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听潮听见这句答复,眸光方才从她的脸上挪开,垂落到自己的胳膊上,“掐了这么久,是不是很过瘾?”
周小山连忙松开手,目露关切地问:“没掐疼吧。”
晏听潮装模作样地嘶了一声,皱着眉道:“疼得很,只怕晚饭都要你替我夹菜。”
周小山抽了抽嘴角,不至于吧,她又没有铁指甲,掐了两下就不能夹菜?
“晏娇花”揉着胳膊,慢条斯理道:“天以带了神机营的人来,段九尊不敢轻慢,晚上必定要请我们过去吃饭,届时段雪灵可能也在,你应当知道怎么做吧。”
周小山恍然道:“我明白了,阁主想让我当着她的面,戏演得更像一些,让她彻底死心。”
晏听潮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周小山狗腿兮兮地说:“阁主放心,我一定替你夹菜。”
“还叫阁主?”晏听潮皱起眉,不满道:“先叫一声无尤哥哥。”
周小山脑子一晕,这是什么鬼称呼。
“无尤”已经够别扭了,还加了一个哥哥!
她心里先试着叫了一声,瞬间天灵盖都冒酸气,腻到张不开嘴,耳根也开始一阵阵发烫。
晏听潮慢悠悠问:“怎么,这几个字有毒?”
周小山咬着唇,心说和有毒差不多,简直辣舌头。
晏听潮不依不饶,“方才你还说,不管做什么都肯,怎么,转眼就不肯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周小山只好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叫了声“无尤哥哥”,叫得她自己脸上先行发烫。
得偿所愿之后,晏听潮还不知足,捏着她的脸蛋,把她的嘴巴捏成了一条小鱼。
周小山呜呜说出不来话,只得瞪着他,用眼神问他什么意思?
晏听潮一本正经地往她嘴巴里看,“我看你舌头咬住了没有。”
周小山:“……”
晏听潮松开手,不讲武德地继续威胁,“你多叫几声习惯习惯,不然我可能见到天以又要改主意。”
“改什么主意?”周小山急了,“你刚才答应过,只要我答应不走就让我继续当国师弟子。你不能言而无信啊!”
晏听潮哼道:“是你言而无信在先。”
周小山正要辩解。
晏听潮握着她的肩膀,低腰一笑:“你好好哄我,我就不提。”
周小山立刻很明智地不再顶嘴。
晏听潮直起腰身,顺手摸了一下她的头,笑吟吟说了个字,“乖”。
周小山脸红心慌了半天才回过来神。呸,他干吗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儿一样哄?她明明是一位闯**江湖的女侠好嘛!
果然如晏听潮所说,段九尊在神谷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邀请天以一行人前去赴宴。
天以第一反应便是不去。
晏听潮耐着性子劝这个犟老头子,“段九尊心胸狭隘,老奸巨猾,加之又一心偏袒地字派,国师若是不去,段九尊颜面尽失,只怕私底下的小动作更多。国师想想此行的目的,还是勉为其难地去一趟吧。”
天以思量一番,不情不愿地带着众人去了神谷。
苗神谷弹丸之地,此刻又处在寒冬时节,按说物质贫瘠,可段九尊准备的晚宴却极其丰盛,有些食材竟是周小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她不禁想起来苗神谷的路上,晏听潮对她说过的话。
南诏灭国后,段氏皇族找了这么个避世之所,最初日子过得还不错,渐渐谷中人口越来越多,资源匮乏的弊端便显露出来,谷中良田太少,要从外面采买粮食才够维持谷中人的生活。
谷中人维持生计的路子,除了种田,打鱼,便是采药制药。这片山谷四季如春,盛产奇花异草,苗人又善于下蛊用毒,制出不少名声大噪的毒药,卖给江湖人士,以至于正派人士对苗神谷闻之色变,避之不及。
为了控制谷中人口,每家每户的孩童,一旦长到七岁便要进行文武两项考试。身体羸弱、智力愚笨的孩童会被赶出谷去,任其自生自灭,留下的都是精明强健之人。
谷中所有物质分配都由谷主和长老阁来操控,一旦成为长老,全家便可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享受谷中百姓的供奉,吃穿用度都远远好于普通人。所以多年来,谷中人为了争夺长老位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
周小山听到这些,不免惊诧不解。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一个苗神谷,既然谷中物资匮乏,资源稀少,为何谷中人不外迁离开苗神谷?那些资质不好的孩子被赶出谷中,父母竟也不做反抗,任由自己的骨肉自生自灭?
