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华容公主的使团有三百人。
虽然大周如今同匈奴开战,但因为使团向南走,所经之地都是太平安乐之处。每至一地,也都有各郡县官员亲自迎送,故而还算安全。
没两日,原本还算谨小慎微的守卫,渐渐有些松懈了。
使团有时赶到驿站吃饭,不巧附近没有驿站时,也会在官道旁埋锅造饭。道旁渐见流民,都是从北边逃亡而来。
成蔚然披着斗篷遮挡面容,拿着一本书从马车上下来,时不时看向远处的流民,神情担忧。
御史魏光嗣看到成蔚然手中的书,问道:“殿下在学吐蕃文字?”
成蔚然点头道:“吐蕃紧邻大梁,来之前,我向礼部要了本字意典籍。”
魏光嗣也只是问问,并不把这些当回事。
他站在大锅前,指挥厨子。
“宽油!宽油!油少了肉就柴了!”
“晃一晃锅,这样鱼皮才不会烂嘛。鱼皮焦黄,红烧以后卖相更好。”
厨子忍不住抱怨道:“公主殿下习惯油多。”
这厨子正是成府陪送给成蔚然一同南下的。说起来,他先前是从南方来,如今又回南方去,故而还算乐意。
魏光嗣笑道:“御史习惯油多。”
好像眼下最重要的是这餐饭,而不是百姓的死活,朝廷的安危。
“魏大人,”成蔚然忍不住上前一步,“您看这流民,是越来越多了。”
魏光嗣向四周瞧了一眼,点头道:“还好是春天,挖个草根都能活,也不至于冻死,道无白骨,不错。”
这……
道无白骨就算不错了?
成蔚然无言以对,又问道:“不知京都那边能不能胜?这一路上我没有见到支援京都的兵马,总是担心。”
“本官也不知道。”魏光嗣道,“不过若京都败了,估计会迁都金陵。本官送完你,倒是不用千里迢迢回来了。”
金陵在南边。
如果迁都,他倒真的省了不少脚程。
成蔚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这位大人,便是朝廷能言善谏的铁面御史。
见成蔚然微微低头,魏光嗣叹气道:“不瞒公主殿下,自从那人战死,本官已不对刘氏皇族抱任何希望。当一天官领一天俸禄而已,无愧于百姓便罢了。”
那人……
那个先太子骨血,以为死在十六年前的驿站,却又在京都掀起风云的刘琅。
那个襟怀坦**,以为会为生民立命开万世太平,却又战死在北地边关的孔佑。
有多少人因为他的死悲痛欲绝。又有多少人,因为他死了,被掐灭希望。
成蔚然别过头去,泪水充盈眼眶。
或许魏光嗣说的只是气话吧,毕竟京都洛阳有他全部的家人。
省几步脚程同阖家平安相比,孰轻孰重?
成蔚然吸了吸鼻子,想要安慰几句,忽然听前面有马蹄声响。很快,有人捧着信,被护卫带过来。
成蔚然向后避了几步。
“谁的信?”魏光嗣问道。
“和顺郡主。”来人答。
魏光嗣面露疑惑。
“洛阳已经封城,和顺郡主的信,如何寄出来?”
“用信鸽送到城外驿站,再由小的转呈。”信使三十来岁,说一口洛阳话。乡音亲切,让人信任。
“驿站?”魏光嗣接过信,问道。
成蔚然突然想到了什么,回答道:“的确有个驿站会帮郡主送信。看看郡主有什么叮嘱吧。”
沈连翘在信中说,南阳有反军出没。让他们务必绕道五朵山,以求平安。
成蔚然和魏光嗣对视一眼,忧心忡忡。
“五朵山?”魏光嗣道,“那里岂不是地形很复杂?走迷了路,可就耽误不少日子。”
使团不仅仅为联姻而去,还为了大周的和平。
“请大人放心,”信使道,“小的曾在南阳驿站做过几年驿吏,可以为大人引路。”
“怪不得要你来送信,”魏光嗣点头,“吃过这顿饭,咱们就赶紧动身。”说完又扭头吩咐厨子,“白粥给本官盛稠点儿,老那么稀,要饿死本官吗?”
