪近,伸手把她的脑袋托起来,“不信?”
倪简:“我什么都没说。”
倪简说完无辜地眨了眨眼。她看着陆繁,以为他会黑脸,但他没有。
不仅没有,反而笑了。
陆繁不是很爱笑,倪简见过他的笑,不是这样的。
她从没有见他这样笑过,带了点气恼、无奈,但更多的是宠溺,像是认栽了。
陆繁的手掌从倪简的下巴移到脸颊,摩挲了两下,唇贴上她的额。
退开时,直视她的眼睛,低声说:“不要乱想。”
“我本来就没有乱想。”倪简扁扁嘴,回了一句。
陆繁淡淡地说:“是吗?”
倪简没有说话,又扁了扁嘴。
陆繁笑了一声,将她搂紧,不再问了。
晚上,陆繁做了晚饭,陪倪简吃完才离开。
他这阵子休假的模式改了,没有月假,一般七八天调休一次,有时两天,有时三天。
临走时,陆繁对倪简说:“等我放假。”
倪简点头:“嗯。”
陆繁不在时,倪简的日子又过回了原样。虽然他买了很多食材,教她怎么做粥,怎么煎蛋,但她懒,不想动手。而且也知道,就算做出来,味道也跟他做的不像,不如不做,叫外卖将就一下就好了。
他说了,等他放假。
七八天而已。她会等。
两天后,倪简出去了一趟。从美国回来时,她在机场附近的店里买了个皮带,是要给倪振平的。
10月29号是倪振平的生日。
这么多年,她都记得,但一直到今年才能亲手给他送礼物。
下午四点半,倪简在供电所外等倪振平。
上次手机丢了,倪振平的手机号也没了,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她并不想往他家那个座机上打。
倪简不笨,李慧和倪珊的态度,她多少能看出一点。
她并不在意她们,但她在意倪振平,不想让他难做。
倪振平五点下班,五点十分从大门走出来。
倪简一眼认出人群中的深棕色身影。
倪振平拿着一个黑色的包,正在里头翻找什么。
倪简站在那等他走近。
倪振平找到手机,看了一眼又放进去,去停车的地方推电动车。
他走了两步就看到倪简。
“爸爸。”倪简朝他喊。
倪振平愣了一会,快步走过来:“小简,你怎么来了?”
倪简笑了笑,没说话。
倪振平将她上下打量一阵,说:“怎么又瘦了?”
“爸爸,你也瘦了。”倪简看了看他,发现他头顶的白发又多了。
倪简皱眉:“你最近很累吗?医生说你的身体不能太操劳。”
倪振平摇摇头:“没有,领导挺照顾我的,最近没让做多少事。”想了想,问,“你手机怎么回事,最近短信都没回,也打不通,问陆繁,他说你忙着赶稿。”
倪简不想多解释,顺势点头肯定了陆繁的说法。
倪振平说:“画画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倪简乖乖应声,低头从手袋里取出包装好的灰色小盒,递给他:“生日礼物。”
倪振平一愣。
上一次收到倪简的礼物,还是十八年前,倪简六岁的时候。那年,倪简送了一根棒棒糖和一张她亲手画的卡片。
没想到一转眼,她就长这么大了。
倪振平心里百感交集,看着那个小盒,半天没接。
倪简又喊了声“爸爸”,倪振平反应过来,接过她手上的礼物。
那上面一堆英文,他认得的没两个,也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倪振平捏着盒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倪简笑了笑,说:“爸爸,你这么感动?”
