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娘果然已经回到天目阁。
她独自一人坐在松鹤堂的侧厅,看着外面渐渐飘起的零星飞雪。
四角火炉里烧着红炭,八仙桌上摆着酒菜,有三副碗筷,可是却不见别人。
小山叫了声干娘,李美娘回过头来。
晏听潮微微一怔,眼前的女子既不是剽悍的“李美娘”,也不是木讷的“施娘子”,是一个容貌清丽带着英气的女人。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千变万幻的谢小水的真容。
她望着两人,微微笑笑。
薄染醉意的容貌,显得平静柔和,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和尖刻,声音也比平素要温柔许多。
她冲着小山招招手,“你师父和段叔喝醉了,回房先睡了。来,我们娘俩再喝几杯。”
小山盈盈一笑,“好啊,我陪干娘好好喝一回。”
地上放着一只大酒坛,她提起掂了掂里面剩下的酒,不禁失笑,师父的酒量她是知道的,不醉才怪呢。
“咱们还是用碗喝酒吧,痛快。”
李美娘道:“好啊,不愧是我养大的女儿,和我一样痛快。”
这么豪放?
晏听潮一时好奇,忍不住问,“阿宁说她千杯不醉,是骗我的吧。”
李美娘傲然一笑,“她酒量还行,只是和我比还是差远了。我这辈子啊,日日借酒浇愁,浇出了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这自嘲里带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和辛苦。周小山以前不懂,可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再想想这十几年的生活,她全都懂了。
她对晏听潮道:“你先去歇息,我来陪干娘喝酒。”
晏听潮笑问:“不用我作陪吗?”
“我们娘俩喝,你下回吧。”李美娘挥挥手,毫不客气地赶人。
晏听潮笑着退出侧厅,绕过抄手回廊,先回了无秘楼。
小山提着酒坛倒满一碗酒,双手敬上,“干娘我敬你。这十八年来,多谢干娘的养育之恩,阿宁永生难报。”
李美娘叹了口气,“用不着报答我,这是我欠你娘的。”
这酒很香,也很烈。一碗入喉,只觉得快意。
她放下酒碗,“阿宁,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改名叫小山吗?”
小山含笑点头,“知道。你把我送到师父那里,想时时刻刻提醒他,我就是谢小山的女儿,让他对我好。”
李美娘望着外面的飞雪,喃喃道:“对。我就是怕他忘了。”
小山端起酒坛,给她又倒上一碗,笑吟吟道:“我以前不懂事,还觉得自己命不好,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有你这样的干娘,还有师父那么好的舅舅。”
李美娘不领情地嘁了一声,“好个屁!你呀,也就比我们好那么一点点罢了。”
“我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是何方人士,从记事起就是个要饭的乞儿,天天被人打,被人欺负。
“你娘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是从记事起就在同州要饭。她和我差不多年纪,但是每次挨打她都护着我,趴在我身上替我挨打,她说她不怕疼。她或许还没有我大,可是她说要当我的姐姐,护着我。”
“这辈子,她是第一个护着我的人,我碰见她这样的朋友和姐妹,这辈子也值了。”
这些事她从未对小山提过,说完最后一个字,泪已经流到了唇边。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周小山的面落泪。
多年来,她已习惯了做一个剽悍泼辣的掌柜,把自己包裹得无坚不摧,已经忘了自己的本性,忘了自己是谁,她当过沈如寄,当过纪柔嘉,当过李美娘,施娘子,只有见到段流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谢小水。
那个和谢小山一起长大,一起吃苦,一起共生死的谢小水。
眼眶又热又酸,像是被辣椒辣到一般。她举起酒碗,借着酒把眼泪咽下去。
“再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叫谢小甲的哥哥。你娘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谢小山,希望自己能像山一样,我说那我就叫小水好了,绕在山脚下,永远也不离开你。她说好啊,我们姐妹一辈子不分离,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同甘共苦。”
她明明是笑着说的,可是那些眼泪无法自控地往下掉。
小山含泪望着她,不忍打断,让她都说出来吧。
“我这辈子做了两件错事。”
“第一件事是我不该去找沈照青。”
“沈千里名义上给我们改名收为养女,其实压根看不起我们。他私下把你娘叫去羞辱了一番。说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来历不明的乞儿,居然还妄想攀高枝,勾引他儿子,真是恩将仇报,不知廉耻。”
“你娘一点都不喜欢沈照青,也从未勾引过他,明明是沈照青一厢情愿来骚扰她。沈千里不去管教他的儿子,反而指责你娘。我一气之下,反而被激出了逆反之心,好啊,你既然说我们攀高枝无廉耻,说我们不自量力,那我偏让你看看你儿子是怎么被勾走的!”
