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个好天。
刘礼站在门栏旁,半边身子沐浴晨光,半边隐在暗处,说的话让人局促,也让人放下心来。
他是大周的皇子,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他长得好看却又温文儒雅。一言一行,皆是体贴关照。
那么虽然失去记忆,虽然嫁到千里之外,还是能让人暂且安心的吧?
“谢谢你。”
沈连翘的肩膀放松地垂下,想了想,又有些疑惑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国皇子,不是都该桀骜不驯难以接近吗?
刘礼颓唐地笑笑,翻折衣袖露出断臂。
“本王断了手臂身体残缺,是被厌弃的人。能娶到郡主,实在三生有幸。”
沈连翘眼神一跳,下意识道:“你的手怎么断了?”
她的神情只有关切和探寻,不像别的人,会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幸灾乐祸,和努力维持的怜悯。
她就是她。
即便失去了记忆,也如往常般自然磊落、心存善念。
“郡主好好休息,”刘礼道,“这些事,往后余生,有许多时间可以讲。”
他丢掉手掌拼死而回,不过是为了能与她,有绵长余生。
刘礼走出屋子,在院落里深吸一口气。
冬日冰冷的空气驱散他心中的倦意。
总算做完了。
为了同沈连翘完婚,他听从父皇的话,给她喂了失忆药茶。
那是南境蛮族的药,药名“孟婆”。
孟婆,传说中地府奈何桥边,帮助往生者消除记忆的阴使。
吃下这碗药,父皇才准他迎娶沈连翘。
吃下这碗药,他的女人不需要再为旧事伤心,不需要怀揣匕首进宫。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药起效比预料中慢了很多。
子时沈连翘醒来时,甚至发现自己的记忆在消失。
刘礼紧紧闭上眼睛,不愿意回想昨夜的事。
那件事太过惨烈,让他甚至有片刻的动摇。但好在终于,当沈连翘失去理智,他还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一起,好好走下去。
马车等在使馆偏门,刘礼正要上车,忽然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唤道:“晋王殿下。”
沈红芍从不远处的墙角挪步出来,攥着衣角,不敢看他。
她换去了昨日华丽的衣裙,只裹一件薄袄,外面罩着粗蓝布料的短衣。头发简单盘起来,插着一支木簪。
这样的打扮,的确使不上金钗银簪。
“我姐姐……还好吗?”沈红芍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了。”刘礼道。
“我能去看看她吗?”沈红芍连忙走近几步,“昨日姐姐晕倒后,我一直没能看看她。”
宫宴上刘礼把沈连翘抱走,沈红芍想要接近,却被内侍阻止。
她只能心急如焚地等着,可直到宴席散了,内侍把她赶出宫,她也没能见到沈连翘。
今日天还未亮,沈红芍就跑到使馆外等待。
冷。她冻得打哆嗦,双脚也已经麻木,可她不敢走,怕姐姐出什么事。
刘礼看着满脸关切的沈红芍,冷脸道:“你不能进。你和你母亲,你们沈家,以后都不要见她。”
凉风飕飕,沈红芍张大嘴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向温雅的刘礼突然变了,变得不讲道理。
“晋王殿下,”沈红芍鼓起勇气道,“您昨日还说要我照顾姐姐,说宫宴上的茶水不好,让我给姐姐倒您带去的……”
没等她说完话,刘礼就大声打断道:“闭嘴!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照顾她吗?她是大梁的郡主,是本王的王妃,你回去问问你娘,你们沈家是怎么待她怎么养她的。问清楚了,再想想敢不敢登门!”
刘礼声音冷厉表情狰狞,吓得沈红芍僵硬在原地,泪流满面。她捂住嘴,不敢说话,也不想离开。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刘礼慢慢平息愤怒,挥手道:“你回去吧,告诉你娘你哥,不准接近王妃,否则以谋逆罪论处!”
谋逆……
这两个字震耳欲聋,让年纪尚小的沈红芍差点晕厥过去。等她稳住心神,晋王的马车已经驶出街巷,车轮碾压着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连翘坐在木桶中。
虽然是腊月天,但屋里烧着地龙,很暖和。
因为受了伤,一个婢女站在木桶前,专门托住她的手臂。其余三个婢女,一个负责拿取胰子、香露、手巾、浴袍等物,一个负责加热水,保证水桶温度,还有一个专门为沈连翘擦洗全身。
起先她有些拘束。
但是婢女们说:“郡主,您以前就是这么洗的呀。如果是在大梁,服侍您的人还会多四个。”
八个人看自己洗澡吗?