倪振平说:“以后别这样花钱,爸爸知道你的心意。”
“没花多少钱。”倪简看了看时间,说,“我走了,你回去吧,倪珊该放学了。”
听她提倪珊,倪振平的脸色变了变。
倪简没太注意。
倪振平想说什么,顿了顿,放弃了。
倪珊最近那个样子,要是看到倪简,估计又要乱发脾气了。
和倪简分开后,倪振平就骑车往家赶。没想到,在小区门口正好看到倪珊从一辆白色的轿车里出来。
倪振平一惊,赶紧停车,隐约看见驾驶座上是个男的,他刚要过去,就见倪珊冲车里挥了挥手,那车一溜烟开走了。
倪珊转身往家走,却看到倪振平阴沉着脸走来。
有一瞬,倪珊很惊慌,但很快就镇静了。她抬着下巴,旁若无人地往前走,把倪振平当空气。从倪振平打她那一巴掌后,她再也没喊过他。
倪振平喊了一声,倪珊没应。
小区外面人来人往,倪振平忍着气,没有说什么,推着车走在倪珊后头。
倪振平去楼道里停车,倪珊没等他,径自上去了。
倪振平进了屋,没见到倪珊。
李慧在厨房里煮汤,听到开门声,探头出来,脸色不大好看,“今天怎么晚了点?”
倪振平没回答她,走到倪珊房间外敲门。
他敲得很大声,李慧吓了一跳,丢下锅铲,跑过来低声说:“你干嘛呢,珊珊今天心情不好,大概是考试了,成绩又降了……”
倪振平想起在小区门口看到的画面,气不打一处来:“成绩?你看她还在乎成绩吗?我看她连这书都不想念了!”
李慧被他吼得一愣。
倪振平用力敲门:“倪珊,把门开了!”
屋里,倪珊靠在**,把手机里最吵的歌调出来,声音开到最大。
倪振平气极,更用力地拍门。
李慧在一旁拉他:“你这是干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珊珊又做什么了?”
“做什么了?你问问她,她现在不好好念书也就算了,还不学好,三天两头玩得不着家,现在还交些乱七八糟的朋友!”
李慧心中一跳,急了:“交什么朋友了?”
倪振平还没说,房门突然被打开,倪珊气呼呼地吼:“你说清楚,我的朋友哪里乱七八糟了,我交朋友怎么了?”
倪振平指着她,厉声问:“你说说,你今天坐谁的车回来的,那男的是什么人?”
“是我朋友,怎么了?”倪珊仰着头顶嘴,“我交朋友还要跟你交代吗?你怎么不去管倪简,她交的才是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呢,你要是知道了就会知道我比她好太多了!”
“你在说什么!”倪振平又气又痛心,“珊珊,你怎么变成这样子?”
“我变成什么样了?”倪珊不服气,“你现在就是看我不顺眼!那你去看你的乖女儿去,别管我!”
“你……”倪振平脸色铁青。
“珊珊!”李慧忙劝和,“你少说两句,你爸爸是为你好。”
倪珊梗着脖子不低头:“我说的是事实,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网上都查过了,她的恶心事多着呢!”
倪振平气白了脸:“小简做什么了,她做什么了,你倒是说说!”
“她是个同性恋!同性恋,知道吗?”倪珊进屋从桌上抓起几张纸丢给他,“你自己看看,你以为她在国外好好读书吗?她都在跟女人玩,现在回来了,又跑来跟陆繁哥哥谈恋爱,还男女通吃呢,你女儿可真厉害!”
“珊珊,别说了!”李慧非常震惊,但在看到倪振平的脸色后,她立刻回神,赶紧制止倪珊,低声斥责,“谁教你说这些混话的,你交了什么朋友,尽学些不三不四的话!”
“我说不三不四的话?倪简还做不三不四的事呢!”
