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命作保,再没有比这更重的承诺。
他平素一向懒散没个正形,难得正经严谨一回,原本就极出色的容貌立刻显出清贵端方之相,甚至夹裹着一股高不可攀的傲气。
小山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重重一下,瞬间像有一股软绵汹涌的暖意包裹住心肺。
她看着身边的晏听潮,这个平时没有正形,喜欢扯谎骗人的男人,正经说起话来,还挺像真的。也或许,就是真的?……她心跳如雷,耳根后慢慢发热。
李美娘比周小山还要诧异,她从来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惊愕过之后,冲口就道:“好,这是你说的,如果阿宁有什么闪失,你提头来见我。”
她素来是个剽悍的个性,说话也很粗莽。因周小山的缘故,潜意识里也没把晏听潮看作皇亲国戚,更无视他天目阁阁主和晏家家主的地位。
晏听潮也不介意,瞟了一眼小山,正色道:“你未免小看了阿宁。”
周小山心领神会他的意思,立刻一脸傲气地背着手,毫不谦逊地夸起自己。
“对啊!我哪有你想得那么菜鸡!师父都夸我功夫好,悟性高。况且,你当国师是什么人都肯收为徒弟的吗?若不是见我天资聪敏,有过人之处,我即便跪求他三天三夜,他也不肯收。”
晏听潮又以天以做文章,“国师深受圣上器重,苗神谷虽偏安一隅,所处之地还是大周的天下,他们胆子再肥也要掂量国师在朝中的地位,不至于乱来。”
周小山和他一唱一和,“不错。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有国师弟子的身份护体,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李美娘心里一百个反对,可她也知道周小山是个什么性子,打定主意的事,千军万马也拦不住,此番追到扬州来就是铁例。
苗神谷看来她是非去不可了,她若再硬拦着,这鬼丫头嘴上答应不去,扭脸就能偷跑。
踌躇片刻,她对周小山道:“如果你们遇见一个和我年岁相仿,肤色黝黑,左手食指缺了半根的男人。可以相信他,他不会害你们。”
这句没头没脑的交代让周小山很迷惑,不由问:“谁啊?”
“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叫,”李美娘顿了顿,“眉山。”
眉山?干娘什么时候冒出来这样的一个朋友?
李美娘干笑着又补了一句,“也不一定能碰见,我是说万一,万一。”
周小山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李美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回了王府。
周小山提着裙子上了车。
晏听潮替她放下车帘,“你干娘提到的这位朋友你认识吗?”
“我和你一样,第一次听见这名字。她一贯神神秘秘的,心里特能藏事,我从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位朋友。”
周小山一脸无奈又好笑的表情,“就像我从来也不知道许义深是她朋友一样。她经常去杏林药铺进货,动不动在我面前骂许员外抠门,小家子气,那个架势,恨不得下次进货要提刀去找许员外砍价,可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是朋友。”
不过,也正因为李美娘惯会演戏,又谨慎过人,善于易容,所以这些年才能安然无恙地活着,逃脱了单家和贤王府的搜寻。
晏听潮问:“你不觉得她今日不对劲吗?”
周小山点点头,“对啊。她前几日还很乐意我去苗神谷,今日突然坚决反对。”
晏听潮手撑在窗沿边,侧目望着她,“显然你离开王府这几日里有人告诉她,苗神谷是怎么竞选长老的,所以她才变了态度。”
周小山突然想到那天白夫人见到她掌心里的天字印记,神色有异的样子,便说:“会不会是白夫人告诉她的?”
晏听潮点了点头,“她藏身王府,很难接触到外人,从白夫人那里知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白夫人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难道她认识苗神谷的人?”
