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雪洲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来到王府,而且一反常态地身上佩剑。单敏仪压着火气,冷冷一哂,“你佩剑登门是心里有鬼吗?”
单雪洲眉头一皱,不悦道:“太妃此言何意?我自从接到段九尊那封信后便一直佩剑在身,府中也调了不少暗卫以防万一。”
单敏仪也不再和他打太极,质问道:“福儿和寿儿得了鬼痘你知道吗。”
单雪洲一怔,吃惊道:“鬼痘?”
单敏仪本就厌恶他,此刻见到他这般做戏的嘴脸,更加嫌恶,“你在王府耳目众多,不必装作一副刚刚知晓的样子。”
单雪洲回敬道:“太妃这是何意?”
“你说呢?”单敏仪猛然一拍桌子,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鬼痘只有孩童之间才会传染,后院除了福儿和寿儿,并无其他孩童,他们更无接触外人的机会。唯有你才可以自由进出菩提静苑。”
单雪洲难以置信道:“你怀疑是我将鬼痘带进来的?李琨是我的外甥,我为何要害他的孩子。”
单敏仪腾地一下站起来,双目赤红地瞪着单雪洲,“因为你认为是我要害死瓒儿!”
单雪洲迎着她的目光,咬牙道:“难道太妃没有做过?一次刺杀不成,又安排了第二次。幸好他有了提防,脱身去找我。虽然刺客自杀,死无对证,但除了你,还有谁会想要瓒儿死呢?”
单敏仪的脸色突然冷漠下来。
是的,她的的确确是想要李瓒死,从他被封为贤王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留着单雪洲的血,却抢占了本该属于她孙儿的位置。
单雪洲怒不可遏地指着她,“当年让我把瓒儿给你的时候,你可没说有朝一日要置他于死地,而且用的是那么狠毒的手段。他就算不是你的儿子,也是你的侄儿,你对他毫无一丝亲情,可见阿姐也从没把我当成你的弟弟,你不过是利用我,利用陆海商行罢了!”
两个孙儿得了鬼痘,单敏仪本就急火攻心,万念俱灰,此刻见到单雪洲这么嚣张,气得疯魔起来,厉声喊道:“好啊,既然你挑开了,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若不是大哥帮衬,你能有今日的地位?若不是背靠贤王府,陆海商行能有今日之荣盛?单家对你不薄,父亲除了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可有亏欠?”
单雪洲又心酸又愤怒,啧啧冷笑了几声,“阿姐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和大哥不过是利用我给你们跑腿,陆海商行不过是你们的金库。这些年来,你们不方便出面的肮脏事,哪一件不是由我和陆海商行去做的?”
“不错,你是替我和大哥做了不少事,所以你更应该和我们同心!你别忘了大家此刻都在一条船上。你却为了一个李瓒和我翻脸。你的儿子不止他一个,你为何对他的性命如此看重?还不是因为他是贤王!”
单雪洲气结,“就算他不是贤王,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害!”
单敏仪冷笑不止,“他自小就被养在太后宫里,和你一年见上一面而已,你妻妾成群,儿女无数,李瓒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瘦马所生的儿子,何来那么厚重的父爱?”
卑贱的瘦马所生。
单雪洲仿佛听见她是在骂自己,脸色气得一阵白一阵红,手指哆嗦着抬起来,指着她的面孔,“你一开始想要利用他给你留条后路,如今却要过河拆桥让他去死!”
单敏仪坦然承认,“对,我是想要利用他。我想着你一群儿子,未必把这个儿子的性命看得那么重,但是我没想到,你看重的其实不是儿子的命,而是儿子的名。”
既然撕开了脸皮,单敏仪也毫无忌惮起来。两个孙子生死都由天命,天以拿到了单家谋逆的证据。一时间她有些万念俱灰,索性也就豁出去,痛痛快快地说出多年来憋在心里的话。
“因为他是贤王,所以你才对他如此爱重,可你别忘了,这个贤王,是我给他的,他是个冒牌货而已!若不是太后一意孤行非要他袭爵,贤王怎么会是他?”
“这些我原本不想说破。毕竟,你身上流着单家的血。我给你留几分情面。眼下,我们该做的要紧事,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而不是互相指责!你以为,贤王府倒了,还有你的陆海商行吗?”
单敏仪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缓了口气,“前两日我还抱着幻想,以为段九尊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可是今天,连白少琼都知道,皇上已经知晓了战傀死士的事,要对贤王府和单家动手。”
“她怎么来的消息?”
单敏仪摇头,“我想来想去,怀疑是她从怀善堂那边得的消息,她大哥二哥都在京城,平素和宫里的御医都有来往。”
单雪洲并没有太过意外,因为他比单敏仪更早认定皇上已经知情。
段九尊那么爱钱的一个人,却给单雪洲下毒灭口,要断了陆海商行这条财路,显然是事情暴露,他想保命要紧。
单敏仪有气无力地吩咐:“除掉段九尊,不能让他成为人证。还有,该毁掉的东西立刻毁掉,仓然已经死了,仓朱家里要处理干净。”
“这些我都已经做了。”
单雪洲看着失魂落魄,面如鬼魅的单敏仪,心里竟有一种痛快之感。
“事到如今,阿姐还是先放下孙儿的事,想想自己的后路吧。”
说罢,不等单敏仪开口,他转身拂袖而去。
走出菩提静苑的大门,突然身后有人轻轻叫了声“雪洲”。一回头,看见落英从暗处走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单雪洲微微蹙眉,四下看了看,低声扔了一句“在西墙外等着”,继续抬步往外面走。
府中单敏仪的眼线不少,眼下又是关键时期,单雪洲不敢停留,疾步离开。
离开王府大门,马车绕着围墙走了四分之一的距离,停在西墙外不远。
单雪洲下了马车,落英早已等在那里,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走到跟前,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话。
“我按照你的吩咐,把事情栽到白夫人身上,太妃把她叫过去,一怒之下杀了她。白夫人临死前,说了很多秘密,我怕太妃会杀我灭口。雪洲,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单雪洲一怔,“什么秘密?”