倪珊哼了一声,砰地一下把门关了。
倪振平站在那,捏着几张纸,半晌没动。
李慧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怕他迁怒倪珊,低声为倪珊辩了两句:“珊珊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听别人瞎说的,你别上心。”
倪振平一句话也没说。
倪简在国外的事,他并不清楚,上回程虹过来,把他骂了一顿,意思是倪简学坏了跟他脱不了干系。倪振平知道程虹的性格,以为是她要求苛刻,把倪简管得太紧。上次在餐厅,听倪简跟程虹争执,他也没听出什么,只觉得程虹还是那么强势,把倪简逼得狠了。
倪珊说的这些事,他的确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倪简是个漫画家,他以为她画那种一幅一幅的大画。
他更不清楚倪简跟陆繁在一起的事。
这一瞬间,倪振平又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失败透了。
两个女儿,他都对不住。
他后悔对倪简的关心太少,也后悔因为对倪简的愧疚而忽视了倪珊敏感的心理。
倪珊变成这样,跟他打的那一巴掌脱不了关系。
他心里都清楚,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倪振平的生日过去没几天,倪简收到了他的信息。
倪振平问她住哪里,说想来看她。倪简有点儿惊讶,但还是把地址发给他了。
周六下午,倪振平来了,他给倪简带了水果,都是倪简小时候爱吃的。
进屋后,倪振平四处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
倪简在橱柜里翻找了一会,没找到茶叶,只好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小简,你这一个人住,安全吗?”
“挺安全的。”倪简说,“这一带治安不错。”
倪振平点点头,面色有些严肃。
倪简看了看他,心觉奇怪,问:“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倪振平犹豫半晌,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小简,我记得上次你跟你妈妈说结婚的事,是应付她的还是真的?”
倪简微愕,默了一会,说:“你怎么想起这个了?”问完,心里一个激灵,脸色顿时变了,“我妈她又找你了?”
“不是不是,”倪振平赶忙澄清,“跟你妈妈没关系,是我想起这回事,所以……就问问。”
“真的?”倪简不大相信。
倪振平点头:“嗯。”顿了顿,说,“而且小简你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是你爸,也该关心你这方面。”
倪简心放下了,想了想,觉得和陆繁的事也没必要瞒着倪振平,便说:“我跟陆繁在一起了。”
虽然倪振平已经知道一点苗头,但没料到她这么直接就承认了。
他愣了愣,又听倪简说:“我们领证了。”
“什、什么?”倪振平狠吃一惊,好一会才组织好语言,“什么时候的事?这……你妈妈知道吗?”
倪简点头:“她知道。”
倪振平慢慢从震惊中缓过来,问:“她同意?”
倪简笑了一声:“她不同意又怎么样。”
倪简知道,程虹就是再不同意,也不会逼她和陆繁离婚的,毕竟陆繁是个男人,在程虹眼里,只要是男人,怎么都比小天强。
倪振平想起倪珊的话,琢磨了一会,也有些明白了程虹的心理。他没多问其他的事,事已至此,说其他的也没啥用,相较而言,他更关心倪简现在的生活:“你们没住在一块儿?”
“他放假我们就在一块儿。”
倪振平点了点头,想起什么,皱了眉:“对你俩的事?陆繁那孩子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倪简不甚明白。
“他那工作特殊,总是在队里,平时也不方便照顾你,还有些风险……”
倪振平说着,脸上凝重了,摇摇头道:“我得再劝劝他。”
倪简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没接话,倪振平又说,“小简,你也要劝劝他换个工作才好。”
倪简说:“这是他自己选的,别人没资格劝他。”
“你又不是别人。”
“我更不会劝他。”
倪振平还要再说什么,倪简截住了话:“爸爸,你不用担心我们,我没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的表情很平静,但也很坚定。
倪振平看出来了,知道再劝她也没用,他叹口气,嘱咐了几句。
父女俩又聊了一会,倪振平接到李慧的电话。他讲完电话就对倪简家里说还有些事情。
倪简没多问。
倪振平走后,倪简打开手机,翻到信息栏。
那里有她和陆繁昨晚的对话。
倪简:今天救火了?
陆繁:没,出警两次,有惊无险,还没到就扑灭了。
倪简:哦。
陆繁:不能多说两个字?
倪简:哦,好吧。
陆繁:……
陆繁:有没有好好吃饭?
倪简:没有。
陆繁:为什么?