周小山分析,“单家和苗神谷的人暗中勾结多年,白夫人身在王府,又是怀善堂的人,知道一些内情也不足为奇吧。”
这个推论也算是合情合理。晏听潮是个遇事要前后左右都思量三圈的人,李美娘早不交代晚不交代偏偏在他们出发去苗神谷的时候说出她有这么一个朋友,这就有些不对劲。
“你干娘平素把自己的事瞒得滴水不漏,今天居然破天荒地主动告诉你,她有个朋友,肯定有缘由。再说,苗神谷有天险屏障,谷口有人把守,置放了无数的暗器机关,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
晏听潮不禁失笑,“她当苗神谷是什么集市茶楼吗,那么好能碰上她的朋友。”
他这么一说,周小山也觉得匪夷所思,细想一下,恍然道:“难不成眉山就是苗神谷的人?抑或是,眉山也要去苗神谷?”
晏听潮的想法是,李美娘惯会撒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朋友,究竟是不是她的朋友不得而知,但至少不是敌人。当着周小山的面,总不好说她干娘爱扯谎,于是他委婉地感慨了一句,“你干娘这人,也不知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周小山瞪大眼睛,“你觉得她还有很多事没告诉我?”
晏听潮睨着她不想承认却明显已经信了的表情,忍不住好笑,“显然如此。比如她这位朋友。”
周小山很不高兴地哼了一气。
晏听潮笑眯眯道:“就连我这种绝顶聪明的人都被她骗过,你被骗个十七八年的也很正常。”
周小山没好气地瞪他,顺便送了一个白眼。
原来人长得好看,翻白眼也可爱动人,尤其她明眸幽亮,潋滟中浮涌一缕浅嗔薄怒的波,色授魂与。
心愉一侧的晏听潮,继续感慨:“时至今日,我还没见过你干娘的真面目。”
他第一次在泉城见到的那个李美娘,高大魁伟,膀大腰圆。而这次的施娘子,呆滞木讷,身形单薄。若不是周小山说她就是李美娘,晏听潮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易容术这一手艺,看来真不容小觑。
周小山道:“我干娘长得很好看,容貌并不啻于你大嫂。”
晏听潮好奇,“她易容术是从哪里学的?师父是谁?”
“她说幼年跟着绣坊里的一位师傅学的,那位师傅还教过她一些拳脚功夫。”说着说着,周小山忽地一愣,当年沈夫人把她娘和干娘送到眉山绣坊学艺。她方才提到的朋友也叫眉山,这么巧?
晏听潮又问:“那位师傅是何来历?”
小山回忆了一番,“我只知道是一位寡妇,来自何处,是何身份,干娘没提,我也没问。不过干娘说过,她的易容术,早就超越了她师父。因为她待在周家的那五年,和我养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琢磨易容术上面。”
晏听潮好奇道:“她拳脚功夫如何?”
“对付几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还行吧。我唯一一次见到她动武,是周家被灭门那次,她带着我从密道逃脱,有个人追上来,她一刀杀过去,刀法毫无讲究,也没有套路,只是力道却大得惊人。”
周小山面露疑惑,“我也一直好奇她为何力气那么大,在丹华铺做香雪膏的时候,她从来不假人手,比一个大男人还有劲。”
晏听潮好笑:“总不会是天生神力吧?”
周小山莞尔。
两人难得没有吵架抬杠,一路闲聊到了集市。
晏听潮叫停马车,让周小山在车里等候,自己带着晏七挨个店铺逛了个来回,购置了不少东西。
御寒的裘衣冬服,手炉,金丝炭,干粮,零嘴,熟茶,等等,甚至还去了铁匠铺,买了一些暗器和捕猎的机关。
周小山眼看马车堆得满满的,忍不住问,“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晏听潮拍拍膝上的皱褶,“这一趟出门,来回至少一月,多备些东西,以免遭罪。”
小山好笑:“我看阁主恨不得搬着床去。”
晏听潮心平气和地解释:“我小时候被我爹和我大哥坑得够呛,吃够了苦头。如今没人管我了,我后半辈子只想赚够钱,躺着享福,吃苦遭罪的事,打死不再做了。”
周小山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他,这位阁主是要改头换面,退隐江湖,做个身娇体贵的公子哥吗?