晏听潮的回答是,人最可怕的就是习惯。
日复一日地管束和灌输,天长日久,谷中百姓都麻木地认同了谷主和长老阁定下的规则。以为天道便是如此,强者胜,弱者死。鱼吃虾米,虎吃羚羊,天经地义。只有极少的异类,不甘于这种生活的人,离开苗神谷,譬如天以和重莲。
天以离开是不满段九尊,重莲却是因为儿子。
她是当年七位长老中的唯一一位女长老,可偏偏独子资质愚钝,未能通过文武考试,她便带着儿子离开了苗神谷,从此生死不明。
段九尊招待贵宾的美酒佳肴,不弱于京城富贵人家的豪奢,这银两与物质,来自何处呢?
周小山略微一想,便越发肯定,苗神谷必定和贤王府有关联。否则,以段九尊区区一个苗神谷谷主的财力,哪能用得起这金樽玉杯、鱼翅燕窝。
席间不仅有美酒佳肴,还有歌舞表演,那些少女容貌艳丽,别有风情,身段都一等一得好,腰肢柔软宛若细柳。
晏听潮对美人视而不见,目光只落在周小山身上。
周小山初时心如止水,以为他只不过是做戏给对面的段雪灵看,可后来,这柔情脉脉的目光久久不离,盯得她脸皮忍不住地慢慢升温。
这人做戏也做得太过分了,有必要这么逼真吗……
她端着一杯米酒,另一只手托着腮,就势挡住自己半边脸,感受不到炙热的凝睇,果然好多了,心澜翻腾的感觉渐渐静下来。
可惜这平静只维持了短短片刻,晏听潮伸手过来揽住了她的肩。
周小山吃惊地一扭脸,鼻尖差点没碰到他的嘴唇。
她脸色绯红地躲开了半尺,那一瞬间甚至心里生出一种错觉,他会不会亲下来。因为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眼中的一些光。
晏听潮手臂从她的肩头越过,取下了她手中的酒杯。
“别喝醉了。”气息压在她的耳畔,好闻的沉香气息中夹着薄薄的酒香。
坐在对面的段雪灵一直关注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这副亲昵温馨画面,刺激得她再也忍不下去,全然不顾是否失礼,从座位上起身就走,临行前,对着周小山狠狠剜了一眼。
周小山又好笑又好气,小声道:“段姑娘眼里有刀的话,我这会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了。”
晏听潮单手支颌,微微一笑,半真半假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人动你一根指头。”
耳畔仿佛过了电一般,周小山如坐针毡,心跳很乱,只希望这宴会赶紧结束。
天以耐着性子应付了一场,吃完饭即刻回到金谷。
阿灿迎上前来,甜丝丝地笑道:“国师长老,天玄长老和他家两位少爷,正在大屋等你。”
天以点点头,先让阿灿领着安庭等四人上楼去歇息,然后和晏听潮周小山进了天玄居处的大屋。
屋里灯火通明,天玄身边的两位中年男子见到天以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先朝着天以行了礼,又和晏听潮和周小山一一见礼。
这两人是天玄的两个儿子,名叫天鹰和天树。
天以离开苗神谷多年,和天玄也没什么感情,问了两句家事,便进入正题。
“老不死的让我们明日定下长老候选,眼下趁着大家都在,我们不妨先商议一下。”
天玄点头:“我找你也正是为了此事。”
天以问道:“你选好了弟子吗?”
天玄苦笑,“说实话,这些年你和重莲远走他乡,谷中唯有我一位天字长老,天字派名存实亡。自从水城死后,我早已心灰意冷,对天字派能够重新进入长老阁不抱希望,就没再收徒,谷中人也无意拜我为师。”
天以看了看两个侄子,“他俩呢?”
天玄直言不讳:“我不想让他们参选。”
天以愣了一下,转头问两个侄子,“是你们不愿参选,还是父亲的示意?”
