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穿着母族大梁的衣服。
南方属火,大梁以朱雀为尊。
朱红色齐胸襦裙系在腋下,显得体态修长。玄青色阔袖短衫包裹肩头,露出俏丽的锁骨和细长的脖颈。罗纱披帛曳地轻舞,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上面竟然绣着南国的烟云山峦。
沈连翘向前走去,折纤腰以微步,仪态万方。
只是这一瞬间露面的光彩,已让殿内众人忘记她是在市井中长大的孤女。
她今日盘着望仙髻,乌发上斜插一支雁啄青草垂珠金步摇,明眸皓齿、玉骨冰肌、风姿绰约、倾国倾城。
晋王刘礼看着她,为她的美丽动容,也为她将要成为自己的妻子,感慨万千。
而大周皇帝的视线只在沈连翘脸上扫过,便与皇后对视一眼。
这便是让他们的儿子失去雄心壮志,恳求聘娶的女人了。
果然是色令智昏。
想到此处,皇帝一直宽和的神情也有些不悦。
他的身体向后微倾,对沈连翘的靠近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视线也看向舞姬,引得皇后跟着他向那边看去。
这番刻意倒正好暴露了胸口。
沈连翘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盘,阔袖遮挡,纤长的手指快速从衣袖中取出匕首,藏在茶盘下。
这是她练习了很久的动作。
匕首是良狄送给她的,刚好只比茶盘小一点。手柄单薄,适合藏匿。
因为衣袖宽大,她又是站着,面色不变,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
距离皇帝只有七八步了。
沈连翘鼓足勇气再走一步,忽然感觉头脑中嗡嗡作响,不久前那种血液上涌的难受再次袭来。
她控制着自己摇了摇头,金步摇贴着她的鬓角颤动,更显出几分风雅。
身后的歌舞仍然在继续,殿内众人此时的目光都已经挪到舞姬身上。无人注意沈连翘的失态,除了刘礼。
刘礼缓缓起身,目光似乎粘在沈连翘身上,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刘礼面前是几案,除非他快过闪电,否则不可能在自己出手的时候,加以阻止。
沈连翘微微放心,再走一步。
蓦然间,她觉得心中空****的,接着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
怎么回事?
她今日出门时,吃了解药。
进殿后为了防止中毒,只饮用了茶水。
那是红芍送的茶水,而红芍是……
沈连翘看向刘礼。
红芍是刘礼带来的!
陡然间,沈连翘明白了什么。她的心中迅速掠过沈红芍出现时的场景,沈红芍身后紧跟着的宫婢手上,就捧着汝窑茶壶!
是什么毒呢?
沈连翘突然不顾仪态,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来不及了,她要在毒发身亡前,刺中皇帝。
那是她的仇人,是东家的仇人,是父亲母亲的仇人,是先太子夫妇的仇人。
仇人不死,生亦何欢?
可她身体里的毒药似乎更快更凌厉,只不过一瞬间,沈连翘便痛得微微弓起身子。这异常的样子终于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有人问道:“郡主怎么了?”
沈连翘支撑着自己再往前去,忽然觉得似乎有爆竹在她脑中炸开,接着天旋地转,茶盘从她手中脱落,有人飞扑到她面前,接下来的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刘礼从几案上越过,踢翻酒盏跑到大殿中央,抱住沈连翘时,众人才反应过来。
最着急的是沈红芍,其次是大梁使团。
“我姐怎么了?”
“和顺郡主!”
刘礼巧妙地拥住沈连翘,他的残臂托住沈连翘的腰肢,左手快速捡起掉落的匕首,塞进衣袖。
可尽管他救得及时,沈连翘还是从他的右臂中脱落,摔在地上。
由于他们紧贴在一起,场面又混乱,没有人看到刘礼的小动作。
多数人只看到刘礼的手触及沈连翘的额头,露出惊讶的表情,继而小心转身,对皇帝道:“禀告父皇,郡主似乎病了。”
皇帝漆黑发亮的眼睛如暗夜中搜索猎物的豺狼,盯紧刘礼,问道:“是吗?”