倪简:不想吃饭。
陆繁:那想吃什么。
倪简:……想吃你。
……
倪简看到这里笑了笑,在输入框里键入——
通知一则:今晚十点,家属探视。
倪简很准时,九点五十九分到大院外面,一看,传达室门外站着个人。
她还在惊讶,那人已经过来了。
他腿长手长,步伐又快,几步就到了他面前。
倪简唇角一弯:“在等谁呢。”
陆繁没说话,站在一步外看了她一会。
他没穿训练服,穿的是普通的外套,黑色的,看着挺单薄。
十一月的南方已经挺冷了,倪简穿着厚厚的长毛衣,还围了围巾,她上前捏着陆繁的衣袖摸了摸,真的不厚。
“不冷么?”她问。
“不冷。”陆繁将她的手轻轻攥进掌心。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很舒服,倪简任他握着,低声笑:“我买的衣服,你怎么不穿,不喜欢?”
“不是,放在家里。”
倪简点了点头,微微仰着脸庞,默默看他。
这样的夜晚清寂阴冷,大院门口的灯高高悬着,暖融的光罩着这一片。
陆繁的脸庞在光线中国棱角分明。
倪简想起五月那个雨夜,她从机场出来找车,然后见到了他。
那时怎么会想到会和他这样纠缠在一起。
倪简也说不清她是感慨还是感激。
在她出神时,陆繁把她抱进了怀里。
他刚刚一直在等,但她好像没有主动的意思,他就自己动手了。
倪简虽然有点意外,但也不反对他这样,她手臂抬起,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皂香。
他们抱了好一会,松开时,倪简抬头,陆繁垂眼。
她一踮脚,就亲到了他的嘴。
极其自然地,他启唇,放她进去。
倪简的舌头灵活地从他齿间滑过,拐住了他的舌,慢慢勾绕。
陆繁的手握在她的腰上。倪简感觉到他突然用了力。
她就势靠过去,身体与他相贴,轻易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她在心里笑着,使坏地蹭了一下。
陆繁掐着她的腰把她拖开,唇也离开了她的。
他呼吸微重,别开脸冷静了一会,才又转回来看她。
倪简抬着下巴,淡淡笑着,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她的脸很白,唇被他亲红了,有点艳。
陆繁眼睛里跳着火星。
倪简收起了笑意。她把手递过去,陆繁看了两秒,接过来,重新捏住。
倪简不惹他了,乖乖地跟他牵着手。
“有一个小时是么?”
陆繁点头。
倪简说:“要在这里把时间站满么?
陆繁一愣,不怎么明白。
倪简指了指前面:“我看那里有条河,去河边走走吧。”
倪简说的那条河有名字,叫四方河。
他们在这深夜去四方河边散步。
河与道路一同延伸,他们走过每一盏路灯,不自觉就走了很远。
很久的一段时间里,谁也没说话,甚至都觉得没必要说话。
回去的路上,倪简停下来,侧过头说:“你记不记得晴华山?”
陆繁怔了一下,说:“记得。”
“你说说,我看你记得什么?”
陆繁:“我们班去那春游过,你也去了。”
倪简眼眸闪了闪,低目笑了一声:“记性不错。”顿了顿,说,“你还被你们老师骂了。”
陆繁也笑了:“好意思说?”
倪简不以为然地抬抬眼皮:“你同学还嘲笑你带着小拖油瓶。”
陆繁漆黑的眼凝着她,低声说:“谁叫你总跟着我?”
倪简没接这话,反问:“那时你被人笑,怪我没?”
