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几位长老,见到天以,纷纷起身,拱了拱手。
天以当下不仅仅是苗神谷的长老,更是大周国师,虽无实权实职,这名号却不容小觑,即便是段九尊,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段九尊强行压下骤然见到晏听潮的不安和震惊,连忙对着天以重新堆出一脸笑,做出欢欢喜喜的欢迎姿态,“国师肯回来可真是太好了。”
天以毫不留情地张口就甩了一句,“有人不想我回来,我偏偏不能让他如意。”
说着,往天玄身边一坐,连个眼风都不屑给段九尊。
段九尊做了多年的谷主,一向在谷中颇为威望,整个苗神谷敢损他颜面的,除了天以也没别人了。可天以如今有个大周国师的身份,段九尊除了忍,也别无他法。
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还好,晏听潮及时化解了尴尬,他气定神闲地拱了拱手,“谷主别来无恙。”
段九尊顺势下了台阶,只是笑得很勉强,“真没想到晏公子会再次大驾光临。”
晏听潮微微一笑:“谷主不欢迎吗?”
“欢迎,怎么能不欢迎呢?”段九尊言不由衷地哈哈两声,就连周小山都听出来了不欢迎的意思。
她忍不住好笑,莫非这老头是怕晏听潮一来,又勾起了他孙女的伤心事?
晏听潮客气道:“那就叨扰谷主了。”
段九尊看向天玄,十分体贴地说:“你和国师兄弟俩多年未见,先叙叙旧。我这厢有点事要先问问晏公子,等会咱再商议竞选长老之事。”
天以没搭理他,天玄忙道:“谷主请便。”
段九尊起身,对着晏听潮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晏公子请随我来。”
晏听潮扭脸对周小山笑笑,“我去去就来。”
这两人要密谈什么?
周小山心里好奇得要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晏听潮和段九尊,恨不得悄悄跟踪过去,听听两人要说什么,可惜议事堂里有一堆人。
她只能憋着。
段九尊走进屏风后的小暖阁,反手把门一关,脸上堆满的笑容马上就垮掉了。
“晏公子,我记得你离开苗神谷之前,曾经在这里发过誓,不会参与苗神谷长老之选。”
晏听潮不急不缓地笑了起来,把段九尊笑得气急败坏加心急火燎。
“晏公子不会言而无信吧!”
晏听潮慢慢悠悠道:“谷主你误会了,我对苗神谷的长老之位从未动过心思。如今我连天目阁的人都遣散了大半,怎么可能不远千里来操苗神谷这份心呢?谷主认识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是什么性格,谷主心里也应该有数。”
就是因为有数,才让段九尊急得脸上肥肉都抖了起来。晏听潮最初来到苗神谷,他还把他当成一位清雅高贵的世家公子,后来发现大错特错,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做事狂妄独行,所有规矩都视同狗屁,对他不管用。
段九尊不解,“那你怎么和天以一起来?你难道不是他的弟子?”
晏听潮文绉绉道:“当然不是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谷主的事,岂会言而无信。”
我信你才怪。
段九尊戒备地看看他,“那你来苗神谷做什么?”
当初走的时候可是一副老子永远都不会再来的架势。
晏听潮一脸温柔地解释道:“我未过门的妻子是天以的弟子,我不放心她,所以跟着过来。”
段九尊怔住了,“你是说,天以身边那个姑娘是他徒弟,也是你未婚妻?”
晏听潮笑里漾着甜味儿,“对,正是她。”
段九尊白白胖胖的脸上也瞬即浮起了笑容,“恭喜晏公子了。幸好我用生绝蛊替你解了毒,不然的话……”
“不然我早就翘了辫子,哪有娶妻生子的好事。”晏听潮笑微微地接上他的话。
段九尊揣着手,等晏听潮下文。
果然,晏听潮这么聪明的人,没有让他失望。
晏听潮很上道地主动问:“不知谷主想让我如何报答?”
段九尊笑笑不语。
晏听潮心里呸了一句,老奸巨猾的东西,又主动问:“如果阿宁能替天字派应选,让她故意输给地字派?”
这提议正中段九尊下怀,他面露喜色地点头,“那是最好不过。”
知道晏听潮不是天以的弟子,他已经如释重负,再听到这个答复,就更加放宽了心。
晏听潮:“这事好办,只不过,天玄的徒弟若是赢了阿宁,阿宁不能参选,那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段九尊摇摇头,“天玄的弟子不会赢。”
晏听潮假装不解,“为什么?”