宫中禁卫已经在殿门口警惕地看向殿内,似乎只等着皇帝下达什么命令。
刘礼面色不改,恭敬道:“儿臣想着,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沈连翘在他怀里昏睡过去,了无知觉。
皇帝没有说话,母仪天下的皇后倒是先开口道:“那还等什么?快来人,把郡主抱到偏殿诊脉。”
刘礼亲自抱着沈连翘离开。
他虽然断了一只手,却似乎有无穷的力气。左臂抱起沈连翘,几乎是把她扛在肩头,脚步沉稳如常,向外走去。
殿内的歌舞停了。
有内侍迅速上前,跪在地上擦干净茶水,拿走茶盏。
皇后面露担忧,缓缓道:“毕竟是外面长大的孩子,这样的场面,吓到她了。”
这倒是能够解释过去。
皇帝紧抿唇角缓缓点头,看来刘礼答应他的事,办到了。只是挑在今日,实在有些莽撞。
过不多久,太医前来禀报,说和顺郡主额头发热,脉象浮缓,或许是感染了风寒。
临近年节,天气寒冷,感染风寒也很正常。
皇后交代太医好生照顾郡主,言辞和蔼,令大梁使团放下心来。
乐伶换了个曲子,新的舞姬入场,彩袖翻飞,婆娑起舞。
杨啸旧部集结而来,已经汇聚到涿邪山下。
孔佑的判断是,匈奴不会甘心败北,他们会趁着大周年节,再次南下。
毕竟上次的决战中,匈奴只留下千人抗敌,余部都已经转移,保存了力量。
杨啸旧部想要回归军营,最好的办法,是证明自己的价值。
做在沙漠中躲藏的残兵,等待陛下的恩赦,还是跟着他打败匈奴,成就功业。对于大周的铁血男儿来讲,答案很好选。
杨啸旧部已经肃立在外,等待孔佑出帐讲话。
孔佑勉强起身,扶着良成林走出帐子。
今日没有风沙,天色阴沉,空气冰冷。
孔佑看到几位校尉向他走来,他们眼中流露出信任的光芒。
孔佑上前一步,想要接引,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过头,向南看去。
茫茫山峦,渺渺风沙,看不见自己惦念的人。
“世子爷怎么了?”良成林问道。
孔佑茫然道:“良校尉,我……”
他心里很难受。
像是被人挖空了一角,细细的绳子悬挂起剩余的心脏,惊慌失措地跳动着,苟延残喘。
是翘翘吗?
她怎么了?
孔佑恨不得立刻转身回到京都去,到她面前,陪着她。
然而他不能。
不能。
手中的银盒被孔佑攥得微微变形,他抬起头,神情坚毅强忍痛苦,对良成林道:“走吧。”
是清晨,四周很安静。
沈连翘睁开眼,看到银丝线穿起的珍珠垂坠在床边,摇晃着,闪动着柔和的光芒。
一个男人坐在她的床前。
桃花眼、高鼻梁,唇色殷红,下颌线笔直,有些疲倦,却露出关切的神情。
他穿着玄青色圆领礼服,那上面曲曲绕绕的纹路,是龙吗?他的头发束在玉冠里,那玉冠看起来很值钱。
沈连翘揉了揉头,让人头脑迟钝的朦胧感散去,这才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谁?”
刹那间她意识到,有个男人坐在她床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男人脸上散开笑容,那笑容像是见到一个久病之人初愈,像是心中的担子终于放下。
他的声音很柔和:“我叫刘礼,是大周的皇子,封号晋王。”
刘礼,晋王?
沈连翘用手撑住被褥,小心向后挪动,坐起身。她身上穿着朱红色的礼服,看来昨日睡时,她就是这么打扮的。
刘礼立刻送来两个靠背,垫在沈连翘身后。
他的动作很小心,透着终于能够呵护她的激动。
沈连翘摇头道:“我不记得你。”
不,她不光不记得刘礼。
她的脑中空空****,她的心像是丢掉了,用手按着,都感觉不到跳动。
“我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在惊慌失措中,沈连翘的膝盖回缩,看看外面,又把视线落在刘礼身上。
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像坏人。
“你叫良辰,”刘礼郑重解释道,“是大梁的和顺郡主。这是大周,你来,是为了嫁给我。”
良辰?
这个名字陌生却又熟悉,好像的确有人这么唤过她。可是只要她想回忆些什么,头脑中就嗡嗡作响,疼得难受。
沈连翘恢复一些心神,问道:“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生了病。”刘礼道,“昨日给陛下进酒时,摔倒在地,磕碰到脑袋了。夜里子时你醒过一次,因为什么都不记得,在屋子里大闹。太医没办法,给你用了针,才阻止你伤到自己,睡了几个时辰。”
沈连翘下意识摸了摸头,后脑的确有个肿包。
原来是这样。
可她虽然不记得所有事,却能说话。
沈连翘举了举胳膊,发现左手手臂很疼。那里缠裹着白布,也不知怎么伤到了。
“被划伤了,”刘礼解释道,“不要乱碰。”
似乎想起了她夜里发脾气的景象,刘礼的眼中有些沉痛。
沈连翘低下头,心里乱乱的。
“你醒了,本王就放心了。”刘礼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道,“会有婢女进来为你沐浴更衣。这里是使馆,多少会有些不便。等郡主嫁入王府,就会好些。”
“你……”沈连翘有些犹豫,还是问道,“守了我一夜吗?”
迈出一步的刘礼又转过身来,他看着沈连翘,缓缓点头。
“我会一直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