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冷声道:“小山,你去叫四师伯过来。”
周小山一怔,李云照?
晏听潮也颇为意外,追问了句:“师父确定是四师兄?”
卓青峰点头,等周小山出去后,方才继续道:“当年我肯答应你大哥的条件,用那种方式逼你练功,是因为你大哥替我做了一件事,我欠他一份人情。”
“北戎犯境那年,同州被围,我带着你三位师兄杀了不少敌军,算是立了一点功劳。朝廷一直有意拉拢收编,想要神剑庄为朝廷效命。我无意做朝廷鹰犬,也无意功名利禄。入阵杀敌,只因可怜战乱中的百姓,想要尽一份力,早日赶走北戎而已。”
“朝廷见我不肯听命,又忌惮神剑庄的势力,便想插人进来。幸好被我发现,没有得手。我不放心,又托你大哥暗中调查。你大哥神通广大,消息灵通,门下各路神仙,且和朝廷也有联系。他把神剑庄的人仔细查了一遍,并没有朝廷安插的人,但有个人和贤王走得很近。从那儿以后我就对云照留了个心眼。”
晏听潮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不是谢菩萨。否则那小丫头还得伤心一回。
卓青峰遗憾道:“七位弟子中,云照最有能耐,办事周到,机敏善变,若不是因为你大哥的那一番话,我可能会考虑掌门之位传给他。”
不多时,周小山和李云照到了揽月楼。
卓青峰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椅子,“坐吧。”
李云照神色自然一如往常,恭恭敬敬地问:“师父这么晚了叫弟子过来,是有什么吩咐?”
卓青峰问道:“白堂主和你关系如何?”
“白堂主每年来神剑庄,都是弟子接待。虽然熟悉,并无深交。一麟是七师弟的弟子,白堂主和七师弟私交更好。”
周小山隐隐觉得他这话带着祸水东引的意思,只是不明显而已。
卓青峰也没继续追问,打开药盒,推到他面前,“你拿起这颗伤药看看有何蹊跷。”
李云照拿起伤药左右看看,不解地问:“师父,这伤药白堂主都看不出来蹊跷,弟子更是瞧不出来啊。”
卓青峰点点头,等他放回去之后,让晏听潮把他指印拓下来。
李云照一头雾水,没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等晏听潮印下指印后,把四张黄蜡纸一并放在他面前。他才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开始发白。
卓青峰冷冷道:“你十个手指都是斗,时常在人前炫耀,一斗穷二斗富,九斗十斗享清福。听潮用蜡纸映出了这伤药上的纹路,是两个斗。神剑庄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师父,”李云照有些慌乱,却不知如何辩解,一连声道:“这事不是我做的。”
卓青峰摆了摆手,“云照,你不用多说。师父活到这把年纪,即便是眼睛瞎了心里也是一片清明。你是不满我把掌门之位给大师兄,对吗?”
李云照沉默下来。
“这些年你为神剑庄是出了不少力,为师都看在眼里。看在多年师徒的份上,你自行离开,从此不要再说是神剑庄的弟子,也不再是我卓青峰的徒弟。”
“师父,你要把我逐出师门?”李云照眼圈红了,“师父对大师兄惩戒是自断一臂,对我却是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是更轻的惩戒。”
李云照厉声道:“不!对我来说,我宁愿自断一臂!师父,我从三岁起就在神剑庄,这里就如同我的家。我宁愿自断一臂。”
卓青峰毅然决然地打断他,“神剑庄不能容留你这样的心术不正之人。”
李云照面色苍白地站了起来,“师父你太偏心了。论剑术内力,办事能力,哪一样我都强过大师兄。师父却要将掌门之位传给大师兄。这掌门之位,强者居之!我就是不服!”
“错,是有德者居之!”卓青峰厉声道:“你名利心太重。神剑庄交到你的手里,定会沦为朝廷的工具。”
李云照双目赤红,“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有何不对?”
卓青峰拍桌而起,“你错了!神剑庄要做江湖上第一门派,而不是替朝廷卖命的走狗鹰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习武之人更要有胸怀天下的气度,但凡有外敌入侵,我神剑庄要带领江湖人士保家卫国,可我们不是为朝廷的权贵而战,而是为疆土百姓而战!”
周小山心里一震,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头,其貌不扬却巍巍如山。
“从今日起,你李云照和我神剑庄再无一丝关联。”卓青峰抽出案上长剑,寒光一闪,砍下一个桌角。
“听潮,送客。”
李云照双眸泛红,转头就走,瞬即便消失在揽月楼外。
晏听潮扶着老头坐下来,劝慰道:“这事已经有了结果,师父早点休息吧。”
老头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你们也去休息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周小山离开揽月楼,回头看见晏听潮站在灯下,孤影卓然。
她想了想,又走回他跟前。
“阁主,你为何不问李云照,药丸里到底加了什么?”