晏听潮道:“这天寒地冻的还得千里奔波,若不是为了你……和我大哥,我绝对不会出门。”
周小山正色,“你要不想去,就留在扬州。我和国师一起去就好了。”
晏听潮惆怅无奈地瞅瞅她,这是没听出来话外音吗?还是如她所说的,心里没有情情爱爱?
“我不去的话,你干娘还不得提刀来砍我。”
周小山一本正经道:“她又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打是打不过,不过,”晏听潮忽然面色一紧,“万一她易容成你的样子来砍我,我没有防备,岂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小山扑哧笑了,“阁主你没有那么好死。”
“呸,你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晏听潮忽然脸色一沉,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势,“有件事我险些忘了。”
“什么事?”
“苗神谷里也不乏易容高手。若是有人易容成你的样子,我如何分辨是不是你?”
这倒是个问题。
周小山请教道:“不知阁主有何高见?”
晏听潮一本正经地将她的下颌托起来,正色道:“让我仔细看看你。”
目光对上,她立刻有种被炭烘烤着脸颊的感觉,心里怦怦直跳,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她飞快往后一躲,佯作镇定地说:“看脸有什么用啊,人家易容就是要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啊。”
“对了,我得看手。”
晏听潮忽作恍然大悟状,“你上次说,易容千变万化,可是手不会变。”
未及她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拖过她的手,牢牢握住。
小山心如鼓擂,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放在掌心里,对比之下,才知道原来男人的手那么大,她的手衬得像是一个小巧玩具。
“让我好好看看。”
他说着,把她的手正面反面都看了个遍。
小山从耳根开始发热,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可他看手的理由又光明正大,无从反驳,只好憋着呼吸,度日如年地看着脚尖。
时间慢到让人无法忍受,她把手抽出来。
为了化解尴尬,她故意公事公办地问:“记住了吧?”
“你干娘的手你看了十几年,我这只看了一次,恐怕也记不住。”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慢慢问道:“多看几次,你也不反对吧。”
小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同意,不合适。同意,更不合适……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他盯着她脸上渐渐浮起的薄薄粉色,难以错开视线。
被盯得心跳加快的小山,默不作声地连着吸了几口长气,好不容易等脸上热潮退了,心也静了。
他忽然又问:“若是有人易容成我的样子,你能否认得出我?”
她肯定地点点头,“如果易容术不是那么高明的话,我能认得出来。”
晏听潮反问:“若对方也是易容高手呢?”
小山不敢肯定了。
一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苗神谷若真有李美娘那样的高手,那她还真是束手无策。
二来,白日还好,对方但凡露出蛛丝马迹的不对劲,她都能看出来破绽,若是夜晚,昏暗灯光之下,或是暗处,远处,都存在难度,毕竟,她和晏听潮只认识了几个月,不像干娘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她不敢贸贸然夸口。
晏听潮接着问:“若是天光昏暗?或是黑暗之中?你如何辨认?”
她偏头飞快地扫他一眼,“阁主有什么高见?”
“还是认手吧。这个最容易做到。”
怎么认?还没等问出来,她的手又被晏听潮拖了过去。
不是看,而是攥在手里,先是轻轻握了握,而后拇指由她的手背抚过去,直到指尖。
周小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摸她的手骨。
她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可这种脊梁骨麻麻酥酥的快要昏过去的感觉,简直比传说中的疼还要可怕。
宽敞的马车因为堆了一大堆东西,忽然像个大蒸锅,闷闷热热的不透气,头晕脑涨的,脸都要烧起来。
她果断地把手抽了出来,背在身后。
晏听潮把手伸到她面前,一本正经地问,“你不摸摸我的?”
周小山一脸红晕地瞪着他。
他十分认真:“万一黑暗中,你看不见,不靠手摸,又如何辨得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