“我怂恿沈照青带我们私奔。其实我是想利用他带我们离开同州,然后我们甩掉他去找你师父。”
“如果不是我当时一时气恼去找了沈照青,也不会激怒沈千里,要把我们送到宫里,老死在宫墙之内。如果我们没有被送进京城,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你娘也不会死。”
李美娘后悔不堪地端起酒,和着眼泪一饮而尽。
小山伸手盖住她的手背,“谁能想到这些呢?这不是干娘的错,你别自责,我娘不会怨你的。”
李美娘摇了摇头,“我做的第二件错事,就是不该和段流一起出逃。晏长安替你娘安排得很妥当周密,她只带着你走,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可是你娘义气,非要带着段流和我一起走。结果被追杀段流的人截住。”
“如果不是因为我和段流,她不会和你母女分离,她不会死,你也不会没有亲娘。阿宁,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这些年来,我每次想到这些都无地自容。是我害了你娘,我没脸告诉你真相。我更没有脸,和段流双宿双飞。我只有过最苦最惨的生活,才能让心里稍稍好过一点。”
小山心疼不已地抱着她,“干娘你别说了,这不是你和段叔叔的错。”
李美娘用粗糙的掌心,轻轻摸着她的脸,“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去和他们拼命了。可是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呢?我更没脸去见你娘。我一天天地熬着,终于熬到了你长大。”
小山含泪点头,“是的,我长大了。剩下的事,该由我去做。”
“你小时候我经常打你,你没怨我吧。”
周小山含着泪摇头,“一开始怨,后来知道你是想让我习惯做戏,你怕别人知道我不怕疼。”
“我们虽然生来身不由己,但不要认命。无论何时,你都要记得,什么都不如命重要。就算演戏又怎么样,骗人又怎么样?你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你自己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小山重重点头,“好,我记住了。”
李美娘拍拍她的手,“我和你段叔叔明日出发去杭州,你把红伥给我。”
“你要红伥做什么?”
李美娘笑道:“傻孩子,我不拿红伥过去,怎么让一尘道长看病?他总得见到这东西,知道是什么,才能对症下药啊。”
“东西放在我的居处,等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拿给你。”
李美娘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明日要出门,我也要早点睡了。咱们也回去吧。”
小山过来扶她,李美娘呵呵一笑,“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点酒老娘会醉?”
小山不管她的反对,硬把胳膊塞进她的臂弯,挽着她的胳膊,走出了松鹤堂。
雪下得大了,沸沸扬扬撒到了湖面上。
李美娘走到无秘楼前,仰头看着这一座“山”字形的小楼,楼顶已经盖上了薄薄的一层莹洁。
“这就是天目阁藏机密的地方?”
小山说是,“晏长安去世前交代晏听潮解散天目阁,里面已经没有什么机密了。”
除了铁门里面藏着的那个防火匣,那里留着仅有的两份最为机密的机密。一份战傀的名单,一份扁舟岛的地图。
李美娘轻声道:“你娘很喜欢晏长安,他对你娘也是一见钟情。可惜啊,他早早就定了亲,又因为母亲病重,催着他成亲冲喜,不得不娶了方家的姑娘。唉,有情人难成眷属。”
她自己也是,和段流青梅竹马,可惜天意弄人,终成遗憾。
走进玲珑阁,小山从书柜的夹层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把那包红伥递给了李美娘。
李美娘接过去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又伸手拿起那本账册,问道:“这就是段九尊给你的证据?”