“因为这些年天字派势弱,留在谷中的天字派长老只有天玄。有能耐的人都去拜地字派几位长老为师。天玄只有一位弟子还算争气,可惜,四年前和仓青争长老位时,被仓青的万花妒毒死。如今,他门下只有两个儿子算是他的弟子。参选长老有性命之忧,他肯定不舍得让儿子送命,必定会让天以的弟子去争。”
晏听潮脸色一变,紧张兮兮道:“那我未婚妻岂不是也有危险?”
段九尊笑眯眯地安慰他,“三项比试中以比毒最为凶险,把武功和下蛊排在前面,比毒放在最后,如果前面两项输了,自然也不用比毒,那有什么危险。你放心吧。”
晏听潮问:“那三项比试的顺序如何定是由谷主说了算?”
“抽签决定。”段九尊神秘地笑笑:“不过呢,我可以动动手脚,把签筒里的三只签做个标记,把下毒放在最后。”
晏听潮假装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就拜托谷主了。”
段九尊呵呵一笑:“小事一桩,你放心好了。”
晏听潮拱手道谢,接着又道:“谷主,有件事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段九尊笑眯眯道:“你直说便是。”
晏听潮不解道:“我记得苗神谷设置长老阁是为了制衡,按照规矩,谷主在长老竞选中须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不知谷主为何要偏向地字派?”
段九尊立刻摆手否认,“我没有偏袒地字派。”
晏听潮笑了,“谷主当年逼着我发誓,还不是生怕我替天字派争夺长老?如今又让阿宁故意输给地字派,这还不叫偏袒?”
段九尊绷起面孔,解释道:“天以身为长老,对谷中事务不闻不问,另外一位长老重莲,失踪多年,生死不明,谷中只剩下天玄一位天字派长老。地字派渐渐一支独大,并非是我所偏袒导致,而是天字派拱手相让形成的局面。”
听上去也是那么回事。所以晏听潮笑微微地洗耳恭听,倒也没有反驳。
段九尊接着说:“天以的心并不在苗神谷,他的弟子是你未婚妻,我倒要问问你,她若真当选长老,可否留在谷中,替苗神谷办事出力?”
晏听潮面露难色,答案很显然,恐怕不能。
段九尊道:“恕我直言,她想必也只是担个虚名,和天以一样对谷中事务不闻不问,当选长老也不做事。这谷中百姓,几千口人的衣食住行都得有人管。单凭我一个谷主,如何应对得来?设立长老阁就是为了协助谷主,得有人做事才行,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晏听潮笑微微地叹了口气,深有同感道:“我明白谷主的苦衷。大哥去世之后,我接下天目阁的担子才知道当家不易。谷主的确需要左膀右臂来分担这重任。”
段九尊如释重负,“对嘛,我并非偏袒地字派,只是希望有人帮着我做事罢了。这谷中的人口越来越多,粥少人多的境况越来越严重,从外面采买的粮食稻谷,每一笔都是钱。这谷主和长老并不是那么好当的,我也是有苦难言。”
晏听潮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谷主何不放手,让大家各谋出路呢?”
段九尊脸色微变,“这,大家都习惯了谷中的岁月,出去之后怕被人欺负,不如在谷中逍遥自在,无忧无惧。”
晏听潮听见逍遥自在,无忧无惧八个字,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段九尊心里隐隐有点不快,觉得晏家这小子笑得有点讥讽。
晏听潮话题一转,突然又问:“谷主可知道仓朱是怎么死的?”
段九尊叹道:“这我就不知晓了。他和我决裂之后带着几位弟子离开了苗神谷,和谷中没有联系。我还以为他和重莲一样,从此消失。谁知道,前些日子,突然有飞鸽传书来谷中报信说他死了。”
“他的弟子是谁?”
“仓然。也就是他儿子。比你们早了三日来到谷中,交还了仓朱的长老令牌。”
谷中规矩,人在令牌在。人死方才交回令牌,选任下一任新长老。
晏听潮略一思忖,“他功夫如何?”
段九尊撇撇嘴,“仓然打小就被送出了苗神谷,我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以我猜测,下毒下蛊的功夫恐怕不行,武功应当不弱。他是仓朱的独子,仓朱在外面必定会请高人教授他武功绝学。”
“地字派人选定了吗?”
“还未定。不过天以已经到了,明日天地两派就可定下人选。”
晏听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段九尊不放心地再次确认,“你未婚妻会听命于你?”
晏听潮笑道:“这个自然。阿宁对我言听计从。”
“那就好。”
晏听潮:“事成之后,谷主得好好谢我。”
“你想要什么?”