晏听潮淡淡一笑,“他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你以为他会说吗?”
那倒也是,除非是刀架在脖子上,可能才会逼问出来。
周小山压低了声,“以阁主看,白堂主会不会参与了这事?”
“你关心白堂主干什么?”
“因为他是小白的爹。”
晏听潮盯着她看了看,“怎么,你还挺关心小白的啊。”
“我是他师姐嘛。”
晏听潮拖着尾音哦了一声,“那我是你师叔,想必你更关心我。”
关心你个头啊,没一点师叔的样子。
周小山弄了个红脸,扭头就走。
回到清风苑,谢云深正坐在厅里等她。
“小白说你晏师叔找你去揽月楼,出了什么事?”
“师祖查出来药丸是四师伯做的手脚,已经把他逐出师门了。”
谢云深吃了一惊,半晌才回过神。
“还好,终于查清了。否则我们几个弟子个个都有嫌疑,师父是个眼睛揉不进沙子的人,不管什么事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谢云深放下手里兵书,关上房门,显然又有要紧话和她谈。
周小山预感到师父马上就要进入定亲的话题。
果然,谢云深柔声道:“我今天和白堂主聊了聊你和小白的事。他倒是没有反对,只是要回去和夫人商议商议,再听听大堂主的意思。我看这事倒是很有希望。”
周小山也不打马虎眼了,直接回绝,“师父,多谢你替我费心,可我不想定亲,也不想嫁人。”
谢云深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想,吃惊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稀里糊涂地活了十七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演戏骗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怕疼!更不明白为何要东躲西藏,隐姓埋名!”
谢云深怔怔地看着她。
灯下少女,和故人并无太多相像之处,只有长而媚的一双眼和她很像,但眸光多了灵慧和凌厉。
故人如水如花,她如光如星。
“师父,我到底是谁?”
谢云深目光闪躲,“你还能是谁,就是周宁兮啊。”
小山激动起来,“不,我不是。我只是当了五年的周宁兮而已!”
“周家被灭门,我娘把我救出来,送到神剑庄,让我记住这血海深仇,让我苦练功夫替周家报仇。可是十一岁那年,她来接我离开神剑庄,却对我说,周家锦根本不是我父亲,她也不是我娘,她只是我母亲的结义姐妹,让我以后叫她干娘。她让我记住那血海深仇只是为了让我心里有恨,为了复仇拼命练功,不会偷懒!”
“十几年来,我一直不理解干娘的做法,还以为长大了,她会告诉我一切,结果她又像我五岁那年一样,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封信,让我嫁人!”
小山越说越激动,“太可笑了,我怎么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人,如果我也有了孩子,也和我一样不怕疼,难道我也要像干娘训练我一样,从小就训练她们演戏,假哭,装怕疼吗?”
谢云深无言以对。
“干娘反复警告我,这个秘密被人发现会引来生不如死的灾祸。究竟是什么样的灾祸她却闭口不提。这个秘密,如同一座山一样,一直在我心里整整压了十七年。难道我要把这座山,再继续往下传给我的孩子?”
谢云深还没想到这么多,小山一说,他瞬间就犯了愁,这的确是个无解的难题。
“师父,你和我干娘是兄妹,她肯定对你说过我的身世。我爹娘到底是谁?”
周小山领教过她干娘的嘴,那真真是比蚌壳还紧,十几年来,她都没问出来个蛛丝马迹。
本以为师父是个不知情的外人,谁知道一封书信暴露出师父竟然是干娘的大哥。师父的脾气她太了解了,说好听点是菩萨心肠,说不好听的就是软柿子。
所以,今晚上她要不问出点什么,绝不会罢休。
谢云深不会扯谎,又不知如何回答,几度欲言又止。
周小山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干娘让我易容,让我演戏,到底是为什么?”
谢云深忍不住道:“她只是想保护你。”
“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可是我若是不知道真相,我绝对不会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即便她告诉我,周家锦不是我亲生父亲,可他对我 有五年养育之恩。我不能就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稚子何辜,妇孺何罪?周家十几口人就这么死于非命,这不公道!我一定要查明真相,找出凶手。”
谢云深道:“你干娘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追查下去,白白送命。”
小山自嘲地一笑:“习武是为了行侠仗义,若连家人的仇都置之不理,还算是什么侠义之人。连个人都算不上吧?”
谢云深无言以对。
“干娘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我明白她要干什么。她打算让我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开开心心地嫁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替我去做本该由我去做的事。那我周宁兮算个什么东西?要我的恩人去替我冒险,要我的亲人去替我背负?”
谢云深无奈道:“那是因为她答应过你娘,要护着你平安长大。”
“平平安安地长大,做一个狼心狗肺的废物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忘掉那一切,开开心心地过我的小日子,不管干娘的死活,忘掉养父的灭门之仇?”
小山神色坚毅地摇头,“不,我周宁兮不会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