“对,里面有苗神谷和陆海商行的来往账目,红伥和麻药的交易。”
李美娘点点头,把账册放回去,看着小山把盒子放进书柜,合上夹层。
“我今天听你师父说,你和晏听潮已经定了亲。”
“其实一开始是假的,后来……”
小山话说了半截,想了想还是打住没有多做解释,怕李美娘发现她还有别的打算。
李美娘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反对,也没有不满,反而欣慰地说道:“那天你们出发去苗神谷,晏听潮说出以命作保的话,我就知道,他对你一片真心。你终身有靠,我也放心了。”
小山好奇地问:“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出发那天,李美娘在马车前说了一大堆难听话,难堪的是,晏听潮还坐着马车里,听了个一字不漏。
李美娘翻了个白眼,“你喜欢就行了,管我做什么。”
小山莞尔。
“老娘喜欢谁,也从来不问别人的意见。以前在眉山绣坊,街坊邻居还有学徒,都私下里说段流是个傻憨憨,老娘照样喜欢他。”
“段叔叔人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小山正色道:“等段叔叔治好了病,干娘赶紧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吧。”
李美娘脸色暴红,作势要来打她,“你个死丫头,说什么浑话呢。”
小山呀了一声,“干娘你居然脸红唉!”
李美娘恼羞成怒地捏她的脸蛋,“你个死丫头,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好啊,干娘你好好收拾我吧。”小山抱着她的腰,嬉皮笑脸地耍起小赖皮。
李美娘又头疼又好笑,扯开她,“你还是去抱你的晏公子吧,离我远点,肉麻死了 。”
小山露出小姑娘似的本性,摇着她的胳膊,“干娘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得改。”
“老娘才不改呢。”
“娘。”
小山突然叫了声娘。
李美娘怔住了。
小山搂着她的胳膊,轻轻靠着她的肩,低声呢喃,“我想和娘一起睡。小时候在周家,就是娘陪着我一起睡的。”
借着酒意,她想要重新叫她一声娘。
李美娘的眼泪又憋不住了,她掩饰着心里汹涌的感伤,嗔道:“你这个死丫头真的很烦人啊。你赶紧的嫁人吧,别缠着我了,哎哟烦死了。”
“不要,我要和娘一起睡。”
“我才不烦人呢。我又聪明又可爱,我不想嫁人,我……”
小山的声音越来越低,脑子迷迷糊糊的头越来越沉,最后依稀听见一句,“还敢吹牛千杯不醉呢,也就晏听潮信你。”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沉,梦一个接一个,好不容易醒过来,却一个都记不得。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她头有点疼,侧身一看,身边已经没人。
小山一阵恍惚,想起在泉城的时候,李美娘一向起得早,天不亮就起来做膏脂。这会儿,她可能去找段叔叔吃早饭了吧。
无秘楼不许下人进出,周遭安静得过分。
小山起床推开窗户,只见湖面上一片晶莹雪白,恍若仙境。湖边花草树木皆被素雪装裹,琼枝玉缕,仪态万千,美不胜收。
寒风吹过,落雪簌簌。
晏听潮正巧从小桥上走过来,隔窗见到她,笑道:“你今日起晚了,我刚刚送走他们。”
小山一愣,“他们已经走了?”
“你干娘特意吩咐不许叫你,说你昨夜里喝多了,让你睡够了再起来。”
晏听潮站在她的窗前,弯腰撑在窗台上,半笑不笑地调侃她,“原来千杯不醉是假的,不过呢,摆出来的架子倒是挺能唬人。”
小山嘴硬,“我知道干娘心里很难过,故意陪着她喝醉的。”
“你呢,是不是也很伤心?”
