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1 / 1)

老马哦了一声:“我知道他,今年他代表咱们师参加军区比武,还赢了个好几个第一回来。”转念老马又问,“这么好的兵?留不下来?”

这下不用程勉要求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重新看了眼文件原文,侦察连退役人员名单中,宋晓伟三个字赫然在列。老马嘶了一声,转过身,看了程勉一眼,犹豫了下,又说:“这上面确实有他的名字,可是程勉,你也是知道的,这名单是师里审核批准过的,不可能再更改了。”

“我明白。”程勉的回答也非常干脆利落,“但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我连的留队指标是十一个,无论从哪方面讲,宋班长都应该算在其中。”

“不光你,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老马也有些气愤,“可你告诉我,咱们上哪儿说理去?”

“营长。”程勉看着老马,多少有些恳求的意味。

营长老马看着笔直地戳在自己面前的人,却突然感到有些头疼:“你回去吧。就像我刚才说的,命令现在已经下达了,我们要做的只能是想着怎么更好地执行命令。你问我为什么?这事儿不是你我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这番话下来,即便老马没有点明说,程勉也已经明白了。这件事,他们谁也做不了主。然而即便他们做不了主,程勉却仍不想放弃,他直视着老马,问:“那总能给我个理由吧,否则我怎么跟我的兵交代?”

老马就知道自己轻易说服不了面前这个年轻人,他忍不住叹口气,妥协道:“我帮你问问吧。”

出了老马办公室的门,程勉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雪粒簌簌地砸在窗户上,叮叮作响。操场上的人还未散尽,一些年轻的士兵正站在那里摘卸肩章、帽徽和领花。由他这里看去,像是在看一部默片。B市郊区,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冻得他有些发懵。程勉站在那里缓了一会儿,眼睛微微一眨,整个人才回过神来。

这个时候,他想起徐沂从前总是说他的那句话:想问题不要太简单。那时的他不甚在意,还笑他太过老成。现在看来,是他太傻太天真了,以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然而,他自己面子被扫地不要紧。他手下的那些兵该何去何从,才是关键。

程勉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脸,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精气神。帽子往头上一扣,正要回侦察连的时候,一个转身,看见宋晓伟正站在走廊的一侧。那架势,也不知是等多久了。

程勉一怔,快步走了过去。等到了人跟前,看见宋晓伟笔直挺拔的军姿,却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这个消息对他们而言都太突然了,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这么优秀的兵,留队一定没有问题,所以从不曾想过他可能会离开这个问题。即便是前段时间专业考核宋晓伟的表现并不理想,但他也认为,有以前打下的基础在,宋晓伟想留队并不算个难事。再加上民主测评的时候,战士们一致都说宋班长好,这在基层连队已经实属难得。

这样一个兵,他想不通有什么理由会让他留不下。所以此时此刻,程勉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晓伟。

倒是宋晓伟,对着程勉坦然一笑,抬手就是一个军礼:“连长。”

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样子,程勉打心眼里觉得酸涩。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在舌尖打转了无数次,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他最不想说的话:“宋晓伟,对不住,没能把你留住。”

“连长,您别这么说!”

宋晓伟来之前也是一肚子的话,可刚说出这么一句,就哽住了。刚刚宣布命令的时候,或许是在冷风中冻得太久,他的脑子有些迟钝,抑或是他早就有这个意识,所以他的感觉并不强烈。然而现在,程勉只用这么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原形了。

他没能留下,是真没能留下。这下,他真得走了。

“连长,你千万别这么说。说真的,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宋晓伟用手擦了擦眼角,抹掉那一小角的湿润,声音沙哑地说,“所以您千万别这么说。”

这就是他的兵,木讷、谨言、不太会说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就是怕他这个连长自责。程勉侧过身,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他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宋晓伟的肩膀:“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个理由,不让你这样不清不楚地离开。万一,我是说万一,是师里的失误,说不定你还可以留下来。”

宋晓伟笑了笑,他心里知道这万一不太可能实现了,然而他还是很给连长面子地说:“好。”

退役人员确定以后,还有一堆事情需要连首长来安排。然而从老马办公室回来以后,程勉就将自己关进了宿舍。泡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他自己坐在床沿上,看着升腾而出的热气,发呆。程勉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静一静,虽然现在很不是时候。

过了不知多久,徐沂推门而入。他看了程勉一眼,走到桌子边碰了碰水杯,见水已凉透,便重新倒了杯热的,放到了程勉手中。

程勉被热水烫了一下,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杯子又在手里握了会儿,才放到脚边。

“回神了?”徐沂在桌子边坐下,抽出来一张稿纸,边写边说:“回神了咱们就好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程勉看他。

“今年咱们连走了好几个,都是不错的兵,其中还有两个担任班长职务。这一走必然会带来人心浮动,所以我想着今年的欢送仪式不妨搞得隆重一些。怎么样?”