天鹰先答:“父亲不想让我们涉险,我们自己也不愿参选。水城师兄死得很冤,我们也看透了,谷主不会让我们天字派的进入长老阁的。”
天树接着说:“不错,既然谷主偏袒地字派,我们何必送死呢。水城师兄的武功在谷内数一数二,下蛊也是高手,结果抽签却最先抽中了比毒。往年长老比试,若是来不及解毒,还可以取生绝蛊先保住命,再慢慢解毒,可偏偏那天,我们在蛊楼中遍寻不到生绝蛊的蛊盒。”
天以怒道:“老不死的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嘴上说得光鲜,说自己不偏不倚谁也不向着,大家各凭本事进长老阁,实际上,从多年前,他就偏向于地字派。他必定是先在签上动了手脚,然后再拿走了蛊盒。当年我也是被坑了一把,若不是我使用复剑赢回最后一局,这长老位也落不到我头上。”
天玄叹气:“算了,再说这些也没意义。我劝你也放弃竞选罢了。”
天以一怔:“放弃?”
天玄点点头,目光投向晏听潮,缓缓道:“晏公子年纪轻轻,又是富家公子,出身高贵,前些年身中奇毒,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何必再来冒险?这苗神谷的长老位,对苗神谷的人来说是炙手可热。一人当了长老,全家皆可衣食无忧,享受谷中人供奉。可对家财万贯的晏公子来说,压根也看不到眼里。”
晏听潮客气地笑笑,心说确实如此,白送他都懒得要。
“你误会了,我的弟子不是晏公子,是她。”天以指了指周小山。
天玄先是一惊,打量了一番周小山后,越发丧气,“那我就更加劝你放弃了。仓然的功夫如何我不清楚,仓青和庆久,庆田的弟子实力都很强。这小姑娘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只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必让她涉险?”
天以正色道:“说实话,我原本也不是很中意这丫头,想着谷中几位长老,身体都还康健,尤其是地字派的四位长老,都正当壮年,不至于那么快就要选长老。来日方长,我慢慢再找合适的人选,谁知道仓朱死得这么突然。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只有阿宁。”
周小山听见天以的大实话,不禁窘笑。
好在她一向心大,只觉有点尴尬罢了,心里并未感觉不快。
没想到晏听潮却反应很大,当即脸色一沉,扯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周小山还没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地望着他,心想他要做什么?
“阿宁是神剑庄谢云深的得意弟子,武功在同辈人中数一数二。国师若不满意,我们这就走人,请国师另找高明。”
周小山看着他俊秀侧颜,心里滚过一股温热,不管是真是假,即便是演戏,他在护着她。
天以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赶紧解释道:“阿宁聪明过人,且天赋异禀,我对她自然很有信心,才会带她回来。”
晏听潮不悦道:“阿宁肯做国师的弟子,是一片好心想帮国师。正如天玄长老所言,我晏家也算得上是富贵高门,这苗神谷的长老位,还不如晏家的主母之位,阿宁也没瞧在眼里。”
定亲虽是假的,可小山听到这话,忍不住羞窘地红了脸。
天以早就领教过晏听潮的脾气,一看他突然炸毛了,连忙好声好气地哄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们瞧不上长老位,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来帮我的忙。”
晏听潮这才冷着脸,重新落座。
天以被闹了一道,又不敢生气摆脸色,忍不住哼唧了一声,“还没成亲呢,就护成这样。”
周小山脸上绯红,窘然看了一眼晏听潮,不想正和他的视线相碰,忙不迭地看向天以,“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替师父争口气。”
天以点点头,“我会拼却全力顾全你的安危,你放心。”
晏听潮淡淡道:“那最好不过,阿宁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搬到国师府去住。”
天以:“……”
天玄面露忧色,“三项竞比中,下毒最为凶险。我担心段九尊又会把下毒放在第一位。”
天以摸了摸胡子,“这个也不怕,我自有办法。”
三人在天玄居处聊了一会儿,回到三楼。
天字派长老所居住的金谷,共计上下三层,呈一个回字形,一楼只住了天玄一家,二楼三楼全都闲置,显得空空落落,尤其是夜晚,那庭院中的水光,倒映着月影,尤显空寂,如同一口硕大的枯井。
只有长老才有权居住在金谷银谷,若长老去世,其子孙家眷都要搬出去,腾给下一任长老。
天以原先的居处就在第三层,西侧住了安庭等人,周小山和晏听潮住在东侧,两人房间相邻。
