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这件棉服时,孔佑已经离开京都,在北地征战了。
这棉服用的是极品江浙棉,布料也属上乘,原该很轻盈。但握在手中,却让人觉得绵密紧实,极有分量。
是因为她怕自己冻到吗?
北地的冰雪,的确很冷。
孔佑觉得既窝心又温暖,仿佛今日的种种难过,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抚慰。
她是关心自己,惦念自己的,只不过她忘了。
孔佑站在月光下,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晚也是有月光的,那晚他抱着沈连翘逃跑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然后复仇。
后来孔佑到了幽州,受教于孔醉老大人。
老大人说“养国子之道,要教之以六艺”。但他花费最长时间教导的,是治国安邦之术。
学了那么多年,眼界和格局慢慢变宽,孔佑也逐渐知道,一味想要复仇是不对的。
但即便不对,那些怒火,那些死去的魂魄,也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让他一次次几乎失去理智。
是沈连翘的出现,慰藉了他,让他狂躁的心神得以安静。
所以孔佑觉得,他今日未免对皇帝和刘礼太过仁慈。
那些被他压制在心底的火焰,因为沈连翘的失忆,瞬间吞噬了他的魂魄。孔佑抱着棉服向卧房走去,月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隐进浓云之中。
天地骤暗,如同深渊。
匈奴退去后,沈连翘送走成夫人和魏夫人,她自己暂时没有搬回使馆。这是因为匈奴把大梁使馆烧掉了一半,正使黄万仞请求皇后,让沈连翘在宫中多住几日。
阿靖已经在宫中住得很习惯,晚间陪伴沈连翘时,话多了起来。
“怎么突然这么暗了?”
她把灯芯剪短,拨亮烛光,看着坐在窗边的沈连翘,自言自语。
沈连翘正托着下巴沉思,闻言道:“因为是子夜了。”
阿靖取一条毛巾过来,把沈连翘半干的头发再次擦了一遍,把香包放进去包裹好,笑道:“郡主似乎跟昨日不太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阿靖有些俏皮道:“奴婢这么说,郡主可别生气。今日因为匈奴,大家都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奴婢发现郡主的眼睛却变亮了,说话时还带着一些小动作,宛如一个木偶突然有了魂,透出好多机灵劲儿。”
沈连翘不生气,她只是心中有些惴惴。
阿靖说得对,她失忆的那些日子,可不就像木偶吗。如今恢复大多数记忆,当然有了魂,就连以前紧张时爱咬嘴唇的习惯,都回来了。
只是除了阿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发现。
不能让他们发现。
她还准备装一阵子。
一方面因为沈连翘还记不起来良氏名册,需要找刘礼解决。一方面因为,只有她失去记忆,皇帝和刘礼才会对她放心,她才是安全的,才能有所作为。
孔佑回来了,孔佑要做太子,说不定,孔佑还要杀掉皇帝。
他势单力薄需要帮助,这报仇的路,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今晚月色很好,沈连翘把她恢复的记忆又仔细回想了一遍。从城门边第一次看到他的手,到那碗热气腾腾的生辰面,以及后来他们的相知和倾心。
回忆完,睡一觉,明日继续傻下去吧。
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自己就不觉得苦。
沈连翘心中那浓重的忧伤已经消失,今晚睡梦中,不会哭醒了。
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哭,却没想到这梦绮丽又缠绵,让醒来后的沈连翘红了脸颊。
梦中仍旧是千军万马的战场,她飞扑过去撞进孔佑怀里。
沈连翘仔细闻着,孔佑身上有汗水的干咸,还有如同阳光般的炙热。似乎是六月的麦田,又似乎是深夜燃烧的篝火。
还在闻着他的气息,孔佑已经用手挑起她的下巴,颜色略深的唇靠近,压进她的檀口。
“我想你了。”他这么说道。
我也想你啊。
沈连翘在梦里想要说出口,可她却无法发出声音。洁净的贝齿被孔佑叩开,他的唇舌带着刀刺般的攻击性,深吻着,呢喃着,撩动起她的欲望,让她周身燥热,沉浸难忘。
“我好想你。”孔佑表白着,“嫁给我。”
好啊,好啊。
她在梦里想这么回应,可却说不出口。
四周似乎有帐幔把他们遮挡起来,吻到动情处,她感觉自己的肩背已经**。
凝脂般的肩膀只披着一层月光,在他的注视下,羞怯地颤抖。
沈连翘抬手遮住自己的脸颊,就这么醒了。
是做梦了啊。
她翻过身,咬住下唇,回忆梦中的场景,不由得拉起薄被,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害羞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快十七岁了,这是第一次,做这么奇怪的梦。
是因为昨日那个拥抱不够尽情,还是因为她伪装失忆,觉得对孔佑抱歉呢。
不管怎么样,这梦显得她有点像大色魔了。
沈连翘触摸脖颈里佩戴的玉坠,那时师母告诉了她玉坠的寓意,这会儿却没人告诉她闺梦的寓意了。
其实也不用猜。
沈连翘猛地把薄被拉下去,露出通红的脸颊。
这梦还用猜吗?她想他,她还想要他,就这么简单!