厨子看看吃胖了不少的魏光嗣,满脸无奈地点头。又看着成蔚然,露出委屈的表情。
这个大人,简直像阎罗王一样难伺候。他是公主的陪嫁,只有公主能体恤他了。
没想到成蔚然同样对他点头,缓缓道:“我的粥也盛稠点儿。”
厨子握紧汤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远在大梁的萧闲,刚刚肃清前朝后宫。
奸佞杀掉、细作杀掉、阳奉阴违者杀掉。
忠臣收服,不满者劝服,那些为人刚正的御史,即便骂了他几句,也都捏着鼻子留朝任用。
他是要做明君的人,当任人唯贤,政治清明。
至于后宫……
萧闲顾及血脉亲情,只赐死了旧帝萧势,未诛杀他的妻子。
这个兄弟挺能生的,单单有子嗣的宫妃,就有二十多人。
萧闲选了个偏僻些的地方,把宫妃皇嗣全部送过去。算是软禁,留他们一条性命。
至于另外一些后宫佳丽……
萧闲抬眼看着名册,太监在一旁道:“这些都是旧帝未曾临幸过的,陛下您看是留下,还是……”
好多,都是美人儿。
留下倒也可以。
匈奴那边还夫死嫁子呢,汉人有篡位的,把弟弟的妻子都霸占了。他留用一些兄长来不及临幸的,也算这些姑娘没有白白进宫一趟。
不过……
昨日收到大梁正使黄万仞的奏疏,说是大周仍要同大梁联姻,选定的华容公主,已经在路上了。
华容公主,刘蔚然。
好歹萧闲也是在洛阳待过半年的人,对大周的情况了如指掌。大周皇帝哪儿有什么华容公主?华容一地在大周南境,这封号一听就是在讨好大梁。
至于刘蔚然这个姓名,就更奇怪了。萧闲想来想去,都觉得是成蔚然改了姓。
萧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想他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的一代国君,大周竟然都没有皇族公主愿意嫁给他?竟然随便从朝臣女眷里选了个假公主送过来。
气了很久,终于想起决定联姻时大梁的皇帝是萧势,这才释然。
要嫁萧势啊?那没事儿了。他的确配不上正经公主。
不过又想起成蔚然竟然瞎了眼睛要嫁给萧势,就又很生气。
好歹你看起来也是个蕙质兰心果决干练的姑娘,怎么能委身给萧势呢?你不知道他丑到有点龌龊吗?
你的骨气哪里去了?
如今又要你嫁给我,你还就能忍下换夫的屈辱?
萧闲生了半天闷气,直到太监实在忍不住,再次询问道:“陛下,这些宫妃……”
宫妃啊?
萧闲心里晃来晃去,都是成蔚然的影子。想到如果她千里迢迢到了这里,发现自己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说不定要气得自戕殒命了。她毕竟是自己妹妹的密友,算了,为了连翘,就……
“给她们每人一千两安家费,送出去吧。”萧闲有些恋恋不舍道。
哎,宫中真是寂寞,也不知道那个气死人的成蔚然,什么时候能来。
一定要狠狠惩罚她。
洛阳来的信使果然很熟悉南阳周边的道路。
绕道五朵山,竟然比直接穿过南阳郡,还要近些。
路虽然不是官道,但也很容易通行。只不过到达一处两山夹着的山坳时,前方突然遇断树挡道,走不动了。
成蔚然坐在马车中,听到外面的护卫在喊人清障。
她掀开车帘去看,忽然见御史魏光嗣换了一套衣服,腰间佩戴大刀,出现在马车外。
“公主不要怕,”他安抚道,“不过是清障罢了。”
清障自然不用怕,只不过——
似乎只是一瞬间,四周陡然响起喊杀声,近千兵马从山坡冲下来,掀起滚滚烟尘。
他们穿着大周的服饰,说着大周的话,却为匈奴卖命,截杀大周使团。
“魏大人这清障,可不容易。”成蔚然握紧手中的匕首,想要调侃几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是公主没有见过本官在北地征战!”
成蔚然这才想起,魏光嗣曾经是行伍中人。是先帝命他弃武从文,做文官,当御史。
这些人撞到枪口上了。
魏光嗣狂笑一声,大喝道:“列阵!”
列阵!
盾牌手在前,长矛手在中,刀斧手随后,弓箭手殿后。
只要众志成城,三百人也可成军。
摆起滴水不漏的阵型,助我大周,清理这些背族叛国之人。
魏光嗣站在马车上,临风而立。
恶狗扑虎不知威,我今斩尽不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