陆繁没想到她问这个,愣了一下。
“应该怪过吧。”倪简自顾自地猜测。
话音刚落,就见陆繁唇动了。
“我没怪过你。”他说,“就是有些尴尬,他们总喜欢开那样的玩笑。”
“开哪样的玩笑?”倪简嘴角挂了抹笑,偏要明知故问。
陆繁当然不会说。
那时,倪简总跟他在一块儿,时间久了,他的同学就说倪简是他的什么什么。
那些话他还记得一些。
当时听了会面红耳赤,也会义正言辞地制止那些小伙伴,现在想起,心里却觉得热。
如何会想到,有一天,玩笑都成了真的。
陆繁没回答,倪简也不想难为他了。
她说:“走吧。”
陆繁牵着她走。
和上回一样,倪简依旧只让陆繁送她上车。
临走时,陆繁把家里钥匙给了她。
陆繁还要三天才放假。
倪简这两天把自己公寓的书房整理出来,布置成画室,之后画了一天画,算做了点正事。
中午,收到陆繁的信息。他说晚上九点回来。
倪简回完信息就开始收拾东西。傍晚,她独自坐车去陆繁家。中途经过超市,她叫司机停车,准备买些食材带过去。
倪简挑了牛肉,然后去选蔬菜,经过水果区,碰见一个人。
两个女人一打照面,都是一愣。
真没想到世界这么小,第一回在这里碰上,第二回又是。
还是倪简先反应过来。但倪简没开口,孙灵淑先说的话,她跟倪简打了声招呼:“嗨。”
倪简说:“你好。”
孙灵淑笑了笑。
倪简看出她笑得不大自然。
倪简不善交际,而且眼前这情况显然也不符合她熟知的社交情境。
默了两秒,倪简说了声“拜拜”,率先推着购物车走了。
她买完蔬菜就去结账,临出门时孙灵淑跟了过来。
倪简的去路被拦住。
“倪小姐,能聊几句么?”
“聊什么?”
“陆繁。”孙灵淑说,“我们谈谈陆繁。”
倪简看她一眼:“行。”
超市对面有个咖啡厅,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孙灵淑点了一杯咖啡,问倪简:“喝点什么?”
倪简说:“不用了。”
“还是喝点吧。”孙灵淑转头对侍应说,“两杯咖啡。”
咖啡送来了,孙灵淑先抿了一小口,然后才说话。倪简看到她涂过橘色口红的唇一张一合,有片刻的恍惚。
这时,一句话已经从孙灵淑嘴里出来了。
“我本来也想去找你,没想到,这么巧,又碰见了。”她说,“听陆繁说,倪小姐跟他是小时候的邻居?”
倪简没大看清她说什么,随意点了下头。
孙灵淑笑了笑,说:“倪小姐,我知道你。”
“是么?”倪简神色不变,似乎并不意外。
孙灵淑点头:“本来不知道,后来才想起来你这名字不多,跟漫画家Jane Ni一样,而且她也是华人,我想会不会那么巧,就随手Google了一下,还真是你。”
倪简淡淡哦一声。
孙灵淑抬了抬眼,目光在她眉眼间停驻。
“说真的,我不太明白,倪小姐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小的消防员有兴趣。”
倪简没接话,也没什么表情。
孙灵淑轻声笑了笑,“倪小姐别介意,我并非有意冒犯你,我只是不愿看到陆繁被人玩弄。”
“玩弄?”倪简似笑非笑,“孙记者从哪里看出我在玩弄他?”
孙灵淑默然一瞬,收起了笑:“倪小姐何必不承认?我既然已经知道你就是Jane Ni,你的其他事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倪简吸了口气,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起身要走,孙灵淑也站起来,表情冷肃地说:“倪小姐,陆繁不是能跟你玩的人,请你看在那点邻居情谊上,放过他。”
“你以什么身份请我放过他?”倪简盯着孙灵淑,“你问我为什么对他有兴趣?那你呢,孙记者,你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孙灵淑被她问得一噎。
倪简冷笑:“你有本事,就来抢。”
她撂完话就走了。
孙灵淑站在原地,望着走出大门的背影,久久没动。
她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身上有哪点吸引了陆繁。
网上那些事不像假的,那些照片,那些爆料,以她作为一个记者的洞察力看,有根有据。
倪简喜欢女人,却跑回来招惹陆繁,这不是玩弄他是什么?
陆繁那男人老实得有点傻。她不帮他,谁帮?