“没意见。”

徐沂点点头:“有几个退伍老兵的家属也随军了,有搬家需要的,咱们可以帮着协调人员和车辆。到时候开欢送会的时候,连带宋晓伟的家属一并请过来,大家最后再聚一次,让宋班长他们的兵也见见嫂子……”

这边徐沂说了一通,那边程勉的反应也就三字:“你安排。”

徐沂失笑:“程勉,我不是来听你念三字经的,好好商量行不行?”

程勉也有些烦了,他站起身,捋了下头发:“我不是不想跟你商量,我是现在没心情!我手下的兵平白无故地走了,我必须弄清楚理由!”

“那现在也不是你闹情绪的时候!”徐沂的脾气也上来了,呛了他一声之后,他克制了下情绪,对程勉说,“你是连长,你得清楚,连里要走的兵不止宋晓伟一个!你一直强调不能顾此失彼,那现在呢?你现在又是什么行为?”

句句话,戳中程勉的内心,噎得他哑口无言。在原地怔立片刻,他坐回**,对徐沂说:“就按你说的办,你是指导员,比我会顾及人心。”

徐沂失笑,他看向程勉,语气平缓道:“老实说,今天这个结果我比你有心理准备。可是程勉,哪怕你要说我现实,我还是得知会你一句——这是部队,不是你想留谁就能留谁的,你今年这样送走一个,你明年还得这样送走一个,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要愧对多少人才够数。”

搭档这么两年,程勉鲜少听徐沂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不由得感到意外。可人徐指导员也不容易啊,程连长总是说他心硬如铁,连他自己都快怀疑胸腔里跳的是不是块铁疙瘩了。

要说这承受能力,他还真没比程勉好到哪儿去。他只是比他少了那么一许天真,比他更早向现实折服。现在想来,唯一让他聊以安慰的,是他在心里准备了那么一块儿地方,那里记着被这里所遗忘的每一个人。

听罢徐沂的话,程勉沉默许久,才轻声说:“我明白了。”

压抑着心头的烦躁,程勉先是将接下来的工作做了整体安排,之后找了几个即将复员的老兵谈心。他先找的是张立军,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兵算得上他们侦察连一个刺头,本来就不太服管教,之后打架的事儿又闹得沸沸扬扬。而他又是宋晓伟手下的兵,他怕张立军因为一时激愤头脑发热寻衅滋事。

可没想到,程勉找到他的时候,这小子正在食堂操作间里抡着大勺炒菜,脑袋上歪戴着厨师帽,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见程勉来了,对他龇牙一笑。

“连长,今儿我下厨,让您老尝尝地道的山东菜。”

张立军仍穿着一身作训服,若不是他的肩章空了,程勉怕是看不出来他已经退伍了。往炒锅里探了探身,程勉对炊事班长老朱说:“怎么让他炒上了?”

老朱摊摊手:“这小子一大早跑过来磨叽半天,我这耳朵听得都长茧子了,心想他要上就上吧,反正我们班有个兵探亲假还没结束,我这儿还缺把手。”

“那你可得把好关。”程勉玩笑道,“伙食是战斗力的保障,别全连的人吃了他这菜再出点什么问题。”

老朱哈哈一笑,说一定一定。张立军不服气,啧一声:“连长,别小瞧人。这要走人了,我就跟您交了底吧,我自打来到部队,可是一心想进炊事班抡大勺的!”

“行了,等你衣锦还乡了再圆这大厨梦吧,反正也快了。”程勉被他逗乐了,“现在跟我出来,跟你说点事儿。”

张立军把大勺交给别人,把衣服袖子捋平整了,才跟着程勉走了出来。

程勉看他一眼:“不当兵了,反倒注重起军容了?”

张立军憨憨一笑:“连长,还真别说。平时处在这个环境里不觉得有什么,一旦脱离了,反倒格外注意了。再说了,我也是受部队教育和锻炼四五年的人,一天没走人,我就得用条令条例严格要求自己一天!”