天以对周小山道:“明日我便去找老不死的去要生绝蛊给你种上。即便他动了手脚,把下毒排在第一也无妨。你不怕疼,生绝入了体内,没有毒物喂养,七天便会死掉,对你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周小山笑了笑,“其实段九尊向着地字派倒是件好事。他必定会在签上动手脚,把最容易的下蛊放在最后,恰好我也不用比这一项。”
那天段九尊在暖阁中的保证,晏听潮压根也一个字没信。依他对段九尊的了解,他一定会把下毒和比武放在前面,为了确保地字派能赢。
因天玄的自动放弃,同派之间的这一场比试就被省掉了。
天以年岁已高,风餐露宿半个月,晚上又喝了些酒,回到房间便立刻歇息睡下。
晏听潮和周小山也各自回房间睡觉。阿灿分外热情地替晏听潮和周小山准备了热水洗漱,还替周小山备了一个精致的手炉。
“天气寒冷,姑娘放在被窝里可以暖脚暖手,暖肚子也行。”阿灿说罢,笑吟吟地指了指回廊对面的房间,“姑娘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了,我晚上就宿在楼梯旁的那间屋子里。”
周小山嫣然一笑,“好,多谢了。”
关上房门,她并未把手炉放进被窝,而是放在门口的桌上。
晏听潮已经提醒过她,不要轻信谷中人。阿灿是段雪灵的是侍女,更是不能掉以轻心。谁知道这手炉有没有猫腻。
刚睡着不久,周小山被一股不适给憋醒了。
她一向身体康健,来苗神谷的这一路,伙食粗糙简陋也未见肠胃不适,今天吃了一顿好的,怎么还会肠胃不适呢,她实在有点疑惑不解。
茅房并不在金谷这座楼中,和金谷的后院隔了一座小小石桥。
周小山路过晏听潮的房间,略停了停,然后下楼,推开后院的小门。
月明星稀,万籁无声,一条细细的水流从桥下缓缓徐行,湿冷入骨。
周小山从茅房出来,走过小石桥,正要推门进入金谷的院子,突然身后传来一记风声,杀气瞬息而至。
周小山立刻提气跃起 ,脚尖踢开院门的同时,借力往右侧一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从剑下脱身,同时反身一掌击向偷袭者。
院门下有一盏风灯,被剑气掌风所击,摇晃不止。
光影摇曳之下的偷袭者身穿一袭黑衣,身形劲瘦,手持一柄长剑。
周小山来到苗神谷便时刻处于小心谨慎的状态,即便半夜出来上茅房,也把希光剑放在腰带里。只是她手放在腰间正要抽出希光的那一刻,突然改了主意,没有拔剑,而是徒手躲避。
对手剑术高明,招数老辣,长剑如影随形,毒蛇吐信一般缠着她,躲避只慢了一刹那,剑尖将她的裙角划破了一道口子。
周小山立刻面露惊慌地喊了一声晏无尤。
三楼的窗户砰然一声启开,随即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劲风再次击起风灯。
偷袭者瞬即一跃而起,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晏听潮阔步上前,先问周小山有没有受伤。
周小山笑笑摇头,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人一贯警醒,她路过他门口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脚步,那一刻他就已经醒了。
晏听潮略松口气,抬手往她腰间一摸,见她随身带着希光剑,不禁气道:“你为何不拔剑?”
周小山偏头一笑,“我故意的。这人肯定是地字派的,想来试探我的武功。我故意示弱喊人,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功夫和实力。”
晏听潮板着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
周小山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叫你了啊。”
晏听潮没好气地凶她,“万一我没醒呢?我没听见呢?我来晚一刻呢?”
“那有人还对我说,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一指头。”周小山撇撇嘴,故意道:“难道也是吹牛的?”
“吹你个头。”
晏听潮弹指想要来敲她脑门,她往后一闪,口中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大家都以为你是国师的弟子,包括天玄。可是这个人却来试探我的武功,显然他知道我才是国师弟子。”
晏听潮:“段九尊知道你是国师的弟子。”
“他怎么知道的?”
“他把我叫到暖阁里密谈,我告诉他的。他早就猜到天玄不会让儿子来竞选,所以你身为天以弟子,无疑就是天字派的候选人。”
“难怪。”话未说完,一阵风刮过来,小山打了个喷嚏。
晏听潮嗔怪道:“半夜出来不知道多穿一点?”
“我不冷。”
“就知道逞强。”晏听潮扯着她往前跨了一步,“还不进去。”
周小山嗯了一声,目光落到他的赤足上,心里莫名很乱。
她也是习武之人,知道高手过招,一刹间便决定生死。他一向讲究,可顾及她的安危,甚至不及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