晏听潮笑吟吟地摸着下颌,“等事成了我再来和谷主讨要吧。眼下还没做成,无功不受禄啊。”
段九尊道:“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两人达成合作,重新回到议事堂。
段九尊笑微微地落了座,扫了一眼天地两派的五位长老,和和气气道:“诸位长老,今日天以长老已经带着弟子回谷。明日,请天地两派各自推举出长老人选。咱们这新长老的竞选就定在三日后如何?”
仓青率先道:“我无异议。”
另外两位地字派长老点头附和,天玄和天以也没有反对。
“既然各位长老无异议,那就这么说定了。”
段九尊又格外亲切地看着天以,“国师虽然离开苗神谷多年,但金谷中的居处还一直替国师留着,我已经派了一位师务过去打扫,请国师安心居住,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师务。”
天以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抬步走出了议事堂。
天玄跟在他身后,小声道:“三弟你好歹也给他几分面子。”
天以冷冷道:“我想到他做的恶心事,没撕了他的面子就不错了。”
天玄知道天以性子倔强,难以说服,索性也闭了嘴,只是摇头苦笑。人生际遇难以预测,原本谷中人都认为天以这种不识时务的个性,离开苗神谷必定混得狗屁不是,谁能想到他却成为国师。
天以又问晏听潮,“他把你叫去说什么?”
晏听潮笑了,“他以为我是你的弟子,替你来争长老,吓得不轻。”
天以冷笑:“他和地字派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生怕天字派的人占了多数,进入长老阁窥见他的秘密。”
晏听潮点点头,“国师知道仓朱是怎么死的吗?”
天以摇头,反问道:“你知道?”
晏听潮面不改色道:“我怎么会知道?自打离开苗神谷,我就没和他们联系。我和你一样,不想和这里再有任何关联。”
周小山在旁边吃惊地看着晏听潮,他明明知道,为何说不知情?
诡异的是,天以居然也不知道?
刺杀贤王这么大的事,皇帝必定会派神机营彻查刺客来历,难道说沈照青没有查到?
谷主住在正中的神谷楼,东西两侧的金谷,银谷分别住着天地两派的长老,每一位长老分派有一位专职服侍起居的佣人,在谷中称为师务。
天以离开苗神谷多年,原先的师务早就离开,段九尊新派来的师务是一位美貌如花的姑娘,名叫阿灿。
天以修道多年,生活简朴,一切随意。但他知道晏听潮是个讲究挑剔的贵公子,衣食住行都要享受得舒舒服服才行,于是便交代阿灿好生招呼晏听潮,他这边不需要人服侍。
阿灿冲着晏听潮嫣然一笑,“我给晏公子用的都是谷中最好的东西。”
周小山一听阿灿这么称呼晏听潮,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若初次见面,不会这么亲切,且知道他姓晏,显然是过去的老相识。
一想到他在这里住过五年,不仅认识阿灿这样的漂亮姑娘,还招惹了段九尊的孙女,她心里隐隐不快,偏偏阿灿还不长眼地问,“这位姑娘是你的侍女?”
晏听潮正色道:“周姑娘是我未婚妻。”
阿灿露出一副惊呆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小山。
周小山冰雪聪明,自然从这份目光中觉察到阿灿是在心里评价她配不配得上晏听潮。
被阿灿认为是晏听潮的侍女,她已经有些郁闷,此刻被这样打量琢磨,心里更加不快,只是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淡淡微笑。
阿灿打量完,转脸又对晏听潮笑若春花,“晏公子,我这就去安排茶水饭菜,给公子准备你最爱吃的熏肉和芽菜。”
真是熟悉得很呢,不仅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周小山原本有很多话要问晏听潮,此刻却已兴致全无,等阿灿一走,便转身要去隔壁休息。
晏听潮机敏过人,觉察到她情绪不对,立刻抬手拦住她,“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没有偷听到你和段九尊的谈话,当然很不高兴。”周小山不想被他看透自己究竟为何不悦,又追了一句,“当初天以私下叫我去问话,你在外面偷听得一清二楚。这不公平。”
晏听潮柔声道:“那我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你行不行?”
周小山瞟他一眼,“你这个人最善扯谎,谁知道你一字不落说出来的是不是真的。”
晏听潮正色道:“当然是真的。”
周小山哼道:“得了吧,你方才还面不改色地对国师扯谎。说你不知道仓朱是怎么死的。”
晏听潮解释道:“我是想试探圣上是否知晓仓朱就是刺杀李瓒的凶手。沈照青如果查到仓朱的身份,必定会禀报给圣上。圣上也会告诉天以。国师不知道仓朱的死因,那就说明,圣上还蒙在鼓里。”
周小山道:“会不会是沈照青已经查到了,但是为了袒护单家,隐瞒不报仓朱的真实身份?”