程勉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摘了肩章的军装略显不自在的年轻士兵,严格说来此刻他已经不是他的连长了,他不需要再靠上下级关系树立的权威来跟他说话。他们终于能谈一谈,像一个老朋友那样。

“回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这有啥可收拾的?我就想知道,部队里能让带些啥回去,都上交没了!”说起这,张立军有些气愤。

这也算是部队不近人情的地方之一吧,可当着张立军的面儿,程勉也不能这么说。

“刚不是还说在部队一天就当一天的兵,怎么这会儿抱怨起来了?”程勉伸手整了整他的衣领,“上面明文规定,你就多体谅一下吧。”

“我知道。”

张立军脑袋耷拉下来。他也就是口头抱怨一下,他是舍不得那漂亮英武的07式军装,可也明白,这军装只有穿在这个地方,才具有真正的意义。

“张立军,再有几天就要离开了,我能向你提个要求吗?”

张立军下意识立定:“连长您说。”

程勉笑看着他:“虽然平时你总是给连里惹点麻烦,但你们宋班长一直说你是个好兵,我也这么认为。现在,你发挥下好兵的模范作用,带领其他退伍老兵,把当兵的这股劲儿保持到走的那一天,如何?”

程勉这话说得有些含蓄,但他相信张立军会听明白。老兵退伍是人心最散的时候,今次一别,不知何年再见,那就是有德报德、有冤报冤了,反正不用再担心被处分。于是打架斗殴的,每年都有那么一两起。所以一到了这个时候,除了繁重的后续工作之外,压在连首长头顶上的还有一项任务,就是维稳。

果然,张立军听了就笑了,同时又有些懊恼:“连长,我在您心目中,那就是整个一大刺头是吧?”

程勉也不给他留面子:“不然呢,你要安分点,能走这么早吗?”

“得!”张立军举手投降,“我听您的。”

两人一并走回侦察连,临分手时,张立军叫住程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才说:“连长,我们班长是不是真的留不下来了?”

程勉不答反问:“宋晓伟他这两天情绪看着如何?”

张立军皱眉想了想:“情绪还可以,就是时不时地老是发呆,提起嫂子,也不像之前那么高兴了。”

程勉大概明白症结所在,宋晓伟可能又在纠结自己跟赵慧芳的事了。之前他一心谋划留在部队,又觉得把握很大。现在突然出了这事,回乡之后何去何从宋晓伟怕是都没来得及去想,以他沉稳的性格来看,不愿意姑娘跟着他吃苦,所以多半是要拒绝这门亲事了。

程勉有时候腻歪他这谨慎老实的性子,可转念一想,人家这也是为姑娘负责,所以他还能说些什么?

拍了拍张立军的肩膀,程勉说:“这事你就别管了,性格问题,两人少不了要慢慢磨。”

自从退役命令宣布了以后,程勉就没再单独见宋晓伟。一来是他算是给了宋晓伟最大留队希望的人了,结果没留成,他怕宋晓伟见到他难免想起这事来,情绪难以调整。二来是他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他没法给他解释现在这一切,他能留下来,最后为什么却又留不下来。这让程勉感觉很糟糕,挣扎如困兽。离老兵离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没跟任何人商量,包括徐沂,他又去找了老马一次。老马也是一脸愁苦,这些天来他已经找过无数次领导了,可谁也不能给他个准确说法,这不得不让人觉得蹊跷。

程勉想了想,决定去找直接负责这件事的师参谋长周国昌。然而师里的领导哪是那么容易见的,程勉去了一次,参谋长外出学习未归,去了两次,参谋长出差开会未归。程勉去了三次,连警卫员都认识他了,认真地劝他:回去吧,参谋长谁都不见。

程勉大概能猜到原因,这个时候肯定有人想走参谋长的门路,他不见人也正常。然而他跟他们不一样,他只是来要个说法。正待程勉走投无路地准备去T师家属院堵参谋长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程建明打过来的,说让他傍晚回家一趟。

程勉对着电话皱眉:“我这一堆事,回什么家?”

这臭小子。程建明不满道:“你能比我还忙?”

