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迟来的拥抱。
这个拥抱本来应该在流血漂橹的宫廷战场,应该在他们分离数月后的重逢之时。
但那时她受了伤,那时她看自己的目光,如同陌生人。
此时孔佑抱着沈连翘,感觉她又瘦了些,如她刚到孔家时那么消瘦。不知这些日子,她都吃过什么苦头,受过多少罪。
这么想着,孔佑感觉自己的心卸去了坚硬的壳,软成春天桃树下的溪水。
无论如何,他抱住她,再也不松手了。
可怀里的人,轻轻抬手推了推,第一次是试探,第二次是决绝。
“你是谁啊?”沈连翘抬起头,目色中一半惊慌,一半愤怒。
她说着向后退去,愠怒的脸颊如胭脂般酡红。转身对蔡无疾命令道:“这人莽撞无礼,又刚刚刺伤殿下,副统领就闲站着吗?”
蔡无疾张了张嘴,习惯放在刀柄上的手反而垂下来,尴尬窘迫道:“郡主,这位是世子爷啊。”
他说着看一眼孔佑的脸。
是因为世子爷英俊的脸颊被兜鍪遮住了吗?族长怎么不认得世子爷了?还是说……他突然想起沈连翘参加宫中夜宴晕厥生病的传言,难道是忘记了?
“世子爷又如何?”沈连翘道,“皇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她向后退几步,站得离孔佑远远的,别过脸去,不看孔佑的神情。
其实不用看,沈连翘也知道孔佑有多失落、难过和惊讶。
她不光见异思迁要同别人成婚,她还干脆把他忘了。
在让人窒息的安静中,孔佑温声道:“翘翘,你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你,”沈连翘道,“你刚刚刺伤了晋王,又给我包扎了伤口,‘连翘’是我的闺名,你最好同别人一样,唤我‘郡主’。”
她是郡主了,是大梁前来大周联姻的郡主。
孔佑抬手摘掉兜鍪。奋力拼杀至此,他束紧的头发有些松散,乌黑的剑眉下,寒潭似的眼睛中波光流转。
孔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希望从沈连翘的脸上看到曾经她撒谎时的狡黠和顽皮。
但是都没有,她一本正经,说话间甚至有些贵族女子的矜持。
到最后,孔佑的目光落在刘礼身上,又深深看了沈连翘一眼,点头道:“是我冒犯郡主了。”
他抬起双手施礼,动作僵硬缓慢,接着便迈步向外走去。
外面有士兵正在打扫战场。
他们抬起敌人或者同胞的尸体,从孔佑身边走过。
跟随孔佑的陇西军将领们看到他出现,纷纷靠拢过来,跟在他身后。
走出皇宫,有百姓跪地叩头,感谢世子爷击退匈奴。
匈奴退去后的大周洛阳,孔佑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某些人心上,却又抚慰着另外一些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像是被人揉搓着,烹煮着,每一刻都在疼。而洛阳繁花似锦的春日,刹那间如同乌云蔽日的寒冬,冷得让他鬓角生寒。
他不是急躁的人,他会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弄明白沈连翘怎么了。
太医署中,沈连翘如一根翠竹般直直站着,看太医为刘礼治伤。
来不及服用麻沸散止痛。
刀口很宽很深,有一节肠子翻出体外,被孙庄推进去,再仔细缝合伤口。因为没有及时止血,鲜血从桌案上淌落在地,一片腥红。
刘礼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孔佑和她拥抱,他的视线黏在沈连翘身上,似乎连眨眼都忘了。
沈连翘松开紧咬的下唇,压下因为孔佑出现,心中奔涌澎湃的感情。
因为咬得太用力,嘴唇被咬破,腥咸的味道充斥口腔。
“他没事吧?”沈连翘问道。
孙庄低着头做事,额头冒出大颗的汗珠,摇头道:“伤口太深,下官只能尽力。希望晋王殿下福泽深厚,得上天庇护。”
此时外面又来了几个人,除了一位回到太医署应卯的辨药吏目,其余几个,都是内侍。
“传陛下口谕。”为首的内侍哑声道。
听说皇帝的口谕到,蔡无疾慌忙跪地。
孙庄正在缝合伤口,顿时不知该怎么办,刘礼更是无法起身接旨。他忍痛转过头看向内侍,额头青筋暴起,因为痛苦,脸上的表情扭曲变形。
沈连翘见状转身道:“晋王重伤正在医治,总管带来什么口谕,就这么宣读吧。”
内侍犹豫着,看晋王实在伤势惨重,才咳嗽一声宣读道:“陛下有旨,废除晋王同和顺郡主的婚事。待晋王伤愈,自行前往三司受审。”
“审什么?”沈连翘下意识问道。
那内侍抬眼看了看沈连翘,神情有些复杂,扬声道:“只因世子刘琅在御前举告,说晋王在北地行刺于他,更曾亲口承认参与宜阳驿站命案。事关重大,不得不审。”
北地行刺?驿站命案?