“她说,说殿下是你的儿子。”落英小心翼翼地回答。
单雪洲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仿若没听见一样,只是温柔地拍拍她的肩头,“别怕,她没有武功,奈何不了你。”
“她身边的其他女史也都会功夫,若太妃让她们联手,我必死无疑。还有,万一太妃给我下毒呢?”
夜色中单雪洲,声音格外柔和体贴,“不会,你是她最信任的心腹。她不舍得杀你。何况现在情况危急,她自身难保,身边必须有人要护卫。你武功高强,她绝对不会现在对你下手。”
“那以后呢?”落英忐忑不安地问道。
单雪洲柔声道:“以后有我。”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落英的脸蛋,“小蝶,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不会亏待你。等她离开了贤王府,失去了太妃的名头,屁都不是,不过是个蠢笨无能阴险善妒的老妇。到那时,她一切都要听我的吩咐,看我的眼色行事,我让她做你的仆妇,她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等我安排好一切。”单雪洲安慰道:“放心吧,没有确凿无误万无一失的把握,宫里不会轻举妄动,他的皇位来自贤王,最怕被人议论封杀贤王府是别有居心。”
落英嗯了一声,心里稍安。
“快回去吧,别让她起了疑心。”
落英点头,目送单雪洲消失在夜色中,上了马车。
她提气轻声一跃,脚尖刚刚落到墙上,突然迎面寒光一闪,从女墙处闪出来一个黑影,手中长剑分毫不差 地直刺向她的咽喉。
那种不错一分一毫的精准,仿若神算一般,让她瞬间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此刻手中无剑,根本无法应对,只能身体往后一仰,一个燕子翻身重新落地,蒙面人随之从墙上飘落。
落英落地之际已抽出腰间长剑,心里安定许多,她自认为剑法精妙,王府中几乎难有对手,可是这个蒙面人的剑法远在她之上。剑法诡异灵妙,出其不意,短短几个回合,蒙面人一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冰凉的剑锋在冬夜里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英蝶,好久不见。”
一句话比那架在脖子上的剑更让她震惊。
当年从神剑庄离开的缘由足以让一个姑娘家身败名裂。她改名换姓,在王府里成为单敏仪的最信任的女史,除了单雪洲,无人知道她的这一重身份,更没有人知道那一份不光彩的过去。
落英心尖突突直颤,“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问你话,你如实说,我就不杀你。”
落英只能说好。
“你当年被卓掌门赶出神剑庄,怎么会来到贤王府?和单雪洲是什么关系?”
“离开神剑庄我换了个名字,被单雪洲安插进了贤王府,让我在太妃身边做他的耳目。”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沈如幻的女人?”
“没有。我只听过一个叫沈如寄的女人,太妃每次提起她都恨得咬牙切齿,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追问单雪洲,有没有沈如寄的下落。”
“单雪洲打算何时离开扬州?”
“我不知道。”落英急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你若不信,杀了我我也还是这一句话。”
“你走吧。”蒙面人撤了长剑,反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她跃上一处屋脊时,突然迎面翩然而至一个黑影,身上大氅被风卷起来,仿若一只夜鸟。
悄无声息,神出鬼没的这世上除了晏听潮还能有谁?
果然,黑影飘至她面前,熟悉的声音响起。
“周宁兮你真是胆大包天。”
小山取下脸上的面具,撇撇嘴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一向胆子大,你很意外吗?”
晏听潮没好气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小山理亏地笑了笑,“我来这儿守着,怕万一我干娘有什么事走不掉,我好接应她。”
“她早就走了,这会儿正和段叔喝酒。”
小山松口气,“我还担心她一时冲动会去找单敏仪。”
“不过我今天来这一趟也很有收获啊。”小山兴奋起来,“单敏仪身边的女史居然是当年神剑庄的英蝶师姐。单雪洲把她安进单敏仪身边做耳目。她方才问单雪洲什么时候走。看来单雪洲已经完全信了那封信,打算逃离出海。”
“他一旦信了肯定要跑,不过,不会是这几日。”
“因为他的百日忧还没解?”
“对,这是其一,其二他要做好安排。否则日后离了扬州,会坐吃山空。不管在哪儿,都要有银子。”
周小山心里暗叹,他真的是太聪明了,写给单雪洲的那封信已是绝妙的一招,而“百日忧”更是一把钩子。
晏听潮走到她跟前,轻声问:“冷吗?”
“不冷。”
这种天气不冷才怪。晏听潮揽住她的腰,把她按进怀里,顺势将身上的大氅把她裹住。一团热气涌上来,她的手被他握住。
“回去吧。”
小山仰脸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当真让暗卫跟着我?”
“不然呢?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
“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那我亲自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