“那是不敢跟您比。”程勉嘿嘿一笑。

“少给我废话。”程建明被他气笑了,“要你回你就回,无须向上级请示,我已经给你们营老周打过电话了。”

程勉呵一声,“您老出面给我走后门,这面子够大。”

挂了电话,程勉跟徐沂打个招呼,就开着老周的车回基地大院了。车子停稳,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看见院子里的人的时候,他有点儿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何筱正半蹲在门口浇赵老师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听见声响转过头,看见程勉的时候也愣了一下。程勉有点回神了,原来这老爷子火急火燎叫他回来是因为这个啊。压抑住心头的欣喜,他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问。

“……刚来没多久。”

“是不是赵老师打电话让你过来的,说我要回来?”程连长挑眉问。

见过这么自恋的人吗?是赵老师让她过来的没错,可没说他要回来。何筱抬头看着他,“老兵还没送走,你怎么有时间回来?”

“嗯,我回来瞧瞧他们二老。”何筱今天穿的是上次从西北回来时穿的藏青色毛衣,看见它,程勉难免有点心猿意马。他伸手揽住她,“冷不冷?跟我进屋。”

何筱推开他的手:“别闹,程伯伯今天在家呢。”

“那有什么好怕的?”程勉好笑道,“早晚都是我媳妇,他习惯了。”

“我不习惯行不行?”

何筱噘噘嘴,看得程勉彻底眼热了,当下就没忍住,亲了她一下:“笑笑,你这月例假应该过去了吧?”

何筱红着脸看他:“问这个干吗?”低头小声说,“早完了。”

“那今天晚上留下来。”程勉说得清晰而且一本正经,转而又改了主意,“不,还是我跟你一块儿回去。”

何筱立马拒绝:“慧芳还在呢。”

程连长这下有点郁闷了:“那这样说,咱们只能出去开房了?”他想了下,伸手摸上衣口袋,“我看看带没带军官证……”

何筱伸手捏他脸,“还军官证,丢你一个人的脸就算了,别连累二百三十万人民解放军。”

两人在门口腻歪了一会儿才进门,这时赵老师已经做好了晚饭,见他回来,忙招呼两人上桌吃饭。之后眼明手快地扯住走在后面的程勉,在他耳边小声说:“今晚别跟你爸犟,他心情不好。”

程勉回看他们家老太太一眼,再看着戴着眼镜面无表情从楼上走下来的父亲,顿时有了丝不好的预感。

吃过晚饭,何筱在楼下帮赵老师看她刚买回来的十字绣,程勉则被程建明叫进了书房。

关上门后,程副司令员也不啰唆,单刀直入地问:“程勉,你这几天是不是总上师部去堵你们参谋长?”

“您怎么知道?”程勉有些讶异地问。

“闹这么大,我能不知道吗?”程副司令员不给他好脸色,“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你们师周参谋长的电话,他亲自跟我说的。”

程勉明白了,低下头,闷声道:“我就是想要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师里面做什么决定,还得参考你个小连长的意见,稍不如你意,是不是还得亲自上门给你解释清楚才行?”

程勉承认自己有些欠考虑,可面对父亲程建明的质问,他还是想说出自己的想法:“本来按照我连的留队指标数,宋晓伟是可以留下的,现在平白让他走,总得给我个交代吧?”

“交什么代?当初大裁军一裁就是几十万,谁给他们交代了?”见他耷拉下脑袋,程副司令员不带好声气地说,“我看就是把你惯坏了!”

程勉觉得面前这老头也太不讲理了,气性一上来,他撇过头梗着脖子不看他。

程建明看着他的样子,哼了一声,末了递过去一个东西:“你看看吧。”

程勉看着递到他面前的文件袋,没动:“什么东西?”

程建明眼一横,瞪他:“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程勉眉头微蹙,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掏出来一张薄薄的纸,看清楚红头文件的内容,他呆住了。

程建明放缓声音说:“这几年你们师的装备也换得差不多了,这装备好了,需要的兵就少了,要少而精。我听老周说,今年你们师打算从高校直招士官。这些人进来了,总需要有人给他们腾位置吧?是,师里原先是给了你们连十一个留队指标,可形势变了,一切都要变。不光你侦察连是这样,你们整个师都是这样,整体留队指标缩减,但这也是为了给你们招更多更合适的人才。可你们周参谋长说,找上门的可就你一个。弄得他们也不好办,本来这个高校直招士官的文件是要年后发的,现在被你这么一弄,不得不提前了!”