就算他对她已经没那个心思了,她也不能放任别人这么欺负他。
这事,她管定了。
倪简这女人的真面目,她得好好撕开给陆繁看看。
在孙灵淑下定决心的同时,倪简已经坐上了车。
她把牛肉和蔬菜放在脚边,侧目望着窗外。
天渐渐黑了。
她在想孙灵淑的话。想了一会,她又想起了梅映天的话。
孙灵淑说她玩弄陆繁,梅映天也说过她糟践陆繁。
都说旁观者清,倪简想,她真的在玩弄他、糟践他么?
倪简摇头。
没有。
她没有。
六点多,倪简就到了陆繁家。
屋里有一阵没住人,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气。
倪简先把窗户都打开,然后打扫了一下客厅和房间,桌椅也擦了一遍。
这一顿收拾,花了快一个小时。
她洗了把手,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想起陆繁应该在队里吃过晚饭了,便打算动手给自己整点吃的。
她第一次下厨也是在陆繁这儿,那个秋葵和鸡蛋,一想起来胃里还有些不舒服。
所以,还是不要炒菜了,难度太高。
于是倪简洗了青菜,在矮柜里找到半筒挂面,闻了闻,没有霉味。
她觉得煮个青菜面应该没问题。这样想着,就真的动手做了。
不过,倪简显然高估了自己。面是煮出来了,但咸得难以下咽,她试了一口就想连锅带面一起扔了。
倪简端着锅往潲水桶里倒了一小半,又收了手。
如果陆繁在,他一定不会倒掉。
他很节省,她知道。
倪简盯着半锅面,犹豫了一会,又端回来,往里头加了两碗水,搅了搅,凑合着吃了。
肚子算是填饱了。
她收拾好厨房,又洗了个热水澡,从浴室出来翻了翻手机,看到陆繁的短信。
“我在门口。”
一看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前的。
倪简丢掉毛巾,趿拉着拖鞋跑去门边。
门一开,看到陆繁的脸。
“不是九点么?”她伸手拉他进来。
“怎么不穿衣服?”陆繁关上门,顺手把她揽到外套里裹住,“头发也不擦。”
倪简说:“刚洗完澡,你等久了吧。”
“没多久。”陆繁揽着她走到沙发边,拿起毛巾盖在她头发上揉了揉。
“这样不行,天冷了。”陆繁放下毛巾,把椅子上的风衣递给她,“你先穿上,我去买个吹风机。”
倪简拉住他:“不用。”
陆繁不听她的,往门口走。
倪简过去抱住他:“今天算了,明天买。”
陆繁转过身,看了她一会,想起了什么。
“你等会。”
他走进房间,从床底下拖了个箱子出来。
不一会,他拿着一个旧的吹风机出去了。
倪简惊讶:“哪儿来的?”
陆繁没有回答,找了块毛巾把吹风机擦了一遍,插上电试了试,还能用,就是噪音有点大。
倪简上前看了看,惊叹:“这看着像古董。”
陆繁没接话,拉她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吹头发。
暖风吹着头皮,他的手指握着她的长发,温柔而又仔细。
这感觉真舒服。倪简享受地眯起眼,坐了没一会就滑到陆繁怀里了。
他给她吹头发,她闲着没事干,两只手不安分地玩着,使劲占他便宜,一会捏捏他腹肌,一会摸摸他大腿。
陆繁被她撩得冒火,几次投以警告的眼神,均被无视。
倪简越来越放肆,摸的地方也越来越不对了。
陆繁强忍着。
好不容易吹完头发,他已经熬不住了,抱起她进了房间。
陆繁脱了上衣,精壮的身体盖上来,倪简瑟缩了一下。
陆繁动作一顿,不动了:“怎么了?”
倪简抬臂,纤白的手摸到他脸上,缓缓摩挲他的下巴、唇瓣,再一路到脖子、胸膛。
然后,她叹了口气。
陆繁心里一跳,眼神黑了:“怎么了?”