内侍说的每句话都撞进沈连翘的心里,撞得她忘记呼吸,难以置信地看向刘礼。
刘礼显然听见了,可他紧锁眉头闭上双眼,什么都没有说。
孙庄仍然在缝合皮肤,屋内响起针线穿过皮肉的声音。
内侍显然也不愿意多待,离去前,他走到刘礼面前,带着几分宽慰道:“殿下好好养伤。”
刘礼此时才睁开眼睛。
“这句,也是父皇的口谕吗?”他问道,眼中有一丝期盼。
内侍摇头,轻叹一口气离去。
刘礼再次闭上眼,滚落泪水的眼睛中,如同有流星坠落。
沈连翘早就断定当年宜阳驿站的大火是皇帝放的,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刘礼也在其中。
她更没想到,刘礼会在北地刺杀孔佑。
刘礼肯定以为自己得手了,所以扶灵归乡,假惺惺地站在自己身边,安慰她,陪伴她。
沈连翘退后一步,忽然觉得万分恶心。
一个人为何能虚情假意到这种程度,一个人怎么能表里不一地活在世上呢?
所以孔佑才会刺伤刘礼。
那是复仇的刀,为自己,也为家人。
她不该阻止的,即便永远忘记良氏族谱,她也不该阻止。
“我先回去了。”
刘礼的伤口已经缝合好,孙庄正为他盖上薄毯。沈连翘开口告别,转过身时,感觉刘礼的手攥着自己的衣袖。
她没有停脚,她的衣袖被拉扯攥紧,又一点点,从刘礼手心挣脱出来。
京都局势平定后,孔佑回到了世子府。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走到沈连翘原本居住的院子里,见秋千空空,石榴花含苞待放,屋内的妆台上有一层细灰。
她已经离开太久了。
掌灯时分,江流来报,说严君仆醒了,想见主人。
孔佑立刻去看他,病床前,严君仆回答了孔佑的疑惑。
“小姐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果然是不记得了。
孔佑的心沉下去。
严君仆很悲愤。
“卑职回来阻止小姐同晋王成婚,发现她有些不对头。后来查问了很多人,才知道她在宫宴上中毒。这毒多半是晋王下的,为了什么,卑职就不必说了。那会儿成二小姐还在京都,四处奔走找人医治小姐。但没过多久,晋王便在御前谏言,封成二小姐为华容公主,送去大梁联姻了。成二小姐临走时留下一张名帖,说太医孙庄,也在为小姐的事想办法,咱们有事可以去找孙庄。”
孔佑紧抿唇角,俊朗的脸在烛光的照射下,比往日更加冷厉。
“我知道了。”他淡淡道。
声音波澜不惊,却透着令人生寒的杀气。
严君仆莫名便紧张起来。
“依卑职浅见,小姐虽然失忆,但健康无虞。”
孔佑不说话,却摇了摇头。
失去记忆,伤不在身。在心,在魂魄。
此时外面又有人报,江流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孔佑抬起头。
江流道:“这是裁缝铺的周掌柜。”
没有禀报便把人带进来,可见江流觉得这个人有必要见。
孔佑没有责备他的鲁莽,问道:“周掌柜有事吗?”
周掌柜打了个躬,脸上带着感激的笑,缓缓道:“是这样的,年前贵府的沈掌柜在小的铺子里定制了不少衣服。哪知做好后,别的衣服都送了出去,世子府关门谢客却送不到。小的等了好久,一直到今日听说世子爷回来了,没顾上收拾被匈奴打砸的铺子,就赶着把衣服送过来。虽然过了季,但这料子是十足的好料子,今冬穿,也还新着。”
衣服吗?连翘做的衣服?
却不知那时她想穿什么衣服,喜欢什么花样。
孔佑的视线向后看去,周掌柜连忙从身后店伙计怀里接过一个好大的蓝布包。拉开包绳,取出几件棉服。
“这件是世子爷的。”他双手奉给孔佑。
竟然是给他做的。
孔佑看着天青色的棉服,触摸衣袖上特意缝制的云纹,喉结微动,心中被浓浓的酸涩封堵,一瞬间竟然无法开口说话。
周掌柜却又掏出一件衣服。
“这件是严管家的。”
“我也有?”严君仆不顾身上的伤,把手伸得老长去接衣服,牵动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又疼,又得意。
“江流,你看看,小姐给我做的!”
严君仆忍不住拉江流来看。
江流撇着嘴站远了些,哪知周掌柜又取出一件。
“哪位小哥名叫江流?单子上写的这个名字。”
“我!我!”江流乐得叫起来,拿起衣服跟严君仆的对比,炫耀自己的更厚些。
“那是因为小姐知道我不喜欢厚的!”严君仆不肯落下风。
“我得谢谢小姐去。”江流忍不住说道。
严君仆却扯了扯他的衣袖。
一片欢快的气氛中,孔佑已经站起身向外走去。
那件棉服被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