程勉许久才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的文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这个,他是完完全全地没有心理准备。

程建明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程勉,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们这些带兵的,不管什么原因也好,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你舍不得又留不下,最后只能对不住的,你早晚得习惯这个。能怎么办呢?你能做的就是带着他们对这个地方的这份热爱,做得更好。”

程建明说完这番话,书房里陷入一阵沉默。良久,程勉低声说:“爸,我是不是又犯傻了?”

程建明笑了笑:“你啊,还是年轻。”

程勉自嘲一笑,当长辈们不知道该如何批评你的时候,年少无知就成了最好的借口。将文件还给父亲,他声音平静有力地说:“我知道了。”

这爷俩在楼上谈着,何筱在楼下跟赵老师聊着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想起什么,她轻轻地笑了下:“我说昨天宋晓伟非要跟我见一面是为了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个?”

赵老师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怎么说?”

何筱娓娓道来。昨天她练完瑜伽回到家里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看见了宋晓伟和赵慧芳,两人脸都冻得通红,看样子等他许久了。何筱问他们怎么不上家里去,宋晓伟说有点事想找嫂子聊,并坚持就近找个小饭馆。

何筱拗不过,就找了家面馆,点了一壶茶,给两人一人要了一碗面。等面的时候,宋晓伟说出了这次找她聊的目的:“嫂子,我想您劝劝连长。”

何筱一惊,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了之后,倒镇定下来了。这像是程勉会做的事,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太过耿直的人。

想了想,她对宋晓伟说:“他也是为了你们全连考虑。”

“我明白,连长年轻是年轻,可对我们没的说,很少有私心。可他越是这样一个人,我就觉得越不应该是这样。”

何筱没明白他的意思。

宋晓伟笑了笑:“我记得那还是连长刚调到我们侦察连的时候,当时还没转正,只是副连。有一次搞体能考核,说是副连长可以不参加,但营里其他两个连的副连长由于是基层士兵提拔起来的,自愿参加了考核。连长听说了,说是也要参加。”

何筱莞尔,还真是程勉争强好胜的风格。

“可您也知道,连长虽然是陆指毕业的,但跟从基层提拔起来的老兵体能上还是有些差别,要么说战场上最金贵的就是老兵,很有他的道理。当时连长的短板是四百米障碍,跟我一样,为此那段时间可没少跟他在训练场里耗。练了两个多月吧,最后拿了个第二。就这连长还不满意,说下次拿第一。”

三个人听着都笑了,宋晓伟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神情带着陷入回忆的温和:“我们连里,甚至全师的人几乎都知道连长的背景,可从他调到我们这儿来就没听他提过,这两年他全是在用自己的能力说话,我看在眼里,就知道我们连长是个有傲骨的人。”他看着何筱,“嫂子您说,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能让他为了我的事跟师领导较劲,让全师的人都议论他。他不该也不能这样,他就该是骄傲的,因为他配得上那身军装。”

何筱听着,很是动容。她的眼睛有些湿润:“那你不想留下了?”

“我想啊。”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自从接到退役命令之后,我走哪儿啊,都想着多看几眼吧,以后可就再也见不着了。我们这样的,没本事在部队留一辈子,就只能在每次期满的时候奢望能再有个机会,再多留几年。大家伙儿都这么想,可军队是要打仗的啊,它不是收容所。我在这里八年,受到了教育和锻炼,学会了纪律和原则要求自己,那我就不能在最后走的时候把它们就全部扔了。算上这些,还有我的战友们,是军队能给予我最宝贵的东西了,我舍不得,我得珍藏一辈子。”

说这话的宋晓伟神情是如此的认真和坚定,让何筱觉得佩服,又觉得遗憾。

赵老师听了,也感叹说:“他的兵倒是也挺为他着想,可这小子打小就倔,凡是他自己不想放弃的,任凭别人怎么说都没用。有时候,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低低一声叹息。楼上传来一道关门声,何筱跟赵老师对视一眼,起身往楼上走,走到拐角处的时候,看见程勉微蹙着眉,略显无奈地拍着裤子后面,慢悠悠地往下走。

此情此景,让何筱忍不住笑了:“是不是又挨踢了?”