大色魔又如何?喜欢一个人,是光明磊落的事。
昨日放过了他,往后总有一天,要让他连本带利还过来。
整整三日,陇西兵马才把京城附近的匈奴全部肃清。
一开始,百姓都躲在家里,对匈奴畏惧害怕。但没过多久,青壮年们开始主动组织起来,搜索寻找逃亡的匈奴,押送到各地衙门。
前来京都勤王的益州和荆州兵马也到了,不过因为陇西兵马紧贴城池驻扎,两位将军只能把兵马停在远处,再骑马来见皇帝。
但他们来得太迟,自然讨不到什么好处。
荆州兵马元帅王正海刚刚见到皇帝,就被病**的皇帝下令廷杖三十。
王正海趴在地上高呼冤枉,内侍总管忍不住提醒他:“王将军暂且受住这三十廷杖吧,你可知因为你们来得晚,皇宫差点被匈奴占了。”
这事儿王正海知道,但后来不是有惊无险吗?
内侍总管摇头道:“世子爷是把陛下救了,可世子爷……”他欲言又止,抬手示意内侍把王正海抬走。
而益州兵马元帅孟弦惊到时,因为听说王正海挨了打,他临时找了一块厚布,把屁股顶上塞得鼓鼓囊囊,才去面圣。
皇帝已经好了些,勉强坐起来吃粥。皇后听说孟弦惊到了,便起身避到帐幔后去。
孟弦惊跪下磕头,先请罪说自己来迟,求陛下恕罪,再恭请圣安,求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似乎已经消了气,把粥碗放到一边,问道:“孤有一事,想同孟将军商量。”
“微臣不敢,”孟弦惊道,“请陛下吩咐。”
他悄悄抬眼打量皇帝的神色。
打屁股也要商量吗?您尽管打,五十廷杖也打不死我。等打完了,我赶紧回去,继续镇守益州,做土皇帝。
皇帝斜睨孟弦惊一眼,渐渐如先前那般气定神闲,悠悠道:“孤想把你从益州调回来,擢升为国之太傅,不知你肯不肯。”
孟弦惊眼睛都快要掉下来。
他一个未到不惑之年的三品将军,何德何能,擢升为一品太傅呢?
怎么王正海迟了挨打,他比王正海还迟,反而得一个天大的好处?
不会是给个甜枣,再闷一棍子吧?
孟弦惊连忙叩头道:“朝中人才济济,微臣资历尚浅,求陛下收回成命。”
“你先别慌,”皇帝的手轻轻拍在龙榻边缘的回形纹路上,从容道,“孤要你去做一件事,做成了,资历自然也就够了。”
孟弦惊听得心慌意乱,很想早点跑回老家,看看祖坟是不是在冒青烟。
“请陛下明示。”他颤声道。
“孤要你去平叛。”皇帝道。
平叛?
哪里有叛军?
孟弦惊抬起头,看到皇帝的手攥紧龙榻边缘,手指用力,似乎要掰断整个床板。
这是恨极了,是雷霆之怒。
住在宫里有一个很大的好处,消息来得快。
午饭后,守卫院子的卫尉军借故要给兽面纹鎏金大铜缸里加水,提着水桶走进来。见到阿靖,那卫尉军靠近她道:“我们副统领让卑职同郡主说一声,郡主让打听的孟弦惊,今日已经见过皇帝了。”
阿靖连忙进殿告诉沈连翘,沈连翘抬脚走出来。
“皇帝罚他了吗?”她问道。
卫尉军摇头:“不知说些什么,总之没有用刑。出来时,有人见孟弦惊露出笑容。”
露出笑容,那自然是得了什么好处。
一个救驾姗姗来迟的人,竟然得了好处,可见事情不太简单。
沈连翘思忖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若轮到你们副统领值守,让他来一趟吧。”
卫尉军把水倒进水缸,便躬身退下。
沈连翘看着院中花瓣落尽的桃树,微微摇头。
因为益州距离大梁很近,她曾经差人打听过孟弦惊的事。
孟弦惊年近四十,带兵打仗二十年,从六品和戎护军,升至三品将军。战无不胜,是镇守南地的一员猛将。
如果单独看这份履历,似乎没什么可忧惧。
但沈连翘知道,孟弦惊,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