倪简收回手,半途被他捉住。
他不说话,定定看着她。
倪简眨了眨眼,笑出声来:“你长这么好,真造孽。”
陆繁一怔。
倪简又叹口气,语带遗憾:“想吃,吃不了,你懂么。”
陆繁当然不懂。
他迷惘的模样有两分憨傻,倪简莫名被取悦了。
她不逗他了,老实说道:“我不方便。”
这回陆繁明白了,他点了点了头。
姜醒眼角一挑,目中神采飞扬,“不过没关系,我有别的办法。”
陆繁不明所以:“……什么?”
倪简没说话,她用行动回答他。
很快,陆繁就体会到了倪简说的“别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他觉得,她有时候真的是个妖精。
……
陆繁抱着倪简去洗手间洗漱,再抱回**。
他们并排躺在被子里。
倪简的手被他牵着。
倪简望了会天花板,头侧过去,将他的脸庞掰过来:“刚刚舒服么?”
问完感觉到陆繁手掌一紧,攥得她都疼了。
“舒不舒服?”倪简向来不知羞,这样的话都非得问出个答案。
陆繁脸上刚刚下去的红潮似乎又上来了。
他闭了闭眼睛,压回一切,转过头时,正对上倪简的眼睛。
她的目光坦**直白。
他知道,她依然在等答案。
他总是扛不过她。
默了一瞬,还是老实的给了答案。
倪简笑起来,过了一会,收起笑,脑袋滑过来,贴着他肩膀。
她仰头望着他,眸珠晶亮。
然后,她又问了另一个不知羞的问题:“她也让你这么舒服么?”
陆繁一愣。
倪简说:“你前女友,孙记者,孙灵淑。”
陆繁愕然震住。
倪简面不改色,直视他的眼睛,看了一会,转过脑袋,不想看了。
“睡吧。”她说。
但她还没闭上眼睛,脑袋就被陆繁扳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他眼神发冷,脸已经黑了。
倪简看得出他在憋着气,他忍着不发火。
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不仅过分,而且无聊。
这样的刺探,有什么意义?
什么都没有。
倪简想扇自己。她垂了眼,跟他道歉:“对不起,我口不择言,给你打一下。”
她把脸伸过去。
陆繁呼吸闷沉。他翻了个身,双手撑在她两侧,伏在她身上凝视她。
他的目光有些吓人。
倪简怔了一下。她想推开他,但手被扣住。
他的脸贴过来。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什么,但倪简,你给我看清楚,孙灵淑不是我前女友,我是对她有过好感,甚至我们差一点就在一起,但那也是差一点,我没跟谁睡过,更没有让谁给我做过这样的事,你懂了没有?”
倪简愣了半刻,舔舔唇:“懂了。”
她应得很轻,模样难得的乖顺。
但这样平淡的回应却让陆繁心里犯堵。
这滋味太熬人。
他心里躁,低头吮倪简的唇,狠狠地磨。退开时,她嫩粉色的唇全红了。他伸手轻抚,像在摸花瓣,既柔又缓,生怕碰碎了。
“倪简。”他低低喊了一声,再没有后话。
这一晚在沉默中过去了。醒来时,天已大亮。
照例是陆繁做早饭,倪简窝在**睡到很晚。
他没有出门,陪她一起吃早饭。
倪简深知昨晚是她的不对,踌躇一个早上,最终主动跑去找陆繁求和。
他正在洗衣服。倪简过去撸起袖子蹲下来,握住他浸在肥皂泡里的手。
“别生气了。”她说。
陆繁没动,倪简有点儿沮丧,手松开他,往回退。
还没退出水面,又被他拽回去。
“没生气。”他拽她起身,接了温水给她洗手,又拉过毛巾擦干,“别碰冷水。”
倪简笑起来,轻轻嗯一声,头靠到他胸口。
“倪简。”陆繁叫了一声。
她听不见。
陆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没了。
不问了。
不重要。
那些都不重要。
他抱紧她。
外面客厅传来手机铃声,一阵一阵,急促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