程勉多少有些不自在:“这么幸灾乐祸?我看今晚这房是必须要开了。”

说完就见何筱瞪他一眼。他站在她面前,凝视她几秒,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何筱惮于程建明还在楼上,不敢乱来,可程勉却不松手:“别动,让我抱抱你。”

“怎么啦?”她想看他一眼,却被他抱得紧紧的。

“没事。”在她肩头蹭了蹭,程勉低声说。

只是突然感到有些安慰了。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她能陪在他的身边,让他觉得,有些东西,是他可以紧紧抓住的。如此,足矣。

第二天,程勉刚回到部队,准备欢送老兵的会餐。

在会餐开始之前,出乎他的意料,宋晓伟主动来找他了。一张年轻朴实的脸带着团团笑意,穿着一件摘了肩章的旧军装,里面套了件崭新的深蓝色毛衣。算起来,不过是两天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可程勉觉得,宋晓伟从里到外好像都不一样了。

“有事?”程勉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了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宋晓伟也不跟他客气了,坐下之后取出一个包裹来。

“这是什么?”程勉挑挑眉。

宋晓伟笑了笑:“是我对象自己纳的两双鞋垫和棉鞋,说是让我送给连长你。”

程勉微哂:“到现在了,还搞送礼这一套。”

“这不一样。”宋晓伟将东西取出来,放到程勉面前,“本来她想请嫂子和连长你吃顿饭,可你们两个都不答应,怕花我们的钱。农村人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也没什么能表达我们心里的谢意的,只有这些亲手做的东西,虽然不好看,但是实在、暖和。”

程勉拿过一双鞋,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摸了摸里面,笑着说:“是够暖和,不过我这岁数穿不了这个,我拿回家给我们老爷子穿得了。”

说这话,就是要收下了。宋晓伟笑着说行。

忽然想起什么,程勉看着宋晓伟问:“叫人姑娘对象,听你这意思,是准备接受人家了?”

宋晓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想明白了,与其担心以后让她吃苦受罪,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努力,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有觉悟。

程勉很是满意:“那现在心里踏实了吗?”

“踏实了。”宋晓伟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程勉,“连长,指导员说得对,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要往前看,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什么不能踏实的。”

面对这样的回答,程勉由衷地感到欣慰。似乎不用他说什么安慰的话了,他拍拍宋晓伟的肩膀,低而有力地说了声:“好。”

今年侦察连的欢送会,可以说是近几年来办得最热闹的一次。不光全连的人列席,还有一些随军的老兵家属,以及——连首长的女朋友,悉数到场。

来之前,何筱也曾有过犹豫。程勉给了她两个理由,一是小宋家属赵慧芳太腼腆,没她带着来,怕是不好意思。二是,他希望在这样一个场合,她能在。

欢送会办在侦察连俱乐部,十几张桌子都围着一圈人,桌上摆满了酒菜水果。像往常一样,不精贵,但分量实在,管够。何筱和赵慧芳坐在家属那一桌,更多的时候,她的视线都落在程勉和他的兵的身上。相比欢送会,此时此刻的场景更像是一场狂欢,一场属于军中男儿的狂欢。

搪瓷杯里倒满了酒,一连串的碰杯声中,指导员徐沂站了起来,他举着杯子,站在了大家伙的面前。许是喝了酒,以往白净的脸上透出些许红晕来。

他揉揉眉头,看着大家:“大家喝着,我就站这儿,说几句话。”

酒后的徐沂似乎多了一丝人情味儿,酒劲上来,说话不像之前那么利索了。

“开欢送会之前,咱们党支部讨论看谁在会上讲话。你们连长呢,他非说要我上,说我口才好,讲个话信手拈来。我心说这小子又把自己不想干的活儿推给我,我是没少跟你们讲话,可那都是政治教育,我估计你们早听烦了。说实话,烦了吧?”

程勉听得一笑,战士们也嘻嘻哈哈地回答:“报告指导员,没烦!”

“没烦就怪了。”徐沂也笑了,笑容很是温和,真实:“我知道你们连长的意思。我啊,平时跟你们说话,饭前饭后,睡前醒来,可我自己知道,很多时候,我没能跟你们交心。所以我得好好谢谢咱们程连长,给了我这次机会。为了表达我的谢意,这一杯我干了!”