小山如实道:“我还好。因为我从未见过我娘,我五岁之前,一直以为干娘就是我娘。”
晏听潮隔窗望着她绯如海棠般的脸色,静静听她说。
“干娘和我娘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共过生死患难。比我对我娘的感情要深得多。虽然她早就猜到了我娘早已不在人世,可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没有死心。昨天终于断了最后一丝念想。她比我难过得多,而且特别内疚自责,说她害死了我娘。”
小山叹着气,“我真不想她难过伤心,我想让她长命百岁,和段流叔叔白头到老。”
晏听潮接了句,“还有含饴弄孙。”
小山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顿时就弄了个大红脸,反手就要关窗。
这个一贯没正形的人,说着说着就说歪了。不过诡异的是,他这种插科打诨的打岔,却比安慰还管用。
晏听潮一手撑住窗,好笑道:“你是不是想歪了。我说的是,她和段叔叔的孙子。”
小山越发羞窘,脸红如潮地瞪着他。
鬼才信呢。
晏听潮忍着笑意,踏上台阶,走进玲珑阁,叫了声“周姑娘”。
小山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问:“晏公子有什么事?”
“我猜今日单雪洲一定耐不住会来找我要解毒的办法,我去一趟药铺,配些药先敷衍着。你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若是单雪洲来了,就让他在松鹤堂等着。”
“你得拖着他才行。”
“这个自然。反正他也清楚百日忧没有解药,我当年足足用了五年的时间才解了毒。所以他极有可能会想办法把我也一起弄走。”
“那你要小心!出门多带些人。”
晏听潮自傲地挑了挑眉,“你觉得他能弄走我吗?”
小山撇撇嘴,“晏公子也太自大了吧,还是小心为妙。”
晏听潮捏捏她的下颌,“周姑娘,我担心的是你!万一他想法掳走你,那我岂不是乖乖地要跟着他走。”
小山心里一甜,抿着笑道:“那你不要管我啊。”
“不管?”晏听潮半笑不笑地望着她,“我好不容易娶个媳妇,怎么舍得弄丢了。”
小山被他笑得脸色发红,催他快去药铺。
晏听潮走后,她等来的却不是单雪洲,而是谢云深。
晏七前来告诉她说你师父来了,她甚至一刹那以为是天以,等见到谢云深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不由吃惊道:“师父你怎么回来了,干娘和段叔叔呢?”
谢云深急匆匆道:“我们出城不久,你干娘说丢了荷包,让我在路边茶寮等着,他俩拐回去找找。我左等右等不见人,结果,有人送来一封信,是你干娘写的,说他们两人想自己去找一尘道长,不想让我陪同前往,让我回神剑庄去。”
小山一怔,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云深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果两人是这般打算,一开始就不该同意让我同行。怎么出了城就突然嫌弃我碍眼?不让我去了?”
小山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立刻打开书柜,把藏在夹层的盒子拿了出来。
打开一看她呆住了。盒子里空空如也,三样东西全都没了踪影。
昨日她只给了李美娘红伥,麻药和账册她压根没动,原封不动地放在盒子里,怎么会不翼而飞?
谢云深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小山急道:“昨晚我干娘要拿走红伥去找一尘道长,说是道长见了红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才好对症下药,我就把红伥给了她。可是麻药和账册我明明都放在里面的!”
“你确定是你干娘拿的?这里会不会有旁人进出?”
“不可能。前面的松鹤堂还有下人们走动,这里的无秘楼,原本就天目阁存放秘辛之地,除了晏七父子,下人们不经允许,绝对不可踏足。晏听潮的居处就在对面,这里若是有人进来偷东西,他也不会毫无知觉。”
“你干娘拿走这些东西做什么?”
小山脸色一变,“他们肯定拐回来了,要去找单雪洲和单敏仪报仇。”
谢云深急道:“那现在怎么办。你干娘最擅长易容术,她和段流一变模样,我们想找他们也找不到啊。”
小山当机立断,“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两路,师父你去贤王府,守在附近,或许能截住他们。我去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