晏听潮摇头,“依我看,不是沈照青要替单家隐瞒,而是他根本查不到仓朱的身份。”
周小山不解,“仓朱的手心里有苗神谷的地字标识,而且相貌也比较奇怪,应该不难辨认吧。”
“正因为如此,所以单雪洲借口刺客身带剧毒,给尸体撒了石灰粉,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如果不是你当时恰好在场,见到了仓朱的相貌,而我恰好又在苗神谷见过仓朱,我们也很难查到凶手是他。”
周小山回忆起李瓒遇刺那天,单雪洲让人洗掉仓朱脸上的油彩时,表情十分惊讶,说明单敏仪派仓朱刺杀李瓒是瞒着他的,显然他认识仓朱,而且万万没想到,刺杀李瓒的人会是仓朱。
单敏仪千算万算,没算到李瓒会去找单雪洲求助,更没想到仓朱会被单雪洲抓住。如果那天李瓒不是利用了她,提前离开天宝楼,必定会被炸死,压根就不用仓朱出手。自然仓朱也不会死。
而单敏仪也真的是狠绝,两次暗杀,都备了两手杀招,一招不成还有后手,遗憾的是,碰见了李瓒这种机敏过人又运气爆棚的人。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李瓒福大命大,竟然连着两次,都从必死无疑的境况中脱身,简直是个奇迹。
“单雪洲毁掉仓朱容貌,怕被沈照青查到单家和苗神谷的勾连,说明他还是向着单家向着单敏仪的,可他为何又要对抗单敏仪去护着李瓒呢?”周小山说到这里,突然脑子一激灵,冲口道:“李瓒会不会是单雪洲的儿子?”
晏听潮道:“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单雪洲会护着这个不亲的外甥,而不向着自己的亲姐。”
周小山吃了一惊,“亲姐?”
“我派人暗中查了单雪洲的身世,他其实并非是单太傅的养子,而是和一瘦马所生的私生子。为了名声不肯承认罢了。”
小山真是太意外了。因为单太傅在大周清名远播,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洁身自好,自发妻去世便不再续弦,府中更无妾侍,所以膝下只有一子一女。
阿灿的话,已经让她有些不舒服,此刻再听到这个让人吃惊的秘密,心里更加不痛快。
男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把戏,实在是太多了,太不可信。
比如李含章,看上去是个正经人,却背着夫人在外面花天酒地。沈钦南小小年纪也不忘流连花丛。单太傅平生不二色,却原来有私生子。
少女心事本就患得患失,飘忽不定,突然之间,她就有点丧丧的。
情情爱爱的只会让脑袋发晕,心眼变小,拔剑的速度都要慢上一拍。
算了,还是远离男人吧,以免变成笨蛋。更何况是假男人,啊不,假夫君。
她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阁主好好休息吧。”
正事谈完了,她转身打算走人。
晏听潮再次拦住她,提醒道:“到了苗神谷,你还叫我阁主?”
关于称呼他专程和她交代过,让她不要再叫阁主,可以直呼他的表字,若是她肯在表字后面再加上哥哥那就更好不过了,不过依照他对这丫头的了解,还是不要妄想了。
周小山微微一笑,故意道:“侍女自然称呼你为阁主啊。”
晏听潮一听就知道她介意阿灿的那句话,柔声道:“她口无遮拦,你别生气。”
“她说的也没错,我不生气。”周小山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原本就是打算做你的侍女,替天目阁效劳三年啊。”
原本?晏听潮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阁主一开始也是打算让我当侍女的不是吗?”
说到这儿她心里苦笑,晏听潮对她一好,她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晏听潮越发觉得情况不妙,这是要翻旧账,还是要撇清关系?
“我拿你当侍女了吗?”
小山无言以对,自怨自艾地想,她身份就是如此啊。
“不过我当初是和阁主交换了一个条件。请阁主替我寻找沈如寄,我把香雪膏的方子送给你,外加替天目阁效劳三年。可没想到沈如寄就是我干娘,我干娘也是我自己找到的。所以我也不用践约了。”
晏听潮面沉如水地问:“什么意思?”
周小山粲然一笑,“就是,我随时可以走人哎。阁主白得了一张香雪膏的方子,也不吃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