说着端起手中的杯子,在一片欢呼声中一饮而尽。

又倒满一杯,徐沂接着说,“不瞒大家,我酒量不好,所以喝完这杯我真有些醉了。可有些话不醉了,我说不出来。我知道你们有人私底下常说我这个指导员端着,都谁说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啊。其实你们知道什么,我那叫脸皮薄。”他有些没好声气地看了众人一眼,之后却又笑了,“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不端着了,我想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想说什么我就——我想说什么来着?”他歪歪脑袋,像是想起来了,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兵,目光清和而明亮,“我想说,对不住了。”

“一个好干部,就是要对得起自己的兵,我们没做到。我们有那么多的战士,他们流血流汗为部队奉献了青春,我们最后却只能让他们哭着离开,看着他们哭,我们心里也不是滋味。我跟自己说徐沂你没那么多工夫可以伤春悲秋儿女情长,我不敢离你们太近,产生太深厚的感情,我自己给自己设了条安全警戒线,可结果呢?”他看着众人,“我把自己困在了外面,可又拼了命地想进去,因为我看见你们的时候就在想,这帮小子,可都是我带的兵啊,他们能在这儿待几年呢?我又能带他们几年……”

有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徐沂的眼眶也泛了红,他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沙哑:“什么也不说了,你们很多人还年轻,我相信离开对你们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对你们唯一的期望就是,回家以后,打起精神来好好干,不要再让别人对你们说出对不住这三个字!为了这个,我干一杯!”

俱乐部里一下子静下来了,在场的战士们,不论是留下的还是退了的老兵,都为徐沂喝下的这一杯酒而动容。这一刻的徐沂好像不再是那个笑容温和却总有疏离的指导员,而是用一个军人、一个老兵的方式来向他们送行。

一杯酒喝尽,人群中爆出一声好,是程勉在带头喊的,并得到了战士们热烈的响应。俱乐部里再一次恢复之前的热闹,许多人被指导员的一席话触动了,边喝边抱在一起哭。程勉和徐沂,这一下更免不了要被灌酒。

这样的场面,让何筱不忍再看。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这一晚,她没有回去,而是住在了师里的招待所。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她犹豫了下,走过去打开了门。

赵小果架着喝醉的程勉等在门外,看见何筱出来,忙说:“嫂子,我们连长喝醉了,听宋班长说您在这儿,我就把他送过来了。”

何筱脸有些臊:“那就扶进来吧。”

把程勉搁到**,赵小果就赶紧走人了。何筱看了眼醉得不省人事的某人,进浴室打了盆水出来。

整个房间只开了盏壁灯,橘黄色的灯光映在何筱身上,显得她分外柔和。她坐在**,将他的脑袋扳到自己盘起的腿上,之后用湿过的毛巾细心地为他擦拭。额头、眉骨、鼻梁、嘴唇、下巴,脖颈,还有耳后。没有一个落下的地方,她做得非常细致,仿佛此时此刻,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擦干净后,她将他放到枕头上,给他松开了衬衣上的扣子,脱了鞋,盖好了被子,到这才算整理好了。何筱站直,伸了伸腰,把毛巾洗干净,脸盆里的水又全部倒掉,回到卧室的时候,发现一直睡着的程勉正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何筱怔了下,走过去看他:“醒了?要不要喝水?”

程勉想说不用,可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好无辜地看了何筱一眼。笑笑同志轻哼一声,把保温杯盖子旋开,将水杯递给了他。

喝了一整杯水,程勉才能开口说话,他钩钩何筱的手,示意她看窗外:“笑笑,下雪了。”

何筱侧目,借着外面的路灯,还真看到了窗外漫天飞舞的大片雪花。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雪花砸在窗户上的声音也格外响了。

何筱抿抿唇,笑了:“你不是不喜欢下雪天吗?”

程勉没说话,把何筱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然后又自动地把脑袋枕到她腿上。何筱被他这动作逗笑了,之后又反应过来了:“刚才你是不是就醒着?没醉?又逗我。”

“没有。”他声音很低却很温柔地说,“我睡着了,就是感觉这脑袋下这枕头真舒服。”

何筱半信半疑,戳了他脑门一下。程勉趁势捉住她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掌心里。这样的静谧时光让何筱很是享受,她低头凝视着他闭上眼睛的样子,细长的眼睫毛微微翘动着,让她看得很是入神。

突然,程勉睁开了眼睛,看她一眼,又立刻闭上了:“如果不是明天要起早送老兵,我一定得在这儿找补回来,就凭你这么看着我。”

都想什么呢。何筱小声嘀咕着,挠了挠他的耳朵:“明天就把宋班长他们送走了吗?”她低声问。

程勉嗯一声。

“真快呀。”

