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读》一文开首即说,“《东山谈苑》卷七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此语殊佳。余澹心记古人嘉言懿行,裦然成书八卷,以余观之,总无出此一条之右者矣。”他的意思,清人余怀的这一部书,就这二十来个字还是和他会心的地方多。
事实上就是如此,他在后来所写的《辩解》一文中,又引用了倪云林的这则逸事,来说“辩解”的无用与无益。“我常看见人家口头辩解,或写文章,心里总很是怀疑,这恐怕未必有什么益处吧。”倪云林即使受辱了也不辩解,人问其中的缘由,他仅仅就说了四个字,“一说便俗”。
但终究还是有让人不解的地方,不管知堂引用了几次,倪云林是怎样的受辱,却是怎样也看不明白的,倒是明顾元庆所撰《云林逸事》中,把这事情说得较为分明。“伪吴张士诚招之不往,其弟士信致币及绢百匹,冀得一画,先生裂其绢而立返其币。一日,士信偕诸文士湖游,闻异香缕缕,出自菰芦中,搜得先生,棰之几死,终不开口。人问曰:何以无一言。曰:开口便俗。”这才是事情的原委。
于倪瓒,委实是秀才遇见了兵,怎的辩解,辩解何用,不过自取其辱罢了。想必知堂,分明亦是看清了人世的嘴脸,就还有了更深的研判,“此外也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重大,还不至于打小板子,解说一下似乎可以明白,这种辩解或者是可能的吧。然而,不然。事情或是排解得了,辩解总难说得好看。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先须说他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秘的事来做材料,这却是不容易说得好,或是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碜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么。”辩来辨去,事情的结果,不过是让自己做了“双料的小丑”。
因而“辩解”是很“俗”的,一如倪云林受辱之后所言的“俗”,知堂的理解,“此所谓俗,本来虽是与雅对立,在这里的意思当稍有不同,略如吾乡里的方言里的‘魇’字吧,或者近于江浙通行的‘寿头’,勉强用普通话来解说,恐怕只能说不懂事,不漂亮。”懂事的人怎么能有不懂事的举动呵。
因而,“这件事我向来很是佩服,在现今无论关于公私的事有所声说,都不免于俗。”在《玄同纪念》一文中,知堂又引用了倪云林这则逸事后说了这样的话。兄弟失和,鲁迅要辩,他写绝交书说不要过来了,“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以后请不要到后面的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至于落水失足,要辩的人还很多,那对不住,是真的“一说便俗”了。