宫里再有钱也不能使唤这么多人啊,多费粮食。
沈连翘只能由着她们揉搓,因为伺候得很周到,她甚至靠着木桶壁,做了一个极短的梦。
梦里有一扇木珠穿成的门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门帘,似乎要进来。那只手修长优美,手腕处青绿色的衣服上,绣着白色的云纹。
沈连翘很想看看门帘后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盯紧那只手。
可梦里的画面就这么静止了。
手不动,门帘不动,只闻到一丝香甜的气息。
沈连翘忍不住想自己掀开门帘,可是“哗啦”一声响,她从小憩的梦中惊醒,看到自己受伤的左臂从婢女手中脱落,拍在水面上。
“奴婢该死!”婢女立刻跪地叩头。
沈连翘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看见手臂湿透,红色的血水散开。
“这有什么要紧?”她柔声道,“拆开重新包裹就好了。”
洗干净身子出浴,婢女已经在她身上擦好润肤的香露,再为她披上纯白色的缎子亵衣。
火炉挪过来,放在地上。
沈连翘坐在火炉前的软凳上,任由婢女为她烘烤头发。
秀发如云、风鬟雾鬓。
包裹伤口的纱布已经揭开,一个婢女拿着药瓶,小心涂抹金疮药。
沈连翘抽回手臂,认真看了看伤口。
伤口在小臂中间,很深,边缘整齐,虽然有些歪扭,却像是一个字。
是什么字呢?
她在心中认真搜寻,问婢女道:“这是‘子’字吗?”
沈连翘的记忆出了问题,所以不太能确定自己的判断。
婢女们纷纷摇头。
“郡主,奴婢哪儿认字啊。”
沈连翘再次看了看。
错不了,是一个“子”字。
她的右手下意识去抚摸伤口,却忽然怔在半空。
这伤口的位置,倒像是自己写上去的。
不,不是写,是用什么锋利的东西,把这个“子”字,刻在了左臂上。
晋王说她深夜子时醒过一次,在屋里大闹。
这就是她疯闹的结果吗?
要刻一个字在身上,刻得这么深,刻得几个时辰了,伤口还在淌血。
沈连翘迷惑地看着那个字,问道:“子是什么意思?”
“是孩子呀,”有个婢女道,“我们大周皇族,最喜欢孩子,特别是男孩子。”
孩子?
难不成她是在求子?
沈连翘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求子不去庙里,瞎折腾自己,她有这么愚蠢吗?
婢女已经把她的胳膊好好包裹起来,沈连翘的右手放在膝头,一遍一遍,写那个“子” 字。
她总觉得,这个字并不完整。
宜阳驿站外,驿吏周长安挥手告别几位住客,要回去时,忽然眼睛一亮,停住脚。
不远处有马匹飞奔而来,马上的人不等马匹停稳,便慌慌张张下马。
“怎么样?”周长安问道。
马上的人摇摇头,从胸前夹衣内取出一封信。
“小的还未把信送到,就听说世子爷战死了。小的不放心,在北境搜寻十多天,的确没见到世子爷的踪迹,只能回来。信也就没送到。”
周长安接过信,神色黯然地看向远处。
这是沈连翘写给世子爷的信。
可惜了。
可惜世子爷已经战死。
那么好的东家,帮助他报仇雪恨的东家,死了。
可惜沈姑娘她,将要嫁入王府为妃。
那么好的姑娘,美丽善良又聪明果决的姑娘,要嫁给恶人了。
“怎么办?”送信的人询问道。
“潜龙勿用。”周长安道,“这是当初我刚进驿站做事,术师为我批过的卦象。”
“什么意思?”
周长安握紧信封转身:“意思是说,人要学会隐忍。像龙藏在水底,要小心谨慎,不可轻举妄动。”
正午时,大梁使馆外,来了一位客人。
她递上名帖,说要拜见和顺郡主。
“原来是丞相府的小姐。”
使馆门房仔细看了看名帖,点头道:“小的这就去通禀。”
成蔚然颇有耐心地等在门口。
她听说沈连翘昏倒在宫宴上,便不管不顾,求父亲让她出来探病。
成蔚然觉得是自己的错。
不该跟她吵架的。
见了面,就勉为其难道歉吧。
谁让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