她小声感叹,看着窗外,顿觉有些怅然。

“我记得,有一年在老大院,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雪,也是老兵退伍的时候,我在单双杠那儿玩,看见不远处的操场上列队站了许多士兵。那些都是当年要走的战士,对着军旗摘肩章、卸帽徽和领花,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哭。我那时候还小,虽然不懂事,可好像也有些被那个沉寂的场面触动,感觉到有些伤感。”

说着,她感觉到程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好像在说他能理解。

其实别看他在部队大院长大,但男孩子到底是粗心,在上军校之前,他对军队的认知大部分都来自父辈祖辈,而这些人大多告别基层连队很多年了,官居高位。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何筱刚搬来的那一年。

那时,老大院里搬来了不少人,为了加强防卫,旅里每月从各营抽调两个班的兵来站岗。到了退伍的时候,因为这驻守的两个班里有老兵要走,那段时间,每到快要吹起床号的前半个小时就能听见喇叭里放各种各样的军歌。他时常被吵醒,翻个身就又睡着了。第二年就不再放了,许是因为有被扰到的家属向上反映。

何筱拨弄着他那精短的板寸,“我记得那年我身体不太好,半夜总是咳嗽醒来,再听着那么伤感的歌,更加睡不着了。”

程勉笑了下,之后说:“我记得刚毕业的时候,爷爷想把我留在北京,在伯父手底下工作。我当时想了想,还是选择了这里。”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轻声说,“我就是羡慕,羡慕这些战士们之间的感情。那种不想被拘束的年轻和热烈,同甘共苦的坚韧和友情,让我忍不住地想要感受一把。”

他这话也在程老爷子面前说过,老爷子听了只是一笑,没再多劝。现在想来,老爷子那个笑,堪称意味深长,颇有远见。他老人家知道他来到这里必定是要受挫的,可也有心历练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成长。他也确实受到了教训,不过这次在做复转工作的时候他的反应那么大,并不光是因为他想得太简单,而是他对这个地方真的是期许太多。算了,不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程勉回神,从她腿上翻身下来,侧躺着抱住了她的腰,“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下雪天吗?”

何筱手一顿,继而又轻抚着他的头发:“为什么?”

他低笑了声,将她抱得更紧,说:“因为你。”

那是他刚上陆指的头一年,好不容易盼到了寒假,假期通知下来的当天他就收拾东西立马走人了。不光因为想家,那时候因为叶红旗的事,他跟何筱已经冷战了将近半年。他给她打过一两回电话,因为不方便,更多的时候是靠写信联系,可都没有得到回应。

他急得是抓心挠肝啊,就想赶紧放假回家。眼瞧着车停在了家属院门口,他把包塞给了一直等着他的赵老师,连家都来不及回,不顾母亲在身后的呼喊,直接奔向何筱家。一敲,没有回应。再敲,还是没有回应。他一直就这么敲着,直到赵老师赶过来告诉他,老何转业了,他们一家人都搬回老家,今天下午刚走,就在他回来的半个小时前。

这句话就像是大冬天里往头上浇的一盆冷水,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在原地怔愣了片刻,他拔腿跑向火车站。在候车厅的电子屏前按照何筱她们常坐的那趟车的号找到了检票口,横冲直撞地挤了进去,跑上站台的时候,火车已经启动了。

“于是我就跑啊跑啊,叫着你的名字,跟着火车跑了不知道有多远,连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车站工作人员都不追了,而我还在跑。”

后来火车跑远了,他也跑不动了,雪花从领口里钻进来,浑身都湿透了。他站在那里,呆愣地盯着前方的铁轨看了一会儿,之后蓦地就倒下了。那一瞬间,意识全无。

“听赵老师说,我烧了两天。其实我没感觉多难受,只是一直在做梦,梦见我们队长在我追着火车跑的时候冲我喊快跑,拿五公里第一。梦见我妈反反复复跟我说你走了。还梦见你,梦见你对我说:程勉,别追了。”

说完,半天却没有听见何筱的回应。刚想抬头一看,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揽住。之后听见她轻声说:“那你怎么还追?”

程勉握住眼睛上方那只柔软细腻的手:“若我不追,那你还会不会回来?”

他耐心等待着她的答案,良久,听到她低哑的声音:“我会的。”

如果爱情是一场艰难的长途跋涉,他已经走了那么远,她还怎么舍得让他再等那么久?

我会的。我会回来的,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